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但嚴熤病倒了,尹觀庭一個人過去,工作任務(wù)只會更重,即使按計劃回到了C市,恐怕也是一宿沒睡。
尹觀庭看上去依舊西裝筆挺,可衣角處的褶皺,眼角的紅意和眼下的青黑還是暴露了他的疲憊。
但他平靜地站在嚴熤病床邊,只字不提來去匆匆間的勞累:“你叔叔去處理家里的事了,你嬸嬸去幫你熱飯,委托我在這看一會兒你�!�
“哦�!眹罒置亲�,破天荒的不知道說什么。
他的寡言讓尹觀庭一挑眉:“燒傻了?話怎么這么少。”
“咳,”我是病人,嚴熤用眼神控訴他,“天霞的事情……”
“律所不是只有你一個實習(xí)律師,”尹觀庭打斷他,“你現(xiàn)在要做的事好好休息。”
嚴熤其實是想問問他是不是沒休息直接就來醫(yī)院了,為什么不回去休息好了再來……但不知為何,一向坦坦蕩蕩的他竟然問不出口。
房間里一時安靜了下去。
病房門推開,一位中年女性走了進來,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來人看見坐起身的嚴熤,驚喜出聲:“哎呀閃閃,你可算醒了!還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嚴熤沖她乖巧地笑笑:“嬸,我好多了�!�
余嬸連連點頭:“那就好那就好,餓不餓,我給你煮了雞湯,你先喝點。”
余嬸一邊說一邊麻利地開始給嚴熤準備吃食,嚴熤欲言又止,最后還是沒說話。
然后一轉(zhuǎn)頭就對上了尹觀庭有趣的眼神:“閃閃?”
“咳咳……”嚴熤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尹觀庭制止住手忙腳亂地余嬸,仗著就在嚴熤身邊的地理優(yōu)勢拍了拍他的背,還不忘問道:“叫個名字反應(yīng)這么大?”
嚴熤咳得嗓子痛,一時間說不出話,只能有氣無力地瞪他。
這個小名也不是狗蛋二剩這種恨不得藏一輩子的名字,親朋好友這么叫他的也很多,但怎么從尹觀庭嘴里叫出來就這么奇怪呢!
不過嚴熤也沒有深思,在吃完余嬸送來的飯后,他花了一點功夫總算是勸住了打算在醫(yī)院陪床的余家夫婦,哄著二老回了家。
等送走余嬸,嚴熤總算松了一口氣,他往枕頭上一靠,沖著尹觀庭笑了笑:“謝謝師兄,我基本上沒什么大事了,你要不也先回去休息吧?”
剛剛要不是尹觀庭順勢答應(yīng)會照看嚴熤,余嬸肯定不放心嚴熤一個人住院,嚴熤這個道謝真心實意。
“答應(yīng)的事情自然要做到,這點契約精神我還是有的,”尹觀庭走到床邊坐下,拿起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放在腿上,“下午我在這辦公,晚上等你好點再走,你現(xiàn)在可以再睡一會兒。”
“�。俊眹罒帜X子險些不會轉(zhuǎn)了。
剛剛難道不是你配合我糊弄余嬸嗎?我何德何能讓你一個高級合伙人放下工作來陪床��!
尹觀庭看出嚴熤眼里的震驚,心情莫名好起來了,但他并不打算解釋,而是問起了另外一個問題:“你為什么不想你嬸嬸來照顧你?”
嚴熤從剛才的震驚中抽離出來,沉默半晌:“我麻煩他們很多了�!�
尹觀庭皺眉,有些不理解他的糾結(jié)。余家夫婦應(yīng)該就是余暢的父母,嚴熤能把自己的緊急聯(lián)系人登記成余暢,顯然和余家關(guān)系親近非常,而且看余家夫婦的樣子,對嚴熤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疼愛,嚴熤這莫名其妙的歉疚感是怎么回事?
嚴熤顯然不想多談這個話題,起身抹了抹臉,說道:“我認真的,師兄你回去休息吧,我打算今天輸完液就去辦出院手續(xù),明天可以正常上班的�!�
“我還沒資本家到那個程度,”尹觀庭瞥他一眼,“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怎么出院?”
