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這十幾年跟著老三,在家里當著老太爺、老太君,日子更是神仙般快活。
現(xiàn)在家仆不干活了,他們哪哪都不舒坦。
他倆還都有一個毛病,不把賣身的家仆當人看。
城內(nèi)兵變,影響到家中,家仆們沒反過來欺主都是好的,他們偏不滿意,成天在屋里罵。
天氣初開春,春寒猶在。
上了年紀的人,惶恐憂心壓在心頭,也沒個發(fā)泄渠道。
伙食一落千丈,保養(yǎng)的藥丸吃完了沒法買,出來轉(zhuǎn)轉(zhuǎn),受了風寒,這間小屋就安靜了。
病懨懨躺兩個。
老人的身體,受病受災(zāi),命數(shù)難言。
他們這里不好,反把姜楚英嚇到了。
不是孝心上的嚇到,而是聯(lián)想到了自身。
她怕她身體出問題,壓不住“毒”。
江致微心累,也解釋膩了,聽她叨叨叨,回應(yīng)敷衍。她能消停一陣就好。
大門外偶有喊打喊殺的聲音,也有馬蹄刀兵聲。
街上靜寂,這些聲音被無限放大,間或里還有些喊冤聲、大罵太子的聲音。
人群如受驚之鳥,明明困在家中,一聽見動靜,還有找更深的屋子躲藏。
這期間,夏元儀也在找線索。
或許無用,但她要知道她們怎么死的。
她是內(nèi)宅婦人,娘家培養(yǎng)再好,夫君不與她同心,她所知事情就有限,有才也無法施展。
她一條條的梳理,最終在江老三突然發(fā)瘋,要給老太監(jiān)送侍妾那件事上定下。
定位到這件事,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釋。
她把江致微叫來,跟他一樣樣說。
年前,不知老三職務(wù)上出了什么錯漏,他拿了很多銀子出去打點。
事情過去了,他還不放心,想搜羅美人送進宮。
江致微聽到這里,目光凝固。
夏元儀沒在意他的反應(yīng),繼續(xù)道:“他寵著余春至,什么都往那頭說,讓二哥兒聽見了,二哥兒說找什么美人?家里現(xiàn)成的就有�!�
江致微無法理解,為什么江致寧會對小魚有這么深的惡意。
夏元儀往后梳理:“二哥兒提議送江知與去。大房就一個獨哥兒,我們還指著大房的銀錢過日子,老三猶豫兩天,或許是公務(wù)上再次受挫,家里又挑撥,他還來問我,我肯定不同意的�!�
大房兩口子烈性,再者,名聲太難聽了。
她不同意沒關(guān)系,又不是要她的孩子。
江老三轉(zhuǎn)頭去求爹娘同意,爹娘能同意嗎?他倆為什么這么恨宋明暉?還不是有了宋明暉,老大不夠聽話了嗎?
老大不聽話,娶的夫郎也不把他倆當一回事。
動他們孩子,以后鬧來京城,他們吃不消。
老三就威脅,說他好了,一家都好。
又戳兩口子的心窩子,要給大哥房里送人。
這事兒就定下了。
定下來后,就處處是變故。
先是宋明暉想了法子,從京都傳信回豐州,導致大房招婿。
再是江老三送人不成,事已成局,迫于無奈,只好把二哥兒強綁上轎。
這之后是什么呢?
家里看似安生,可老家厲害,不聲不響幫忙賑災(zāi),接濟難民。
他們竟然還先斬后奏,要老三出力,從中周旋,他們要請賞!
