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謝卻山轉動手中酒杯遞到嘴邊,杯盞擋去了他大半思索的神情。
如果沒有宋牧川看他那一眼,他還不會這么快想明白今日的事情怎么就突然發(fā)展成這樣。
他演得滴水不漏,可偏是太面面俱到,謝卻山才看出來,宋牧川在演,將他那軟弱的士人形象表演得淋漓盡致。只有在這樣的境況下,他答應為岐人做事,比主動投誠更可信,沒有人會懷疑他。
如果他真的不愿意接手船舶司,他會想盡辦法送他走。但他此刻才意識到,宋牧川是愿意的。
他太了解自己的好友了。這個滿腹經綸的文人看著儒弱,但對自己決定好的事情,有著難以撼動的決心。只要他不想,即便在完顏駿如此高壓的逼迫下,他依然有辦法拒絕。
比如以死明志。這是他能做出來的事。
可他非但沒這么做,還在這局中忍辱負重地走下去。除非……宋牧川是以獵物的姿勢,故意闖入這個陷阱。
謝卻山的目光沉了下來。
宋牧川,是鐵了心要入局。他早已脫胎換骨,所圖甚大,而他在面對過去的舊友時,到底是失了分寸,被拿捏了。
謝卻山飲盡杯中酒,一陣刺骨的疼扎入腦中,他皺了皺眉,抬手輕揉太陽穴,目光無意間一掃,落在窗邊的少女身上。
她傾身關上窗,偷偷將釘在窗框上的袖箭拔下,藏回到袖子里。鬼祟地回眸一看,正好與他的目光撞了個滿懷。
她的目光立刻暗了下來,帶著不解和怨恨,但很快她就藏好了情緒,若無其事地回到了自己的席案前。
看來連她都認為,是他和岐人聯(lián)手逼宋牧川就范了。
嗯,倒也不是件壞事。
——
里屋,甘棠夫人心疼地掀開徐叩月的裙角,她細弱的腳腕上已經被粗重的鐵鏈磨出了一圈血痕。
這曾經是個多么恣意的少女啊,在皇城的琉璃瓦間奔跑,裙擺像是天邊的風箏,跟著她的腳步翻飛。
她心疼極了,喚道:“杳杳……”
聽到這熟悉又遙遠的呼喚,徐叩月空洞失神的臉上才有了一抹實實在在的哀色。
甘棠夫人想給徐叩月腳上的傷口涂藥。
“舅母……”眼淚如斷了線似的往下掉,徐叩月抬手去攔,“他不許我給傷口上藥,要是被他看到……”
甘棠夫人呆了呆,臉上的表情從驚訝到心疼,再到憤怒,這瞬間千言萬語掠過舌尖,卻是無語凝噎。
她捧著徐叩月的臉,喃喃道:“杳杳,別怕�!�
可她是無力的,她怎么才能讓她不怕呢?她不敢再去看徐叩月的眼睛,只悲傷地將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試圖傳遞一些微薄的力量。
“舅母會想辦法殺了那個畜生,把你救出來,你再等等舅母,好嗎?”
徐叩月心如死灰:“舅母,不要以卵擊石。我這輩子已經如此了,我甚至都是幸運的……”
話說至此,又再次哽咽了。
甘棠夫人當然明白她指的幸運是何意。大半個天家,死的死,俘的俘,在大岐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而徐叩月被帶到瀝都府里,好歹是回到了故國,好歹是衣食無憂……
“只要你們能好,我便沒別的念想了。”
“還沒到認輸?shù)臅r候!”
