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一眨眼的功夫,到林聽頭七這天了,今安在早早地來送畫。
送完畫,今安在離開段翎的院子,卻沒離開段家,因為林聽今天要下葬,他得留下來送葬。
段翎這次沒第一時間打開畫看,他坐在院中大樹底下的長椅,聽風(fēng)吹動祈福帶的簌簌聲。
過了大概半刻鐘,段翎才看畫。
時隔幾天,畫上再次出現(xiàn)林聽的身影,她伸著手朝他跑來,裙擺和混著絲絳的長發(fā)揚起。
段翎抬起手,像是想隔著畫牽住林聽朝自己伸出的手,可他碰到卻是毫無溫度的一張畫紙。
這幅畫沒有一個字。
他垂下手。
仆從快步行至段翎面前,欲言又止問:“二公子,夫人讓奴來問你,何時開始送葬?”送葬意味著林聽以后不會再出現(xiàn)在段家,只留下一個冷冰冰的牌位。
段翎握著畫站起來,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很是平易近人道:“等我換身衣裳就開始送葬。”
說罷,他回房換衣裳。
出來后,段翎依然是腳踏黑靴,白色喪服在外,緋衣在內(nèi),不過腰間多了一把鋒利的匕首。
第108章
已小修
靈棚前站滿了穿素衣的人,
見段翎來,他們紛紛讓開一條道,令他暢通無阻走到棺材前。
被仆從撒向半空的紙錢飄起又落下,
擦過段翎的喪服,
還有幾張擦過臉,有些紙角尖銳,
弄紅皮膚,
他卻眼也不眨地看著棺材。
棺材里,林聽雙手交疊放到身前,雙目緊閉,臉上妝容恰到好處。按照習(xí)俗,
人在送葬前是要盛裝打扮一番的,
林聽臉上的妝容是段翎今早來為她化下的。
段翎目光掃過林聽的眉眼,鼻梁,
抹了艷紅胭脂的唇。
目光頓在她心口前,
那里沒一絲起伏,
也就是說林聽現(xiàn)在還是沒有呼吸,
沒有活過來的跡象。
段翎眨了眨眼,眸色晦暗不明,
極緩地移開目光。
李驚秋也在看林聽。
前幾天,
李驚秋守靈棚能夠忍住不哭,今天忍不住了。下葬后,
她就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女兒。要是想林聽,只能到墓碑前祭拜。
李驚秋像林聽死后的第一天那樣,
渾身沒了支撐似的趴到棺材邊,
泣不成聲:“樂允�!�
陶朱怕李驚秋站不穩(wěn),摔倒受傷,
一邊扶著她,一邊抽噎。
這么多年來,林聽都是陶朱的主心骨。她一下子沒了,陶朱整個人變得渾渾噩噩,深陷看不見盡頭的茫然,怎么走也走不出來。
陶朱想伸手過去碰碰林聽,又怕驚擾她的遺體,只敢站在棺材邊喊她幾聲:“七姑娘。”
段馨寧聽著她們喊,淚眼婆娑,無法想象沒了林聽的日子。
以前她們經(jīng)常外出吃喝玩樂,出什么事了,她們互相給對方背鍋,減少被父母罵的可能。
段馨寧一遇到不能跟父母說的委屈就去找林聽,林聽會耐心聽,還會盡力給她想辦法解決。她剛懷孕那段時間,若沒林聽在身邊開解,段馨寧興許會熬不過去。
林聽給了她那么多幫助,她卻在林聽生病時幫不上任何忙,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病逝。
段馨寧愧疚不已,甚至恨自己的無能:“對不起,樂允。”
今安在一言不發(fā)站著。
雖說這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很多人走著走著就會分開,但他并不喜歡以這種方式分開。今安在抬了抬頭,終究肯看進棺材里。
今天今安在除了要給林聽送葬外,還有件事要做,是她臨死前千叮嚀萬囑咐,還讓他發(fā)毒誓要做到的事。此事很荒謬,絕不會被眾人接受,要瞞著大家做才行。
他的眼神落到段翎身上。
段翎忽轉(zhuǎn)頭看靈棚外:“進來吧。”話音剛落,錦衣衛(wèi)立刻帶了幾個大夫穿過人群走進來。
在場的所有人都不解其意,馮夫人拭去臉上的淚痕,上前問道:“子羽,今天是給樂允送葬的日子,你找大夫來干什么?”
