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甜釀是被曲池抱著送入臥房內(nèi)的,其間她迷迷糊糊睜開眼,似乎是呢喃了一聲,又閉上眼睡去。
這一覺睡到不知時辰,甜釀起身的時候,眼前昏暗,不辨物影,摸到身下熟悉的被褥,還有樓下吵鬧聲響,知道這是在家中。
外廂有茶水煮沸的聲音。
甜釀起身去點燈,摸到了油燈,卻摸不到火絨:“小玉,小云,幫忙把火絨拿進來好么?”
有高大身影進了屋子,撩開布簾,只站在門首,伸手遞過來一只火絨:“九娘子,是我……小玉和小云去食肆吃飯,我擔心屋內(nèi)無人,所以在外頭守著�!�
“曲池?”她略略看見門旁的影子,先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裳,再皺了皺眉頭,扶著桌子出去。
外頭也只點著一盞油燈,將不大的屋子照得半明半暗,小茶爐的炭火青藍,火光跳躍,將兩人的身影重疊在墻壁上。
曲池的目光投在墻上,又移開,而后蛛網(wǎng)一樣投在甜釀身上。
他的目光里含著情。
甜釀傾耳聽著外頭的聲響,覺得這時辰定然很不早,滿屋子的氣息也有些混沌,語氣略有些浮躁:“天應該很晚了吧,曲池……你回去吧。”
“嗯。”曲池轉(zhuǎn)身想走,又頓住,“九娘子肚子餓不餓,要不要一道下去吃些東西,若是不想動彈……我送些上來。”
“不必了,我不餓。”甜釀微笑,催促他,“快回去吧……”
他們兩人沒有在夜里這樣獨處過。
這樣難得的夜,曲池見她略有些拘謹站著,知道這不是個好時機,卻一時也不想走,心一橫,輕輕喊了聲:“九兒姐姐……”
他不會無緣無故叫她九兒姐姐。
“我心里……還是傾慕姐姐……”
甜釀心頭撲騰,極快打斷他的話:“曲池……別說了……不可以……”
“姐姐不想讓我說,可我心里日復一日翻騰著這句話,從未停過�!彼劬α辆Ь�,身上是騰騰熱氣,“我喜歡姐姐。”
“曲池……曲池……”她語氣有些求饒,也很綿軟。
“我夜夜夢里都是姐姐,翻來覆去睡不著,只有醒過來才好過些,因為能看見姐姐的臉,聽見姐姐說話�!�
甜釀蹙眉,長嘆了一聲:“曲池,你在我眼中,只能是個弟弟……身份、地位、年齡……這些都是差距啊……”
昏暗的室內(nèi),他的眼睛也是黑漆漆的:“姐姐想找借口的時候,連路邊一個無辜人都能扯進來成為借口。什么身份地位年齡,姐姐是女人,我是男人,歲數(shù)一般大小,云英未嫁,使君未娶,我喜歡姐姐,是發(fā)乎情,止乎禮,這份喜歡,這份心意,就算是天皇老子來也管不著,只要姐姐也喜歡我……一切就足夠了……”
“我父親娶了新婦,又生了兒女,他們一家人過得很和睦,蓉姊已經(jīng)出嫁,有了阿策,有了明輝莊……只有我,我還是孤零零一個人,江都和吳江,都不是我的家。姐姐也是一個人……我陪著姐姐,或者姐姐陪著我……在錢塘,過一份悠然自得的日子……就像我們一直過的這樣……不是很好么……”
他眼里都是光輝,“姐姐討厭我么?姐姐厭惡我么?如果不厭惡,如果姐姐對我也有那么一點情誼……姐姐可不可以把心打開來,看看我,我就在你身邊……在這兒,站了很久……”
年輕人的眼里盡是閃閃動人的哀求:“九兒姐姐……”
年輕人啊,語調(diào)動人,心思也動人。
甜釀心亂如麻:“我……我有過……一個男人啊……曲池……我和別的姑娘……不一樣……”