甘棠夫人這句話太過堅決,讓徐叩月都不由一愣。
“活著�!�
徐叩月喃喃地抬頭:“方才謝……謝卻山也對我說了一句話�!�
甘棠夫人愣了一下。
“方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黑暗中,徐叩月決然一頭撞柱,她以為下一秒會是頭破血流,沒想到撞到了一個溫暖的懷里。
他迅速將衣袍披回到她身上,在周遭的混亂之中在她耳邊留下兩個字——“活著�!�
她這才聽出來,這是謝卻山的聲音。
“我本以為,他如今位高權重,會公報私仇,對我落井下石�!�
甘棠夫人知道這件往事,徐叩月和謝卻山之間,雖然素未謀面,但過有一段不輕不重的恩怨。
謝卻山考上舉人后,頭一年便能參加會試了,原本不會有什么差錯的,偏偏他的文章被徐叩月看到了。
彼時徐叩月是個有才情的女子,拜當朝大儒為師,她的才學在東京城都赫赫有名,她偶然間看到謝卻山的文章,大為欣賞,一打聽卻得知他叛經離道,與家族決裂,態(tài)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認為此人有才無德,不忠不孝,不配入朝,便命人將他的名字從春闈考生名單中劃去,不許他考。
這硬生生讓驕傲的少年又等了三年。后來還是宋家父母和甘棠夫人在其中轉圜,三年后的他才有了再次參加會試的機會。
可他上了考場,還沒等到結果,便遠走他鄉(xiāng)。
自他叛逃后,徐叩月也會零星從別人嘴里聽到這個人的名字,她恨透了這個逆臣,認為自己當年的判斷一點都沒錯。
年少跋扈又千嬌萬寵的她,那時哪里知道做人留一線的道理。
如今見謝卻山,他們地位顛倒,她對他又懼又怕,當年的舊怨成了她頭頂?shù)囊话训�,隨時都可能讓她已經極其不堪的處境變得更糟糕。
但她沒想到,那個在她心中顛倒倫理綱常,做事心狠手辣的男人,會出手救她,給她留了一分體面。
“朝恩他……到底身上流著謝家的血,”甘棠夫人的話打斷了她的思緒,“但很多時候,我也看不透他。有時候我隱約會有錯覺……三弟還是那個三弟……”
“他在大岐的地位很高……”徐叩月還是給甘棠夫人潑了盆冷水,“完顏駿十分相信他,他們都是大岐丞相韓先旺的人。”
甘棠夫人嘆了口氣,內憂外患的局勢,讓她也難看到一絲希望。
這時,外頭有人敲門。
“令福帝姬,宴席結束了,完顏大人要回府了�!�
徐叩月眼中又升起那種要回到牢籠的絕望,她不敢耽誤半點時間,旋即站起身。
“舅母,別掛念我。”她低聲道。
別管我是死是活,只要自由的人能好好活著,便是她如今最大的心愿。
——
車廂四角上的風鈴隨著馬車的疾馳搖晃著,鈴聲在夜間無人的街道上飄搖,倒像是從陰曹地府傳來的索魂之音。
完顏駿和徐叩月同坐在馬車里,徐叩月盡量往角落里縮。
完顏駿心情甚好,絲毫沒有要跟徐叩月計較的意思,眼角還有點笑意,懶懶地將她拉過來,摟到懷里。
語氣溫柔道:“你舅母都同你說什么了?”
徐叩月緊張地往后縮了縮,搖了搖頭。
完顏駿在徐叩月面前蹲下身,拉起她的裙角,看她腳腕上的傷口。
看到傷口沒有上藥,他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
“真聽話�!�
平時不可一世的完顏駿就這么好脾氣地蹲在徐叩月身前,從袖中拿出一方小小的藥膏,極其耐心地幫她上藥:“你說你,今晚不就是逢場作戲么,怎么還當真了呢?”
徐叩月不敢說話,她摸不透完顏駿的脾氣,時而對她粗暴,但有時又會很溫柔,甚至會對她道歉。
“你不高興了?我把張知存叫過來陪你好不好?”
徐叩月瞳孔驟然放大,聽到這句話,像是受到了極大的羞辱。
完顏駿漫不經心道,語氣里藏著極其刻薄的譏諷:“他現(xiàn)在特別的聽話,像我養(yǎng)的一條狗。”
“我不想見到他!”她第一次露出這么激烈的情緒。
張知存是徐叩月的夫君——或者是,是在昱朝時的前夫。
自從他們被擄到大岐后,什么夫妻綱常,父母綱常,都被岐人踩在腳下踐踏,這些高貴的天家人們甚至連一塊遮羞布都沒了。
“哦?你不是日日都想著他嗎?”
“我……沒有……”徐叩月只能哆嗦著搖頭,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上來。
完顏駿說著,語氣在字里行間陰沉下來,他微微起了身,陰影壓在徐叩月身上。
他掐著她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整日哭喪著臉,對我也沒有好臉色,你不是在想著他……那在想什么?”
