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她在宮里待了這么久,深知這座人人羨慕的皇宮,究竟有多可怕。
太子是儲君,絕不會有錯,人們只會認(rèn)為是她勾引太子,即便有知道真相的,為了政治正確,也不會為她一個小小宮女說話。
如今這情況,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大人,都誰知道我來了這兒?”
“只有你我,皇上知道。”李青道,“要不你改個稱呼吧,雖然可能性不大,但改個名字更保險�!�
貞兒點(diǎn)頭:“大人是讀書人,幫忙起一個吧?”
李青想了想,“要不就叫小婉吧,你本姓萬,萬和婉同音,也算是有個念想兒�!�
“小婉謝大人賜名!”貞兒大聲說道,下跪磕頭,惹得周圍人側(cè)目。
李青不禁好笑,貞兒的目的他又豈會不知,但他并未說什么,反而配合著讓她利用了一把。
……
皇宮,御書房。
朱祁鈺嘆道:“又要勞苦先生了,這次遼東之事結(jié)束,回來好好休息休息,朕給你放個長假�!�
“那就先謝過皇上了�!崩钋嘈χc(diǎn)頭,看朱祁鈺神情憔悴,勸道:“皇上要愛惜龍體,國事重要,身體亦重要。”
朱祁鈺輕輕笑道:“坐在這個位置,豈敢愛惜身體?”
他輕嘆道:“朕沒有雄才大略,也不夠聰明,唯有通過勤政彌補(bǔ)不足,列祖列宗的江山,豈敢不認(rèn)真對待?”
李青溫聲道:“也要盡量兼顧,沒有一個好體魄,如何勤政?”
“朕明白。”朱祁鈺笑著點(diǎn)頭,“耕牛、農(nóng)具,朕已經(jīng)讓戶部安排了,大致五月份就能運(yùn)往遼東。”
李青點(diǎn)頭:“耕地、房屋,是拴住人心的上上之選,有了這兩樣?xùn)|西,融合進(jìn)度定會加快很多。”
朱祁鈺笑呵呵道:“先生不日就要出發(fā),朕這會兒也不忙,喝一杯吧,就當(dāng)為先生餞行�!�
“那可得多喝兩杯�!崩钋嘁残α�,他對朱祁鈺的感觀極好。
要比對朱瞻基、朱祁鎮(zhèn)的觀感好多了,那爺倆不對他脾氣。
第51章
與君論道
酒菜上齊,二人相對而坐,舉杯共飲,談笑風(fēng)生。
兩人很少如此對坐而飲,朱祁鈺今天難得有閑,加上遼東進(jìn)展不錯,一向習(xí)慣緊皺的眉頭,也舒展開來。
朱祁鈺輕笑道:“先生,你對朝局,乃至整個大明的理解,非常人能及,朕想向你請教一些問題�!�
“皇上請講�!崩钋喾畔驴曜�,含笑點(diǎn)頭。
朱祁鈺想了想,道:“所謂天下大勢,作何解?”
“……皇上這個問題,太過籠統(tǒng)了�!�
“細(xì)枝末節(jié)的東西,朕已知曉,反而是這些看似籠統(tǒng),卻蘊(yùn)含大道的東西,朕理解不透徹,認(rèn)知也不夠�!敝炱钼暤�,
“朕籠統(tǒng)的問,先生籠統(tǒng)的教便是�!�
被他這么一說,李青也忽的意識到,這的確是朱祁鈺的硬傷。
坦白說,單論政治才能,朱祁鈺是迄今為止的所有大明帝王中,最差的一個。
頂多也就是和朱允炆打個平手的樣子!
老朱、老四就不說了,小胖父子倆,朱祁鈺也遠(yuǎn)遠(yuǎn)不及。
即便是朱祁鎮(zhèn),政治才能、手腕,也遠(yuǎn)超朱祁鈺一大截。
基于此,李青便直接摒棄了大而空,改從實(shí)際出發(fā)。
當(dāng)然,這不能怪朱祁鈺,他根本沒接受過帝王教育,他是硬生生被逼上來的。
李青沉吟片刻,道:“老子曰:天之道,損有余而補(bǔ)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益有余�!�
說到這兒,李青不禁心悅誠服,贊道:“老子這短短兩句,便道盡了大道,大勢!”
