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個無家無親的乞兒，本是不能被叫做“幺兒”的。所以男孩踟躇一二，特意對顧烈解釋了一句。

    想必心中一直在意。

    顧烈看著他，不自覺柔了眼神，卻道：“或許那位老先生是知道的�！�

    男孩眼中一酸，掉下淚來。

    第37章

    竊書家仆

    小乞兒一陣傷心，

    卻還記得那怪老頭有許多機(jī)竅，

    他不愿意軟弱模樣被怪老頭看去或聽去，

    于是用衣袖擦干了淚。

    他抬起頭，看見遠(yuǎn)處狄將軍牽著兩匹馬緩緩而來，而楚王不知為何抽出了隨身佩戴的寶劍，

    割下一塊衣袖，一分為二。

    院子中有兩個不起眼的低矮木柱，頂端一為直角口一為斜面口，

    顧烈用割下的衣袖將兩個口都遮了起來。

    “你怎知此處機(jī)竅！”那老賊失去了窺探的假目，

    震怒道。

    顧烈看了眼隱藏在木階里的傳聲鐵管，沒有搭理他。

    前世顧烈攻入燕朝王宮，

    見到過類似機(jī)竅，想必是一脈相承。

    無雙和大棕馬身上都綁了兩捆柴火，

    大棕馬并不如何，無雙可是老大不高興，

    看見顧烈站在院子里，還想甩開狄其野去和顧烈告狀。

    狄其野給了它一個“你敢”的眼神。

    無雙老實起來，去蹭大棕馬求安慰。

    狄其野進(jìn)院子看到顧烈缺了好大一塊衣袖的外袍，

    忍不住笑：“主公，

    你是既分過桃，又?jǐn)嗔诵�，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

    顧烈想起前世，看了眼狄其野，無奈地想還不是拜你所賜。

    前世就沒洗干凈過，

    這輩子哪還在意這個，顧烈回道：“所謂捉奸捉雙，有狄將軍陪本王擔(dān)這個名聲，本王又有何懼？”

    狄其野這才想起顧烈被編排自己也跑不掉，殺敵一千自傷八百，不由得無言以對。

    他把尋來的柴火卸下馬，放輕腳步，繞著木房擺了一圈，澆上火油。然后慢悠悠地用剩下的一點火油做火把。

    老賊失去窺探假目，內(nèi)心惶惶，不知他們在外面做什么，忽聞顧烈對那乞兒打聽道：“你是如何被擄進(jìn)山谷的？”

    小乞兒老實回答，說老乞丐和他隨大流逃難到秦州，又逢楚軍來攻，不知究竟該往何處去，這時遇到那怪老頭。

    怪老頭腿腳不便，拄著根拐棍，一時不慎摔倒在路邊，被人笑話。老乞丐好心，和小乞兒一起扶起他，問他去哪。

    卻沒想到怪老頭一出手就是一兩銀子，說是謝他們相幫，老乞丐拒不肯受，怪老頭請他們到茶攤喝茶，講起話來。

    怪老頭自稱不過是個家仆，與主人隱居山林很多年，不知外頭局勢變幻，此番外出添置百貨，才發(fā)覺已是戰(zhàn)亂之際，他擔(dān)憂自己年老，時日無多，不能再照料主人，就想著帶一個聰明勤快的孩子回去，作為自己的繼任者，在自己死后繼續(xù)照料主人。

    老乞丐行走江湖，看得出這位老先生的衣衫談吐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身為家仆還出手闊綽，更不一般。再一聽，這對主仆隱居在山谷，不事生產(chǎn)數(shù)年還過得安穩(wěn)，想必是非常了不得的人家。