不等她回答,掠奪的吻便如狂風驟雨般壓了下來。
馬車已經到了府邸外,但馬車里的人還沒有下來。車簾搖晃著,女人破碎的聲音從帳子里傳出來。
侍衛(wèi)們習以為常,低著頭在馬車外等待著。
過了許久,完顏駿才扶著腰帶從馬車上下來,大步流星地步入府中。
人已經拐過了照壁,看不見影子了,一個顫抖的聲音才從馬車里傳出來:“請……給我拿一件衣服……煩勞�!�
第53章
天道悲
客人都走了,但謝家的春宴還不算結束。家主不發(fā)話,女眷們哪敢散去,坐立不安地等著,竊竊私語。
而謝卻山這會竟開始吃飯,方才只顧著喝酒,桌上的佳肴幾乎都沒怎么動。他吃得優(yōu)雅,不疾不徐,仿佛全然沒心事似的,誰也沒法從他臉上看出一絲端倪來。
大家桌前的菜幾乎都是原封不動,出了這么大一件事,誰還有心思吃飯。
唯獨南衣桌前的盤子都空了,對她來說天大地大,都沒有吃飯的事大。掃一圈大家的飯案,南衣心里嘆了口氣。
這也太浪費了。
“二姐,”謝卻山停下筷子,擦拭了一下嘴角,“父親那邊,也派人去問個好吧�!�
后山佛堂的那份賀歲點心,甘棠夫人自然是準備了的,但那邊都是謝卻山的親兵守衛(wèi)著,不經過他的首肯,她也送不進去。剛才兵荒馬亂的,她竟忘了問。
沒想到還是謝卻山主動提起來。
甘棠夫人看了眼謝穗安:“小六,賀歲點心你去送吧,順道去給父親拜個年�!�
謝穗安一愣,懷疑又難以置信地看向甘棠夫人。
甘棠夫人只是朝她輕輕點了點頭。
兩人之間這微小的互動落在南衣眼里,她覺得有些奇怪。
后山佛堂難道藏了什么秘密?
*
謝穗安只身一人提著點心盒入了后山的佛堂。
這里有重重府兵把守著,長寧公就被軟禁在此。是因為過年,謝卻山才松了口,允許外人進去。平日里,只有送食材的小廝才能進出。
謝穗安的臉色卻格外緊張,腳步都不自覺快起來。因為只有她知道,后山佛堂里到底藏著什么人。
她憂心忡忡地往前走著,心里盤算著二姐怎么會突然把這個差事派給她?
謝穗安抬起層層的食盒草草看了一眼,這里頭準備的點心量不小,遠不是為一個人準備的。二姐定是發(fā)現(xiàn)什么了。
但二姐分明沒進過后山,她到底是從哪里發(fā)現(xiàn)的?謝穗安盯著手里的食盒,模糊間找到了一點思路——父親禮佛,終年吃素,但陵安王又不是個居士,所以送進去的食材總會偷偷藏著葷腥。佛堂和前院的食材是分開準備的,比起謝家整個大家子的吃喝拉撒,佛堂的這些吃穿用度根本沒人會留意。
但二姐心細如發(fā),回來之后又管了家里后院的事,沒準就從這些食材上的細枝末節(jié)里注意到了端倪。不過幸好是二姐,若是謝卻山發(fā)現(xiàn)……那她想都不敢想。
佛堂是一個二進的小院子,前頭供著菩薩金身,饒是謝穗安平時不太信這些,也規(guī)規(guī)矩矩地拜了拜,才打簾進入后院。
謝鈞就站在后院里,看到謝穗安并不驚訝。
“父親,新年好。”
“進去吧�!敝x鈞朝謝穗安點了點頭。
謝穗安站在門前,即將推門的瞬間,她竟恍惚了一下。她為里面的人奔走,卻從沒見過他,不知道他的脾性和樣貌。
“奴謝氏拜見殿下,愿殿下福壽安康,新春如意�!�
陵安王徐晝,就藏在岐人的眼皮子底下,也就是謝鈞被軟禁的后山佛堂里。
謝鈞原本沒參與到秉燭司的事里,他是到了佛堂才發(fā)現(xiàn)陵安王在這里,身為純臣,自然會毫不猶豫地幫他遮掩。
也得虧謝卻山下令將謝鈞軟禁在此,他這么無心的一筆,反倒陰錯陽差,讓后山佛堂成了更安全的燈下黑之地,平日進出送衣食物品,都有了由頭。岐兵將前頭的宅院盯得滴水不漏,獨獨忘了后山還有漏網(wǎng)之魚。
“六娘子,不必多禮,起來說話吧�!�
謝穗安抬頭看向徐晝,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個少年皇子。
饒是她再粗心大意,也知道在所有關于陵安王的事情上,都要極其謹慎。當時接應陵安王的任務,她負責傳遞消息,發(fā)送信號,而貼身護送陵安王的是謝衡再親自挑選的死士。在他進入后山佛堂后,死士們就一直守在這里。