這是政績相關(guān),老三只能捏著鼻子認下了。過往恩怨暫且放下,先打點此事。
大房的人,萬萬沒想到,老三在京城犯下的錯誤如此大。
他不走動尚好,老家的消息無人知曉。
他一走動,敵家聞聲而動。
欽差過境,老三等著政績加身,升官加職。結(jié)果老家差點被抄家了。
大房的人沒有想到,但大房的人著實厲害。
遠在京都的、極其細微的關(guān)系網(wǎng)上,引動的雷暴,被他們察覺到了。
他們渡過了危機,并且加封受賞。
不過封個勇士,不算什么。
夏元儀之前也這樣想。
她細想一遍,再說一遍,背脊卻升起層層寒意。
她跟江致微說:“大哥招婿厲害,這般人才,虧得他慧眼識珠�!�
她需要仔細揪線索的事,老三心知肚明。
所以那陣子對謝星珩的態(tài)度,非常的反復。
他要想交好,又要試探。
人還沒上京,府上就成天的派人出去打聽。
他不知道謝星珩來沒來趕考,甚至叫了賀管事去貢院門口蹲守。
謝星珩來了,確實是故意躲著的。
這個人有本事,來到京都,還未取中時,僅是小小秀才,就能打響聲名。
鄉(xiāng)試期間,滿城盡是“謝星珩”。
夏元儀當時也對謝星珩重視起來,如果老三硬要扶一個人,她會選謝星珩。
但中秋節(jié),謝星珩打了同年考生。為江知與打的。
她就知道事情必敗。
大房的小哥兒是面團子,找的哥婿竟這般精明果決,鋒芒畢露。
果不其然。
他們是來斷親的。
斷親這件事,一直困在夏元儀心口。
兩家確有矛盾,但他們家在京城經(jīng)營多年,對謝星珩的用處極大。
都是一家人,關(guān)起門來怎么算賬不行?一定要鬧得這么難看?
老三走動關(guān)系,沒能拿回斷親書。
老三找了二哥兒,走了黃公公的關(guān)系,還是沒拿回斷親書。
他說:“大房有大靠山。”
被黃公公稱為“大靠山”的人,他們無力反抗。
過后,家里一直不順。
夏元儀當局者迷,趕上春試要到了,她只是不想老三浪費銀子,她想為自己的孩子謀前程。
他們以為家里的不順,是因為大房沒給錢了。
但原來所有的不順,都在老三身上。
他死要面子,不肯承認錯誤,也不想把錯誤說給婦人和小輩聽。
他自知后路已斷,他著急后半生能否安心舒逸。不知能不能成事,就想給江致微買個官。
大房厲害。早早看到了今天的局面,當斷則斷,狠狠跟他們斷親了。
夏元儀說:“二哥兒也心狠,他接走他爹爹,半個字風聲不透�!�
江致微最近也在想事情,缺失了很多細節(jié),但他想明白了大伯一家的很多行為用意。
夏元儀往外看。
她是婦人,跟小輩男子說話,大門開著,姜楚英還在外頭湊著,時不時往里瞄一眼。
這般作態(tài),實在惹人嫌。
她勾唇笑道:“家里還有個趣事,有個丫頭,莫名其妙要贖身。她的賭鬼父親,竟然拿出來五十兩銀子,死命要贖她�!�
正好是鄉(xiāng)試后。
當時謝星珩跟江知與都在京城。
夏元儀作為當家主母,家里大小事物,多數(shù)瞞不過她。
比如說,江致微進京以來,就在打聽他娘在京都發(fā)生了什么。
老實說,夏元儀也不知道。
她沒興趣打聽寡婦的日常。
在她家,輪不到寡婦興風作浪。
如今回想,是她自大了。
“你娘不知道為什么,跟余春至突然好上了。巧得很,宋明暉那幾天發(fā)高熱,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等宋明暉好了,她又跑前面去端茶送水……”
夏元儀說著,嘴角下扯。
這般作為,她看不上。
她看向江致微,看他眼睛睜大,眼中情緒猶如洶涌波濤。
這件事,也能串起來。