    而且，既然是隱居山谷，也就不怕戰(zhàn)亂變故，小乞兒若能被看上，那就是一輩子的安穩(wěn)日子，老乞丐越想越覺得是好事，就上了鉤。

    聽了老乞丐不大好意思的托孤，怪老頭將小乞兒上下一打量，露了個笑容，說倒也合適。老乞丐大喜，對著怪老頭鄭重拜了三拜，讓小乞兒跟著怪老頭回去。

    老乞丐在逃難路上被人推搡受了傷，他本就流浪多年，又很老了，以前是他照料小乞兒飲食，后來多是小乞兒四處找吃的照料他。

    因此小乞兒心里知道，自己走了，老乞丐是活不下去的。他哪里肯離開老乞丐，說什么都不肯走，不論老乞丐怎么罵他，都不肯走。他不會說好聽的話，就只是沉默著。

    老乞丐不想成為小乞丐的累贅，狠下心罵了一陣，這孩子卻一言不發(fā)，老乞丐心里也難過，一老一小竟是相對默默，倍感凄涼。

    到這時，怪老頭終于發(fā)話說，山谷里也寂寞，多個人陪主人說說外頭閑事也好，不如老乞丐也一起進(jìn)山吧。

    能夠不分離，二人大喜過望，他們跟著怪老頭進(jìn)了山谷，果然見房屋處處，能工巧制，雖有破敗，到底是比兵荒馬亂的外頭好上許多。

    怪老頭招待他們先沐浴換了衣裳，吃飽飯，好好睡一覺，再去拜見主人。

    大戶人家規(guī)矩多，老乞丐并未生疑，還連道叨擾。

    小乞兒次日醒來，怪老頭告訴他，老乞丐把他帶進(jìn)山谷，沒了最后一樁心事，在睡夢中走了。

    晴天霹靂，不過如此。

    小乞兒不愿相信老乞丐走了，不論怪老頭怎么勸，他都不肯把老乞丐下葬，甚至反而生了懷疑，他自己都不知從哪生出的力氣，硬是背著老乞丐的遺體躲到外面去。

    冬日嚴(yán)寒，小乞兒也不顧自己寒冷，找了個山洞存身，守著老乞丐的遺體，兩日一過，那老乞丐的口手眼耳鼻都發(fā)黑，心口發(fā)紫，顯然是中毒之兆。

    小乞兒就拖著把山洞找到的劍去找怪老頭報仇，用怪老頭的機(jī)關(guān)把他困住，怪老頭卻絲毫不以害人為恥，甚至洋洋得意，把小乞兒氣得跑回山洞，對著老乞丐的尸體又是一場傷心。

    第二天，小乞兒鼓足勇氣再來質(zhì)問怪老頭，就撞上了顧烈和狄其野。

    小乞兒倒是沒有將這數(shù)日來的悲憤傷心和盤托出，只是將發(fā)生了什么說個清楚，但顧烈和狄其野都是聰明絕頂?shù)娜�，哪里不明白這孩子鎮(zhèn)定清晰的言語下隱藏了多少惶惶不安。

    此時那老賊陰惻惻地笑起來，說那老乞丐貪心有余，上門討飯，死不足惜。

    他一句話就把小乞兒氣得發(fā)抖，顧烈搭了只手在小乞兒肩膀上，狄其野抬腳將地上一粒石子精準(zhǔn)地踢中傳聲鐵管，擦出重重的一聲叮響，老賊沒防備一聲大叫，應(yīng)是被重響震了耳朵。

    “老賊，”狄其野不理老賊罵罵咧咧，“你還有沒有遺言交代？”

    “……你什么意思？”

    狄其野輕笑：“你不會以為，我下不了手殺你？實話告訴你，我在你木房外擺了一圈柴火，天這么冷，燒不燒得起來，你就聽天由命吧。燒死了是你活該，沒燒死，那我就受累把你扒出來，再補(bǔ)一刀。總之你是要死在今日，所以，你還有沒有廢話要說？”

    他邊說邊打了個手勢，是楚軍手語中后撤的意思。顧烈握著小乞兒的肩膀，帶著他后退，一直退到院子外，與無雙、大棕馬站在一起。

    那老賊驚慌起來：“你、你怎能如此歹毒！”

    狄其野感嘆：“你怎么死到臨頭還如此不要臉。你罵我歹毒，就好比韋碧臣罵顧烈心懷不軌，牧廉罵吾昆瘋瘋癲癲。你們這師門上下，沒一個正常人。”

    老賊改不了滿腦子陰謀險惡，聽了這話，居然道：“牧廉罵風(fēng)族首領(lǐng)？這廢物又犯什么��？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教唆牧廉違抗我？”

    “看來你是無話可說了，”狄其野聳肩，擦起火石，準(zhǔn)備點燃火把。

    “慢著！……慢著！”

    那老賊意識到狄其野不是在說笑，立刻大喊：“你們不能殺我！”

    火石用不慣，但狄其野也不著急，慢慢打著，輕松道：“等你死了，你就知道我能不能殺你了。”

    “堂堂楚王，怎可縱容手下動用私刑！如此王孫，怎可立國！”老賊聽狄其野說話這么輕松，以為有松動的余地，于是越過狄其野，質(zhì)問顧烈。

    顧烈本懶得回答，見身旁的男孩抬頭看著自己，于是答道：“你強(qiáng)擄孩童，殺害無辜，更以邪說詭辯腐蝕人心，教出兩個禍害人世的徒弟，罪大惡極，人人得而誅之�！�

    “再說，”顧烈看看終于點起火把的狄其野，對著將死之人說了句大實話，“本王實在管不了他，你要求饒，求他�！�

    聞言，狄其野不服氣地回頭看了一眼顧烈，被顧烈一瞪，又轉(zhuǎn)回頭去，沒好氣地問：“老賊，你說完了？”

    “你們不能殺我！”老賊終于慌了，“我的主人是公子靂！‘才學(xué)十車、洞察千古’的公子靂！你們殺了我，就是殺了公子靂的最后一個傳人！”

    “慢著�！�

    顧烈喊停狄其野，質(zhì)問老賊：“公子靂隱居清澗，筑天下藏書閣，藏書百萬，在清澗開堂講學(xué)，來者不拘，上至王孫下至農(nóng)夫，學(xué)生遍天下，后來前朝離亂，不知其所蹤。你說你是公子靂的最后一個傳人，有何憑證？”

    那老賊卻大笑起來：“什么學(xué)生遍天下，他白教學(xué)生，到最后窮得只剩下那些書，他還舍不得賣。他說的那些道理，迂腐無用，不如我通曉人心。人人吹捧他的才學(xué)，要不是我偷書出去賣，這個才子早就餓死了！”

    “他的好名聲，哼，我不過是出身不如他，若我是他，何至于埋沒在這山谷里，我必定早已是帝王師，是亂世梟雄座上賓！”

    “他教出的學(xué)生，有哪個攪動天下風(fēng)云？我教出的學(xué)生，各個是英雄人物！”

    顧烈皺眉：“你是公子靂的家仆？你把藏書賣了？”

    家仆是奴籍，不可考取功名，確有不公。但這老賊的問題根本不在出身，而是本性惡劣。

    “賣了幾本，”老賊不愿意答自己的身份，不以為然地說，“總要吃飯�！�

    “那天下藏書閣？”

    老賊又是一陣大笑：“你還不明白？這里，就是曾經(jīng)名滿天下的清澗！藏書早被人拿光了！公子靂那個徒有虛名的廢物！誰能想到，所謂的‘才學(xué)十車、洞察千古’是活活餓死的，哈哈哈哈哈哈�！�

    狄其野聽到這里，雖不知公子靂是誰，卻察覺到疑點，冷聲問：“你是公子靂的家仆，你說藏書都被人拿光了，他是活活餓死的，那你如何活到現(xiàn)在？”

    老賊笑聲嘎然而止，啞口無言。

    半晌，那老賊才出聲，虛張聲勢道：“總之我是公子靂最后一個傳人，我死了，他的學(xué)識就再無人知曉！”

    顧烈卻斷定：“你所說的話、所行之事，都與公子靂澤披天下的德行相悖。公子靂從未收你為徒。你只是個竊書賣錢、沽名釣譽(yù)，不知敬畏廉恥，蛇蝎心腸、殘害主人的小人。”

    顧烈冷聲說：“你自認(rèn)你的邪端異說無比高明，那怎么死到臨頭，還是要打著公子靂的旗號求饒？”

    “我、我知道天下藏書閣在哪！”老賊無法反駁，慌忙找出理由為自己求生。

    狄其野看到顧烈的手勢，毫不遲疑地將火把丟了出去。

    “留你不得�！�

    “不——！你們不能殺我！我有才華！我能算計天下！你們不能”

    火把觸及火油，呼地一聲熊熊燃起，將柴火瞬時籠罩在烈焰之中，有了柴火的助力，木房也漸漸燃了起來。

    狄其野退出院子，跨上無雙的馬背，顧烈騎在大棕馬上，將手伸給手足無措的小乞兒，把他拎坐到自己身前。

    他們策馬向外行了一段，到了二人一開始的藏身之處，才調(diào)轉(zhuǎn)馬頭，靜靜看著那木房化為沖天大火，伴隨著漸漸化無的慘呼。

    “主公，天下藏書閣？”

    “老賊出手闊綽，言行可疑，”顧烈推斷，“公子靂出身不凡，也從不曾聽說他晚年窮困潦倒。若藏書還在，一定在這山谷之中。我們在這待一日，若是找不到，就派人封鎖山谷，日后再來尋覓。”

    狄其野好奇：“那公子靂是什么人物？”

    “是前朝一位大先生，堪稱全才，兼愛天下，德才兼?zhèn)��！鳖櫫遗e目四望，這處山谷寧靜幽然，巨樹高聳，怪藤粗掛，是人煙罕至的模樣。

    然而傳說中數(shù)十年前的“清澗”，是溪水湍流，竹舍無數(shù)，辯論朗讀之聲處處可聞的博學(xué)之地。

    更有“學(xué)社”“辯會”等文人雅集，賢人異士往來不絕，作詩斗酒，笑論天下。

    那是前朝盛世之景。

    這盛景，前朝能有，大楚未來也會有。

    顧烈前世已經(jīng)做到了，此生，定然要比前世做得更好。

    狄其野回想著自己的觀察所得，計劃道：“這山谷有六處人跡，每處建筑功用都不同，我大多都從未入內(nèi)一觀。若要找尋藏書”

