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話音剛落,地動山搖。
不遠處的樹木根部再也抓不住泥土,橫著倒下,壓在山路正中央。
山神廟里,白狐的尸體被安放在供桌上,案前,陸鐸辰捂著肚子吐出一口血水。
兩個男人都下了死手,莊弗槿占據(jù)上風(fēng),手背腫得很高,拳拳到肉,絕不手軟。
忽然腳下的石磚裂出一條大縫,地心發(fā)出嗡鳴聲,陸鐸辰一個不慎,左腿陷進縫隙里,被石頭棱角卡住。
莊弗槿抱起沈懷??往外走,他看到山神塑像眼底淌下淚水,待到他轉(zhuǎn)身,女神的頭顱骨碌碌地滾在地上。
在廟垮塌的時候,莊弗槿伏地,死死把沈懷??護在身下。
第132章
發(fā)瘋的鰥夫
今天是莊弗槿失聯(lián)的第七天。
莊家的旁氏親戚迫不及待地籌備莊弗槿的葬禮。
莊景棠最心急,已經(jīng)買好了墓地,沒有找到尸體,也要立衣冠冢。
山神廟廢墟里挖出來的只有陸鐸辰,他運氣好,陷進一人寬的地縫里,房頂砸下來的時候被頭頂?shù)氖宓肿�,形成了一個堅固安全的空間。他因此而得救。
陸鐸辰堅稱莊弗槿已經(jīng)死了,尸骨無存。
莊景棠在報紙上發(fā)表了訃告,正式宣告了莊弗槿沈懷??夫妻的死亡。
由于并未離婚,他們的名字仍然被并列在一起。
立衣冠冢的時候,陰霾天,出席葬禮的人黑壓壓排滿了半個山坡。莊景棠領(lǐng)頭,捧著裝了幾件衣服的骨灰盒子,咣當(dāng)一聲,放進四方的墳?zāi)估铩?br />
前途無量的影帝似乎就此隕落,外界會相信他死于新戲的拍攝途中,懷念他時也會稱贊一句敬業(yè)。
但他果然克妻。沈懷??的名字被印象為莊弗槿短命的妻子,沈懷??還沒來得及闖蕩出自己的事業(yè),墓碑上刻的是:莊沈氏。
眾人在莊景棠的帶領(lǐng)下對著雙人墳?zāi)谷瞎�,禮畢,客人即將散去,然后看到傾斜的山坡上,一個渾身纏滿繃帶的人坐在輪椅上,被推上來。
硬生生堵住了莊景棠的去路。
莊景棠認得他唯一露出來的那張臉,奇道:“江彥,你來干什么?”
眾人都想起來江少爺和沈懷??的一段桃色新聞。
莊景棠:“你來晚了,他們都入土為安了�!�
江彥冷笑:“沈懷??不入莊家的土。”
莊景棠心思一轉(zhuǎn),忽得想到一個絕妙的羞辱莊弗槿的主意。
他的三堂弟已死,群龍無首,他仗著年齡優(yōu)勢取得了部分莊家老下屬的支持,儼然成了新一代話事人,正春風(fēng)得意。
于是迫不及待要抹去莊弗槿的舊跡,把他的尊嚴踩在腳下。
“聽說你一身的燒傷是為了我三弟妹?”莊景行極不正經(jīng)地揶揄道,在昔日死對頭的墳頭給他戴綠帽,早逝的夫婦和不貞的妻子,豪門八卦讓眾人紛紛豎耳傾聽。
一位中年男子越眾而出,他的頭發(fā)根根豎直,成片斑白,面容處于壯年,而神態(tài)悲痛衰朽,似乎驟然白頭。
“胡鬧!死者為大,這里不是胡攪蠻纏的地方!”男子直言。
莊景棠看他一眼,嘴角翹得更高,說:“于叔,你又古板了,說不定有什么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說出來給我聽聽,我也感動,說不定就把沈懷??的骨灰盒送給江少爺了呢?”
