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這并不是皎皎的信，而是那兩個早早安插在劍南應(yīng)急，幾乎不用的暗哨的消息。

    ——劍南，出事了？

    心頭漸漸被蒙上一層陰霾，他并非自欺欺人的逃避性情，可拆開信筒的手竟罕見?地遲疑了。

    幾寸長的紙條展開，蕭不言盯著看了許久，而后將其遞給了周武，言簡意賅：“念�！�

    像是方?才根本沒將上面的字看進(jìn)去。

    周武瞥了一眼紙條上的字，面色陡然蒼白下去，最終還是沒念出口，只顫聲道：“君侯……”

    蕭不言眉頭擰得?極緊，似是依據(jù)他的反應(yīng)確認(rèn)了那紙條上確實(shí)寫了東西：“辛隨到底在弄什么，怎么不事先知會我一聲？”

    周武意識到蕭不言并未將這紙上所寫的死訊當(dāng)真，只以為是辛隨在設(shè)局。

    他慌亂的心也漸漸穩(wěn)了下來。

    是啊，怎么可能是真的呢？烏小娘子這么機(jī)敏惜命的一個人，怎么可能說沒就沒了……

    主從二?人就這般靜默相對著，直至被帳外逼近的腳步聲打?破了寂靜。

    “君侯！”前來通報(bào)的將士有些?焦急，“斥候傳來急報(bào)，劍南動兵了！”

    田柒頭皮一麻：“你說什么？是劍南先動的兵？？！”

    他回首看向蕭不言，果不其然瞧見?自家君侯方?才只有些?許困惑的臉色浮現(xiàn)出一絲錯愕，而后慢慢轉(zhuǎn)為蒼白。

    劍南一定出事了，出了大事。

    軍帳里的將士們已經(jīng)齊聚，等著從未出過錯的主帥告訴他們下一步該怎么做�？墒挷谎詤s只是問?：“我前幾日教你們的東西，你們都記下了么？”

    一堆比蕭不言年紀(jì)大得?多的大老爺們齊齊肅容點(diǎn)頭：“都記下了！”

    “好�！笔挷谎跃従彽溃�“只不過是變成劍南先出兵了而已，打?法不會有什么變動……老三，你來做主帥。”

    被叫到的秦山雖然有些?困惑，卻領(lǐng)命稱是。

    軍令如山，無需置喙。

    蕭不言做好了安排，大步走出了營帳。

    周武已經(jīng)備好了快馬與干糧，等候著他再一次奔赴劍南。

    昏沉夜色倒映在蕭不言淺色的瞳孔里，濃得?像化?不開的墨。

    八月的夜風(fēng)已經(jīng)帶上了涼意，可他的手卻比風(fēng)更冷，握住馬鞍時幾乎感?受不到肢體的存在。

    蕭不言啞聲道：“走�！�

    ——去看看，他不過離開短短數(shù)日，劍南到底出了什么事！

    去看看，他的皎皎到底怎么了！

    這天夜里，動兵的消息從劍南開始，飛一般傳向了大晉的各個州城方?鎮(zhèn)。

    與之同時擴(kuò)散開來的，還有一篇文采斐然的檄文，字字泣血，情真意切，滿是忠臣被逼上絕路的無奈，矛頭直指金陵城中大權(quán)在握的劉忠嗣，毫不遮掩“清君側(cè)”的意味。

    沉寂了二?十余年，幾乎要消失在大晉百姓記憶里的劍南，發(fā)出了養(yǎng)足精神后的第一聲鳳鳴。

    第43章

    不愿信

    “帶我去看看……尸身�！薄���

    蕭景姝頭腦昏沉，只?能通過顛簸的動靜模糊意識到自己?是在馬車上。

    最初那些日子，是李順打暈了她帶著她走。在大致逃離了劍南的地域后，李順放心地想?讓她自己?走，可她卻支撐不住了。

    她“病”了。

    在劍南服下的那些藥慢慢展現(xiàn)出了藥效，蕭景姝被烏梢反哺來?的好體?質(zhì)被猛藥壓了下去，重新變成?了一個從娘胎里帶了不足、好不容易調(diào)養(yǎng)好卻又因?“憂慮過重”“水土不服”“勞累奔波”一病不起的弱女子。

    她迅速消瘦下去，連一頭烏發(fā)都有些泛枯了。因?著臉頰也瘦下去，與面具黏成?一片的易容已不再服帖，在殘存藥物的作用下慢慢從臉色剝落下來?。

    半昏半醒之間時，蕭景姝察覺到李順揭開了自己?的面具，隨后嘟噥了句什?么，又馬馬虎虎把面具粘回去了。

    已經(jīng)用了太久的面具黏糊糊又悶悶的，弄得她難受極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馬車停得越來?越頻繁，還時不時傳來?李順與不同人?的交談聲，有那么一兩道聲線頗為耳熟。

