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你以往……不通人情,是以爹從?未管過你的婚事�!笔挸砂驳�,“可你如?今既然通悟了,又何必將余生都與一個已死之人牽連在一起?世上又不是只有這一個女兒家!”
蕭不言困惑道:“我瞧著,是很樂意同人來?往的模樣么?”
世人戴著各色假面,看了讓人眼花,心里話?里交雜著貪欲癡嗔,聽著讓人耳痛。若不是有想要弄明白的事,他根本不愿與世人有牽扯。
遇上皎皎,只是機緣巧合。
她也是凡塵俗世里的人,也會戴上假面,也會同他謊。
可她所在的塵世卻不俗氣,同她在一處時,眼、耳、鼻、舌、身、意,所感所覺,無一不令人沉溺。
她體會的少?,所以見?花開歡喜,見?葉落,也歡喜。他活了這么多?年,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也只有在和她相處時才明白那些無足輕重的小事中竟也藏著生趣。
每當這時,他都會想和她走遍世間,讓她體悟、讓她帶著自己一寸寸體悟世間的歡欣。
遂驟然得出?苦尋數(shù)年的答案。
母親、外祖、那么多?人心甘情愿赴死,不過只是想保世間和平,給?在人世的親眷友人多?留些歲月去?享受世間之愉悅罷了。
可當他懂得這些后,能夠帶給?他歡欣的人卻離開了身邊。
皎皎讓他更好地懂得如?何思、如?何想、如?何體悟,她已然成為了他的一部分。
世上沒有兩個完全一樣的人,其?他人都不是她,所以再沒人能夠補全他。
如?今他只想讓皎皎趕快回到?自己身邊。
更漏聲聲入耳,已然到?了子夜之交。蕭不言用燭火引燃了干枯的合歡,放到?了香爐之中。
而香爐里面,躺著一束用葉柄扎起的發(fā)絲。
奇異的香氣彌散開來?,裊裊煙塵之中,蕭成安坐在了祠堂上首的太師椅上。在他右手側(cè),是一直供奉在蕭氏祠堂里的陸瓊靈位。
蕭不言抓住了牽紅的一側(cè),而另一側(cè)連著的并不是活人,而是一個布扎的人偶。
人偶背上用朱砂寫著姓名與八字。八字不全,只寫了年月日,名字則是“烏皎”。
蕭不言沒有用“巫”字,縱然皎皎確實一身苗疆巫族的本領(lǐng),可他自苗疆回來?后總莫名覺得她非苗人。
既與他相處時她一直用的是“烏皎”,那他便?用這個。
這是用皎皎穿過的衣物扎成的,殘留著她的氣息,指代?的是生人。
從?來?到?蕭府后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多?發(fā)一言的方士開始唱禮,三拜過后,牽紅又系在了寫有烏皎名姓的牌位上,再次開始過禮。
這次指代?的是死者。
生者有靈,死者有魄,依巫族之言,俱能被山神牽引。
倘若已被牽引而來?,生靈可附于人偶之上,魂魄則沒于靈位之中,無論如?何,都是與他成親了。
蕭不言心道,既已與我成了親,那便?快些回到?我身邊罷。
若你滿意這門?親事,便?與我好好過下去?。若不滿意,便?親自來?找我算賬。
第51章
應不識
別告訴我你同那個烏皎長得相似……
蕭景姝沒有想?到自己會夢見蕭不言。
夢里她穿著大紅喜服,渾渾噩噩地與人對拜,在起身后眼前驟然?一亮——是紅蓋頭?被人掀開了。
面前人仍舊是玉雕神像般的英俊,淺灰色的眼睛里映出自己毫無易容的臉。
而后他伸出手,用指尖慢慢蹭了蹭她的臉頰,倏然?冷笑一聲。
“皎皎,你?果然?一直在騙我�!�
后頭?的夢亂糟糟一片,仿若是定安侯在突厥吐蕃一帶流傳的可止小兒夜啼的傳聞在她身上成了真,活脫脫將蕭景姝嚇醒了。
她心有余悸地想?,定然?是因?為天亮便要去蕭氏了才會做這種夢。
——放寬心放寬心,蕭不言又與蕭氏不親近。倘若他在金陵,也定然?只會住自己的侯府。
蕭景姝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加以安撫,打了個?哈欠,繼續(xù)沉沉睡過去了。
……
金陵城的蕭府今日頗為熱鬧。
蕭成安的繼夫人王氏整指使著下人們跑來跑去:“再把暖房里的蘭花多搬幾盆出來……”
眼見府中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王氏滿意地點了點頭?,壓低聲音問近身侍女:“老爺還沒有起身么?”
