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這樣黑漆漆的夜。
“我不知道�!�
甜釀?chuàng)崦哺鐑旱哪橗�,對王妙娘道:“你好好帶著弟弟,先藏一陣,我怕大哥哥為難你們�!�
“知道,你放心吧�!�
馬車一路走向清水河碼頭,有小舟,是王妙娘認識的人家。
甜釀?chuàng)Ьo懷中的包袱,跳上船,跟岸邊兩人招手:“姨娘、弟弟,各自珍重�!�
第77章
王妙娘牽著喜哥兒,眺望舟子遠去。
當年她拋下喜哥兒,在這水畔跟著桂郎私奔,那時候她以為她和甜釀都有好結(jié)局,未曾想如今這一幕。
合謀騙了施家十年,兩人感情與其說是親如母女,倒不如說是盟友,好的壞的,全都可以袒露。
甜釀沒有對她詳說離去的原因,只說把喜哥兒還給她。
“肚里的胎兒不小,你現(xiàn)在身體不比十九年前,一帖藥下去,如果孩子掉不下來,興許你和孩子就一起死……你若不想冒險,就生下來。你把喜哥兒托付給我,但我去意已決,喜哥兒只能交給你,我想比起其他人,他更愿意呆在母親身邊,他是你的護身符,大哥哥顧及著,你不會過窮困的日子,但你若把喜哥兒養(yǎng)壞,大哥哥也不會留情面。姨娘……如果找不到合心意的男人,那就為自己活著吧,既然要成為母親,那就別拋下他們,不然和害死他們有什么兩樣……”
喜哥兒拉拉她的袖子:“姨娘,姐姐什么時候能回來?”
王妙娘望著夜色嘆氣:“興許過一陣就回來了�!�
甜釀上的是一條簡陋的漁船,船身輕,速度快,但經(jīng)不了急流大浪,過不得江,船家是王妙娘熟識的人,她這兩年跟著桂郎在水上住過一陣,結(jié)識了不少船家,找了個信得過的,把甜釀送出江都。
船尾桅桿上懸著一串昏暗的羊角燈,夜里行的都是急船,水面上黑漆漆沉靜靜,只有舟船破浪之聲,艄公艄婆見那妙齡女子一直扶桿站著,羅袖和裙裾在夜風里肆意翻飛,站了許久。艄婆過去說話,安置甜釀回艙歇息,聽見她輕聲問話:“這條水路可通哪兒?”
“明日一早過了鵲磯。若是南下,就是去瓜洲界,若是北上,繞到石碼頭,就是往淮安去的路,小姐打算要往哪兒去?”
這些舟上人家,又是破舊小船,平常打漁、運貨一般只在水網(wǎng)密布的支流里游蕩,不太往里運河里去,河道上都設(shè)著關(guān)卡,若遇上府縣抽稅征查,一趟營生就白做了。
“去瓜洲�!�
“那倒好,揚帆順水,一日就能到瓜洲界,瓜洲熱鬧著呢,每日都有早市和晚市,往哪兒去都方便�!�
她聽見艄婆回話,放目遠望,一波浪潮涌來,船身搖動,浪花四濺,冰冷水珠跳在發(fā)燙臉龐上,胸膛伴著浪聲咚咚咚的跳,幾要把一顆悸動的心蹦出來。
猛然眩暈間,看見一張薄唇從腦海里涌上來,一張一合,說話、微笑、飲茶、親吻……最后又碎片一般退回去。
甜釀緊緊扶住桅桿。
她篤定自己從來不做錯的決定,就一如他向來胸有成竹、勝券在握一般。
眼前輕輕挪進來一個人,卻沒有聲音,仿佛幻象一般。
小小的銀勺舀著紅褐色湯藥,一點點浸潤發(fā)白的薄唇,小心翼翼沿著唇角傾進去。
施少連大概陷入了一種迷醉狀態(tài),大概是痛到了極致,欲望反而鈍住了,七魂六魄按捺不住往上游離,浮在半空中,看她淡然自若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不過片刻之前,還有一場情濃意洽的歡愛,身體尚在余韻之中,她叼著耳朵嘟嘟囔囔:“好累�!�
這湯藥觸在舌尖,有股奇怪的、令人作嘔的味道。
芳兒心頭也害怕,榴園里沒有人,寶月被甜釀遣出去辦事,清露明霜往前頭去抬箱籠,屋內(nèi)只剩她一人,見了他這副模樣,虛汗如雨,面頰赤紅,唇色青白,脖頸青筋鼓脹,反倒鎮(zhèn)定下來:“大哥哥,您喝點藥�!�
他掙扎著睜開眼,見眼前人,喘聲咻咻,咬牙說不出話來,
顫巍巍的銀勺又遞到唇邊,他垂眼輕睇,銀勺內(nèi)的湯藥似乎晃著他的面容,扭曲又猙獰。
腹內(nèi)劇痛入骨,翻江倒海,四肢開始不自覺抽動——他今夜喝過太多的酒,床帳里的那一壺,并不是往日兩人喝的清淡果酒,酒越濃,藥性走得越快。
他用盡全身力氣,抬手,借著肌肉的抽動,死掐住面前的這只手,施力一扭,往旁側(cè)一摜,痛得芳兒皺眉迸淚,跌在地上,手里一碗湯藥都打翻在地。
芳兒忍痛含淚見他,目光如滴血。錐子一樣釘在她身上。
“你……咳……咳……”張唇之間,他哇的一聲吐出口急血來,胃液、茶酒、苦氣一波波往上涌。
“大哥哥……”
施少連倒回污穢之間。
寶月剛帶著翟大夫進榴園,聽見屋內(nèi)聲響,忙不迭沖進來一看,霎時呆住,連喊翟大夫進來。
她原先是百無聊賴守在門外,等著內(nèi)里喊水,見甜釀露了個面,朝她招手,讓她出去找翟大夫來,就說是施少連每日服的藥出了岔子。翟大夫見個內(nèi)院婢子來請,也是愣了愣,這回進了內(nèi)室,見地上打翻的碗,床上衣裳凌亂的男人和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芳兒,也顧不得許多,上前去探施少連的脈。
芳兒在一側(cè)結(jié)結(jié)巴巴,把施少連吃的都說了。那個避子丸一顆劑量極微,十幾顆的量和酒混著,一時半會死不了,倒真是有些折騰人。
翟大夫見施少連已然半昏過去,臉色由紅轉(zhuǎn)青,先塞了一粒十全如意丸給他,又見地上的湯藥,問芳兒,點了點頭:“再去煎一碗來。”
昏迷中的施少連不肯喝藥,只知道他痛極了,唇已經(jīng)干裂出血,身體痙攣之時,連面容也隨之扭曲,翟大夫忙乎了半夜,累出了幾身大汗,才勉強將藥灌下去。
晨間第一束光灑在屋內(nèi),他才勉強睜眼,這一夜的事情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每一個呼吸的痛楚和狼狽都印象深刻。見翟大夫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猩紅羊血,也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咽下去,心平氣和看著自己滿身狼藉,酸臭不堪,動了動腥甜的喉嚨,嘶聲道:“她人呢?”
那聲音很輕,卻和往日所有的語氣都不同,屋里人面面相覷,沒人說話。
甜釀昨夜是牽著喜哥兒空手走的,家里只剩著些心腹奴仆,人不算多,各自都忙碌——這兩日就要將家中的家什都運到標船上去,各人忙著封貼扎捆,運送行囊,無人留意姐弟兩人出門,門房見了,想多問幾句,被呵斥回去,又見兩人兩手空空出去,心內(nèi)嘀咕一聲,往書房去通報施少連,又尋不見人。
“二小姐昨夜帶著喜哥兒出門……沒有回來……”不知誰囁喏了句。
他疲倦閉眼,再睜開時,眼里一片冷燼:“王妙娘呢?去看看王妙娘在何處�!�
施少連身體虛弱,動不得身,雷公藤的毒要兩三日才能解盡,他出不了門,兩個人的關(guān)系又隱秘,許多事辦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逃之夭夭。
施少連審的第一個人是芳兒。
芳兒見他癱坐在圈椅內(nèi),身上只披著件外裳,內(nèi)里的衣裳未換,還濺著星星點點干涸的血,眉眼平靜,面容卻冰冷,眼神落在她身上的時候。像雪天一樣陰冷。
她沒有見過他這副模樣,心頭也抖得厲害。
“她去哪兒了?”
