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他帶著恨意,絲毫不避諱斂眉垂首的慈悲山神。
沈懷??定定地看著他:“你不要做傻事�!�
他死了并不值得可惜,又說,“你好好活著�!�
可陸鐸辰主意已定,在天邊墜下第一滴雨水時,開口道:“其實你就是沈眠。”
驚雷劃過,天地震顫。
沈懷??認為自己聽錯了,他本就耳鳴眼花。
“我來嘉陵鎮(zhèn)前,某天晚上,莊弗槿給我打電話,要我去看沈眠�!�
“沈眠不是死了嗎?”
“死了,但尸身一直被存放在醫(yī)院地下室。那次我下到負三樓的時候,正巧遇到了費云充……”
費云充,京都醫(yī)院整形科主任,給沈懷??做換臉手術的那位。
地下三層只存放了沈眠的尸體,故而和陸鐸辰碰面后,費主任無可辯駁,她拉上身后的門,把刺骨寒意隔絕在里面。
她是整形方面的頂級專家,大部分時候在國外,按照陸鐸辰親眼見到她的時間點,費主任應該在英國舉行講座。
費云充苦笑一聲:“瞞不住你了�!�
兩個穿白大褂的人相對站立,曾經費云充是陸鐸辰最尊重的老師,帶他走上這一領域的引路人。可自從推測費云充動過沈懷??的臉之后,這對師徒生疏不少。
“這個問題我想問您很久了,為什么要替盛玫做事,去傷害一個無辜的人?”
費云充衰老的臉上,肌肉微微顫動,她常說醫(yī)者仁心,也以此教導陸鐸辰的,可先破例的也是她。好不諷刺。
“我的丈夫出軌了,出軌對象叫盛玫,她是我許多年的姐妹,人都好面子,我裝作大度,離婚、分家,演得像真的不愛那個男人了一樣。換做你,你恨嗎?”
“我只會恨當事人,不會把刀子捅到別人身上�!�
費云充盯著他:“如果我年輕二十歲,我也會像你一樣守正持中,有所為有所不為吧�?晌艺嬖趺炊返眠^他們呢?奸夫淫婦,權勢遠在我之上�!�
“我假意和他們親厚,關系融洽到像插足之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就在等一個機會,等著像藏在暗處的蛇一樣,狠狠咬他們一口。終于有天,盛玫請我?guī)退鍪�,她弄來兩位同樣奄奄一息的人,對……就是沈�??和沈眠。”
她講起故事來聲音凄厲,恨到深處,每一絲細節(jié)都記得,“盛玫和我說,毀容的是他兒子的愛人沈眠,她要把沈眠的臉轉移到另一個陌生人身上。真歹毒啊。”
即使站在冷庫門外,墻壁里散逸出來的寒氣也扎得人皮膚疼。
陸鐸辰屏住了呼吸,費云充知道的事太多了,遠遠超乎于他的預料。
她竟然見過垂死之際的沈眠。
“你所說的伺機報復就是替盛玫做事?”
“你懂什么?”費云充嘶吼,“我做了殺人犯……手術臺上,我把沈懷??殺死了�!�
十萬大山,共同聽到了陸鐸辰口中說出的秘密。
暴雨滂沱,沈懷??打了個冷戰(zhàn)。
“沈懷??死了?那我是誰?”
“你是沈……”眠字還未說出口,沈懷??突然撲在陸鐸辰身上,用盡全部力氣捂住了他的嘴。
“別說,求你別說……我怎么能是他呢……”
一切暫時安靜,陸鐸辰感受到沈懷??掌心下狂跳的脈搏。
山神也聽得了這個秘密,陰沉的云層劃開一道縫,露出一線天光。
沈懷??意識到靈魂飄飄然,竟從肉身中抽離了,離開廟宇,升向半空。
山神娘娘以一種悲憫的目光看向他。
“小狐貍,又見面了�!�
沈懷??低頭看了看自己,發(fā)現變回了時刻魂牽夢縈的狐貍形態(tài)。
山神依然富麗無邊,拈花微笑,衣袍無風自動,如陽光般翻涌。
一切好像都沒變。
百年記憶呼嘯而過,也不過是昭昭天地間的一粒塵埃。
沈懷??審視己心,頓覺釋懷。
他是誰都無所謂,不再掛礙莊弗槿的時候,他是山間一縷自由的風。
山神一抬手,兩片柳葉飛到半空,無限復制,延伸出一條看不見盡頭的路。
沈懷??知道,他死了,神靈指引他的魂魄重回奈何橋。
山神的眼神從他半透明的靈魂里穿過,問:“你還有未完成的夙愿嗎?”
沈懷??搖頭。
但他心事翻涌,在胸口中匯出一股濁氣,在神靈眼中分毫畢現。
“還剩下一點心魔,或許你應該再解決一下。”
山神一揮手,在天幕上倒影出一副畫面。
沈懷??看過去,看到了莊弗槿在樹林里飛奔的身影。
“他來找你了,你不見他嗎?”