你這也太籠統(tǒng)了吧……朱祁鈺強(qiáng)忍著翻白眼兒的沖動,抿了口酒,道:“這兩句話和天下大勢有關(guān)系嗎?”
“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
李青微微一笑,“皇上稍安勿躁,聽我慢慢道來�!�
朱祁鈺壓下心中急躁,頷首道:“先生請講�!�
“嗯……”李青思考少頃,指著湯汁翻涌的火鍋,道:“天之道,損有余而補(bǔ)不足;
就拿這火鍋來說吧,它熱氣沸騰,而它之外卻遠(yuǎn)達(dá)不到它的溫度,它的熱量有余,便會源源不斷地流向熱量不足的一方,
這便是:天之道,損有余而補(bǔ)不足!”
朱祁鈺緩緩點(diǎn)頭,這句話的大意他也知道,但被李青這么一說,立即形象具體起來。
李青繼續(xù)道:“它會不斷流逝熱能,直到和周圍一樣,達(dá)到一個平衡點(diǎn)才會停止,但它要是停了,咱們還能吃火鍋嗎?”
“不能�!敝炱钼晸u頭,他更迷糊了,不明白李青為何說這些沒營養(yǎng)的廢話。
李青卻好似對火鍋,有著極為濃厚的愛好,笑道:“這火鍋如此美味,若是吃不到豈不可惜?”
“……”朱祁鈺苦笑不得。
李青又問:“敢問皇上,想要繼續(xù)一直吃下去,應(yīng)當(dāng)如何?”
朱祁鈺翻了個白眼兒,“加湯,加炭!”
“對了!”李青一擊掌,“就當(dāng)如此�!�
“先生,朕稱不上聰明,卻也不傻好不?”朱祁鈺沒好氣道,“你這是把朕當(dāng)傻子��!”
“皇上莫急,認(rèn)真聽下去,慢慢品,你會有收獲的�!崩钋嗍疽庵炱钼暽园参鹪辏^續(xù)道,“人之道,損不足,而益有余;
人之道跟天之道截然相反,皇上可知為何?”
“因?yàn)椤敝炱钼暠粏栕×�,試探道,“人定勝天?�?br />
“……”李青摸了摸鼻子,直接公布答案:“因?yàn)槿肆桉{于萬物之上,是天底下最聰明的存在,所以誰都不愿意奉行:天之道,損有余而補(bǔ)不足�!�
李青指著湯汁翻涌,鮮香四溢的火鍋,道:
“若奉行天之道,那這火鍋很快就吃不下去了,若想繼續(xù)吃下去,便要逆天而行,加湯、加炭�!�
朱祁鈺有些明白了,但還不夠透徹,“先生繼續(xù)。”
李青點(diǎn)頭:“人之道,損不足而益有余,大概意思是,資源會從少的一方,傾斜到多的一方,這和天之道截然相反,且行為邏輯也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
“先生快請說�!敝炱钼曤[隱意識到干貨要來了,身體前傾,神情認(rèn)真。
“天之道,是萬物發(fā)展規(guī)律,人之道,并不是自然規(guī)律……說白了,就是人為的掠奪。”李青道,“損不足,而益有余;準(zhǔn)確說,是有余的人在掠奪不足的人。”
李青道:“最直觀的例子,便是土地兼并!
歷朝歷代都有這一現(xiàn)象,任何帝王都無法避免,是他們不想做嗎?
不,是他們做不到,因?yàn)檫@是人性!”