曲池毫不介意:“姐姐離開他了,不是嗎?三年了,姐姐早就放下了�,F(xiàn)在是我每天陪在姐姐身邊,和那個男人沒有關系�!�
“我沒有喜歡過人,姐姐是我第一個喜歡的人,既然姐姐經(jīng)歷過……很多事情……所有事情,姐姐都可以教我……我會比那個男人做得更好。”
“曲池……”她無力搖頭,抿住唇,身子抵住墻壁,想往后退縮,“我不可以,不可以……”
他大步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姐姐,給我個機會……別推開我,就讓我呆在姐姐身邊�!�
“姐姐……和我試試,或許你有一日也會喜歡我呢……”他的騰騰熱氣傳染在她身上,生機勃勃的話語忍不住讓她顫抖。
她已經(jīng)很累了,禁不住這樣的動搖。
曲池把燭光俱擋在他身后,光影在他身周暈出一圈薄光,他低頭,將她一雙微涼的手攥在手中,半是哀求半是乞憐,聲音幽怨:“姐姐現(xiàn)在不喜歡我沒關系,以后不喜歡我沒關系,只要我喜歡姐姐就好,只要姐姐知道我的心思就好,我只求姐姐別推開我,讓我站在這里�!�
“我想守著姐姐,看姐姐過上好日子,從吳江的針線,到錢塘的小攤,再到西湖邊的這間鋪子……最后,姐姐肯定還有更好的以后,我想看,也想陪著姐姐成為更好的人�!�
甜釀聽著他說話,僵住不動,抬眼看他,眼眶炙熱,心頭哽咽:“曲池……”
他彎著腰,佝僂著和她一般高,注視著她瑩瑩閃光的眼眸,輕輕將身體湊近她,近到她身上的甜香沾住他,近到他面上觸到她凌亂的呼吸,他用身體虛虛攏住她,柔聲道
:“姐姐已經(jīng)很累了,我的肩膀……也可以成為姐姐的依靠……”
她低下頭,額頭輕輕抵著他的肩膀,這兒沒有光,光都落在他身上。
第93章
曲池身上的氣息是清新的,像青草的氣味,一點點薄荷,清冽又爽快。
她不習慣這樣的味道,卻也知道這是蓬勃生機又令人安心的,像這個時節(jié)的西湖,花光如頰,溫風如酒,心曠神怡。
“曲池……”她將頭埋得很低,輕輕閉著眼,良久才啟齒,語氣滿是頹廢,“我……沒有辦法……我……”
曲池胸臆如堵,不管不顧,身子往前傾,長臂一攬,輕輕摟住她。
他從未觸碰過她,這在心底演繹了千次萬次的擁抱,在此刻禁不住全身戰(zhàn)栗,心也咚咚咚幾要從胸膛里蹦出來,語氣顫抖又堅定:“有辦法的�!�
她被突然撲至身上的熱度燙到,也猛然哆嗦了一下,僵住了身體,曲池兩只手臂輕輕箍著她的肩膀,年輕男子的輕顫和劇烈的心跳聲和熱氣傳入她體內(nèi),逼得甜釀眼眶酸澀,實實在在說不出話來。
“這么好的時節(jié),暖春了,沙鷗泥燕都在筑巣,再往后就是夏,十里荷花十里香,秋日白雨銀珠跳入船,冬日雪中春信一段香�!鼻赝褶D(zhuǎn)乞求著她,語氣真摯又可憐,“九兒姐姐……有人陪著,才是日子,姑且和我試試吧�!�
不如就這樣吧。
把船從湖心劃出來,泊在草岸,水面如鏡,垂柳依依,暖風如熏,過懶洋洋的日子。
一切都過去了呀,就如同那只紙鳶,早已飄上高空,自由自在了啊。
走出那扇大門的時候,一切都過去了。
再給她一次選擇的機會,這結局沒什么不同。
甜釀眼眶炙熱,淚意繃不住要奪眶而出,她忍住,拼命回憶上一次哭泣是何時,卻始終想不起來,那已經(jīng)是好些年的過去。