    車簾被掀開了，有日光照進(jìn)來?，她沉重的眼皮被激得顫了兩下。有人?伸手將她抱了出來?，身上有澡豆清洗過的香氣，不是快餿了的李順。

    那人?抱著她坐在了車夫坐的位置，伸手揭開了那已經(jīng)不成?樣的面具。

    周圍傳來?一聲聲吸氣聲。

    日光直接撲在了久不見天日的臉色，幾乎產(chǎn)生灼人?的痛感。蕭景姝費(fèi)力睜開了眼睛，終于看清了抱著自己?的人?是誰。

    “鐘……鐘大哥……”她眼睛里綻出欣喜的光，“真好……你……你活著……”

    這幾個字耗費(fèi)了她所?有的力氣，蕭景姝再次昏了過去。

    鐘越緊緊抱著她，面色晦暗難言。

    懷中的少女瘦了不少，臉頰上的軟肉蕩然無存，因?此少了之前的兩分稚氣，透露出貼合骨相?的、近乎妖異的美來?，也讓人?難以再在她臉上找到她父母的影子。

    這下先生怕是要不高興了。

    ……

    蕭不言與周武行路極快，半日就追上了先行離去的田柒，還在劍南東川與山南西道之交見了坐鎮(zhèn)前線的辛渡一面。

    辛渡本想?道一聲“節(jié)哀”，可看著蕭不言的臉色，卻識趣地沒有說出口，只?同他商議了一番戰(zhàn)術(shù)，又替他們換了馬匹繼續(xù)趕路。

    “看他的模樣，還是不愿信烏皎的死訊的�！毙炼蓪η皫兹遮s來?前線歷練的辛茂道，“別?說他，連我如今也是不敢信的。”

    好好一個小娘子，怎么就這么沒了呢？

    辛茂抹了把臉強(qiáng)打起精神，苦笑了一聲：“我都親眼看到尸身了，眾目睽睽之下，假不了的……只?是太突然了些�！�

    她們是想?要一個師出有名，可卻從未想?過要用身邊人?的性命來?換。

    這一路同行之人?，本就少之又少，哪里經(jīng)得起失去？

    辛渡看了一眼侄女泛著血絲的雙眼，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先歇幾個時辰去，這里有我盯著�！�

    既然已經(jīng)動了兵，那便勢必要把山南西道這塊肉給啃下來?！

    ……

    身邊這些或生疏或熟悉的人?似乎得了吩咐，一句話都不同蕭景姝說，是以蕭景姝根本不清楚自己?如今是在哪里。

    歇了幾日，又被灌了幾碗苦藥湯子，她的“病”看起來?好了一些，而后又被塞進(jìn)了馬車?yán)铩?br />
    蕭景姝知道，這是要回瑯琊見公儀仇了。

    算算時日，又快到了陸冕、陸瓊等人?的忌日了。

    每年這個時候公儀仇都會待在瑯琊山里的那個別?院，她也會很有自知之明地少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以免被遷怒。

    只?不過這次應(yīng)當(dāng)躲不過去了。

    不過著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娘。

    阿娘會不會已經(jīng)被送去了金陵呢？畢竟接下來?金陵才?是最混亂、也是她們的身份最能攪起風(fēng)雨的地方。

    不過阿娘也有可能還在瑯琊。這樣一想?，蕭景姝心中竟生出一絲祈盼來?。

    這絲毫不遮掩的祈盼落入了同行的鐘越眼中。

    他不知多想?了什?么，終于對她說了再見之后的第一句話。

    “先生這些時日的心情很不好�！�

    蕭景姝面上閃過一絲黯然，低聲問：“那你呢？”

    手指攥緊了袖口，她繼續(xù)道：“巫嬰告訴我你中了毒，還被扔進(jìn)了深山老林里……你的身子還好么？”

    毒是她下的，人?是她扔的，可她此刻的關(guān)懷也并非全然作假——鐘越也較數(shù)月前憔悴消瘦了許多。

    蕭景姝看到鐘越臉上流露出一絲譏諷的薄怒：“我中的毒，不是被你下在茶盞里的么？”

