第78章
希衡則平靜無比,纖長白凈指尖抵過袖里乾坤,拒絕接收:“本君無意購買�!�
“這些材料、靈石,是本君助你煉器所用,本君非器修,本君弟子煉器材料也夠,這些物品放在這里不過是寶物蒙塵明珠暗投,它們理應(yīng)有更好的歸宿�!�
“誠意難尋,道心不易,本君修為長于你,贈你此物是望你修煉之途能稍微輕松些�!�
世事多艱,修習(xí)更是艱難,可若希衡有余力助誠心之人修道,何樂而不為?
禮陽的眼睛好似進了沙子,也許是杏花粉塵風(fēng)沙迷眼,否則,為何他的眼睛如此酸澀?
修真界以修為論資排輩,前輩傾力幫扶一個別道中人,一個并不是弟子、親朋的修士……
贈以寶物、千金,賞識、點撥。
這都像夢里才有的場景。
華湛劍君,更像一個夢里才有的、修士心中所幻想的理想仙人般模樣。
禮陽拜謝:“我……晚輩,定不負劍君厚愛。”
第123章
禮陽,向死而生
此后,希衡和禮陽便保持著聯(lián)系。
這聯(lián)系不算頻繁,希衡很忙,禮陽也忙著煉制法器,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無關(guān)乎地位、修為,跨越了修真界的重重俗見,渾然是兩個向道之人對彼此的欣賞。
可對禮陽來說,那是知遇之恩。
禮陽每煉制了法器,都要最先送到凌劍峰去,等希衡自外回來后掌眼。
后來希衡覺得這樣太麻煩,她修為高,御風(fēng)御劍都很快,干脆定了時去見禮陽,看他煉制的法器
五十年間,風(fēng)雨無阻。
哪怕希衡前一日還在戰(zhàn)場上,受了些傷,她也能斂好傷勢,平靜前去赴約。
禮陽多少次在心中感嘆,蒼天在上,叫他碰見個真正的劍君。能稱一句君位者,不該只有滔天的修為,更該有相應(yīng)的氣度、擔當。
只是……這些古禮誰還記得?
禮陽多年以來勤學(xué)器道,他沒有拜別人為師,他的路子和別的煉器師都不同。
他發(fā)自內(nèi)心愛著自己手中的法器,愛著熔爐中的烈焰,愛著自己每次揮灑的汗水……
可禮陽壽數(shù)快盡了。
金丹修士壽命只有五百年,哪怕有丹藥助力,禮陽也無法突破到達元嬰。
這是天資上限,哪怕是希衡,也幫不了他。
一般的煉器師面臨壽元關(guān)卡,會用盡一切力氣想要突破,哪怕修至壽命的最后一天,他們也想突破修為。
但禮陽沒有,他當時在煉制兩件法器,煉制了整整三十年,禮陽徹夜不眠、寢不寬衣、通宵達旦,幾乎進入忘我之境。
希衡不是不提醒他壽元將盡,可是,禮陽目光灼熱:“劍君,我思來想去,煉器師終其一生的追求就是煉制真正稱心如意的法器,我手上這兩件法器,若真煉制出來,便是讓我立即死了也甘愿�!�
“我絕不愿蹉跎光陰,耽擱了時機,我哪怕是僥幸多活幾年,只怕也會抱憾終身�!�
他朝希衡一拜,哽咽:“我心有所感,我死之時,就是這兩件法器出世之日,還望劍君屆時替法器擇主。”
他已鐵了心腸,希衡也只得答應(yīng)。
等后來希衡再去看禮陽時,禮陽已漸漸形銷骨立,在風(fēng)中都能咳出血來,佝僂著腰,卻越發(fā)癡狂:“劍君!我煉制法器時,打了盹兒,卻夢見了天地異象�!�
“這法器,必定徹底改變修真界!”
