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墳包很小,拿青磚砌成,最惹眼的是墓碑上的名字。
“巫皎”及“烏梢”,由巫嬰所立。
這名字無疑讓他不?愿信的死訊顯得更真了。
蕭不?言一動也?不?動地?盯著那墓碑,直到耳邊傳來腳步聲才回神側(cè)首。
來的人是巫嬰。她消瘦了不?少,面上透露出淺淺的病態(tài),顯得整個人愈發(fā)沉默與不?起?眼。
蕭不?言眨了眨眼睛緩了緩眼底的干澀,啞聲問:“……皎皎去芳茗居見了誰?”
巫嬰用了藥裝哀思過度,這些日子又被除去辛隨以為的所有人勸慰節(jié)哀,恍惚間竟真生出幾分難見故人的郁郁之情來,做戲的本領(lǐng)比以往強了太多。
“人都不?在?了,追究這個還有什?么意義�!彼裏o波無瀾道,“且既然皎皎在?時沒?有告訴你,我便更不?會說了。”
這些時日她都沒?透露分毫消息給辛隨,眼見著她因一個“巫皎”的名字生出萬分困惑也?無動于衷,更不?用說本就打算隱瞞到底的蕭不?言了。
蕭不?言被巫嬰后半句話刺了一下,面色愈發(fā)難看。
他閉上了眼睛,像是終于下了什?么決心,冷聲道:“把墳挖開�!�
周武與田柒頭皮一麻,誰也?沒?敢動,而一旁的巫嬰直接被點著了。
苗疆巫族自稱是山神的孩子,對死亡格外敬重,認為所有人在?死后都該回歸山林后土的懷抱。若尸身被野獸啃食或死后被被驚動,則與永世不?得超生無異。
饒是心知肚明墳里埋的不?是蕭景姝,巫嬰仍克制不?住怒火,指著蕭不?言的鼻子罵道:“你瘋了不?成?且不?說我們苗疆,便是中原,也?沒?有隨便挖人墳冢的道理!”
她厲聲道:“以往我和皎皎一起?聽你少年時戰(zhàn)場拾骨的傳聞,她還夸你敬重死者,你如今就要這么對她么??!”
蕭不?言又想起?自己與智能方丈一起?收斂過的骸骨,時至今日,他仍舊清楚記得斷了肋骨的有誰,腿骨上有刀痕的人有是誰……外祖的肩胛骨被劈過,母親的腕骨因常年習(xí)武而格外粗大……
那么多人!那么多情愿赴死的人!那么多再也?見不?到的人!
“皎皎那么惜命,我不?信她就這么不?在?了�!笔挷�?言冷眼掃過巫嬰與辛隨,“你們不?告知我實?情,我便自己親眼看�!�
他看向一動不?動的兩個下屬:“還愣著做什?么??!”
田柒一把拽走了縮著脖子裝鵪鶉的周武:“君侯,我們先去找兩把鐵鍬來……”
一旁的辛隨冷笑一聲:“怎么,覺得我們合起?來騙你?覺得墳里的尸骨是假的?”
她走近幾步,逼視蕭不?言:“蕭不?言,誰不?知道你那點識骨的本事?我若是作假,你真覺得墳里的尸骨能讓你輕而易舉看出來是不?是皎皎的?”
他的額角迸起?了青筋,面上是顯而易見的怒色,被辛隨字字如刀的言語割出一道道心傷:“巫嬰是她的阿姐,我是她的老師,你又是她的什?么人,竟妄圖在?這種?她的身后大事上私自做主?”
蕭不?言顫聲道:“我臨走之前托你這個老師好好照顧她�!�
辛隨默然片刻:“……我也?沒?想到自己會做不?到。”
蕭不?言放棄了挖開墳冢的念頭——他怕看到那墳里的尸骨是真的。
然而直覺仍舊告訴他,皎皎仍舊好好活著。
他的直覺從未有錯,他這次的直覺更不?能有錯。
可皎皎若是還活著,她會去哪兒??
是和那個李順一起?離開了,還是仍舊藏在?劍南?亦或是去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地?方?
從相識以來的種?種?相處掠過腦海,蕭不?言倏然道:“我要去一趟苗疆�!�
辛隨的面皮抽了一下,不?可置信道:“衛(wèi)覬回金陵了,接下來都是要緊的大事,你這時候要去苗疆??!”
先前怎么沒?看出這小子這么不?靠譜?
年紀(jì)輕權(quán)位重沒?人管得住,簡直想一出是一出無法無天!