雖說今日休沐,起得晚些?很正常,但以往也沒有這么晚過——想?來是昨夜同好不容易回來一次的大郎議事太晚了罷。
有些?事瞞得住外人,瞞得住府中其?他人,卻瞞不住當家?的主母。因?此王氏早就知道,先夫人留下的大郎并?非先天不足,也并?沒有在府中偏院修養(yǎng),而是在外戰(zhàn)出了赫赫威名。
這讓王氏心頭?百味雜陳之余,也一直有股詭異的安心——大郎有本事成這樣,應當沒有閑心同她和?她不成器的六郎計較。
平心而論,她是很怕大郎針對自己的。若她爹哪日娶了個?和?親娘肖似的后娘回來,她定然?要不擇手段搞死這對惡心人的狗男女。
如今府中的女人,哪個?不清楚自己是因?何入府的?不就是身上或多或少有同先夫人相似的地方。
她自己也是如此,再加上出身還說得過去,也有點管家?的本事,才做到了蕭府夫人的位置。
最要緊的是,她的腦子還算靈醒。知道大郎有本事招惹不得,便盡力替他在府中遮掩身份。知道蕭成安最看重蕭氏,便事事以大局為重。
今日要做的,便是一件關(guān)乎全局的大事——老爺那?個?未曾露過面的庶女要來金陵給?歷陽郡王相看了!
聽瑯琊的人說是極漂亮的一個?小娘子,不然?老爺根本不會想?起她來。王氏捏著手帕出神地想?,不知好看成什么樣,老爺才覺得七娘能得那?位見慣美人的郡王的青眼。
眼見已經(jīng)?快到巳時,夜里因?蕭不言的“親事”鬧心了大半宿的蕭成安終于起來了。
而從棲霞縣來的馬車,也緩緩停到了蕭府大門前。
蕭景姝覺得自己愈發(fā)看不透公儀仇的心思了。
她原本以為他會因?議親這件事好好逼問她一番是否是在劍南與衛(wèi)覬有了交情,可他卻只讓她喝了一碗藥,其?他什么都沒吩咐。
像是看她自己會在此事上作何反應。
蕭景姝心中有些?亂,面上卻是一派大家?閨秀的恬然?平和?。在馬車停下后便搭住了谷雨的手,踩著腳蹬下了車。
她今日穿的是深紫色的衣裙,是有些?老氣的顏色,收拾也多用翡翠白?玉,很好地將過于艷麗的容貌壓了壓,顯得溫婉賢淑了不少。
饒是如此,前來為她引路的蕭府侍女還是被她的容貌晃了眼——整個?金陵城就沒有這樣標致的娘子!
侍女生?怕吐息聲太大把這神仙似的人兒吹走了,小心翼翼道:“七娘子這邊請。”
蕭景姝對她微微一笑:“有勞�!�
金陵城的蕭府遠遠比不上蕭氏在瑯琊的祖宅,卻依舊別有洞天,一石一木無一不精無一不美。
蕭景姝的心緒都因?這宅邸的景色平和?寬松了不少。
倘若日后她有了錢,定要也修一處漂亮宅子同阿嬰阿娘一起�。�
她賞院中景致時,并?不知自己也成了別人眼中景。蕭府宅院里的下人們都忍不住放慢了手頭?的事,暗暗欣賞七娘子的容貌。
面若春花照月,行似弱柳扶風。美,實在是美啊。
想?要岀府的蕭不言從廊下經(jīng)?過時,便碰上兩個?小廝堵在前頭?,癡癡望著某個?方向。
他眉頭?微蹙,順著他們的目光看了過去,瞳孔猛地一震。
那?背影比記憶中高了些?、瘦削了些?,步態(tài)也拘謹了不少。明明看著極其不同,可又是那?么熟悉。
巫緒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像是某種奇詭的咒語:“無論你?想?見的人是生?是死,山神都會指引她盡快來到你?身邊……”
他步子一轉(zhuǎn),毫不猶豫地對著那?道身影走了過去。
蕭景姝踏進正堂時,并?未抬眼看坐在上首的蕭成安與王氏,而是極其?克制的看向地面。
——她怕看見兩張素不相識的臉,會叫不出“父親”“母親”的稱謂。
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時,她聽見上首響起一道年輕且溫和的女聲:“這便是我們七娘了,快上前來給?母親看一……”
王氏的聲音突然?頓住了。
蕭景姝有些?困惑地抬眼,見上首的蕭成安與王氏都面色古怪地看著她身后——或者說看著門外。
她的心頭?涌起一股不妙之感,呼吸滯住,剛想?回頭?看上一眼,肩膀卻被一直有力的手緊緊握住了。
蕭景姝悚然?一驚!