他雙眼都是赤紅色,已經(jīng)全然偏執(zhí)了。
禮陽現(xiàn)在沒時間管別的事,抽出面來見希衡,已經(jīng)是他最大的空閑。
他匆匆送走希衡,又投入日夜不休的煉器之中。
希衡面對他的狀態(tài),根本無法插手。
等希衡見禮陽最后一面時,卻是已經(jīng)不人不鬼的禮陽站在通紅的熔爐旁。
五百光陰匆匆流逝,今日就是最后一日。
他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了,多日來滴米未進,連靈力也未曾吐納,把一切都奉獻給了爐中的法器,身上薄薄的皮肉已經(jīng)如紙一般,奄奄一息糊在骨架之上。
他這具身體,生機斷絕、脆得隨時會斷。
但他眼里、心里卻有無限的狂熱,這種狂熱能給他無限力量。
禮陽回眸,雙目通紅,既有哽咽之色,但更多的還是無上的喜悅,他朝希衡一拱手:“此生能得劍君為友,已是禮陽之幸,還望劍君……莫忘禮陽昔日之言。”
希衡抬眸,眼中清光凌凌,知道要發(fā)生不好的事。
禮陽雙膝一彎、手臂一張,竟然是要直直跳入熔爐之中。
他修為不高,希衡隨時能阻止他,劍氣盈于袖,本要激蕩而出,卻驀然消弭。
禮陽志在此,希衡救得了他不投爐,救得了他壽元將盡嗎?救得了他一心殉道嗎?
自戕之人,希衡是不救的。
于是,白衣墨發(fā)的劍君不動,看著昔日友人投身熔爐殉道,禮陽沒入熔爐的一瞬,就已經(jīng)消失,骨頭、皮肉都融在里面,熔爐中濺起盛大的火光。
橫梁上,粗繩綁著的機關(guān)在這瞬間被啟動。
熔爐內(nèi)的法器被特制的器具打撈起來,嘩啦一聲,橫梁上早就盛放好的水澆下來。
通紅的燃著火光的法器就此被澆滅、早定好了形,如今展露出模樣來——
其中一個法器呈天圓地方之形,這樣的形狀,不是攻擊類法器,希衡看不出具體是什么。
另一個法器則是葫蘆狀,葫蘆洞內(nèi)冒出春盛般的綠光。
這綠光照耀,希衡便自然而然得知了它的用途:此物名為懸倒生死壺
顧名思義,能夠轉(zhuǎn)換生死。
如果交出足夠令懸倒生死壺動容的功德,懸倒生死壺就能吞沒功德,吐出相應(yīng)的器官,比如活生生的眼睛、鼻子、嘴巴……若是功德能一次令懸倒生死壺滿意,就能起死回生。
這樣的法器,根本不像是金丹修士能煉制出來的。
是禮陽用盡了畢生心血,并且不知合了哪一道道意,才應(yīng)運而生煉制出了這等逆天寶物。
同時,能煉制這等寶物的禮陽,在器道上的造詣已經(jīng)深似海淵。這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日以繼夜的積累,熬干了心血。
懸倒生死壺出世,天空中濃云密布,一道紫色雷光照耀在希衡臉上。
白玉無瑕,紫光如幻。
紫色雷光象征性地朝懸倒生死壺劈去,懸倒生死壺歷經(jīng)雷劫,反而更加深不可測。
待雷劫散開,五色霞光降下,更是難得一見的天地奇觀。
希衡站在一側(cè),心有疑惑,天地間逆轉(zhuǎn)生死向來有違天意,哪怕是類似的、不如懸倒生死壺的寶物,也一定會引來雷劫誅滅,可懸倒生死壺的雷劫……卻只是走個過場。
天道要懸倒生死壺出世?
為何?
希衡腦中閃過這個疑惑,很快就被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沖淡。
五色霞光聚集于熔爐之上,熔爐金紅的火焰中,逐漸出現(xiàn)一個人形,緊接著,懸倒生死壺中倒出大量春光般的生機——禮陽以身殉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加上煉制出懸倒生死壺的大功德,居然讓他由死復(fù)生。
他飄至空中,癟癟的皮肉全部充盈起來,亂糟糟的白發(fā)也變成銀絲般的光澤。
金丹、元嬰……
到了元嬰,修士可以重塑身形,雖說不能改變原有五官,但是重回青春還是可以的。
可禮陽志不在此,他仍舊是耄耋老人的模樣,周身修為已經(jīng)到達元嬰后期。
元嬰后是具靈,具靈后為出竅,出竅之后分神。
禮陽輕飄飄落在希衡面前,面色紅潤,任誰由死復(fù)生都會喜出望外:“劍君,我活了,我……”他看著自己手,“我成道了?”