巫嬰心里卻是慌了一瞬,不?過很快又穩(wěn)了下來,嗤了一聲:“你去啊,最好能活著回來�!�
倘若苗疆那么好進,便不?會封閉這么多年了。天盛年間苗疆與大晉最親密時,朝廷都沒?派兩個人來苗疆做官,原因就是瘴氣毒氣太多容易死人。
就連朝廷送邸報,都是苗疆自己派人出族地?取回去,而不?是信使送進去。
蕭不?言自己要去找死,她有什么可怕的——況且即便他真入了苗疆又能怎么樣?
不?是說如今苗疆當(dāng)?家做主的是巫緒么?
那可是個最恨同齡人比他強的家伙,能給蕭不?言好臉色才有鬼。
……
金陵。
使團離開時浩浩蕩蕩一大批人,回來時卻只有衛(wèi)覬并著幾個不?怎么能做主的,其余的全被辛隨扣下了。
幾乎是剛一入城,便有各方前來打探消息,不?過衛(wèi)覬一個也?沒?有理睬。他也?沒?有回府梳洗的打算,徑直往宮里去,果不?其然在?半路上就遇到了中和帝派來接他的太監(jiān)。
是個熟識的面孔,于是衛(wèi)覬毫不避諱地問:“陛下怎么樣?”
那太監(jiān)愁眉苦臉道:“近日頻頻動氣,身子愈發(fā)不?好了�!倍笥謮旱土寺曇簦白畛踔绖颖r是氣劍南與定安侯,后來看到劍南的檄文?及您的急報后更氣劉相公�!�
長年累月積攢下來的怨,很難轉(zhuǎn)到別的人身上去。
衛(wèi)覬心道,也?不?能怪陛下總是怨老師,實?在?是老師太不?給陛下面子了。
譬如眼下,明明陛下急著見自己,可老師還是這么把自己攔在?半道上了。
衛(wèi)覬的態(tài)度并不?像以往那般恭敬,帶著千里奔波的勞累嘆了一口氣道:“老師想問什?么快些問罷,陛下怕是等急了。”
劉忠嗣看起?來也?憔悴了幾分,聞言道:“我與你一同去見陛下。”
中和帝依舊臥床不?起?,聽見通傳聲才由小太監(jiān)扶著坐了起?來。
寢宮中彌漫著濃郁的藥味,衛(wèi)覬心頭突了一下,面上也?帶出了憂色。
他是真情實?感地?怕中和帝突然駕崩,畢竟眼下還沒?到他駕崩的最好時機。
中和帝微微抬了抬手?,機靈的小太監(jiān)便為兩位重臣搬來了圓凳,隨后便恭謹退下,只余君臣三人。
雖說中和帝未有一日真正大權(quán)在?握,性情也?不?適合當(dāng)?皇帝,可到底不?全然是個蠢人,開口問的第一句話是:“劍南與蕭不?言早有勾結(jié)?”
衛(wèi)覬沒?有承認或否認,只猶豫片刻道:“此行?時日不?算寬裕,臣查探到的東西不?多,不?敢妄斷是非�!�
他并沒?有賣關(guān)子,緊接著又道:“被射殺的……烏皎,據(jù)我所查一直是辛隨的學(xué)生,不?過不?常在?人前露面。不?算個絕頂?shù)拿廊�,�?過卻很討喜�!�
劉忠嗣眉頭擰緊了:“所以是劍南那邊對蕭不?言用了美人計?蕭不?言還真被那個烏皎唬住了?”
衛(wèi)覬看了一眼中和帝,見他沒?有開口問才繼續(xù)道:“他們在?西北種?種?不?得知,不?過最后應(yīng)當(dāng)?是鬧掰了。烏皎頗通醫(yī)毒之術(shù),從西北逃走前還給蕭不?言下了毒,是以蕭不?言才追到了劍南,并在?途徑劍州時撞見了韋蘊之事�!�
說到了要緊處,他自然而然停下等著二人發(fā)問,可卻沒?等到。
也?是,劍南已經(jīng)?占據(jù)先機動了兵,如今韋蘊不?算什?么大事了。
“而后辛渡便將蕭不?言請到了蜀州,期間那幾日發(fā)生了什?么不?清楚,不?過臣到蜀州時,能看出蕭不?言與烏皎感情甚篤�!毙l(wèi)覬道,“臣戲言問他是不?是快能喝上他的喜酒了,他也?沒?否認�!�
中和帝的頭更痛了。
所以那個烏皎確實?是辛隨的學(xué)生,確實?是蕭不?言的未婚妻!