“真的沒事了,我不想在醫(yī)院待著,大不了之后再來輸液嘛,師兄……”嚴熤眼巴巴地看著他,“你別跟余嬸他們說,也別小看我的身體素質(zhì),感冒而已,很快就能好的�!�
嚴熤從小深諳賣乖的門道,幾乎很少有人扛得住他的軟語哀求。
但尹觀庭顯然不是常人,尹律是那種可以在當事人撕心肺裂時仍然冷靜分析問題的大佬,半點不受他影響:“你現(xiàn)在的身體狀態(tài)沒辦法出院,萬一晚上又發(fā)燒,你是指望我半夜再給你送一次醫(yī)院嗎?”
嚴熤:“……”
他對醫(yī)院有心理陰影不假,但骨子里的涵養(yǎng)也確實不希望太過麻煩別人,何況在他的認知中,自己和尹觀庭的關(guān)系一直都很微妙,說熟悉吧,好像也沒熟悉到肆意麻煩人家的份上。
于是最終胳膊沒能拗過大腿,嚴熤老實在醫(yī)院住下了。
不知道該說先見之明還是該評價烏鴉嘴,嚴熤體溫半夜又反復(fù)了一次,迷迷糊糊之間似乎有個人摸了摸他的額頭,好像逝去多年的奶奶那樣,在他生病的時候拍著他哄他入睡。
嚴熤一時間好像回到了鄉(xiāng)下那棟三層別墅里,院子里種滿了瓜果蔬菜,還有一只土狗蹲在門口,滿頭銀絲的老人耐心地搖著蒲扇,爐灶上燉著他愛吃的排骨湯。
他走了幾步,嗓子像被卡住一樣:“奶奶……”
老人沒有回答,看了看火候,用帕子墊著,把鍋里的排骨倒出來,端著碗一邊往屋子里走,一邊喊著:“閃閃,來吃排骨。”
打開的屋門里沒有一點燈光,黑黢黢地一片,老人就蹣跚著往里面走去。
嚴熤被一股巨大的恐慌裹挾住,忍不住喊出聲:“奶奶,奶奶別走!別進去!”
可惜夢里什么聲音都沒有,老人直接走進了黑暗里,再也不見了蹤影。
嚴熤從巨大的悲傷中醒了過來。
三人病房里只住了兩個病人,另外一人睡得異常香甜,鼾聲如雷,嚴熤盯著墻上的掛鐘,半晌回不過神,直到一個柔軟的東西貼上了他的臉,他才突然驚醒。
尹觀庭站在他面前,手里拿著一張紙,上面還能看到一道水痕。
嚴熤:“……”
悲傷中混進了尷尬。
尹觀庭沒在意,皺著眉問他:“怎么哭了?”
為了不打擾到病房里的其他人,他聲音壓得很低,莫名比平時多出了不少磁性。
嚴熤這才注意到,尹觀庭換下了一絲不茍的西裝,穿了一件休閑POLO衫和牛仔褲,整個人不僅年輕了幾歲,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質(zhì)消失了,整個人可親了很多。
嚴熤不是第一次夢見奶奶,每一次醒過來之后他都會快速調(diào)整好情緒,不會讓悲傷過度影響自己,可惜病中難免有些脆弱,他理智上知道應(yīng)該讓尹觀庭回去休息,哪怕只是客氣一下,但情感上還是不由自主地問道:“師兄,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嗎?”
“……”尹觀庭看了看表,凌晨三點,他想拒絕,但嚴熤眼睛里的水光又讓他無從開口,只能伸手貼了貼嚴熤的額頭。
嗯,溫度還算正常。
“你有力氣起床嗎?”他問道。
嚴熤先是被他的動作搞得愣了一下,下意識跟著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聽到問話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點頭:“嗯,可以的。”
于是尹觀庭帶著穿了外套內(nèi)搭病號服的嚴熤,溜出了病房區(qū),到了大廳里。
C市人民醫(yī)院新修的住院大樓異常氣派,每一層都有一大片觀景露臺,種了些郁郁蔥蔥的植物,落地?zé)艋杌璋蛋档卣樟烈恍K地方,夜晚的風(fēng)一吹,枝葉簌簌,影子都顯得群魔亂舞。
尹觀庭深感失策,這環(huán)境怎么看都不適合病人散步吧。
嚴熤沒注意這么多,他機械地跟著尹觀庭的腳步,眼睛不知道在看哪兒,毫無焦距。
最后兩人走到了露臺邊緣,靠著欄桿,住院大樓樓下倒是熙熙攘攘,不知道哪兒出了事情,三輛救護車停在門口,人群來來往往。
沉默地看了半天,嚴熤終于開口了:“師兄你不問問我嗎?”