芳兒連連搖頭,她真的不知道。
“二姐姐一直邀我說話喝茶,但只和我聊些日�,嵤拢蚴撬托┝阈菛|西,從不說其他,昨日傍晚,二姐姐又把我尋來說話,讓我在后面廂房守著藥爐,晚間……等她出門……讓我把藥送進來……”
“我……我……我覺得她的語氣很古怪,又輕松,又沉重……二姐姐笑著對我說,‘當初也許沒那本說文解字……也許什么都不一樣,也許還是一樣的結(jié)果,既然這開始和你有關(guān)系,交給你收尾也算合適,你可以把這話說給他,我想他不會太為難你�!�
賭一賭,甜釀已經(jīng)走了,她的容貌性情不輸,會不會得償所愿。
“那本說文解字,是我趁人不備偷偷夾在書腳下,后來又讓小果兒和喜哥兒找出來……”芳兒面色蒼白,”是因為我心儀大哥哥,嫉妒二姐姐的原因……”
如果她一開始便沒做錯什么,她會有一個什么結(jié)局?
她借芳兒來問一句,但實際已不在意他的回答。
甜釀在榴園只穿了一身家常的衣服走,她的東西幾乎已經(jīng)收拾盡了,連首飾都裝起來了,一個個裝在箱子里,運走或者舍棄都很簡單。
“她不可能空手走的�!笔┥龠B問寶月,神色冷冷,“肯定有東西,私物或者庫房,去找�!�
寶月帶著清露明霜盤算了一圈,又去庫房對賬。
船到瓜洲,艄婆見這年輕姑娘臉色蒼白,捂著肚子坐了半日,搖搖晃晃去內(nèi)艙換了一身衣裳,再出來時,已經(jīng)換了一身綢衣,描了細眉,涂了唇,梳著婦人發(fā)髻,戴了兩件首飾,挽著個小包袱,像個富商家眷。
船家本還能往前再送一送,甜釀見了人煙小港,便跳下了船,千恩萬謝辭別船家,在一處茶棚,喊了一盞濃茶,買了兩個芝麻餡餅,就著茶吃起來。
瓜洲人煙阜盛,富奢其實不多,都聚在江都,這里多的是商旅,養(yǎng)家糊口,略有薄產(chǎn)的那種,既然要養(yǎng)家糊口,也有許多是拖家?guī)Э诘纳倘耍弥蚓溫浗浑H,上岸游玩閑逛的婦人比比皆是,甜釀在其中,安然自若,不算惹眼。
茶棚外就有可雇的驢車,趕車人問了要去的地方,往牙市去。
甜釀記得,三四月里的雨水多,許多水淮水沿岸的人家都遭了災(zāi),賣兒鬻女不在少數(shù),瓜洲人煙繁華,聽平貴說起,這里的牙行尤其興旺,而且魚龍混雜,比江都的有過之無不及。
牙行外頭有些閑散婦人,略有些門道,看人頗準,可伴著客商挑選仆婢牙口、手腳,幫忙前后跑腿取文書,從中賺些掮錢。
甜釀從驢車上下來,覷了兩覷,乜斜著眼,嘴里嚼著塊香茶餅,施施然進了牙行,當即有熱心的婆子簇上前來,笑問:“夫人可是要挑兩個仆婢差使?”
這年輕婦人神色冷淡。輕嗯了一聲,蹙起了眉尖:“夫君去旁側(cè)取貨,我拐來瞧瞧,家里用的總不稱意,換兩個不�;^的�!�
婆子笑瞇瞇的:“我陪夫人看看�!�
當下略逛了半圈,就選在一片衣衫襤褸的人群間,說是白馬湖一帶村莊的鄉(xiāng)民,水淹了田地,外出逃生,在此賣身為奴。
甜釀一眼挑中人群里姐妹兩人,一個十四五歲,一個七八歲,看起來都是淳樸孩子,姐姐濃眉圓眼,長手長腳,肩厚腰圓,看起來是個擔兒都壓不塌的姑娘,莊稼地里的一把好手,妹妹怯怯弱弱,臉上兩個兩個紅團子,藏在姐姐懷里,像個怕生的小猴子似的。
價錢也便宜,一大一小十五兩銀子,那伴婆跟著牙人跑前跑后,問了甜釀姓氏籍貫和歸處,甜釀輕輕搖搖頭,舍了她五兩銀子,那婆子當即意會,收了銀子入懷,小半日后,就把兩個丫頭和文書塞到甜釀手里。
身邊有了人,心底就有了底氣,甜釀帶人上了驢車,先去給姐妹兩人換了身潔凈衣裳,路邊買了兩件首飾,將臉洗凈,又去食肆吃了一頓飽飯。
姐妹兩人姓宋,姐姐叫宋小玉,妹妹叫宋小云,看著眼前這個笑瞇瞇的買主,怯怯問:“不知如何稱呼夫人?”