    她苦笑一聲，喃喃道：“……果然被下在茶盞里了�！�

    馬車車廂中再次沉寂下去，可先前那種緊繃與隔閡卻漸漸消散了。

    蕭景姝垂首擺弄著自己?因?瘦弱而愈顯纖長的手指，心道，鐘越有些喜歡我。

    其?實(shí)兩年前她便察覺出鐘越和其?余人?對她的態(tài)度隱隱有些不同，如今才?恍然覺出那是喜歡。

    ……在還不懂得那些糾纏的情愫是什?么時，她先學(xué)會了利用。

    這樣一想?，喜歡她的人?實(shí)在有些可憐。

    蕭景姝垂下眼睫，又想?起蕭不言來?。

    這個時候，他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知曉自己?的“死訊”了罷？

    ……

    蕭不言日夜兼程行至蜀州，馬都險些跑死，周武和田柒面色更是一個比一個疲倦。

    可比他們熬得更久的蕭不言卻毫無倦色，只?是神情略帶陰霾。

    蜀州城戒嚴(yán)，連街道上的百姓都較往常少了許多，不過卻并無慌亂之感，更多的是憤怒。

    從城門到節(jié)帥府不算長的一段路，他們聽?到了數(shù)次百姓提及朝廷來?使當(dāng)街射殺那一日，夾雜著“欺人?太甚”“就該打”的評判及對戰(zhàn)況的問詢。

    在途徑芳茗居時，蕭不言停住了。

    前來?迎他們的太女衛(wèi)見狀，便細(xì)細(xì)說了那日情形。蕭不言邊聽?著，邊慢慢調(diào)整到了當(dāng)初那個死士所?在的位置。

    分毫不差。

    他縱身一躍，推開了二樓那間廂房的窗戶。廂房因?出了事并未迎客，卻已經(jīng)打掃干凈了，沒有殘留絲毫的血跡與碎片。

    蕭不言回首看了眼窗外，估摸了下箭能射中的地方。

    這塊地方放的是……梳妝臺？

    “當(dāng)時人?太多，沒有人?刻意注意這扇窗里的光景……芳茗居隔音也好，隔壁廂房里也并未聽?見多少動靜。”

    “那死士一共射了兩支箭，節(jié)帥進(jìn)來?時瞧見玉容兒仰倒在那里，胸口上插著一支箭。烏小娘子則是后心中了箭……”

    “節(jié)帥進(jìn)來?后，便將玉容兒的尸體?藏在了床榻下頭，只?說房里有烏小娘子……”

    太女衛(wèi)方才?的言語回蕩在腦海中，蕭不言俯身，手指輕觸地板。

    地板摸上去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平整，常年的走動與磕碰留下了淺淺的印痕。尋常人?或許難以察覺，蕭不言卻極其?容易感知。

    他抬手，嗅了嗅指尖上的氣味。

    除去灰塵土氣，還有一股極其?清淺的藥味。

    這味道讓他想?起皎皎。

    在樓下見完了芳茗居掌柜的周武與田柒走了進(jìn)來?：“君侯，那掌柜的說這廂房被個不知名的貴客包了一個月，中途有過不少人?往來?，那日出事后包下廂房的人?也沒有出面�！�

    周武繼續(xù)道：“且來?往之人?俱有心遮掩面容，直到那日烏小娘子急匆匆跑下樓帶回街上的玉容兒，才?頭一次瞧見廂房中人?的模樣�！�

    酒樓茶樓里，稀奇古怪的客人?多得是，相?較起來?包下這間廂房的人?不算什?么，只?是遮掩身份相?貌外加不要人?進(jìn)出伺候而已，是以掌柜的沒有特意留心。

    沒有留心，自然就打探不出多少詳實(shí)有用的消息。

    只?一點(diǎn)很明顯，烏小娘子必然是和包下廂房的人?相?識的。

    周武和田柒面面相?覷，心中都埋藏著些許不安——君侯剛離開不久烏小娘子就在茶樓與神秘人?相?見，其?實(shí)已經(jīng)能說明些許問題。

    只?是無論是誰，可能都沒有想?到朝廷來?使里混了劉忠嗣的死士，且行事偏激到如此地步。

    他們?nèi)滩蛔∪タ词挷谎缘拿嫔�，見他神情竟比方�?稍顯輕松。

    有問題就好，蕭不言心道。

    這件事暴露出的疑點(diǎn)越多，她背后的水越混，越說明所?謂死訊不過一場做戲。他最怕的便是她只?是一時興起約了玉容兒在這兒，又偶然被那死士看到，不慎被牽連誤殺。

    蕭不言刻意不去想?周武話中所?透露的玉容兒確實(shí)是偶然出現(xiàn)在此處的意味，對兩個面色各異的下屬道：“去節(jié)帥府。”

    節(jié)帥府中，辛隨正在緊趕慢趕地用午膳，戰(zhàn)事要緊通傳頻頻，幾乎吃上幾口就要撂一次筷子。

    聽?到蕭不言到了的消息，辛隨徹底不用膳了，直接命人?撤下了碗筷。

    蕭不言滿身風(fēng)塵，面色也冷，開口更是毫無原先的客氣：“你們到底做了什?么安排，竟不事先告知我？”