其實我剛才問了。
但尹觀庭顯然不會這么說出來,他看了看身邊面色蒼白的青年,放柔了聲音:“如果你想說的話�!�
“……”嚴熤沉默,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我想我奶奶了�!�
作者有話說:
更新更新!
鴿了這么久,主要是兩個星期真的好忙(當然我自己也有點懶
ORZ)
下周事情會稍微少點,爭取恢復(fù)隔日更新!
第十七章
家里出事之后,嚴熤很少再去回想那些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
他雖然出身在一個小山村,但幸運地有一對腦子靈活的父母,外出務(wù)工從最基本的泥工開始,一步步成為小有門路的包工頭,帶著村子里的四五個年輕人組了自己的工程隊,于是嚴家順理成章地成了村子里的“首富”。
嚴熤兩歲的時候,父母用積蓄在鄉(xiāng)下修了一棟漂亮的三層小樓,是村里的地標性建筑,也是嚴熤的樂園。
他就像生活在城堡里的小王子,長得好看,又是父母富養(yǎng)出來的孩子,在縣城讀書,還有來自大城市的新鮮玩意兒層出不窮,惹得村子里的小孩又羨慕又嫉妒,但不管什么情緒,都會誠實地跟在他后面做跟屁蟲,頗有種一呼百應(yīng)的聲望。
雖然父母在物質(zhì)上不曾虧待他,但留守兒童心理上的孤獨和叛逆往往很難避免,嚴熤也不是例外,初中之后,叛逆期到來的嚴熤開始拒絕讀書,帶著村子里的小跟班到處惹是生非。
嚴家父母鞭長莫及,唯一的長輩就是年邁的奶奶,老人十分疼愛這個擅長撒嬌賣癡的小孫子,從來不說重話,每次嚴熤打架回來,老人只會煮上一鍋他愛吃的排骨湯,然后絮絮叨叨半天之后,自己提著家里種的新鮮蔬果去道歉。
也就是因為老人的存在,嚴熤總算沒有爛到根上,保持著一個不上不下的成績,嚴家父母對他也沒什么出人頭地的要求,如果不出意外,嚴熤應(yīng)該會考上一個技術(shù)學(xué)院學(xué)一門手藝,然后跟著父母去大城市打拼。
嚴熤對這樣的未來不算討厭,即使出于少年人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他不愿意承認對父母的思念和依賴,但跟隨父母一起工作毫無疑問是個很有吸引力的方案。
于是他雖然打架逃課,但成績竟然保持住了,起碼夠得上�?频姆謹�(shù)線。
但意外來得十分快,嚴熤剛上高一的時候,嚴家夫妻做工的工地發(fā)生了重大安全事故,包括嚴家夫妻在內(nèi)的七個工人身亡,其中三個是工程隊里的年輕人,也是村里的鄰居。
本就不合規(guī)的分包商一推四五六,直接把鍋甩到了嚴熤父母身上,除了村子里的受害者,其他人找不到人賠償,絕望之下把矛頭對準了嚴家僅剩的一老一少。
突如其來的變故幾乎打懵了少年的嚴熤。
他再怎么自詡長大了,也不過是在父母羽翼下庇護的花朵,對父母的怨恨和思念突然無所寄托,本就可以摧毀一個人的精神,更不要說還有來勢洶洶討要賠償?shù)氖芎φ�,村子里無法遏制的流言蜚語……嚴熤差點沒能撐下來。
這個時候一個女人幾乎像是救世主一樣地出現(xiàn)了。
“郭慶梅律師,師兄知道嗎?”嚴熤靠著醫(yī)院的圍欄坐下來,腦袋枕在膝蓋上,歪頭看著尹觀庭。
尹觀庭有些驚訝,他當然認識,這位律師在行業(yè)里可太有名了。