這么要緊的一個人,被朝廷派去的使臣當(dāng)?街殺了!
就算他們對他這個皇帝有什?么不?滿,怕是都沒?人覺得有錯!如今他們已經(jīng)?做得夠仁盡義至了,至少是直接把矛頭對準(zhǔn)了劉忠嗣,沒?說他這個皇帝半句不?好!
中和帝胸膛不?住起?伏著,拿起?身側(cè)的軟枕,狠狠砸向了劉忠嗣。
“你把死士混進朝廷的使團時,有沒?有想到會惹出這么多事!”
劉忠嗣沒?有閃躲,也?沒?有言語。
事到如今,解釋目的沒?有任何用處,重要的是解決問題。
……
天一日比一日冷了,山中尤甚。
蕭景姝再次回到瑯琊的山中別院時,被其荒涼驚了一驚。
明明離開不?過半載有余,可這別院卻像荒廢了三年五載一般。名貴的花草無人照顧打理盡數(shù)凋落,整座宅院都死氣沉沉,比她在?劍南住過的鬼宅更像鬼宅。
蕭景姝心里直打鼓,低聲問走在?前面鐘越:“……先生呢?”
這座別院里,真的還有人在?么?
鐘越看了她一眼:“應(yīng)當(dāng)?是在?小佛堂�!�
阿娘一直住的那個小佛堂?他在?那里做什?么?
小佛堂的大門被鐘越轟然推開,露出正對著門的佛像。蕭景姝目光掃過佛前的香爐與落灰的地?板,心道,阿娘不?在?這里。
——也?算意料之中。
鐘越走到佛像前,在?蓮花寶座的某一處按了按。
正對著他們的佛像緩緩后移,像是一道突然被推開的石門,露出其后隱蔽的暗道。
蕭景姝陡然一驚。
她的腳步一動也?沒?動,等著鐘越帶她走進去,可鐘越卻轉(zhuǎn)過了身。
他的目光掃過蕭景姝素凈的衣裙與鞋履,最終定在?了她挽發(fā)的珠釵上。
珍珠攢成的花瓣中央,擁著一顆紅寶石充做花蕊。
鐘越伸出手?,將她鬢間的珠釵拔了。
于是她的發(fā)落了下來,飄飄悠悠,讓他分神想到這青絲遠不?如以往柔順。
她的目光是錯愕的、忐忑的,帶著幾分因未知而生的擔(dān)憂。
鐘越偏過頭,淡淡道:“進去吧�!�
蕭景姝深深吸了口氣,肩膀也?隨之提起?。她沒?有說話,只顫著眼睫看了鐘越一眼,踏進了那條不?知通往何處的密道。
“先生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鐘越又突然開口,“不?要多嘴�!�
蕭景姝頓住腳步,輕輕“嗯”了一聲。
在?她又往前走了幾步后,身后沉重的石門又緩緩合上了。密道里暗了下去,兩側(cè)的燭火卻顯得亮了。
燒的是白蠟燭。
蕭景姝心中有了些許猜測,繼續(xù)向前走。
密道越來越寬,走到某一處時,豁然開朗。
相似的場景她在?辛府的祠堂里就見過,只不?過這間挖在?山腹里的密室比供奉太女衛(wèi)先輩的祠堂大得多的多。
蕭景姝的目光徑直投向正對著自己最顯眼的牌位。
先考陸公諱冕之靈位。
不?孝子陸瑾奉祭。
她僵硬地?側(cè)了側(cè)身,看向了陸冕牌位右側(cè)稍矮幾寸的牌位。
先姊陸瓊之靈位。
弟陸瑾奉祭。
最左側(cè)的牌位上則沒?有任何稱謂,只簡簡單單“陸瑾之靈位”幾個字。
只不?過供奉之人換了個名字。
公儀仇。
蕭景姝的目光環(huán)視過周圍的牌位,同樣的字跡,同一人所寫的名字,同樣的供奉者——除卻陸瑾的靈位上是公儀仇,其余的靈位上全是陸瑾。
可寫下“公儀仇”三個字的筆跡,卻與寫下成千上萬個“陸瑾”的筆跡相同。
另一側(cè)的密道里傳來輪椅滾動的聲音,很慢,應(yīng)當(dāng)?是輪椅的主人自己在?控制。
蕭景姝對上了公儀仇比夜色還要濃黑的眼睛。明明是深秋,可他卻穿得如同身在?數(shù)九隆冬,腿上還蓋著一條厚厚的羊毛毯子。
公儀仇拿著戒尺,面無表情地?指了指陸冕靈位前空蕩蕩的地?板。
他說:“跪下�!�
第45章
心無愧
往上是纖長白皙的小腿,再往上……