    辛隨已然知曉蕭不言已經(jīng)去過芳茗居，也隱約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默然片刻道：“……我的確沒料到玉容兒能在那日跑出去，還恰巧被皎皎遇到�！�

    這件事的確是她疏忽了。她知道戲班子定然有問題，才?一直將他們扣在府中，只?不過沒想?到那個李順這么有能耐。

    藏得深，查不出確切的毛病，能將玉容兒攛掇出府還不被守衛(wèi)們發(fā)覺，脫身也又快又沒留下痕跡。

    辛隨猜測他走得這般容易是借助了她的那塊腰牌，不過這件事只?她一人?有數(shù)便好。

    蕭不言的額角被辛隨那“恰巧”二字激得脹痛，又聽?她說李順跑得不見蹤影，忍不住譏笑一聲：“我以往可沒看出辛節(jié)帥手底下的人?這么廢物�！�

    那個李順的主子與皎皎背后的是同一伙人?。蕭不言心道，包下那個廂房的會不會是李順？皎皎是不是與李順見面謀劃了什?么做戲假死離開的？

    可若是要見李順，她大可直接在節(jié)帥府見，省力省事又不會招人?懷疑，畢竟她一直喜歡往百戲班子這里鉆。

    蕭不言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帶著恐慌的不安，他將那股不安強(qiáng)壓下去，冷聲問：“那個行兇的死士呢？”

    “死了�！毙岭S捏了捏眉心，“用了極刑審訊，只?說劉忠嗣讓他看了先帝與韋蘊(yùn)的畫像，在劍南遇到模樣肖似的人?不計(jì)后果?，一律殺了�！�

    目前為止，辛隨所?言句句屬實(shí)，可卻引得蕭不言更煩躁——他寧愿此時聽?到幾句假話。

    他繼續(xù)問：“皎皎當(dāng)時為何沒跟在你身邊？”

    “她是的學(xué)生，不是我的下屬。她說看我那幾日忙自己?在家讀書?，等忙過去再來?請教，我便答應(yīng)了。”辛隨嘆了一口氣，“或許她是借此去忙自己?的私事，但她是個行事有分寸的孩子，我自然不會過問太多�！�

    辛隨直視著蕭不言：“我知道你不愿信，可她的確被……就在眾目睽睽之下�！�

    她又想?起那日自窗戶闖入廂房，看見地面尸體?時心中生出的悲戚荒謬之感，像是目睹命運(yùn)是如何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隨后是察覺不對后的如釋重負(fù)，可荒唐之感卻更甚。

    陰差陽錯地?fù)Q了臉，可死士想?殺的人?還是殺掉了，在離她那么近的地方，在她經(jīng)營守護(hù)了數(shù)十?年的地方。

    僅僅是因?為那樣一副容顏，便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劉忠嗣，縱然你是旁人?的忠臣良將，可在我辛隨心里，僅憑這一件事，便足夠我與你不死不休。

    無關(guān)?帝位正統(tǒng)，無關(guān)?爭權(quán)奪利。

    只?是因?為，我看不起你這個人?。

    蕭不言看到辛隨面上痛與憤一閃而過，隨即又化為年長者獨(dú)有的平靜。

    他感覺喉嚨里有些堵，發(fā)出的聲音都是微啞的：“……皎皎最惜命，即便當(dāng)時想?要護(hù)住玉容兒，也不會冒傷及自己?性命的風(fēng)險。”

    “凡事皆有意外。”辛隨低聲道，“就像誰也沒想?過玉容兒會忽然出現(xiàn)，沒想?過劉忠嗣派來?的死士會這般放肆，她或許也沒想?到會賠上一條性命�！�

    蕭不言恍若未聞：“而且疑點(diǎn)實(shí)在太多了，她到底為何會去那個廂房？既然不想?被朝廷來?使瞧見玉容兒把她帶進(jìn)了廂房，又怎么會疏忽到忘了關(guān)?窗讓人?瞧見了屋中人?相?貌？而且那么大一個房間，玉容兒為何坐在梳妝臺那里……”

    辛隨緩緩道：“這些都不重要，從玉容兒出乎意料地走出節(jié)帥府起，就一切意外都有可能發(fā)生�！�

    一直站在蕭不言身后的周武與田柒兩人?已經(jīng)接受了蕭景姝的“死訊”，忍不住出聲喚道：“君侯……”

    蕭不言抬手，將他們還未出口的話堵回了肚子里。

    他對辛隨道：“帶我去看看……尸身�！�

    第44章

    陸瑾祭

    “把墳挖開�！�

    沒?有久放的尸身，只有新建的墳塋。

    建在?蕭不?言熟悉的地?方，后山的鳳凰木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