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107章
送葬
這是一幅被卷起來的畫。
段翎從今安在手里接過畫,
解開綁住它的紅繩,攤開來看。
今安在沒偷看過林聽交給自己的畫,此刻見段翎并不在乎他會不會看見,
忍不住看過去。
畫上有兩個(gè)人,
一個(gè)是林聽,一個(gè)是段翎。畫的是她張開手抱住段翎,
紅絲絳纏到他肩上,
裙擺與他衣擺緊挨著的畫面。
當(dāng)今安在看到畫中有段翎,不自覺地偏過頭看向他。
段翎則仿佛沒留意到今安在的目光,全神貫注地看著畫。林聽畫功一如既往的粗糙,衣物什么都是草草畫幾筆,
勾勒出大致樣子,
只有他們的臉比較清晰。
他極輕地摸過林聽的側(cè)臉,再看畫的右邊,
那里寫著一行小小的字:這是第一幅。猜猜我為什么抱你,
答案在下一幅畫里。
今安在也看到了這行字,
心道林聽臨死前怎么變得跟個(gè)小孩子似的,
畫像讓人猜,這么幼稚。
段翎卷起這幅畫,
抬眼看今安在:“下一幅畫在何處?”
今安在瞥了眼靈棚方向,
余光里盡是寓意著死亡的白幡,眼睛被刺痛了:“林樂允讓我明天給你,
所以我今天沒拿來。”
他低眸看指間的那條紅繩,慢條斯理地將它綁回畫卷中間,
打的結(jié)跟林聽一樣,
紅繩兩端垂下來:“為什么要等明天才給我?”
今安在抿唇:“我不知道,她沒跟我說,
只讓我這樣做。”
林聽說,萬一她以后出什么事就把這些畫給段翎,一幅一幅地給他。今安在當(dāng)時(shí)就覺得不太對勁,如今想來,林聽是知道自己得了怪病,命不久矣才會這樣做。
段翎若有所思,長睫掩住了眸底情緒:“一共有幾幅畫?”
今安在沒隱瞞:“六幅�!睆牧致犓篮蟮牡诙扉_始給,每天一幅畫,給到她頭七那日。
林聽也不是只給段翎留了東西,還給其他人也留了。今安在給段翎送完畫,還得給她母親李驚秋和段馨寧、陶朱送東西。
今安在懷疑自己上輩子欠了林聽的,她死后還給他找麻煩。
關(guān)鍵是林聽只給他留了一封信,信里只有寥寥幾個(gè)字:麻煩了,我相信你。還有,別傷心,拿出你以前跟我對罵的氣勢來。
傷心?他當(dāng)然不會為她這個(gè)沒良心的傷心,都這個(gè)時(shí)候了,還區(qū)別對待他們。今安在昨天看完信,幾欲把信撕了。在信上多寫幾個(gè)字會啊……她的確是死了。
他最終沒撕掉信。
雖說林聽以前不是沒有給他寫過信,但這是最后一封了,今后不會再有她寫的信。今安在意識到這個(gè),心情變得復(fù)雜難言。
段翎冷不丁道:“如果我今天就要看到所有的畫呢�!�
今安在直視他:“我想,林聽在天有靈,會不高興的,段大人應(yīng)該也不希望她會不高興吧�!�
林聽教今安在這么說的。
不得不說她很了解段翎,好像能猜到他說什么話,做什么事,提前做好準(zhǔn)備,就是不知道段翎會不會真的因此改變主意。
今安在有些忐忑,林聽肯定不想看到他們發(fā)生沖突的。
夕陽漸漸褪去了,暗沉籠罩下來,人的影子融進(jìn)暗沉中。段翎看著地上的影子,笑了笑,笑意卻不達(dá)眼底:“那接下來的幾天就有勞今公子給我送畫了�!�
今安在沒想到段翎還會笑,盡管他笑容看起來挺正常,但怪瘆得慌。畢竟林聽才剛死不久,大家在傷心落淚,他竟還笑得出來。
難道段翎一點(diǎn)也不傷心?