他牽起林聽的手,似在說一件很尋常的事:“找大夫來給她把脈。”
此話一出,眾說紛紜。
給一具尸體把什么脈,死人的脈搏不是早就消失了?他們覺得段翎到了林聽頭七這天,還不愿意相信她已經(jīng)死的事實。
明明是見慣生死的錦衣衛(wèi),到頭來卻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妻子會死。思及此,他們心中唏噓。
段父站出來:“子羽,要開始送葬了,你不可胡來�!�
他也聽說段翎進棺材和林聽尸體躺了一晚上的事,認(rèn)為段翎現(xiàn)在就是傷心過度,腦子不太清醒,這才總是做出些奇奇怪怪的事。
段父攔住要靠近棺材的大夫,厲聲呵斥:“你這樣做,是要讓樂允死也不得安寧?”他這一輩的人很講究死后的規(guī)矩禮節(jié)。
段翎充耳不聞,溫溫柔柔地對大夫說道:“去給她把脈�!�
大夫汗流浹背。
他們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一大早被錦衣衛(wèi)拉過來,為一個即將在頭七這天入葬的姑娘把脈。
不過他們惶恐倒不是因為晦氣,作為大夫,不講究這些,主要是因為段翎要他們把脈,段父不讓他們把脈,夾在中間很難做人。
大夫既不敢進,也不敢退,望向段翎:“段大人……”
段父冷道:“退下�!�
冷風(fēng)拂動段翎喪服衣擺,但他的身體一動不動,守著棺材,重復(fù)一遍:“去給她把脈�!�
大夫真不知道聽誰的,他們一個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一個是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按照官階,該聽錦衣衛(wèi)指揮使的,可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動動手指頭也能捏死尋常大夫。
于是大夫忙將求救的目光投向常年吃齋念佛的馮夫人。
“夫人。”
馮夫人感受到了,哪怕他們不看過來,她也不會坐視不管。
“子羽,你怎么突然要找大夫給樂允把脈,難不成你至今還認(rèn)為樂允活著?”馮夫人不疾不徐越過段父,走到段翎面前。
讓大夫給林聽把脈這件事不是件小事,需慎之又慎。
親近的人與陌生人不同,后者在臨下葬時觸碰遺體,會驚擾亡魂。在活著的人看來,這也是非常不尊重死者的舉動。因此,馮夫人想讓段翎再考慮考慮。
段翎從容不迫道:“我就是想讓大夫給她把最后一次脈。”
盡管他自己會給人把脈,以此判斷對方是死是活,也想讓幾個大夫給林聽把最后一次脈。
馮夫人無奈:“何必多此一舉呢�!彼@個兒子往日里遇事冷靜,殺伐果決,不拖泥帶水,遇到林聽的事怎么就變得優(yōu)柔寡斷了。
“這不是多此一舉。”
段翎牽著林聽,另一只手給她整理發(fā)間的首飾,并未讓步。
段父插話:“這不是多此一舉是什么?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我們心里都不好受。如果再這樣下去,你今天不用去送葬了�!�
馮夫人回頭看段父,目光如炬,不滿道:“他們是夫妻,怎么能不去送葬。”
段父緘口無言。
馮夫人看了一眼其他來送葬的人,壓低聲音勸道:“子羽,今天是樂允的頭七。她的魂會在這一天回來,我們就讓她安息吧�!�
段翎給林聽整理完首飾,撫過她臉:“等把脈了再送葬�!�
段父怒火中燒:“我看誰敢上前半步。”他身為一家之主,實在無法看著段翎在葬禮上胡來。
段翎手腕轉(zhuǎn)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身旁錦衣衛(wèi)的繡春刀拔了出來,“鏘”一聲,刀尖直指地面,刀身似泛著一縷殺意。
他彎了下眼,嗓音偏輕,但能令眾人聽見:“讓開�!�
“段子羽,你瘋了!”段父很難相信段翎會這樣對自己,他出手阻攔,段翎居然拔刀相向?