沈懷??眉間浮現一道朱砂痕跡,那是他和莊弗槿之間生生世世的塵緣線。
還沒斷,需要他親手斬斷。
下一秒沈懷??眼前一黑,靈魂又被打入肉體,所有疼痛感盡數消失,他暫時獲得了一副健康身軀。
莊弗槿不人不鬼地闖入山神廟。
他從沒如此狼狽,見到沈懷??便叫他:“眠眠!”
第131章
別離開我(虐渣啟動
莊弗槿的心腸碎得七零八落。
費云充偷天換日,沈懷??死在了手術臺上,沈眠則被重塑容貌,頂替了沈懷??的身份。
在冰庫里的快三年光陰冷不冷?是否將沈懷??的冤魂磋磨到盡數消散?
那顆被費云充點掉的紅痣,阻止了莊弗槿和沈眠的相認。
沈眠難道就不冤枉?跳下轉生臺,他雙腿上的彼岸花化作一縷血霧打入他的腦海,那是孟婆的靈力所化,將他幾百年的的記憶全部封存。
孟婆希望他了卻前因,這一世把他的身份改動為山村孤兒,與大富大貴的莊弗槿區(qū)別如云泥。
忘川畔的老婦人,早看過悲歡離合無數,在命簿上改動幾筆,小狐貍不再是京城沈家的少爺沈懷??。如果命運的軌跡正常運行,沈眠一輩子不會與莊弗槿相見。
可命運無常,塵緣牽繞,冥冥中上天的力量推動一切滑向脫軌深淵。
誰都無法與天相爭。
一場混亂的大戲,每個人都被愚弄了。
沈眠和莊弗槿在山中偶遇,一眼定情。
沈懷??與沈眠交換身份,命簿上批下的判詞“求而不得,含恨而死”,分毫不差地出現在暴雨中的山神廟里。
莊弗槿半小時之前,在沈懷??空了的病床上看到一封信。封面上的字跡無比眼熟,寫著讓他親啟。
陸鐸辰的筆跡。
莊弗槿拆開信件,也親手打開了陸鐸辰報復他的武器。
他毫無防備,被真相扎得遍體鱗傷,沈懷??就是沈眠?他親手毀掉的一個人,是他不遺余力想重塑的人。
天雷滾滾,像神明在懲罰他的歹毒行徑。
“你真的愛沈眠嗎?”沈懷??被莊弗槿抱在懷里,男人的動作重到要把他揉碎。
他詰問莊弗槿,聲如脆鈴,山神靈力的加持下,他的面容呈現出高不可攀的清冷。
“你根本不懂什么叫愛,如果沈眠沒有死,你也不會如此懷念他。你只是需要一個作惡的借口,用沈眠的名義發(fā)泄偏執(zhí)私欲�!�
莊弗槿心中大震,他多年的自負垮塌著,變?yōu)橐黄瑥U墟。
紙老虎的面具被沈懷??一戳,露出外強中干的實質。
他如何才能懂得愛呢?人出生起伸手向父母討要愛意,可莊世卿和盛玫無比吝嗇,莊弗槿沒有感情的滋養(yǎng),反而被填裝炸藥,埋入引線,成長為滿身利刺的危險分子。
他總傷害別人。
“不、不,眠眠,我愛你……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活得最像一個正常人。”
沈懷??猛地推開對方,背后依靠著寺廟中的一根木柱子。
他的肩膀黏濕一片,他反應片刻,才相信那是莊弗槿的淚水。
無心之人也會落淚嗎?
“別騙我了,我都能想起來了。”山神貫通了沈懷??的筋脈,讓他想起前半生以沈眠的身份經歷的所有事。
“你所說的正常人,是指利用沈眠給你打探消息?你明知道追殺你的人那么危險,還讓沈眠入局�!�
沈眠為了保護莊弗槿,引著盛玫的人一路往東,被抓起來,被綁在木架上,臉上的汽油燃燒,將他的五官燒成黑炭。
莊弗槿母子,都偏愛用火殺人。
陸鐸辰一直冷眼旁觀,奇怪,莊弗槿的追悔莫及并沒有讓他產生多少愉悅。他的一顆心全系在沈懷??身上,看到沈懷??臉上病色一掃而空,他以為奇跡發(fā)生,對方的病痊愈了。
他急忙牽起沈懷??的手,又愛又小心翼翼,牙關都在顫抖:“你好了?我?guī)阕摺!?br />
正午,天色黑沉,閃電下山神塑像的面容忽明忽滅,隱隱露出不祥。
雨勢滂沱,若一直如此下去,極有可能發(fā)生滑坡。
陸鐸辰一心想把沈懷??快些帶離此處。
沈懷??沒防備,被他攬著腰抱起來,雙腳離地。
“我不能離開這里,”沈懷??說,“我靠山神庇佑吊著一口氣,跨過門,就真的死掉了�!�
他眉心朱砂又通靈似地一閃,與此同時,噗通一聲,莊弗槿被抽去了所有力氣,跪在地上。
莊弗槿一個平日里這樣高而威嚴的人,竟也會彎下膝蓋。他額頭中央出現和沈懷??一樣的紅色,塵緣線,捆綁著兩人,讓他們生生糾纏幾百歲。
既然沈懷??不再念了,紅線像一段灰塵一般被氣流沖散,一點點匯集到山神塑像拈著花朵的手里,那灰白色的土花瞬間蘇醒,化為一朵鮮艷的紅山茶。
山茶又叫斷頭花,凋落時無比決絕,整朵墜落土里。
像沈懷??的幡然醒悟。
沈懷??愣了一下,眉心的紅色消失了。他胸中的濁氣也傾瀉一空,他拉了一下陸鐸辰的衣領,說:“放我下來吧,也可以把我埋在這里。”
成年男子的軀體忽而化作一只一臂長的白狐,垂著毛茸茸的尾巴,萎靡地蜷縮在陸鐸辰的懷中。
他眼皮沉重,鼻底聞到一段冷香,才意識到自己被莊弗槿搶奪過去了。
莊弗槿死死地抱著他,這是他的愛人,正在經歷垂死之際。
他們相見不相識,他們生生世世輪轉,重蹈悲劇覆轍。
再也沒有人像沈懷??一樣對他義無反顧,癡傻地追尋他了。
莊弗槿在極度激烈的心緒激蕩中,感覺全身的骨肉都被放進絞肉機里絞成了碎片,上窮碧落下黃泉,此后,他再也找不到沈懷??了嗎?