“于清源?他倒是忠心耿耿�!�
“忠心頂個屁用,他副總的名頭都被擼了,秋天的螞蚱咯�!�
“一朝天子一朝臣,于清源本來就是被前頭那位提拔的,現(xiàn)在丟官撤職也不冤�!�
嘲諷聲中,于清源的面色冷硬如鐵,轉(zhuǎn)身對那群墻頭草道:“有什么話,到我于某人面前來說�!�
私語聲頓時停了。
于清源冷笑:“個個膽小如鼠,‘小人長戚戚’所言不虛。”
他的仗義執(zhí)言打破了場內(nèi)的平衡,一時間,竟有不少人說要把江彥轟走,忠心于莊弗槿的人遠比莊景棠預(yù)料中更多。
莊景棠身邊常年聚集著一批狐朋狗友,只擅長仗勢欺人,一旦遇到硬茬子,便轟然作鳥獸散。
江彥身后也站著從江家?guī)淼囊淮蟛ㄈ�,黑壓壓一片,面色不善,大有商量不成就要動手硬搶的架勢�?br />
江彥四肢還動彈不得,卻目光如炬。他知道沈懷??不想留在莊家,即使幾件衣服和莊弗槿共葬陵寢,也會讓沈懷??魂魄不安。
緣斷之人,應(yīng)當(dāng)生不同眠,死不同穴,生生世世,不復(fù)相見。
劉先洛站出來發(fā)聲:“小江,什么樣的深仇大恨需要在今天發(fā)作,諸般感情都已經(jīng)做古了,讓人入土為安,好嗎?”
江彥:“我也不想踏進莊家的臟土,讓我?guī)ё呱驊??的衣冠冢,我不再來。”
“讓他帶走�!�
一道如沉鐘的聲音響起,霎時間,連山坡上陰森的風(fēng)都止息了。
莊弗槿孤身一人而來,全身黑色裝束,神色平靜,可每個人都從他臉上看到了一種觸目驚心的荒涼。
他一步一個臺階,眾人側(cè)身為其讓路,不敢沾染他一絲一毫的衣角。
莊弗槿真像一只從地獄爬出來的鬼,貪婪地用目光將沈懷??的墓碑從頭到尾掃視一遍,說:“打開�!�
沒人行動,連最討厭他的江彥也呆滯了。
此時太陽從云層之后露出頭,昭昭陽光落在莊弗槿身上,在沈懷??墳?zāi)贡砻嫱冻鲆粋黑影。
他確乎是人。
莊景棠尖聲叫道:“你沒死!”
江彥憤然:“蒼天無眼,你業(yè)債纏身,竟也不收你�!�
莊弗槿奪過一人手中的鐵鍬,開始挖墳。
畫面著實詭異,不少人嚇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逃下山去了。
詐尸,掘亡妻墳,這種駭人聽聞的消息很快會被傳遍街頭巷尾。
可莊弗槿不在乎,動作麻木又堅定,于清源帶著一群人來幫他,掀開木板的那一刻,莊弗槿的一滴淚落在亡妻的舊衣物上。
好想你啊……
沒有你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活在人間煉獄。
最底下的一件衣服小小的,明顯是新生嬰兒的尺寸。
莊弗槿不知道沈懷??何時買的這件衣服,他把柔軟的料子捧到手心里過嗎?他是不是真的憧憬和自己有一個完整的家,生兒育女,朝夕相伴。
從過去呼嘯而來的子彈第無數(shù)次打穿莊弗槿的胸膛。
不懂珍惜的他不配得到幸福。
吱呀呀的輪椅聲響起,江彥被人推到莊弗槿面前,對他說:“把東西給我�!�
莊弗槿的臉埋入沈懷??的舊毛衣里,屬于那個人的味道已經(jīng)散逸盡了,沒有木槿花香,他只聞到了地底陰冷潮濕的味道。
死亡味。
他如被燙到般把衣服都丟給江彥。
江彥覷著他:“你如果還有心,就該日日自責(zé),你身上的罪贖不清了�!�
莊弗槿像沒有聽到一樣,他墮入了一個自說自話的夢境,又指著豎立的墓碑對手下說:“把沈懷??的牌位掘出來�!�
于清源點頭,又問:“莊總,那您的不如也一并挖了,人還在,這些不吉利�!�
“不需要,”莊弗槿摸了一下自己的碑文,道,“我真該死。”
于清源和旁人面面相覷,都覺得老板精神失常,瘋癲了。
也奇怪,活下來的人像具尸體,死了的人卻像還活著。
京城的宅院里,沈懷??生前的痕跡被盡數(shù)保留,一日三餐,傭人都按照吩咐送來兩人份,只不過根據(jù)莊夫人口味準備的飯食從來不會被觸碰罷了。
莊弗槿一有空閑就會像鬼魂一樣在屋子里游蕩,管家聽到過主人在青天白日里夢囈般對著空氣說:“沈懷??,我看到你了�!�
莊弗槿的失心瘋不是一樁秘密。人盡皆知到街邊的三歲小孩都能說一句:“我姐姐的偶像變成傻子了,她可傷心了�!�
瘋和癡并不能概括莊弗槿的精神狀態(tài),他一旦離開家門,行事正常,甚至更加酷烈。
比如把莊景棠送去非洲種樹,又逼莊景棠和妻子離婚,把他成堆的私生子都送去了福利院。
莊氏集團上上下下被清洗一遍,以于清源為核心的人穩(wěn)坐上層交椅,順者昌,逆著亡,莊弗槿的凌厲手段更勝往昔。
越來越多的人勸他去看精神科。
外界議論紛紛:“活著的時候沒見莊影帝有多喜歡沈懷??,怎么一死就……?”