地板上的涼意透過衣衫,幽幽沁進骨頭縫里,把身體里的暖盡數(shù)逼了出去。
在這?樣的日子里罰跪,實在是一種?熬人的折磨。
不過小半個時辰,蕭景姝就有點撐不住了,稍稍傾斜身子坐在了地上,一只手下意識撐在了地面上。
而后?她疼得倒抽了一口?涼氣,又把手收了回來?。
她兩只手的掌心都已經(jīng)?被戒尺抽腫了,看起來?分?外可怖——蕭景姝還是頭一次挨這?么?重的打。
肚子里存了一籮筐解釋的話,可一句也沒用上。公儀仇根本沒問她怎么?離開又是怎么?回來?的,只不發(fā)一言地打她手心。
蕭景姝這?時才知以往公儀仇打她根本沒有用力?。
挨第一下時她就疼得哼出了聲,又咬住嘴唇把所有聲音都吞了回去�?傻降讻]受過這?么?大的罪,皮肉又生嫩,繼續(xù)挨了幾下眼淚便?掉了下來?。
公儀仇便?停住,繼續(xù)打她另一只手,眼見她肩膀都止不住地開始發(fā)抖才扔了戒尺,什么?也沒說就離開了。
山體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音。在這?偌大的密室之中,最清晰的是她的呼吸聲,最刺目的是白燭躍動的光亮。數(shù)之不盡的牌位環(huán)繞著她,俯視著她。
蕭景姝有些怕了。
一直纏在她手臂上不敢出來?的烏梢察覺到主人的瑟縮與恐懼,探出個腦袋在她手背上蹭了蹭。
蕭景姝將手臂抬到了面前——趕路這?些日子烏梢成日東躲西藏唯恐被人瞧見,墨玉一般的身體光澤都黯淡了不少。
其余的蠱王哪個不是被好?吃好?喝供養(yǎng)著,蕭景姝心道,只有它先后?跟了兩個主人都沒過上好?日子。
烏梢不知道小主人在可憐自?己,只覺得小主人的精氣神兒都弱了下去,很?是憂心忡忡地支起腦袋頂了頂蕭景姝的鼻尖。
你?可不能有事啊,你?要是死了蛇也就沒命了。
蕭景姝被它涼得皺了皺鼻子,心中的懼意消散了一些。
明明在心里告訴過自?己很?多次,潼關(guān)一役死去的那些人與自?己無關(guān),可當(dāng)看到這?數(shù)不盡的牌位時,還是做不到全然?無愧。
蕭景姝明白,縱然?自?己身有反骨,可終究還是受了公儀仇的影響的。
十年,公儀仇教導(dǎo)了整整十年�?v然?她在初識公儀仇時便?有了一些明辨是非的意識,可他數(shù)年的捏造與打磨還是改變了她最初的模樣。
她性情?里的軟弱、她對自?己牽扯到別人性命的畏懼以及此刻在陸氏兵將面前的絲絲愧悔,全都來?源于公儀仇。
可無論怎樣,我沒有任何錯。蕭景姝目視著陸瑾的牌位,心道,阿娘也沒有任何錯。
我的愧悔,只是愧悔自?己身為隆慶帝的女兒。從一個皇女的身份來?看,我的確對陸氏有愧。
可我從不想?做什么?皇女,隆慶帝的罪孽從來?不該延續(xù)到我身上。
我如今在這?里跪拜你?們,只是因為我有良知,我敬佩你?們,這?敬意永遠不會?變。
待跪完這?一夜,我將不再對你?們有愧。
膝蓋上的疼痛緩了一些后?,蕭景姝又端正跪好?了。
她在心中默念著往生經(jīng)?文,每覺出膝蓋疼得受不了了便?坐下歇一歇。幾個時辰過去后?卻連歇也不用歇了——腿已經(jīng)?跪到?jīng)]有知覺了。
又過了一會?兒,蕭景姝覺得身子有些發(fā)冷,頭腦也昏沉起來?。
她用手背試了試額頭的溫度——似乎發(fā)熱了。
本來?身子還虛弱著,又跪了這?么?久,發(fā)熱也不算意外。
蕭景姝環(huán)視了一眼四周,除去自?己進來?的那條通往小佛堂的密道外,還有一條公儀仇出來?的密道。
或許那條密道盡頭會?有個稍暖和些的屋子供歇息,不然?公儀仇在這?么?冷的地方也熬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