“你們姓宋……我本無姓,很小的時候有個名字叫小九,我就叫宋九娘好了,叫我九娘,或者九兒姐姐都好。”她看著姐妹兩人,“吃飽了么?吃飽了就上路吧�!�
她帶著姐妹兩人,買了些干糧點心,當日包了只淌板船的中艙,過江南下。
施少連找到王妙娘和喜哥兒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兩日后。
第78章
甜釀把王妙娘安頓在施家鄉(xiāng)下的莊子里養(yǎng)胎,她走之后,王妙娘帶著喜哥兒,悄悄在江都城外山里的一座山寺里住了幾日。
這時正是六月炎夏,她帶著喜哥兒看花、游船,極力彌補母子兩人之間的裂痕。
甜釀?wù)f的沒錯,她若想活著,還要把肚子里孩子生下來,護身符就是喜哥兒,喜哥兒要護著她這個母親,她也要善待自己的孩子,母子倆這回徹底綁在了一起。
姐姐一走,喜哥兒興致并不高昂,他這個年歲,對人情已經(jīng)開始一知半解,有時候看著姨娘隆起的肚子,也會暗自琢磨姐姐臨走時對自己說的話。
施家仆人出現(xiàn)時,母子兩人正坐在山寺門口的茶棚里吃糕點,
王妙娘捂著肚子,真是深呼了一口氣,該來的總要來,她的日子,全指望今日。
再回到施家,施少連的毒已解,能自如行走,只是臉色蒼白,略顯憔悴,翟大夫按著他,休養(yǎng)兩三日方能徹底放心。
施少連面無表情,看見只有母子兩人進門時,闃暗瞳孔瞬時收緊。他其實護得很周全,甜釀極少出門,在家都有婢女或他陪伴,她絕無可能夜里自己跑出去,而后消失得無隱無蹤,只有王妙娘,他一時嫌惡,任由甜釀安置在外頭,兩人合謀幫她逃脫。
王妙娘看見他寒針一樣的目光,壓迫懼人,也不由得頭皮發(fā)麻。
“人呢?”他嗓音還是寒栗,像刀鋒從冰面刮過。
王妙娘不敢瞞他,摟緊喜哥兒:“她那天夜里已經(jīng)離開了江都。”
他怒極反笑,沉沉磨著后槽牙,真要磨出血來:“去哪兒了?”
“我問過她,她沒有回話�!蓖趺钅飺沃�,顫聲道,“她一直不愿意多說,只在前一日托人給我送東西,給我捎了封信,讓我?guī)兔鸵粭l小船,就停在清水河畔,在這日晚上等她出門,把她送往船上,只送出江都就好……”
王妙娘一五一十道來,上元節(jié)那日,他收了甜釀給的妝匣,東西比清單上多了幾樣,一身綢衣,幾件舊首飾,幾十兩碎銀,這并不是她的東西,后來她有問過甜釀,甜釀道:“清單上列明的,都是姨娘的,余者就先放著,總有用處�!�
甜釀?wù)f要走,也是臨時來說,她在內(nèi)宅,身邊一直有施少連,并不敢有動作,只求在外的王妙娘幫一把,接應(yīng)雇船,另把喜哥兒送在她身邊。
王妙娘走的時候,甜釀沒有多問,幫過她,這回甜釀要走,王妙娘也來了。
王妙娘又將甜釀帶的那些衣裳、首飾的樣式都一一說了,施少連喚寶月過來,那衣裳也不是甜釀的,是去歲冬日家里當鋪庫房清點,拿出來的一身,首飾也是不常用的,去年云綺親事時,家里就羅集了一些舊首飾送去匠人那改樣式,有幾件偷偷被甜釀存了下來。
施少連聽完,只手撐在眉額,闔著眼,深深吸氣,旁人看見他下頜繃緊,死死咬牙,胸膛起伏得厲害。
送給王妙娘的那兩個妝匣,甜釀肆無忌憚的捧著施少連面前,給他看過一次,后來,又是他陪著她送給王妙娘的。
她不是臨時起意,從去年他將她從金陵帶回,她就沒有打消過離開的念頭,拖到施老夫人離世和王妙娘回來,了無牽掛,拍手走人。
他真是親手養(yǎng)出了一個好妹妹。