說得口渴,李青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潤了潤嗓子,這才繼續(xù)說道:
“有句很貼切的俗語: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淤泥;蝦米吃不了小魚,小魚吃不了大魚,所以歷來掠奪,都是自上而下,而非自下而上�!�
朱祁鈺提起茶壺給李青續(xù)杯,遲疑道:“可朕看來……這并不絕對�!�
“的確,因?yàn)槿瞬皇囚~�!崩钋帱c(diǎn)頭,“有余者為保持可長久掠奪,通常不會做竭澤而漁之事;
到了一定程度時,他們會把目標(biāo)放在同體量的有余者,甚至比他們體量大的多的有余者;
可他們很難斗過和自己實(shí)力一樣的人,更不可能斗過比他們強(qiáng)很多的人,所以,他們選擇了聯(lián)手,合起伙兒來,擰成一股繩后,他們的實(shí)力便會直線飆升;
一群地主聯(lián)手,能干掉一個大地主;一群官員聯(lián)合起來,能抵抗皇權(quán),所有官員、地主聯(lián)合起來,能干掉皇權(quán)!”
李青緩了口氣,道:“具體表現(xiàn):地主剝削佃戶,卻也會給佃戶一口飯吃;歷朝歷代的官員士紳,很多都會相互勾連抵抗皇權(quán)掠奪,甚至掠奪皇權(quán);
人之道,損不足而益有余;當(dāng)官紳體量到了一定火候,有余者便不再是皇權(quán);
所以歷朝歷代,都是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其實(shí)皇帝也想獨(dú)治,但無一例外,都做不到�!�
朱祁鈺怔怔道:“朕剝削他們了?”
“立場不同,無法評判。”李青嘆道:“國家需要官員,需要軍隊,來維持國家運(yùn)轉(zhuǎn),保衛(wèi)國家安全;這些都需要資源,所以需要向下收取資源;
官紳也需要資源,來維持他們的體面、生活質(zhì)量,所以他們也需要向下收取資源;
百姓當(dāng)然也需要資源,來維持他們最基本的生存,但他們這些小蝦米太弱小了,只能從泥土里刨食兒。”
李青夾了口菜,道:“人腸胃中的食物隨著消化,會逐漸減少,所以需要吃東西,身上的溫度也會受氣溫影響,逐漸流失,所以需要穿衣御寒;人想活下去,只能不斷索取資源�!�
“就像這火鍋,想要一直保持沸騰,就要加湯、加炭,否則它就會停下來,而人一旦停下來,就意味著死亡。”李青道,“皇上,現(xiàn)在你明白這兩句話的意思了吧?”
朱祁鈺倚在椅背上,眼眸微瞇,輕聲自語:“天之道,損有余而補(bǔ)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益有余;兩句話看似描述對象不同,闡述觀點(diǎn)相反,卻有著必然的因果關(guān)系。”
說到這兒,他不禁露出和李青方才一樣的神情,心悅誠服的贊道:
“老子,真乃神人也!”
說罷,黯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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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這一番話,猶如給一個近視眼的人,戴上了近視眼鏡。
朱祁鈺終是看清了,看清了本質(zhì)。
不幸的是,他看到的不是美好,而是清晰的丑陋!
看得越清楚,理解越透徹,他無力感越強(qiáng)。
難��!
他看向李青,卻見李青那深邃的眼眸,也透著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更有一種難以表述的疲倦。
太難了��!
……
第52章
為帝者,常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
許久,朱祁鈺嘆了口氣,問:“先生可有抑制之法?”
他沒有說根治,因?yàn)樗F(xiàn)在已經(jīng)明白,不可能根治!
“分而治之�!崩钋嗾f。
“具體點(diǎn)兒呢?”
李青想了想,道:“擒賊先擒王,只要把控好上層建筑,大明這座高樓便不會倒塌,但要想把控好,就得給這些人好處。”
“給他們好處?”朱祁鈺皺眉,“他們的好處還不夠多嗎?”
李青怔了下,苦笑道:“皇上以為,天下之大害者,何也?”
“貪官污吏,為富不仁之士紳�!敝炱钼暶氪�。
“嗯~不對!”李青搖頭。
朱祁鈺疑惑道:“那是誰?”
李青看著朱祁鈺,默然不語。
“是朕?”朱祁鈺驚詫,同時,生出一股怒氣,“朕兢兢業(yè)業(yè),為的什么?還不是大明江山社稷,天下萬民?”