“小狐貍,下雪了,你怎么不躲一躲雪?”
初遇,負篋曳屣的窮書生喂了白狐一點吃食。
“我叫沈懷??,不是橙子的橙�!�
這一世相見,沈懷??向他這樣介紹自己。
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美之能當?
貫穿幾百年的記憶忽而塞入莊弗槿的腦海,沈懷??取自《離騷》里他最喜歡的一句話。
他怎么入了輪回,就把沈懷??忘了呢?
第一世,白狐自斷一尾,化作沈氏公子嫁給莊理,那位男子名為懷??。
莊理懷念未活過新婚之夜的妻子,在寫與亡妻的書信里,把他的名字隱去,稱其沈眠。
期望他能在地下安眠,免受地獄烈火的炙烤。
史書名臣傳記里,關于莊理亡妻寥寥幾筆,就以沈眠的性命記載。
沈眠,沈懷??,本就是同一人。
命運捉弄,愛上莊弗槿這種命中孤煞的人是件太痛苦的事了。
“別離開我……求你別離開我……”
莊弗槿第一次把姿態(tài)放得如此卑微,他雙膝跪地,手里捧著一只孱弱的白狐,彎下的腰像折斷的山脊。
沈懷??雙目緊閉,再不愿看他一眼。
山神聲音自半空飄蕩而來,對莊弗槿道:“你塵緣線斷,命中兇煞已解,再轉世投胎,能得償所愿,順心遂意�!�
“我要和沈懷??再續(xù)前緣。”
白狐的身體一顫,最終徹底軟綿下來,連尾巴尖都不擺動了。
“他死了,魄散魂飛,”山神說,“不會來人間了。”
雨也止歇,云開霧散,天空露出純凈的蔚藍色。
萬物安然無恙,世間無聲無息地散去了一縷孤魂。
山茶花失色,重新變回粗糙的土胚模樣,神像再也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莊弗槿雙目赤紅,把尸身抱進懷里,痛苦地弓起身子躺在地上。
他的悲傷來得太晚太多,像潮水迅速沖垮了堤壩,溢出的情緒疼得他幾乎昏厥。
陸鐸辰一腳踹在他的背上,莊弗槿在地上滾了幾圈,白狐的身體被陸鐸辰搶了過去。
“你不配抱著他。”陸鐸辰說。
“還給我。”莊弗槿一拳毀在他的臉上。
兩人在寺廟里大打出手,腐朽的柱子支撐的房頂晃了晃,漏下來幾縷渾濁的泥沙。
沒人注意岌岌可危的建筑物。
沽釣山下,陳霧被警戒線攔著,不許入內。
他與消防員辯解:“雨都停了,為什么不許我上山?我有朋友他們在山上,大半日了還沒有下來�!�
“封山了,氣象臺發(fā)布了山洪預警,從現在起誰都不能上去。”
“我朋友們怎么辦?山神廟里……”
“他們聽到警報聲,會自行下山的�!�
“如果沒聽到呢?”陳霧心里想。
陳霧開始后悔,他之前答應過陸鐸辰放沈懷??走,所以睜只眼閉只眼,沈懷??要去山神廟,他沒阻攔。
但他軟弱又瞻前顧后,莊弗槿后來盤問沈懷??的去處時,他幾番糾結后如實相告,這樣一來,莊弗槿也追上了沽釣山。
一去不回。
當陳霧開始焦急時,山已經浸飽了雨水,土質松軟,隨時可能發(fā)生災難,將人活埋。
幾位消防員攔住陳霧:“此處地震本來就多,你沖進去,沒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