曲池聽見她急促凌亂的呼吸和喉嚨里悶出的哽咽,螓首埋在自己臂彎里,僵硬的身體隨著哽咽聲慢慢松懈,倚著他輕輕顫抖起來。
她悶聲哭著,潸然淚下,許久不能平靜。
“他對我太壞了……”甜釀緊緊揪著曲池的衣襟,滾滾淚珠從腮邊淌下:“曲池……我不想那樣……”
曲池緊緊摟住懷中人,實實在在摟住她,是脆弱的她,堅強的她,奇怪的她,輕輕安撫著她顫抖的肩頭,語氣鎮(zhèn)定又和緩:“都過去了,以后有我在�!�
他抬起頭來,注視著墻上重疊在一起的影子,一雙眼眸分外明亮。
日子總會慢慢好起來,香料鋪順順利利開起來,甜釀本想去信請曲夫人取名,哪想曲池大大咧咧取了個“醉香鋪”,這名字不夠雅致,偏偏眾人都覺得好,甜釀也只得作罷。
曲池知道她的本名叫甜釀,所以取了個“醉”字。
鋪子里賣些甜釀自己調(diào)配的香餅,也有精巧的香袋、香扇、香膏、香枕一類。西泠橋的花娘們聽說甜釀開了鋪子,賀她開張大吉,直接送的定銀,讓甜釀每月初一十五送香品去,西湖四季游人絡繹,捎帶些香品回去饋贈親友,那些零零碎碎的香扇香膏在鋪子里反倒賣的最好,拿得出手,價格又不算頂貴,鋪子開張了小半月,生意比意料中的還好。
如今有了鋪子,姐妹三人都一齊搬過來住,四鄰倒還欷歔不舍,送了不少禮來,甜釀一一都有回贈,調(diào)香是細致活,這鋪子又是從早開到晚,甜釀壓根照顧不及前頭的香鋪,給小玉和小云支月錢,讓姐妹兩人都收了外頭的攤子,在鋪子里招攬客人,王小二空閑時也來幫幫忙。
甜釀不在前堂看店,只在后院里忙著,后屋有一件寬敞的香室,都是曲池幫忙配齊的一套器具,銅瓶、香爐、匙箸、煎鍋,香油、草藥、糖鹽等物等一應俱全,倒弄得和個大廚房不差,有時她在屋里烘香,左右的梳子鋪和綢緞鋪也能沾些香鋪的香氣,免了兩間鋪子熏香,這也算是意外之喜。
曲池若得了空,必定一門心思撲在香鋪里,幫著甜釀采買香料和四時花卉,或是打打下手,幫著研磨搗舂香料,甜釀一人忙不過來,其余三人都要輪流著來幫忙,曲池是做的最多的。
說起曲池,小玉姐妹兩人都要偷笑。
其實兩人和以往沒什么不同,但又實實在在有了些不一樣,從某一日起,他們兩人可以一道悠閑在后院研香、喝茶、說話,兩人一塊兒湖邊漫步,泛舟西湖,甜釀還有興致跟著曲池去溪邊垂釣,去寺里燒香拜佛,兩人之間不過分避諱,也不太過親昵。
曲池若想邀著甜釀出門走走,不需要再招呼上小玉和小云作陪,甜釀自自然然跟著他出去,把姐妹兩人撇在香鋪里,曲池偷偷回頭,朝著姐妹兩人挑挑眉頭,桃花眼笑得尤其溫暖。
等到小玉出嫁那日,花轎從醉香鋪里送出去,雖是市斤小民的喜樂,卻辦得半點也不含糊,迎娶的新郎官借了匹矯健的白馬,幾個麻利轎夫扛著花轎在斷橋上走了個來回道,旁觀的游人都接了喜糖喜果,自發(fā)自覺跟著花轎往前走,恭喜唱和之聲連綿響了一路,此起彼伏,久久不絕于耳。
甜釀聽著煙紅柳綠中一片“早生貴子”“百年好合”之聲,也不禁雙目朦朧。
曲池站在她身邊,悄悄捉住了甜釀袖里的一只手。
她略僵了僵,偏首看他,見他笑容暖洋燦爛,松懈下來,報之微微一笑,任由他牽住,跟在人群里往前走。
“曲池�!�
“嗯�!�
“謝謝�!�
“謝什么呢?”
“謝謝你想出一個有趣的法子……他們兩個都沒什么家人,卻有那么多人祝福�!碧疳剣@口氣,“希望他們一生喜樂安順。”
曲池目光炯炯看著她,輕聲道:“等我們成親時……也這樣……好么?”