任何一個?人被這般突然?抓住都會無措,是以她并?未刻意掩蓋自己的驚慌,只是后背登時沁出了冷汗。
她看向了近在咫尺的那?個?人,險些?沒認出這是蕭不言。
他比先前瘦削了很多,顯得五官格外鋒銳,眉眼間沉著一股縈繞不散的、竭力壓抑的戾氣與陰鷙。
如果以往人們是因?為他的冷漠與孤絕不敢靠近他,那?如今則是因?為他那?駭人的氣勢遠離他。
蕭不言用一種蕭景姝看不懂的目光一寸一寸審視著她,并?在她的眉眼、口唇處額外多停留了一會兒——那?是她易容時未曾刻意遮掩的地方。
蕭景姝被他看得渾身發(fā)軟,強撐著鎮(zhèn)定道:“還請、還請這位郎君放開我……”
縱然?只打了個?照面,可蕭景姝卻確信蕭不言已經(jīng)?認出了她。
可是他怎么能?怎么能?自己明明與做烏皎時一點也不一樣!
應當是縱使相逢……應不識啊。
聲音不一樣,有些?微啞,皎皎的聲音是嬌的、脆的。
容貌也不一樣,面前這張臉太艷。
看他的目光也不一樣,皎皎從不會用這種帶著恐懼的眼神看他。
明明有那?么多不一樣,可他心里的念頭?卻是如此篤定。
這就是皎皎。
這一定是皎皎。
府中有下人認出了蕭不言的身份,正在私語他為何看著是從那?個?先天不足的大郎院子那?邊出來的。
蕭成安面色難看極了,心道果然?美色誤人,這位皇女露了個?面就把夜里還為死人守身的兒子勾住了。他厲聲對蕭不言道:“你?這是做什么?還不快將七娘放開!”
蕭不言恍惚道:“七娘?”
他眼前陡然?浮現(xiàn)出另一張楚楚動人的臉,那?人故作驚訝地嬌聲戲耍他:“兄長你?不認得我了么,我是七娘呀……”
那?張刻骨銘心的臉,正在慢慢與面前這張姝色無邊的容顏重合。
蕭景姝輕而易舉猜到了他心里在想?什么。
她閉了閉眼睛,掙了幾下沒有掙開蕭不言道手,于是將目光投向了上首的二人開口求救:“父親,母親……”
蕭成安不要緊,要緊的是據(jù)說與女將陸瓊有五分相似的王氏。
王氏被她帶驚含淚的雙眼看得心里一糾,終于忍不住上前道:“侯爺,您先放開七娘……”
她極其?謹慎,仍舊沒有喚可能暴露蕭不言身份的稱謂。
忽然?闖入眼前的臉讓蕭不言不可避免地分了一下神。他自小離家?,偶爾回來幾次王氏也識趣地不往他跟前湊,并?沒有記下過王氏的模樣。因?此看到這張臉的第一眼,他想?到的竟是阿娘。
蕭不言的身體顫抖起來,下意識松開了蕭景姝的肩膀,目光掃過下首的兩個?姨娘,以及跟在蕭成安身邊伺候的侍女。
這一個?眉眼像阿娘,那?一個?下頜像阿娘。
他仿佛看到了一屋子的惡鬼,披著畫皮扮演人的模樣,可卻怎么也不像人。
而面前這個?神似他心上人的庶妹,也陡然?變成了被他的欲求與渴望吸引而來的女妖。
“我這巫蠱之術(shù),侯爺敢不敢用?”
“只是這法?子到底有些?邪性,老夫怕傳出去后被下了大獄……”
是邪念,還是本人?