他此時只覺自己能煉制出許多許多的法器,那些昔日里只有的構(gòu)想也可以被輕松實現(xiàn)。
希衡也由衷為他感到高興:“是,你已證器道�!�
禮陽不可置信,又見到空中的懸倒生死壺,眉眼舒展開笑意。
他跑過去,懸倒生死壺飛入他懷里,禮陽輕撫懸倒生死壺:“我煉了你三十年,今日總算看見你長什么樣了。”
“劍君,劍君,你看,這就是懸倒生死壺,好看嗎?”
希衡道:“好看。”
可她話音還未落,空中飄著的第一個天圓地方的法器也漸漸嶄露頭角。
它在這屋內(nèi),居然自有一股想讓人拜倒的氣息,禮陽一手:“青天鑒!你的名字叫青天鑒!”
青天鑒?
希衡側(cè)目,這名字,和這法器給她的感覺……禮陽煉制的這個法器恐怕會害了他。
她當機立斷,打算暫時封印住青天鑒。
禮陽卻阻止希衡:“劍君,不可!”
這是他的心血啊。
希衡置之不理,她可以不干涉禮陽殉道,可禮陽煉制的這個法器足以將他打入萬劫不復(fù)之地。
她堅持的事,禮陽干涉不了。
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無論是禮陽的阻止,還是希衡打算暫時封印青天鑒的舉動,都被天地間的怒意所打斷。
真正的誅殺之雷滾滾而來。
第124章
青草、白杏、墳冢
空中濃云滾滾,禮陽的土屋早承受不住天劫的力量,泥墻崩裂,茅草翻飛。
第一道誅殺之雷落下時,土屋便被炸雷湮滅。
希衡周身揚起一道劍影結(jié)界,這時的她雖已收蕭瑜風(fēng)為徒,中了裂血蟲王的反噬,但以她的修為,壓制裂血蟲王毒根本沒有問題。
此時的希衡沒有中上古情魔毒,天湛劍未碎,尚是全盛實力。
她的劍影結(jié)界煌煌張開,朝震驚的禮陽卷過去,將他覆住,帶離天劫中心。
聽得轟然一聲,禮陽剛才所站之處已經(jīng)地陷三尺,化作廢墟。
希衡流雪似的衣袍隔絕大多數(shù)灰塵,她從殺人的雷鳴、青天鑒的余威中穿過,很快判斷處,這座山頭都要被夷為平地。
山中的鳥獸已有所覺,拖家?guī)Э凇⒌鹬撰F離開。
希衡制著禮陽,便要化作流光飛至安全地帶。
禮陽卻撕心裂肺地掙扎,伸出手去極力想夠到天劫中心的青天鑒:“青天鑒!不,我要救我的青天鑒!”
他周身爆發(fā)出靈力,想掙脫希衡的束縛。
然而,器修和劍修在此道上的差距是天生的,更何況他遇見的還是劍修中的巔峰。
希衡面冷如玉:“禮陽,你魔怔了,沒有任何一條正道是獻祭自己�!爆F(xiàn)在禮陽的行為叫做找死,不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禮陽卻根本聽不進去,他的心血就是懸倒生死壺和青天鑒。
禮陽眼中爆發(fā)出血淚:“劍君,求你,你就讓我去吧。”
“青天鑒……我的青天鑒,這是足以改變修真界的寶物啊,之后劍君就知道,哪怕我死,只要這個寶物能傳下去,就值得�!�
希衡無動于衷,禮陽憎恨她也好,斷交也罷,她絕不可能讓禮陽再度插手此事。
青天鑒絕不簡單,禮陽快走火入魔了。
她懸手為刀,落在禮陽脖頸后,想要直接敲暈他,禮陽和希衡相處多年,倒也了解她。
這一刻,禮陽并不再做無謂的反抗,他只是落出心碎的淚水:“劍君,若你我易地而處,你會做什么選擇?”