今安在努力忽略心中的怪異感,沒說什么:“你放心。我既答應(yīng)了她,就一定會做到,接下來的幾天早上,我都會送畫來的�!�
即使今安在也不明白林聽要分開給畫的意圖,但會照做的。
段翎“嗯”了聲。
今安在又瞥了眼靈棚,沒再進(jìn)去看林聽。不看會不舒服,看了會更不舒服,他決定不看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了�!�
段翎摩挲著畫,喚來不遠(yuǎn)處的仆從,讓他們送今安在出門,語氣如常道:“今公子慢走,我還要回去守著,就不送你了�!�
今安在走了。
段翎站在原地一會,臉上的笑容淡了些。院子空曠,冷風(fēng)從四面八方而來,呼呼地吹著他身上那件單薄的白色喪服和手中的畫。
他先回房放好這幅畫,再回到靈棚和李驚秋一起守著棺材里的林聽。雖說如今時(shí)辰不早了,但偶爾還是會有幾個(gè)人來吊唁。
林家的人姍姍來遲。
他們是林聽名義上的“娘家人”,卻這么晚才來吊唁。
李驚秋當(dāng)作沒看到他們,可林三爺硬是要往她跟前湊:“樂允這丫頭真是沒福氣,好不容易跟子羽成了婚,年紀(jì)輕輕的就……”
“滾�!彼懒秩隣敳皇窃跒榱致牭乃纻�,而是在為他自己不能再借段家升官傷心。畢竟很少男子喪妻會不再娶,再娶后一般不會管已死妻子的娘家。
林三爺不滿了。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再怎么說,我也是樂允的父親�!�
李驚秋抓起東西就往林三爺身上砸去,質(zhì)問道:“你還有臉說你是樂允的父親?我們大家為樂允祈福的時(shí)候,你在哪兒?樂允去世的時(shí)候,你又在哪兒?”
林三爺躲避不及,被砸鼻青臉腫:“你簡直是有辱斯文!”
段翎覺得有點(diǎn)吵。
李驚秋強(qiáng)壓滔天的火氣,不想讓林三爺這種人影響旁人吊唁:“你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氣�!�
他認(rèn)為她不可理喻。
林聽沒把他當(dāng)父親來看,李驚秋也是知道的,她不教導(dǎo)林聽就罷了,還縱容林聽。他這個(gè)當(dāng)父親現(xiàn)在還愿意來吊唁,已是仁至義盡。李驚秋居然還要轟他走?
不過林聽死了,他欠她三千兩的那張字據(jù)應(yīng)該不作數(shù)了。林三爺偷偷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
李驚秋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想快點(diǎn)將他趕走:“還不走?”
林舒用帕子擦了擦淚水,拉住還想上前理論的林三爺,小聲道:“父親,我們還是走吧,七姐姐不會想看到您這樣的�!�
她們姐妹二人的關(guān)系是不太親近,可林舒記得林聽幫過自己的恩情,之前聽說她生病,便想來段家探望,奈何被沈姨娘攔住了。
沈姨娘迷信,認(rèn)為林聽不詳,還怕她會傳病氣給林舒。
直到林聽死了,沈姨娘才肯放林舒來吊唁。林舒今天來到段家,越發(fā)后悔沒來見她最后一面。
林三爺回頭瞪了林舒一眼,脫口而出道:“你和你七姐姐一樣,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東西�!�
林舒嚇得一哆嗦。
段翎聽到這句話,抬起頭來,難得正眼瞧了瞧林三爺。
李驚秋雖不喜歡沈姨娘,也不喜歡沈姨娘和林三爺生的女兒林舒,但見林三爺只會窩里橫,直犯惡心:“你到底滾不滾�!�
不等林三爺回答李驚秋,段翎便叫仆從“送”他出去了。林舒迅速地朝棺材鞠躬,然后離開。
誰知道林三爺回府的路上出意外,被馬車碾斷了一只胳膊。
消息傳回靈棚,李驚秋漠不關(guān)心,他還有命和另一只手簽和離書就行。無論林三爺是生是死,她都不再想頂著他妻子的名頭了。
等吊唁的人全離開了,段翎站到棺材邊看林聽,她的尸體還如活人那般,沒出現(xiàn)僵硬的情況。
他摘下自己腰間裝滿沉香的香囊,掛到林聽的裙帶上。
李驚秋這兩天也會站到棺材邊看林聽,有種她還在身邊的錯(cuò)覺:“老天讓她得了怪病,又讓她死后尸身不壞,我有時(shí)真不知道該恨老天,還是該謝老天�!�
說到此處,李驚秋走過去牽住林聽,她的手除了過分冰冷和不會動外,觸感如初,柔軟。
李驚秋端詳林聽片刻,喃喃自語:“不。就算老天讓她死后尸身不壞,我也還是恨老天�!焙蘩咸煊靡稽c(diǎn)點(diǎn)情來遮掩它的無情。
段翎只是聽著,不語。
他給林聽掛好香囊,取出一支金步搖,插進(jìn)她的發(fā)間。
林聽喜歡金銀首飾,棺材里放滿了金銀首飾,就連她所穿紅裙的刺繡都是用金銀線繡成。
段翎牽住了她另一只手。
李驚秋默默退出靈棚,讓他們單獨(dú)待會兒。
出去后,李驚秋走著走著,走到了掛滿紅色祈福帶的那棵大樹底下。它原本是林聽活下來的希望,卻在前天見證了她的死。
想到這里,李驚秋心口抽痛,她慢慢地蹲下,緩一緩。
仆從拿著一條祈福帶朝她走來:“李夫人,這是我們從地上撿到的,您看要不要再掛上去?”