馮夫人也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個地步,忙不迭地?fù)醯剿麄冎虚g:“子羽,你冷靜點。”
“二哥�!倍诬皩巼樍艘淮筇脒^去,被芷蘭拉住。
今安在行走江湖多年,對刀劍聲很敏感,幾乎是一聽見拔刀的聲音就看向段翎了,目露震驚。
前幾天見段翎反應(yīng)平平,他還以為對方接受了林聽已死的事。殊不知段翎到了頭七這一天還不肯相信她死了,要找大夫來把脈。
不過他礙于身份,沒多言,只在一旁看著他們。
李驚秋聽到這里,抹掉眼淚:“聽子羽的,讓大夫給樂允把脈吧,我相信樂允不會怪他�!�
她是林聽母親,馮夫人和段父自然要以李驚秋的意愿為先。
段父不再阻攔,他讓開的瞬間,繡春刀被段翎插回刀鞘。眾人高高懸起的心也隨之落回原地,沒人想看到送葬當(dāng)日見血。
大夫終于得以上前為林聽把脈。
把脈期間,眾人不約而同屏住呼吸,盡管他們知道林聽死了,但見段翎這么堅持要讓大夫給她把脈,還是不由自主生出絲希望。
時間過得很慢,大夫把脈不到一刻鐘,而他們感覺過了一個時辰。李驚秋心跳加速,想催促大夫快點,又怕打擾對方把脈。
大夫把完脈,神情一致,結(jié)果也一致,林聽的的確確死了。
李驚秋心如死灰。
今安在聞言失望,低頭看落滿紙錢的地面,又看棺材,鼻間盡是因喪事而燃燒的香燭氣味。
段翎牽住林聽的手微微僵硬,表面卻看不出什么。他若無其事地喚仆從給大夫拿了些銀子,輕聲道:“你們可以下去了�!�
大夫如獲大赦,拿了銀子后,不忘畢恭畢敬地給林聽拜上一拜,緊接著立刻隨仆從離開。
靈棚陷入短暫的沉寂。
最終是馮夫人出聲打破了沉寂:“子羽,我們該開始送葬了�!彼驮嵋灿屑獣r和兇時之分,他們得在吉時結(jié)束前送完葬。
段翎掐著掌心:“嗯�!�
“也是時候封棺了。”馮夫人分開段翎和林聽的手,側(cè)目示意仆從拿長釘子過來封住棺材。
就在仆從拿著長釘子靠近棺材時,段翎忽道:“且慢�!�
馮夫人想起段翎曾進棺材與林聽同眠的事,有些擔(dān)心他會不讓她下葬,要留著她的尸體,那樣就麻煩了:“怎么了?”
段翎獨自拉動沉重的棺蓋,沒讓他們將釘子插入棺材:“等到下葬的地方再封棺也不遲�!�
馮夫人轉(zhuǎn)動著佛珠,平和道:“子羽,這不合規(guī)矩�!�
段翎合上了棺蓋,林聽的臉頓時消失在眼前。他指尖微動,有想再碰一碰她的沖動,不過忍住了:“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馮夫人暫時沒說話,看向李驚秋,一看就是要詢問她意見。
李驚秋看著棺蓋合上,適時開口:“無妨,我也想在樂允下葬前,多看她幾眼。”為了多看林聽幾眼,她也可以不守規(guī)矩。
馮夫人不再多言。
其實馮夫人也不是真的反對段翎做這些事,只是擔(dān)心李驚秋會介意,畢竟他最近對林聽做的事皆是不合規(guī)矩。倘若李驚秋不介意,她就沒干涉他的必要了。
送葬開始,嗩吶聲起。
十六人小心翼翼地抬著棺材走出段家大門,段翎雙手捧著雕刻有林聽名字的牌位走在喪隊前面。引路人則走在更前面,邊走邊撒紙錢,放眼看去,白茫茫一片。
喪隊從段家出去,還要經(jīng)過幾條街才能到城門外下葬。
遇喪避讓是約定俗成的事,百姓站到街兩側(cè)看喪隊。只見捧著牌位的男子身形修長,容顏綺麗,頭披白色喪布,腰系麻繩。
有人認(rèn)出男子是誰,吃驚道:“這不是段家二公子?”