“像不像戀尸癖,他前男友死之后不也被視若珍寶?”
“分明是克妻,命太兇了,你們看他身邊的人個個得不到好報,他母親的案子過幾天就要開庭了,還有一個姓張的女明星,好像叫張影蘿的,稍微喜歡了他一下就不知怎么掉進了河里,差點淹死�!�
這些閑話手眼通天的莊弗槿怎么會不知道,但他非但沒有制止,還聯(lián)系新聞媒體又加了把火,讓人人都對他克妻深信不疑。
他身邊因此得以清靜,沒有狂蜂浪蝶會往一個煞神身上撲,即使他尊貴無匹,無妻無子。
秋天,《舊塔》獲得巴黎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獎,達成華語影史上開天辟地的成就。
曾經(jīng)莊弗槿蒙騙沈懷??,答應(yīng)帶他來法國參加這一藝術(shù)盛會,可成行時,莊弗槿搭建了最頂尖的團隊,唯獨缺少沈懷??。
時間是最客觀的證人,再一次向莊弗槿證明,沈懷??不存在了。
名流云集的頒獎晚會上,莊弗槿一身黑西服,上臺捧起金色獎杯,掌聲雷動,莊弗槿唯獨看向第一排空著的座位,椅背上的姓名牌用雙語寫著:沈懷??。
英俊極了的男人開了口,喪偶幾個月以來,他周身傾瀉出一種悲傷歌劇的哀沉氣質(zhì),漩渦一樣將所有人的視線吸引向他。
他說:“《舊塔》是一部充滿了缺憾的故事,相愛的人陰陽兩隔�!�
臺下寂寂,眾人都清楚這位風(fēng)光無兩的明星失去了他的愛人――還是《舊塔》的第二主演。
北方的某個小城市,診所里,一個人關(guān)閉了電視機。
轉(zhuǎn)播畫面熄滅了,莊弗槿的聲音再也聽不到。
“誰關(guān)的啊,”嗑瓜子的醫(yī)生說,“誰碰了遙控器。”
角落,孱弱的灰色身影縮了一縮。
第133章
沒死,但右手殘廢
沈懷??和戲中的阮湖同樣割腕而亡,戲也?真也?人時時刻刻活在隱秘的讖緯之中,身似飄萍。
莊弗槿繼續(xù)道:“中國有句古話‘當(dāng)時只道是尋�!覍Σ黄鹞业钠拮�,我還茍活,是要還清血淚之后,才有面目去九泉之下尋他�!�
從沒有過這樣的獲獎感言,帶著濃烈的死志,他隱約有成為當(dāng)今世界影壇第一人的趨勢,真的會去死嗎?
莊弗槿最后說:“《舊塔》的榮耀完全屬于沈懷??�!�
針對他的感言,外界褒貶不一。有人罵他作秀,踏著亡妻的尸體為自己立深情人設(shè),更多人的反應(yīng)是疑惑,世上真有如此深重的執(zhí)念嗎?