甜釀目光從他俊朗陽光的面容上掃過,落在人煙匯集之處,那一聲“好”遲遲不肯落下來。
曲池只能再等下去。
王小二是酒樓的跑堂,原先一直住在酒樓的雜物間里,一直沒個正經(jīng)住處,近來因要成家,也在香鋪附近賃了一間小屋權做新居,今日請左鄰右舍喝喜酒,甜釀也請了原先居處的朱婆婆和鄰里來,大家見著甜釀,都紛紛詫異:“九娘子似乎換了個模樣兒�!�
她原先在外走街串巷,為了行走方便,多把自己裝扮得黯淡不起眼,如今生活也安定下來,每日只在家里制香,那些掩飾都慢慢省略了,素衣素裙,素面見人。
其實當了那么久的鄰里,怎么會一點破綻都沒有,明眼人心知肚明,卻從來也不戳破她。
盛夏漸至,天已暑熱,西湖游人依舊不少,夜里比白日還熱鬧些,都是夜游泛湖的閑人,湖邊喝酒的、劃拳聚賭的也不少,前頭香鋪一直要開到深夜,后頭甜釀也要趕工,這時候的香扇香囊尤其好賣,她早已停了針黹,扇面絹袋那些都從外頭買來,要在蒸槅里各樣蒸煮炮制,夜里正是沉香的時候,常常忙到半夜還不得閑。小玉婚后就不在香鋪里住,如今只有小云和甜釀作伴。
曲池不放心,總怕有閑人來擾,入夜也不肯走,后來索性也在附近租了間小鋪子。
甜釀蹙著眉尖問他:“你能開什么鋪子?”
“就開個珍珠首飾鋪吧,西泠橋的花娘不是很喜歡珍珠粉么?配上你的香膏,一定銷得很快�!�
這鋪子果真開起來,生意好壞先不說,自此曲池也在西湖邊長住,和甜釀日夜作伴。
曲夫人見他倒是在錢塘安定了下來,吳江和錢塘隔得不算遠,她有心照應這個弟弟,只是明輝莊有郭策,又是坐車又是行船,不便出門,曲夫人只得多在書信里關照叮囑。江都那邊,曲父和后母也有二子二女,曲家也是好幾房人住在一起,每日吵吵鬧鬧,后母巴不得曲池離得遠遠的,再不回江都,向來只有給曲池氣受,曲父想管教這個長子,奈何曲池只聽親姐的話語。
曲池也到了年紀,曲父想為他謀一門好親事,曲夫人也有自己的打算,既然曲池和江都家里不對付,那不如就在吳江落腳,在郭家或是其他大戶,挑個合適的女子為妻,依著曲池的相貌秉性,也能挑個好的。
只是曲池總不肯回來,好在他隔三差五給曲夫人來信,說些錢塘的塵世煙火,湖光山色,附上鋪子的賬簿收支,倒也沒有在錢塘荒唐度日。
曲夫人轉(zhuǎn)念一想,他這一年間長居錢塘,或是結交了什么知心好友,有了什么機遇,年輕人莽撞,在外總要有人照應一二,以防意外,故而修書二封,一封給了曲池,一封送到了錢塘守備府。
曲池收到書信,捏了捏眉心。
追妻路漫漫,坎坷倒是不少,他這一年,心思只放在甜釀上面,已經(jīng)把能想的招數(shù)都想出來了。
曲夫人有個早年相熟的朋友,是如今錢塘守備鄭大人的發(fā)妻,鄭大人好些年前駐在鎮(zhèn)江,后來又升往寧國守備,一年前鄭大人升任錢塘府,守備夫人幾個月前也追隨丈夫來了錢塘。
守備夫人娘家姓楊,這楊夫人雖是女子,卻說話直爽,為人仗義,有一份俠肝義膽,是個女中豪杰,曲夫人早年因夫族和她結識,兩人雖然見面甚少,但每年都有兩三封書信往來,楊夫人雖然識字不多,書信都是身邊的婢女所回,回信里都是平常俚語,但和文縐縐的曲夫人卻志氣相投,算是莫逆之交。
如今楊夫人也在錢塘,曲夫人讓曲池執(zhí)著自己的名帖去拜會楊夫人,也是想楊夫人照拂下幼弟。
楊夫人去年嫁了獨女,比丈夫晚到錢塘,這些日子都忙著整理家事,她亦收到了曲夫人的來信,聽門房說是曲夫人的胞弟來訪,也是極歡喜的迎進來,她十年前在盛澤郭家見過曲池一面,早已忘了模樣,如今見堂下站著位極高大英俊的年輕人,漂亮的桃花眼,倒是和曲夫人截然不一樣的相貌,也禁不住拊掌大笑:“十年未見,楊姨都忘記你模樣了,還想著是十年前那個小蘿卜頭,令姐還在信里擔憂你,我瞧著也沒啥可擔憂的,看著好得很�!�
她左右打量曲池,不住點頭笑:“你姐姐啊,就是心性兒有些過強了,什么都想的多�!�
楊夫人半點沒有架子,為人極好,曲池坐在下首,被她一通笑話,旁的婢子也是笑吟吟跟著主母打量自己,也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夫人笑話曲池了�!�
曲池認清了鄭府的門,陪著用了頓午膳,楊夫人愛熱鬧,愛朋友,愛聚會宴飲,也喜歡和年輕人多說說話,家中又清凈,再三叮囑曲池:“往后多來楊姨這坐坐,我去和你姐姐說,有我在呢,事事都照應著,讓她安心�!�
曲池笑得有些勉強,此后偶爾也往鄭府去少坐。
錢塘那樣大,偏偏只有一個西湖,楊夫人膝下再無兒女,又是詼諧活潑的性子,每日早上送守備大人去公廨,無事就愛帶著左右兩個婢女,往繁華熱鬧處鉆,游山玩水,近來天熱,楊夫人尤愛去西湖泛游。
這就看到湖邊一棵垂柳下,穿著青縐紗的年輕人,搬個小杌子,坐在湖邊釣鰲蝦。
“曲池。”楊夫人在馬車內(nèi)招手。
“楊夫人�!鼻夭环涝诖颂幰姷椒蛉�,上前在車旁作揖,“甚巧,居然在此處見到夫人�!�
“你倒有閑情逸致�!睏罘蛉诵Φ溃姾厰R著那一桿魚竿,起了興頭,自己跳下馬車,往湖邊去:“你坐此處做什么?”
曲池就陪著楊夫人站在湖畔說些閑話,不過半晌,鋪子里出來個輕白衫、竊藍長裙的年輕女子,身姿窈窕,拎著一只陶罐裊裊走來。
曲池留著一分心神,知道甜釀手中的陶罐,裝的是她親手做的,在水井里浸得冰涼的酸梅湯,正是給他送的。
他如常和楊夫人說著話,眼睛瞟過甜釀,眼里是一閃而過的急切,卻沒有動作。
甜釀也瞧見曲池身邊站著人,是個四旬開外的貴夫人,容貌生得普通,一雙濃眉很是英氣,嗓音略亮,笑聲清亮,像是個極開朗敞亮的人。
她知道曲池已瞧見她,卻沒有動作,仍和那夫人一言一語說著笑,頓住腳步,將陶罐擱在小杌子水邊,也不上前,就隔著幾步,朝著說話的兩人點了點頭,算是致禮,轉(zhuǎn)身回了香鋪。
楊夫人也喜歡年輕漂亮的孩子,說話的空當,一眼覷見這素衣女子,花容月貌,一雙眼生得動人,再瞧一眼,突然晃了晃神,又盯著她瞧了一眼。
曲池見楊夫人目光落在甜釀的背影上。
“這是……”
“這是前頭香料鋪的店主。”曲池想要遮掩,“平日鋪子相互照應,偶有些往來。”
“這女子……”楊夫人臉上笑吟吟的,“看著莫名有點眼熟�!�
二十年過去了,楊家夫婦的音容笑貌只剩一個模糊的影子,她親手照料的那個孩子,當時只有兩歲,還是個胖嘟嘟的小孩兒,抱在手里都有些吃力了,如今重逢,只是覺得有點眼熟。
曲池不敢透露她的身份,怕蓉姊得知,更怕消息傳到更遠的地方,笑道:“許是夫人和她在某處有過一面之緣呢,這位娘子此前常去人家里售賣香料,也在西湖邊賣過些香袋絹扇一類,興許夫人無意見過�!�
第94章
楊夫人生性爽朗,沒有多慮,笑道:“也許真在哪兒見過,哎,說起來,人就兩只眼睛一張嘴,生得好看的人,左右也就是那些模樣�!�
曲池隨聲附和,楊夫人就將此事撇下不論。
寒暄了幾句,曲池將楊夫人送回馬車,拎著甜釀送的那個瓷罐回到香鋪里。
香室里甜釀守著小鍋熬玫瑰膏,盛了一小勺熬得晶瑩剔透的玫瑰汁兒出來,用指尖沾了沾在唇上嘗嘗味,見他進來,問:“酸梅湯喝了嗎?”
曲池搖頭,將酸梅湯倒在兩個白瓷碗里:“和你一道喝�!�
甜釀莞爾一笑,在小凳上坐下,等他把碗端過來,兩個人并肩坐著說些閑話。
“這酸梅湯味道和外頭食肆有點不一樣,吃口更涼些�!�
“我加了薄荷和半夏�!彼@幾年吃不得冰涼,一吃每月里就要腹疼,呷了兩口就把碗擱下,“喜歡嗎?”