李驚秋扶著大樹起身,接過來看,鬼使神差地念出了這條祈福帶上面的字:“愿林聽這丫頭無病無災(zāi),也愿她母親平安順?biāo)��!?br />
祈福是為林聽做的,怎么會有人把她也寫上去?李驚秋感到奇怪,翻過祈福帶的另一面,發(fā)現(xiàn)寫這條祈福帶的人沒寫名字。
一般來說,祈福帶背面會寫下對方的名字,為什么它沒有?
是忘記寫名字了,還是有意不寫名字的?李驚秋越想越奇怪,誰會喊林聽“丫頭”呢,會這樣喊的人都是上了年紀(jì)的長輩。
而馮夫人和段父是不可能這樣喊她的,也不可能是林三爺。祈福當(dāng)天,林三爺連來都沒來,更何況,他不是能寫出這種話的人。
李驚秋走了下神。
仆從見李驚秋長時(shí)間不說話,不禁喚她一聲:“李夫人?”
李驚秋回過神:“你們拿梯子過來,我來掛上去�!辈还茉趺凑f,這都是人家特地為林聽寫的祈福帶,哪怕沒用,也該掛回去。
“是�!逼蛷娜ツ锰葑印�
李驚秋踩著梯子上樹,親手掛上這條沒署名的祈福帶。
*
今安在沒食言,次日風(fēng)吹雨打不動,準(zhǔn)時(shí)來給段翎送幅畫。
林聽的第二幅畫畫的不再是人,而是開滿蓮花的連心湖。段翎記得連心湖,他們曾在觀蓮節(jié)那天乘船進(jìn)入湖里賞蓮,林聽還和段馨寧到甲板放了許愿的蓮花燈。
他將畫看了一遍又一遍。
畫的右邊仍寫著字:我抱你,當(dāng)然是因?yàn)槲蚁矚g你。好了,你又來猜猜我為什么給你畫這個(gè)湖,答案還是在下一幅畫里。
林聽興許是被段翎以前常說的“喜歡”二字感染了,說或?qū)憽拔蚁矚g你”都不帶猶豫的了。
段翎輕點(diǎn)過“我喜歡你”這幾個(gè)字,心中也默念這幾個(gè)字。
今安在和昨天一樣,也是送完畫就走了,他只有在跟林聽互懟時(shí)才比較多話說,平時(shí)算得上沉默寡言,如無必要,不怎么說話。
段翎沒留意今安在是何時(shí)走的,看畫看了一個(gè)時(shí)辰,仿佛真的在猜林聽為什么要給他畫湖。
眼看著快到守夜時(shí)辰,段翎像上次那樣卷好畫,沒再看。
去守夜前,段翎回房沐浴一番。沐浴期間,他點(diǎn)燃房內(nèi)放有沉香的香爐,給喪服熏香。林聽喜歡這個(gè)味道,光給她系香囊不夠,他身上也得常有她喜歡的味道。
房間香霧彌漫,滲進(jìn)各個(gè)角落,沉香濃郁,段翎坐在浴桶里,閉上眼。很快,耳畔似響了林聽的聲音,她在喊著他:“段子羽�!�
他睜開眼。
房間并沒有林聽的身影。
段翎的眼尾被熱浴湯熏得微紅,秾麗的面容染了一抹似怨非怨的情緒,手微微使勁,不受控制地扯爛用來沐浴的巾帕。
他從浴桶里出來,長發(fā)被浴湯弄濕,往下滴著水,幾縷濕發(fā)垂在身前,黏在白皙的鎖骨上。
段翎拿過林聽給他買的緋衣穿好,再在外面套上喪服。
紅白兩種顏色相撞。