“皇上息怒,我不是說你,我說的是……皇帝!”李青道,“天下有很多地主,皇帝便是最大的一個�!�
“你……!”朱祁鈺真的有些生氣了。
“皇上莫?dú)猓也皇轻槍δ�,只是為了讓你明白,這其中的問題所在。”李青示意朱祁鈺稍安勿躁,繼續(xù)道:“為帝王者,常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
在皇帝的認(rèn)知里,全天下都是他的,因此,他希望官員克己奉公,清正廉潔;他希望百姓本本分分不造反,有了收成足額交稅;
但……這本身就不公,這也是一種自私行為,不是嗎?”
“朕……”朱祁鈺啞口無言,他還真不好反駁。
李青這話著實(shí)大逆不道,卻也事實(shí),大明最大的地主,恰恰就是他們老朱家。
太祖殺貪官污吏,可謂是歷史之最,可結(jié)果呢?
人是沒少殺,但貪官污吏仍是絡(luò)繹不絕,其根本原因就是在此。
常言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無私奉獻(xiàn)的人是有,但終究只是一小撮,更多的人都是極端利己者,如此去看,就連我也是如此……朱祁鈺心中的無力感更濃。
“所以啊,皇上不能以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來要求天下人。”李青見他聽進(jìn)去了,繼續(xù)道,“而我之所以說,穩(wěn)住上層建筑,便能穩(wěn)住大明的高樓,是因?yàn)榘傩諛銓?shí);
千百年來,他們已經(jīng)被剝削習(xí)慣,只要有飯吃,有衣穿,他們便不會造反;
但有能力,且不滿現(xiàn)狀的人則不然,皇上讓他們難過,他們就敢造你的反。”李青道,“舉例來說,一群受壓迫的底層百姓,通常不會造反,但這些人中,要是有陳勝、吳廣呢?”
朱祁鈺呆了呆,胸中怒氣漸漸平息,開始反思。
若是秦王朝籠絡(luò)住陳勝、吳廣這一類人,還會走向覆滅嗎?
“所以啊,得給人好處�!崩钋嗟�,“漢朝開通了武將上升渠道,所以有了強(qiáng)漢;
唐朝開通文人士子上升渠道,所以有了盛唐;
就如三年一次的科舉,時至今日,大明早已不缺官員,甚至官僚機(jī)構(gòu)已經(jīng)臃腫,但科舉能停嗎?
皇上,我這樣說,你明白了吧?”
“朕…明白了�!敝炱钼曨j然苦笑,“朕都明白了�!�
……
李青本不打算跟朱祁鈺說這些,至少暫時沒這個打算。
但朱祁鈺主動問了,李青又考慮到他在朝堂待很久了,未來也要離開一段時間。
今天正好趁著機(jī)會,讓朱祁鈺明白這殘忍的真相,不至于以后自己離開,朱祁鈺手舉無措。
朱祁鈺長舒一口氣,不再想這些太悲觀的事情,問道:“遼東方面,先生具體怎么安排?”
“讓那些部落首領(lǐng)帶領(lǐng)族人搞大開荒,開墾出的耕地,只需足額交稅,具體劃分讓他們自己來。”李青笑道,“這也算是上升渠道了,有了上升的空間,那些部落首領(lǐng)便會安定下來,且還會干勁兒十足。”
朱祁鈺皺眉道:“以后呢?”
“以后隨著融合,那些個部落首領(lǐng)威望會越來越低,很難再成氣候�!崩钋嗖[著眼道,“到那時,朝廷便可輕松重新分配資源,比如,提升些有些能力者,給其少許好處;
這樣非但不會引起動亂,反而會深得民心。”
朱祁鈺緩緩點(diǎn)頭,欣然贊道:“先生大才!”
“呵呵……”李青笑笑,繼而認(rèn)真道:“為帝者,一舉一動都牽扯甚大,最忌急躁,還請皇上牢記�!�
“嗯,朕明白。”朱祁鈺吁了口氣,驚嘆道:“先生一席話,讓朕醍醐灌頂;今日先生字字珠璣,朕獲益良多�!�
何止是獲益良多,簡直是打開了新世界大門。
于今時今日,他才真正明白做皇帝有多難,做一個好皇帝,更是難上加難!
他不禁想起歷史上的那些昏君,真是他們不想做明君嗎?
未必!
或許只是無能為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