“喜歡。”曲池把自己那碗喝光,自自然然伸手去端她剩下的那半碗。
碗沿還有一點玫瑰汁的痕跡,他自然把唇印在上頭,甜釀佯裝不見,輕輕搖著羅扇,冷不防臉頰觸著一點微涼微軟——曲池極快在她腮邊啄了一口。
她嘟著紅艷艷的唇,臉沾了一點飛霞,看著他,語氣無奈:“曲池……”
曲池笑瞇瞇咧嘴,將半碗酸梅湯都灌進嘴里:“來點玫瑰膏就更好了�!�
“剛才那個和我說話的夫人……”他懶洋洋撐著自己的下巴,看著甜釀。
“嗯?”甜釀扭頭看他,“是你認識的人么?我看你兩人說話親近,不像過路人一類。”
“那是錢塘的守備夫人,我叫她楊夫人……楊夫人和蓉姊偶有來往,我十年前見過她一次,沒想楊夫人也來到了錢塘,剛才那是偶遇�!彼兆√疳劦氖�,“你會不會心底不高興,剛才沒有向楊夫人引薦你�!�
“當然不會�!彼厮�,“曲池……我們兩人……”
她把話頓住。
曲池蹙眉,將她一雙冰冷的手攏在手中暖:“我私心里,恨不得讓身邊所有人都知道你……想來想去,還是要把姐姐早些娶回家。”
既然選擇把他留在身邊,總是要走到婚嫁這一步,不能一直拖下來。
“江都家里不管,跟父親說一聲就罷……蓉姊一直掛念姐姐,也曉得我的心思,每次來信都讓我好好照顧你……”曲池慢慢說話,“我每日只擔心自己配不上姐姐,讓姐姐嫌棄我……都愁的睡不著,怕第二天醒來,姐姐轉(zhuǎn)眼就不見,想要抓得更緊些,每天寸步不離跟著你……”
“每天晚上都在向菩薩祈求,祈求九兒姐姐早些答應嫁給我……”他無奈地笑,“菩薩怎么一直不聽見我說話呢……”
“曲池……”她回握著他的手,“……我有些害怕……”
仿佛還是一片柳絮,晃晃悠悠飄蕩在空中,一直墜不下來,一陣清風就能把自己吹到不知何處。
錢塘日子逍遙自在,金陵卻分外的熱鬧忙碌。
今年繁春,苗兒和云綺帶著各自孩子,遷到金陵來和丈夫團聚,把家宅收拾妥當,兩家人理所當然去了趟施府,來見見施少連。
施家的新宅很是闊顯,一瞧便知是富貴商賈之家,施少連和方玉、況學在前院喝茶,云綺和苗兒帶著孩子去后院看芳兒。
芳兒如今是今非昔比,她容貌本不俗,悉心裝扮,自然艷光四照,珠圍翠繞,把兩位姐姐都壓了下去,云綺和芳兒早已生分,如今成了自己哥哥妾室,心頭總有那么一股氣在,見過也就算了。
苗兒是親姐,關系自然親厚些,姐妹兩人在內(nèi)室閑話,苗兒見滿室的珠玉錦繡,伺候的婢女就有三四個,知道妹子過的日子不差,囑咐芳兒兩句,哪知芳兒哽咽兩聲,淚珠滾滾而下。
苗兒細問,才知道芳兒一直圓房,施少連從不在她這兒過夜,芳兒滿心委屈:“起先我來時,他不常在家,又住在勾欄院里……拖到現(xiàn)在……他就是故意報復我……”
芳兒剛來時,有時施少連醉醺醺回來,見她在他面前伺候茶水,直勾勾盯了她半晌,看得她頭皮發(fā)麻,聽見他半醉半醒點評自己,聲音冷淡:“鄉(xiāng)下丫頭,又蠢又笨�!�
她臉瞬間漲得通紅,等她見到風姿翩然的金陵仕女,也見到秦淮河上的依紅偎翠,看著自己身上脂粉,真認真學起婀娜嫵媚的儀態(tài),他也是正眼看了兩日,偶爾招手上前,在她面前仔細端詳,勾起唇角笑:“美則美矣,到底不如外頭的娼妓勾人,提不起興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