他踱步到梳妝桌前,看過林聽戴過的首飾。棺材里那些金銀首飾是新買的,她用過的金銀首飾還在房間里,沒被人挪動過。
段翎神情淡淡地看著,拿起一支尖銳的金簪,抵到腕間,輕輕劃了下,皮膚泛起一道小傷口。他沒怎么用力,僅僅是流了點(diǎn)血。
即便如此,這道小傷口還是能覆蓋前不久那道傷口。
傷口能用別的傷口覆蓋,那疼痛呢,是不是也能用別的疼痛來覆蓋。自林聽死后,段翎的心口就不間斷地泛起一陣陣疼意。
正當(dāng)他想通過劃傷手腕來獲取新的疼意,用它覆蓋心口的疼意時(shí),金簪從掌心滑落,砸到毯子上,發(fā)出了一聲難聽悶響。
段翎微微失神。
過了片刻,他彎下腰撿起金簪,握住許久,再放回首飾盒里,拿放到一旁的葛布擦干長發(fā)。
梳妝桌的鏡子倒映著段翎,五官精致,唇紅齒白,長發(fā)漆黑似墨,如艷鬼現(xiàn)世,又如畫皮妖,畫了張好皮囊來蠱惑人。他喪服之下,仿佛婚服的緋衣若隱若現(xiàn)。
出門去靈棚守夜前,段翎攏好喪服的衣領(lǐng),藏起緋衣。
今晚只有他一個(gè)人守夜,李驚秋年紀(jì)大了,熬不住連續(xù)守夜,身體吃不消。而段馨寧大著肚子,做不來守夜的事。馮夫人和段父倒是想來守,但是段翎拒絕了。
夜色幽暗,段翎坐在靈棚里,把厚厚一沓紙錢燒完。風(fēng)吹進(jìn)來,攪動喪盆里的紙灰,也吹滅了幾支蠟燭。
段翎推開喪盆,拿別的蠟燭點(diǎn)燃被吹滅的蠟燭。
待蠟燭全亮了,段翎又一次走到棺材邊,伸手進(jìn)去將金銀首飾推到一邊,然后進(jìn)棺材里,躺到林聽身側(cè),讓她腦袋枕著他手臂。
翌日清晨,過來打掃靈棚的仆從看到段翎從棺材里出來,他們面面相覷,久久無言。
他們家二公子昨晚竟然和一具尸體睡了一晚上!
林聽是少夫人沒錯(cuò),可她死了,無論林聽是什么身份,死了就是一具尸體。他們活了那么多年,就沒見過有人摟著尸體睡覺的。
他們望著段翎,終于想起問好,磕磕巴巴道:“二公子。”
段翎朝他們頷首,算是回應(yīng),似乎并沒有察覺到自己此舉有不妥之處,將棺材里的金銀首飾放回原處,平靜地去取水洗漱。
這件事很快傳開了。
馮夫人連早膳都沒用就過來靈棚找段翎,擔(dān)心問:“子羽,你昨晚守夜是不是太困了?”
段翎:“尚可�!�
她看了眼棺材:“我聽下人說你昨晚是在棺材里面睡的,你困了回去休息,我來守夜就好�!�
“我不是困�!�
馮夫人著急道:“既不是困,那你為什么進(jìn)棺材里?”
段翎坐回喪盆前,里面的紙灰已經(jīng)被仆從清理掉:“因?yàn)槲蚁敫惺芤幌铝致犨@兩天躺過的地方,所以進(jìn)去了,有何不妥?”
“子羽,人死不能復(fù)生�!瘪T夫人也對李驚秋說過這話。
他低笑:“我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