莊弗槿和沈懷??并不相配,如高樹與雜草,雜草終其一生仰望不到樹木的頂冠,不知曉那里上企藍天,清風(fēng)吹拂,鳥鳴啁啾。
小草只會用自己春榮秋枯的短暫生命擁抱他,匍匐在它的腳下。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而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
沈懷??死了,可如果莊弗槿不自殺,他還要痛苦地活上很多年。
在命運前談?wù)撉閻凼羌珳\薄的事,莊弗槿敢言生死,因為他的心已經(jīng)隨著沈懷??的去世而腐朽了。
他計劃了結(jié)自己。
冬天,由莊弗槿監(jiān)制、主演的新電影《狐仙》上映。這部戲的誕生著實不易,經(jīng)歷許多天災(zāi)人禍,一番沈懷??只拍完了原定戲份的三分之一就去世了。
很多人勸莊弗槿不要強行抬《狐仙》,包括葉翁。葉翁把《狐仙》視為自己的翻身之作,對他傾盡心血,可面對形勢逼人,也不得不退卻。
他對莊弗槿說:“這部片子不祥,拍的時候見了血,搭進去了人的性命,你不缺戲拍,也別為了這部廢了一半的片子把自己的名譽折騰沒了�!�
莊弗槿一意孤行,攢起團隊繼續(xù)拍攝,沈懷??的戲份不夠,他就給自己加戲,確定無名書生姓莊名理,將末尾改為圓滿結(jié)局。
他滿足了沈懷??對美好的全部幻想,《狐仙》是獻給沈懷??的。
上映當(dāng)天,恰值莊弗槿三十歲生日。
晚上,他把沈懷??送他的二十九歲生日禮物――兩枚婚戒,分別戴在雙手的無名指上。
沒有任何人窺見他的癡情,萬籟俱寂,庭院里白雪壓枯枝,屋內(nèi)壁爐里炭火燃燒偶爾發(fā)出噼啪響聲。
再無人對他說:“長命百歲,莊弗槿。”
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
莊弗槿仰面躺倒在了沙發(fā)上,左手上的戒指抵住眉心。
北邊,白城。
過了小年,物價一路上漲,菜市場上排滿了運了冬菜來賣的小商販。
一男子穿著軍大衣,頭戴氈帽,雙手都縮在衣袖里,眼看著天又要落雪,還有大半車土豆來不及賣出去。他愁出一臉皺紋,連帶著瞧對面挑揀半天的年輕人也不順眼。
“麻利的,買不買?”
那磨蹭的年輕男人只露出一雙眼睛,用皮手套把最后一顆土豆擦干凈放進袋子里,說:“能便宜點嗎?”
老板騰的一下站起來:“九毛錢一斤還嫌貴,你去市場上拾爛菜葉好了�!�
對方點了點頭。
眼睛一眨,似乎覺得土豆攤老板提出了一個切實可行的建議。
他把帆布袋里的土豆重新拿出來,道了聲謝,轉(zhuǎn)身走了。
老板被氣得倒仰。
“摳門成這樣,討不到老婆吧�!彼麑χ瞧萑醯谋秤班止�。
一旁賣白菜的大姐來了精神,也不剝橘子吃了,湊過來說:“老哥,剛來擺攤吧,不認識他?”
半空里零星飄下點雪,土豆攤老板開始往菜上蓋棉被,道:“不認識啊,看著像個找茬的神經(jīng)病�!�
“腦子估計沒病,就是特別窮,”大姐來給他搭把手,她在這片菜市場二十年了,把芝麻大點的事都能講得天花亂墜,“你看他長得還可以哈,但手殘疾,右手動不了�!�
土豆攤老板回想那人挑菜的動作,慢到不正常,而且右手一直在袖管里縮著,一動不動。
“還真是,”他一拍腦袋,又問,“怎么弄的?”
“怪就怪在這兒,外地來的,沒人了解他。你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往大城市跑,我們白城還有門道吸引來新人呢,奇了�!�
“那結(jié)婚了嗎?”
“肯定沒呀,誰想不開嫁給個殘的。”
年輕男人不知道許多人在背后議論自己,他從菜市場出來,熟練地走進一家超市,老板娘看見他,涂指甲油的手一頓,抬著下巴問:“找到工作了嗎?”
男人沒出聲,老板娘撇了撇嘴:“悶葫蘆�!�
他每隔一天,就會來這兒的臨期貨架上買吃的。
老板娘一開始覺得他窮酸,后來某天下午,男人提前來了,沒戴口罩,下巴上貼了一塊白紗布。
女人看見他冷玉一樣的臉,手一抖,指甲油涂到了肉上。
他是被打了,腳步一瘸一拐,腮邊遍布青紫指痕。老板娘那次沒嫌棄他,跟在他身后噓寒問暖:“被誰打了?告訴姐,姐給你找場子去�!�
當(dāng)時還在秋天,年輕人穿著不起眼的長袖長褲,也忽然開口叫她:“姐�!�
低低的一聲,還挺招人心疼。
蔣巧玉聽得熱血沸騰,擼起袖子,下一秒就要為他出門討公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