林聽不是皇后,死了不用昭告天下。所以京城里有一部分百姓通過八卦知道她前不久病逝的消息,有一部分是還不知情的。
一個常關(guān)注京城八卦的屠戶回道:“對,就是段二公子�!�
“誰去世了?”
能讓段翎捧著牌位送葬的人肯定是他親近之人。
屠戶嘆息:“林家七姑娘,也就是段二公子的夫人,她前不久得了一種怪病,病逝了�!�
提起林家七姑娘,大家便有了記憶。林聽在段翎生辰那天當(dāng)眾求婚事傳得沸沸揚揚,整個京城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旁觀的書生:“我記得沒錯的話,他們成婚還不到一年�!�
婦人捂住自己小孩的眼睛,不讓她看喪隊,語氣惋惜道:“是啊,天意弄人,他們成婚不到一年就陰陽兩隔了。想當(dāng)初,我還到段家門前撿過他們的喜錢呢。”
另一個人附和:“我也撿過不少他們的喜錢,真是可惜了,看著這么郎才女貌的二人�!�
喪隊離議論的百姓越來越近,他們忙噤聲,直到喪隊過去。
嗩吶聲不絕于耳,段翎目不斜視往城門走,指腹摩挲著牌位,始終按在林聽的名字上。李驚秋和段馨寧她們跟在棺材旁邊哭,送葬這天是可以放肆大哭的一天。
今安在跟在她們身后,在她們哭得無力時隔著衣袖扶一把。
喪隊出到京城,紙錢撒了一路,段翎回眸看毫無動靜的棺材,五指收緊。在快要捏碎牌位前,他收了力,牌位完好無損。
段翎仰頭看天,數(shù)不清的紙錢在半空中打著轉(zhuǎn),被風(fēng)一吹,飛得很高,有些掛到城外的大樹上。
冷風(fēng)吹動紙錢的同時也灌進他衣袖,拂動腕間的絲絳。
忽然,嗩吶聲停了下來。
抬棺的十六人也停了下來,他們整齊劃一站在墓地前,等段翎下命令。何時放棺材進墓地里也是有講究的,他們不敢擅自行動。
可他們等了兩刻鐘也不見段翎下命令,不由得望向能主事的馮夫人和段父。馮夫人看了看天色,想再等半刻鐘。半刻鐘后,要是他還不下命令,她便出手。
半刻鐘過得很快,馮夫人與段父對視一眼,走到段翎身邊。
就在這時,段翎說話了。
“放棺。”
抬棺的人手起手落,將棺材放到墓地里早就挖好了的大坑。
棺材還沒封上。
馮夫人吩咐抬棺的人:“先開棺,再封棺�!彼龥]忘記李驚秋之所以會同意到這里再封棺,是因為可以在下葬前再看林聽一眼。
“是,夫人�!碧Ч椎娜送崎_棺蓋,露出躺在里面的林聽。
這一刻,所有人的視線都匯聚到棺材。抬棺的人抬得很穩(wěn),林聽身上的大紅衣裙并無明顯的挪動,雙手還自然地疊在身前。
李驚秋貪婪地看著林聽,想把她的模樣牢牢記住,畢竟看一眼少一眼了。雖說李驚秋不是沒有林聽的畫像,但看畫總感覺少了點什么,遠(yuǎn)遠(yuǎn)不如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