    “不急，”顧烈打斷他，低頭看向身前坐得無比板正的孩子，“你之前藏身的山洞在哪？帶我去�！�

    公子靂的藏書是意外所得，他顧烈特地來青城山一趟，為的可不是什么藏書。

    山洞？狄其野扯韁繩的動作一頓，那不就是他曾經(jīng)住的山洞？

    第38章

    抱劍臨溪

    山洞，

    只是尋常的山洞。

    不過它寬大、干燥，

    比露宿野外是要好上許多，

    里面有張簡易的木床和燒火的土坑，外面有半扇木門，夜里防野獸蟲蛇。

    “你還真是野生野長，

    ”顧烈笑話狄其野，想到這人下了戰(zhàn)場就過分愛干凈的本性，還感嘆道，

    “難為你了，

    真不容易�！�

    狄其野對來自主公的嘲諷翻了個白眼。

    老乞丐的遺體躺在角落里的簡單木床上，小乞兒才知道這原是狄其野住的地方，

    不安地看看狄其野，道歉說：“我不知道這里原有人住。”

    “無需多想，

    ”狄其野當(dāng)然不會計較這個，“我當(dāng)初被強(qiáng)擄至此，

    找個地方存身罷了。這山洞也不是我開的，原先就有，能幫上你我，

    也是緣分。”

    小乞兒放下心來，

    還是很鄭重地道了謝。

    他近日大悲大喜，實在經(jīng)歷了太多，方才仇人身死，他到現(xiàn)在都還是懵的，不過是這兩三日突遭大難，

    習(xí)慣了強(qiáng)撐出一股鎮(zhèn)定。

    如今走到木床邊，見到老乞丐的遺體，往昔種種近日種種走馬燈一般在眼前掠過，小乞兒強(qiáng)撐的鎮(zhèn)定松懈下來，雙膝一軟跪倒在床邊，再也忍耐不住，把臉藏在手臂里，埋頭不出聲地哭起來。

    狄其野和顧烈都不曾親手養(yǎng)育過孩子。

    顧烈前世嘗試過，但他每次抱一抱小太子，小太子回去不是哭鬧就是生病，柳王后抱著小太子請求他，說也許是八字不和，不可過分親近。顧烈責(zé)備自己命數(shù)不好，也依言克制著父親天性，到后來，連姜揚(yáng)的孩子都比小太子更親近他。

    因此兩個大人面面相覷，視線短暫相交，然后立刻一個看天，一個看地，都假裝沒有不知所措。

    顧烈觀察著干燥平整的山洞洞壁，忽而疑惑：“這山洞是何人所開？”

    “不知，”狄其野隨他的視線看去，“我找到它時，它是被枯藤草樹遮住的，已經(jīng)是廢棄很久的模樣�！�

    顧烈伸手：“青龍刀借我�！�

    狄其野有不好的預(yù)感，舍不得：“你有紫霜劍。”

    沒聽說過誰家主公想用個自己賞的刀都借不來的。

    但誰讓人家的青龍刀是戰(zhàn)場利器呢。

    顧烈咬牙解下紫霜劍，右拳正握著劍柄，直直刺向靠山的那面洞壁。

    “你想干……”狄其野看顧烈一副鑿墻的模樣，莫名其妙，話音未落，卻見那山壁破了個洞。

    這山也太薄了吧？

    顧烈一點都不顧惜紫霜劍名貴的劍鞘，利落地依著裂縫又刺了幾下，山壁像墻皮一樣大塊大塊地掉落下來，能看見后面是磚地。

    既然是磚地，就證明是人工所建的痕跡。

    狄其野和顧烈對視一眼，一起用腳踹開剩下的山壁，一幅宏偉景象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

    山壁后是向下的石磚坡道，坡道所達(dá)之處，是挖空整座山建造出的宏偉藏書閣。

    四周山體鑲嵌無數(shù)明珠，亮如晨曦，書海浩瀚，層層書架高疊，東南方幾處懸掛無數(shù)竹簡，不知有何機(jī)巧，山閣內(nèi)竟有微風(fēng)徐來，干燥的威風(fēng)帶有香氣，是防蟲防腐的護(hù)書香料。

    上方的山體巖石被鑿出五個大字，落款。

    左右是一副對聯(lián)，亦是鑿巖寫就：

    畢生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