謝穗安怕自己的行蹤被人盯著,一直沒敢靠近這個地方。
直到今天,借著新年的由頭,總算能來拜見這位未來的新帝,順便將往后的安排也同他商量一番。
在此之前,陵安王被大家反反復復地提起,他更像是一個符號,一面旗幟。他是什么樣的人,長什么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上流著正統(tǒng)皇室的血,于是他就成了王朝的獨苗。哪怕之前,他只是一個不受寵的皇子,正因為太不受寵,被排擠到封地,也因此逃過一劫。
然后他忽然就被捧到了一個搖搖欲墜的高位上,所有人都認為他應該百折不撓,應該逢兇化吉,應該有著鋼筋鐵骨,但大家都忘了,他不過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
此時此刻,他的形象才第一次在謝穗安眼里清晰起來。
長期以來的擔驚受怕讓他看起來有點孱弱蒼白,他并不兇悍,但眉眼之間透露出對一切的警惕。
不過,他看著謝穗安的眼神是溫和的。
在進來之前,謝穗安是非常緊張的,擔心自己說錯什么話,做錯什么事會惹這位新帝不高興,但在見到徐晝之后,她心中的忐忑沒有了。
謝穗安熱絡地打開了帶來的食盒。
“殿下,父親往日在禮佛,送進來的吃食難免要掩人耳目,簡陋了一些,今日我特意選了一些點心菓子來,給殿下?lián)Q換口味�!�
“多謝六娘子。”
徐晝只是簡單地每樣都吃了一點,忍不住少年心性,好奇地抬頭看了看謝穗安,“今日是在辦春宴嗎?隱約聽到了前頭的絲竹聲�!�
“是的殿下�!�
徐晝一下子就出了神,有些艷羨:“真好,真熱鬧。”
“今日……令福帝姬也來了�!豹q豫了一下,謝穗安還是告訴了徐晝。
“杳杳阿姐?”徐晝眼睛亮了亮,“她怎么會在瀝都府?她還好嗎?可有帶回父皇和其他兄弟姐妹們的消息?”
謝穗安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徐晝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他已經懂了。
“殿下,您寬心。瀝都府秉燭司來了新的首領,今日他已經成功獲得了岐人的信任,在他的謀劃之下,一定能將令福帝姬救出來,將您平安送到金陵。”
“那我能做什么嗎?”徐晝急切地問出了口。
“殿下,你只要平平安安地等待就好了�!�
徐晝嘆了口氣。
謝穗安察覺到他的沮喪,心里還是難過起來。
這個看起來柔弱不能自保的少年,寂寞地藏在這個方寸之地,擔驚受怕地等待著外面遞進來的情報。他身上的擔子那么重,能做的事情卻那么少,他一定很無助吧。
她安慰道:“剩下的事情,就交給我們,赴湯蹈火,也會渡您一程�!�
這些話,徐晝聽過很多次了。多到他漸漸無法被這些話鼓舞,然后陷入更大的自責中,可由這位謝六娘子說出來,他卻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力量。
他不由仔細地端詳她。
龐遇一直跟在他身邊保護他,他們年紀相仿,自然聊的天也就多一些,龐遇經常會說起他的未婚妻謝六姑娘。
在逃亡過程中,龐遇是他唯一一個朋友,在那些極少數(shù)不用擔驚受怕的時光里,兩個人偶爾還會爭吵,龐遇說他的未婚妻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女子,他說他的王妃才是最漂亮的。
然后在這些無聊的問題上費半天口舌,竟覺得無比輕松快樂。
通過龐遇的那些描述,他在心中已經模模糊糊勾勒出一個女子的形象,但那個形象是死板的,直到見到人后,才一下子生動起來。
難怪龐遇這么喜歡她,她是一個叫人見了就能聯(lián)想到蓬勃生機的人,她的力量是外放的,充滿感染力的。
可龐遇死了,他再也沒有機會跟龐遇說,我見到你的未婚妻了,果然跟你說得一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