王妙娘見他目光陰鷙得嚇人,眼里血絲遍布,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俊臉發(fā)青,薄唇抿成了直線。
“去找那條漁船�!笔┥龠B冷聲吩咐人,“上天入地,我也把她揪出來�!�
那艄公艄婆過來,在施少連面前磕頭,所述之言和王妙娘都一一吻合,只說了那夜情景,第二日船到瓜洲,甜釀?chuàng)Q了一身衣裳上岸。
“你們真是母女情深……竟然還這樣幫她�!笔┥龠B冷笑,“你從施家逃出去我沒追究,這回還縱她出逃,你眼里,是不把我這個施家家主當人看?你又知不知道,你那個桂郎,就是她要從你身邊踢開,讓你無依無靠,再求著回施家來的?”
王妙娘聞言,如一桶冰水從頭潑下,抖了抖唇:“我……她……她從未提過……我不知道……”
施少連嘆了口氣,疲憊靠在椅圈,她早有逃走之意,不能再照顧喜哥兒,又不想喜哥兒一人孤零零,將王妙娘逼回家,把母子兩人湊在了一起。
早就伺機等著,看著,一邊溫情款款,一邊覷著空兒,往他心上捅刀子。
“她可能……可能去了金陵……我回施家后,她有問過我當時是如何走的,又問金陵物產(chǎn),人情交際……我有一次隱約聽她低聲說了句……去金陵瞧瞧……那兒人煙湊集,想必一個人也容易過活……”王妙娘囁嚅,“她也說……她日子過得不開心,羨慕我當年一走了之……所以我才……”
南直隸,沒有比金陵更好藏人的地方,三十一座城門,幾十條大街,幾百條小巷,百萬居民,三教九流聚集,藏在一個小角落里,很難尋人。
她怎么可能去金陵?原本他就要將她帶到金陵去。
施少連慢慢坐起來,垂著眼。
她無依無靠,除去金陵,還能去哪兒,金陵有人,有趕考的張圓、方玉和況學……她若私下和其中一人聯(lián)系……
她就是在金陵出生的,三番兩次要往金陵去,是不是對此地有些許好感……
若是……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呢?
施少連顧不及發(fā)落王妙娘和芳兒,將家里拋下,備快舟去金陵。新宅子那邊有順兒在,也要送信讓他們?nèi)フ遥阮^趕去瓜洲找人的下仆查了一圈,真有那衣裳和模樣的女子登上了往金陵去的船。
在人海茫茫的金陵要找一個人并不容易,他沒有權(quán)勢在手,也只是普通人家,靠著他的一腔心血和為數(shù)不多的人,尋找一個人的蛛絲馬跡。
但她真的在金陵出現(xiàn)過。
在當鋪里,她抵過兩身衣裳和一件首飾,換了二十兩銀子,當票上的簽字畫押,明明白白是她的筆跡。
她跟掮客去看過屋宅,一處褊窄的小屋,安安靜靜,四鄰和睦,但因租錢不合心意,躊躇再三,還是謝絕了,說是去其他處再看一看。
她似乎也出現(xiàn)在楊宅門前,站了一會,聽說只是輕飄飄的一個背影。
后來,便徹底的銷聲匿跡了。
她沒有去找過張圓等人,施少連找人暗地里盯了很多日,是真的沒找過,還是其中有隱情,她藏身在何處,是不是隱匿在一旁,靜靜看著他忙碌。
關(guān)心則亂,他敏銳多疑,此時卻猶如困獸,向來只有他折磨人的時候,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折磨過。
施少連在金陵找了整整一個月,熬得形銷骨立,面容越來越冷,眼神越來越陰鷙,家里的下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甜釀其實只在金陵停留過兩三日,施少連到金陵那日,她恰好出城。這一路時間很長,她要很仔細,需要足夠長的脫身時間。