為什么斷親的時候,謝星珩讓余春至吃那碗湯圓,余春至毫不猶豫就從地上撿起來吃了。
又為什么,大房二房如此親厚的關(guān)系,江知與那般好性子的人,都能對二房作出清點家資的事。
因為“毒”啊。
因為姜楚英連日念叨,夢里都忘不了的毒啊。
江致微想要拼湊的線索,是對時局的了解。
他跟夏元儀消息局限,只能從身邊事情入手,然后拼湊出讓他當心神劇烈震動的真相。
他偏過頭,恰好跟往里面打量的姜楚英對上眼神。
姜楚英望著他笑了笑。
笑容里有江致微看不懂的討好與卑微。
幾個月的時間,就能讓人性情大變。
他們都不知未來會如何,患難里的一分理解,讓夏元儀對江致微多了幾分關(guān)懷之情。
她說:“你大伯一家好苦的心,把你家的錢財都收了,讓你娘沒法子帶著銀子上京替你打點。否則你現(xiàn)在就撞刀口上了�!�
江致微身體發(fā)抖,手心沒勁。
他很想抓緊拳頭,以此獲取力量,可他連眼皮都難以眨動。
他定定看著外面,看姜楚英來回踱步,看她走了又靠近,看她在門口探頭探腦。
眼睛里有淚水,他視線模糊,努力瞪大眼睛。他眼角有澀澀的疼。
姜楚英終于發(fā)現(xiàn)不對勁,急急進來,看江致微又是抖又是哭的樣子,心里焦躁。
“怎么了?你三嬸說你什么了?”
一家子被官兵圍住府門,她還要做樣子,讓江致微好好聽著,大人的話都是好話。
江致微找到思緒,聲音啞得厲害。
“娘,你跟余夫郎認識嗎?”
姜楚英幾乎是本能反應(yīng):“不,我不認識他!”
夏元儀都聽笑了:“弟妹,問你認不認識,沒問你跟他熟不熟�!�
姜楚英再說什么都沒有用,江致微一律不聽,只問她:“你為什么要給阿暉叔下毒?”
余春至走了,姜楚英認為這件事可以一直瞞下去。
只要不讓兒子見大房的人。
她猝不及防,猛地回身看夏元儀,眼神很毒很毒。
夏元儀給翻翻眼皮,沒理她。
她的反應(yīng)說明一切。
江致微腦袋遭到重擊般,有一瞬空白。
他不懂他娘為什么要這樣做。
“千經(jīng)萬典,孝義為先。大伯跟阿暉叔待我……”
姜楚英瘋了般嘶吼:“我才是你親娘��!”
江致微怔怔看著她,眼角因用力睜大,撕開了小口子,眼淚里夾了血。
“大伯是長輩,他照顧我們十幾年。你不記恩反成仇,是為不義。因仇心下毒,是為不孝。你是我親娘,我們母子一家。你不義不孝,我也是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
江致微的心都在發(fā)顫,在胸腔里被捏握著,喘不過氣,臉色一霎透了白,有種滲人的虛弱。
“今次劫難,尚不知有無解法。你是我娘,我不會把你拋開。但我長大成人了,我們倆,我們一家,我們二房的事,從今往后,都由我做主。你病了,以后就好好養(yǎng)病吧�!�
姜楚英不要養(yǎng)病。
她不承認她病了。
她需要對兒子的事有掌控權(quán),決定他以后做官還是經(jīng)商,娶媳婦還是娶夫郎。
她不點頭,家里都是她說了算。
江致微不跟她多說:“你一日不知錯,我們就一日無話可說�!�
寄人籬下已經(jīng)很苦了,母子離心,更讓姜楚英心碎欲裂。
她跌坐在地,淚如泉涌。
她怎么可能認錯。
她兒子就是看重大房一家,勝過親娘。
江致微目光一直盯著她看,這番狠話下來,她眼中狠意與恨意不減反增。
這陌生感猶如實質(zhì),讓他前十幾年的生活,都化作一幕幕隔著云霧的畫像。
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