是真實,還是妄想??!
蕭不言陡然?抵住了唇,彎下腰重重咳嗽了起來。早就被嚇傻在門口的田柒豁然?色變:“君侯��!”
在蕭不言倒下去的那?一瞬。
面色蒼白?如紙的蕭景姝,看清了自己的裙擺上,已經(jīng)?沾了濃黑帶毒的瘀血。
……
“快拿著侯府的腰牌,去宮里請?zhí)t(yī)院院首李太醫(yī)!”
“水呢?水怎么還沒送過來?!”
“這是怎么回事,是中毒了么……”
蕭府中亂成一片,除去一個?谷雨,已經(jīng)?無人再管蕭景姝。蕭景姝顫抖著用手指沾了一點裙擺上的血,湊近鼻尖嗅了嗅。
是中了毒,雜七雜八混在一起的毒。
可是他怎么會中毒?
纏在小臂上的烏梢嗅到新鮮毒血的香氣,已經(jīng)?蠢蠢欲動起來。蕭景姝余光瞥見蕭成安面色森寒地走了過來,把快要冒出頭?的烏梢隱蔽地按了回去。
蕭成安停在她面前,聲音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別告訴我你?同那?個?烏皎長得相似,或者說,你?就是她�!�
“也只有蕭大人這種人,才會生?出這般想?法?了�!笔捑版鏌o表情道,“我倒覺得是您這地方風水不好,讓住進來的男子都得了見到女子便看其?像不像自己心上人的怪病。人都是兩只眼睛一張嘴,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像了。”
蕭成安額角青筋暴起,抬手就要打她。蕭景姝自知沒力氣抓住他的手臂,于是只后退兩步躲開。
“先生?都沒這么打過我。”蕭景姝眼底浮出薄薄的怒氣,“你?也配?”
蕭成安根本沒料到她會用這種語氣同自己說話,冷笑一聲:“你?還真將自己當成個?誰也不能動的宗親公主了?”
本就是個?陸瑾養(yǎng)著磋磨發(fā)泄的玩意兒罷了,有什么不能打的?
“我沒把自己當公主不重要,重要的是蕭大人您是真心想?拿我在衛(wèi)覬那?里討好處的�!笔捑版I笑一聲,“既想?利用我,就別對我擺臉色——真把自己當我爹了?我爹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蕭成安氣得臉色鐵青:“你?……”
他正要發(fā)作,卻有小廝來通報歷陽郡王同李太醫(yī)一起來了,只瞪了蕭景姝一眼,忿忿甩袖離去。
一旁的谷雨還沉浸在蕭景姝與蕭成安對峙帶來的錯愕中,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要去歷陽郡王那?里露一面么?”
雖然?先生?沒吩咐,可谷雨琢磨著他既已將蕭景姝送來了金陵城,那?定然?還是有將她嫁給?衛(wèi)覬的念頭?的。
蕭景姝只盯著自己裙角上暗沉的一塊血漬,片刻后才緩緩道:“我污了裙子,尋常的大家?娘子不會不會這樣出去見客,還是算了�!�
她心里太亂,實在實在抽不出精力應付任何人了。
第52章
存疑心
他定會謹守倫常,好好將七娘視……
王氏將蕭景姝安置在了名為云水居的院子里,并送了不少伺候的人過?來。
這院子布置得極為風雅,可她卻?并無心賞玩。將院中事盡數(shù)交給谷雨后?,她便借口?受了驚嚇歇在了臥房。
沾了血的衣裙已送去?漿洗了,手?上也干凈得很,可蕭景姝卻?總覺指尖殘留著鮮血黏膩的觸感。
恍惚又?回到一個?時辰前,她眼睜睜看?著蕭不言在自己面前倒了下去?——那么有本事的人,竟也會那般孱弱。
瞧他眉眼見?的烏青,體內(nèi)余毒應當不多,只是一時大喜大悲牽動肺腑才?會如此。
蕭景姝閉上了眼睛。
說到底,還是被她刺激到了。
在許久之前她便想過?,倘若自己有朝一日以?蕭氏七娘的身份與蕭不言再次相見?,而他又?憑非人的直覺認定她就是烏皎,自己該如何翻盤。
想了許久,只想出?個?有些缺德的法子,便是借蕭府中那些與陸瓊肖似的人亂一亂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