要去的地方,是吳江。
這幾日在路上都有些腹痛,離開金陵那日,只覺肚子墜得厲害,兩個小丫頭扶住她,見她臉色蒼白得厲害。
這月的月事匆匆提前,格外的腰疼腿乏,甜釀雇了一輛馬車和老車夫,從金陵出城去吳江。
兩地間隔三百余里,沿著行人絡(luò)繹的官道,有個五六日的行程,甜釀讓小玉穿了男裝,描粗眉毛,扮做小廝,小云做小丫鬟隨伺左右,她活動不便,索性換了一身寬松衣裳,肚子里塞了包袱皮,扮作懷胎歸鄉(xiāng)的婦人。
又特意去燈籠店,買了兩個扎實燈籠,懸了鈴鐺,燈籠上寫了宋字,掛在馬車檐角。
她假扮他人的時候,自然有股渾然天成的真實,路邊茶棚里,旁人看著下人仔細攙扶來一位捧著肚子,面色蒼白又神思倦怠的年輕婦人,見她身子骨弱,都小心避讓著,唯恐鬧出些事情來。
她吃飯喝茶也很仔細,不是挑剔,略有些講究,旁人偷眼看她的時候,她也會回望,眼睛盯著人,帶著些微笑意,摸摸自己隆起的肚子,遇見同行的婦人,撞著機會,還會主動攀談兩句,說些家長里短。
小玉和小云站在一旁,頗有些目瞪口呆的樣子,哪里見過這樣的主子,前一日聽她說自己是行商女眷,后一日又聽她說是讀書人家,一會兒訪親,一會兒歸家,小玉跟她在身邊,悄悄問:“夫人,您剛才說的,是真的么?”
甜釀微笑著捂著她的嘴。
不管做什么,最緊要的是有底氣,假的也能說出幾分真來。
這次的月事,淅淅瀝瀝伴了一路,甜釀也算是從金陵安然躺到了吳江。
離開吳江時她已經(jīng)七歲,口音雖然已改,有些東西還模糊記得,又一直和王妙娘作伴,私下王妙娘會偷偷講些吳江舊事,七七八八,甜釀還記得不少。
吳江是富庶之地,有四鎮(zhèn)十市,水道縱橫,湖蕩密布,沃土宜農(nóng)桑。因此也盛產(chǎn)絲綿絹羅,綢絲牙行千百余家,也是南直隸的水驛之沖,多驛站、多酒館、多邸店、多勾欄。
此地人口稠廣,戶籍八萬,三十六萬人口,繁華之外,也有鬧中取靜的地方,湖光山色,農(nóng)桑水田,是個宜居之地,歸隱之所。
甜釀到吳江,是歸鄉(xiāng)的婦人,吳江有很多這樣的女子,被外地人娶去為妻作妾,后來不如意,又孤身回到吳江來,可能依傍親眷,也可能歸于風月,旁人的目光也沒有太多的詫異。
落腳的地方叫小庵村,背靠梅澤湖,河道如織,村民多以打鐵為主,前頭還有一個大庵村,大庵村以養(yǎng)蠶生繭為生,小庵村多是遷來此處的外鄉(xiāng)人。
租的屋子是一個叫黃四婆的老婦人家舊屋,屋后就是梅澤湖,樹下一片桑林,四鄰都是養(yǎng)蠶人家,每日晨昏,有女子呼朋引伴去采桑葉,其余時間,只聽見家家戶戶的機杼聲。
購置了柴米油鹽,衣裳被褥,手頭的銀兩便所剩無幾。
日子終于安頓下來,她卻有些頭疼腦熱的小癥,身子總犯懶,長夏酷熱,夜里總有睡不著的時候,
是真的睡不著,越深的夜里,腦子就越清醒,什么都記得,一幀幀一幕幕,輾轉(zhuǎn)總難眠。
起先那幾日,從日到夜,沒有闔眼的時候。
天太熱,屋里太悶,蟲蟻太多,床很硬,衣裳太粗糙,無一處順心。
水邊的花蚊子,叮在素白的帳子外,虎視眈眈盯著她,冷不丁被咬一口,到處都是痛的,痛到心口來,撓得破皮出血,還是止不住痛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