郭慶梅本來是C市一家老牌律所的高級合伙人,誰都不知道功成名就的她怎么突然開始做公益訴訟了。她最出名的案子是無償幫助一個工程項目幾十位農(nóng)民工討要到了自己的工資,在那個農(nóng)民工討薪還是大難題的時代,郭慶梅幾乎是勞動人事方面的傳奇,是C市律協(xié)專門表揚過的公益律師。
“梅姨幫了我們很多�!�
郭慶梅意外得知了這個事故,本來是想搜集一下證據(jù)再和身亡工人的親屬溝通一下維權(quán)事宜,結(jié)果就見其中一家人氣勢洶洶地要去C市下轄的某個小村子里尋仇,不安之下跟了過來,于是見到了年少的嚴熤和年邁的嚴奶奶。
郭慶梅勸下了其他受害者,成功成為了七個受害人的代理人,一方面以重大安全事故罪報案,利用刑事程序逮住了在外省避災(zāi)的工程負責(zé)人,一方面雷厲風(fēng)行地收集證據(jù)準備文件提起了訴訟,郭慶梅還是個很擅長運用輿論力量的律師,加上那個時候?qū)β蓭煹墓芸剡不是很嚴格,她成功引爆了當時輿論,重重壓力之下,工程相關(guān)方幾乎被查了一個遍。
偷工減料的分包商負責(zé)人很快進去了,刑事案件不到六個月光速結(jié)案,然而附帶民事的賠償執(zhí)行卻花了接近三年。
層層轉(zhuǎn)包的分包商斷了追索賠償?shù)逆湕l,郭慶梅花費了大量的精力梳理背后的股權(quán)關(guān)系,想方設(shè)法地突破轉(zhuǎn)包和公司有限責(zé)任帶來的限制,東奔西跑地收集證據(jù),提供執(zhí)行線索,縱使這樣,最終也只能幫七個受害人拿回一百多萬的賠償,平均下來一家還不到二十萬。
嚴熤在那兩年中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成長起來。
他獨自處理了父母的后事,替父母向村里失去兒子女兒的鄰居賠罪道歉,照顧打擊過大生病的奶奶。他不再吊兒郎當?shù)卮蚣芴诱n,用學(xué)習(xí)和試卷塞滿了業(yè)余的生活;而后來追償很不順利,受害人中又有生活條件極差的家庭,嚴熤把父母留下的幾筆的存款給了出去,于是他開始在學(xué)校周圍的小餐館里兼職,剩下一點休息的時間也沒有了。
最累的時候,他看著報紙上工程負責(zé)人的照片,無數(shù)次模擬下刀的位置,他甚至打聽到了這個負責(zé)人有一個在C市十七中讀書的女兒。
如果不是郭慶梅……這位強大但溫柔的女性有著超乎尋常的敏銳,她察覺到了嚴熤掩飾地極好的恨意,在忙碌的工作中始終沒忘記跟他保持聯(lián)系,她給嚴熤指了一個方向。
“嚴熤,你想辦法考上一個法學(xué)本科,去學(xué)習(xí)法律的基本原則和邏輯,搞明白為什么那個開發(fā)商可以不對你父母的逝去負責(zé)。
“我知道你不甘心,我也不甘心,我無法改變法律規(guī)定,但也許你可以,只要你考進R大,考進中國最好的法學(xué)院,那你有一天或許能站在立法會議上,去修改那些你無法理解的制度�!�
嚴熤失去父母的頭兩年,郭慶梅代替了父母和老師的位置,拉住了他搖搖欲墜的理智,嚴熤高中憋著一口氣拼命學(xué)習(xí),最終成功考進了R大。
郭慶梅十分高興,她還給嚴熤帶來了另外一個好消息,執(zhí)行回款的一百多萬終于分配了,嚴熤家里拿到了近四十萬的賠償,不論是嚴奶奶還是嚴熤都松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