“劍君哪怕在今日救我,我醒來后第一件事也是自戕,劍君,你救不了我,只有青天鑒能救我�!�
希衡緩緩看著他,沒錯,她從不救自戕之人、尋死之人。
那不過是無謂的功夫而已。
她救不了禮陽。
希衡放開他:“既如此,你去罷,本君提醒你,在你徹底死前三息,你都有后悔的機會,三息之后,本君也救不了你�!�
三息,是希衡能和天劫搶人的極限。
三息之后,身死道消也好,墮入魔道也罷,每個修士都有自己選擇的路,旁人無權(quán)干涉。
包括希衡,她只能在某個午后,回憶起自己曾有此好友,就像懷念曾經(jīng)身死道消的好友那般。
禮陽心中動容,卻來不及感謝她,他何德何能?
禮陽一能自由活動,就頂著重重壓力穿過劫雷,來到青天鑒身邊。
禮陽用盡修為,幫青天鑒阻擋劫雷,很快,他便被劫雷劈得奄奄一息,七竅流血,劫雷中有幻雷,能將修士拉入幻境,直面心魔。
禮陽不知直面了什么心魔,他雙手高舉,唇間不斷流出血沫:“放棄?”
“不,我不放棄!”
“蒼天,天道,你看看這人世間,看看這修真界!你們知道人間在說什么嗎?人間在說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尸骸。修真界在說,死道友不死貧道�!�
“人世間和修真界變成了這副模樣,修士們想要法器去殺人、奪寶,他們要法器彌補自己殺人的不足,卻從來沒有想過要讓法器彌補自己心里的不足�!�
希衡站在高空之中,聽禮陽痛斥蒼天。
是,世間一切法器,要么是殺人的兇兵,要么是防護自己的利器,還有少部分是供給醫(yī)修的法器。
但是,每個修士、妖魔最脆弱的永遠是自己的心,世間卻無任何法器能彌補這一點,只能通過苦讀圣賢之書,或者行萬里路,來一步步充實自己。
但,多少人又能做到呢?
提升自己,不如殺死他人�?嗑毿木�,不如服用丹藥。
世間有此捷徑,還有多少人會不畏艱苦、上下求索?
禮陽看著天,他的脊骨已經(jīng)快斷了,快被威壓壓彎,但眼中沒有絲毫屈服:“而我煉制的青天鑒,可彌補人心不足�!�
“青天鑒賞罰分明,能獎賞世間善事,能懲戒世間惡事,有此青天,才能真正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如我這樣的低修者,也能活得好……”禮陽含著痛苦、向往,帶血的眼眸瞥向希衡,“天下都是劍君這般的人,難道不好嗎?”
他正因為見過光風(fēng)霽月,知道這樣有多好,才越恨世間污濁,越想改變世間。
青天鑒,居然類似于天道,想代替天道懲善罰惡,如何不引得劫雷誅殺?
希衡的猜測被落實,她指尖繞著一縷劍影,數(shù)著時間。
三息,還差三息就是禮陽徹底斃命的時間。
第一息,希衡提醒:“禮陽,善惡之別并不好區(qū)分。”
世間的因果錯綜復(fù)雜,有的惡是在償還因果,有的善也只是偽善。
禮陽對希衡,總是敬仰、感恩的,他聽到她的聲音,完全沒了質(zhì)問蒼天時的戾氣。
他溫和道:“劍君,我知曉,但我能改進青天鑒�!�
“我可以花一生的時間去改進它,而不是看著它毀于天劫之手。”此時,最后一道天雷落下。
第二息,希衡手上的劍影未散,仍預(yù)備好救人,禮陽含淚看她最后一眼:“劍君,多謝……永別了!”
他決絕地以血肉之軀抱住青天鑒,獻祭自己的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