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徐晝傷感起來。
“不要赴湯蹈火……我一點都不希望你們?yōu)槲覇拭�,”徐晝真誠地看著謝穗安,“六娘子,節(jié)哀。”
謝穗安莫名其妙地看著徐晝:“節(jié)哀?”
徐晝也是一愣,他以為謝穗安知道。
龐遇死的消息,上上下下都瞞著謝穗安,說龐遇是去別的地方執(zhí)行任務了,所以暫時沒有跟在陵安王身邊。
但沒有人敢吩咐陵安王,讓他也保守這個秘密。誰也沒想到,他們會忽然談到這個話題。
但徐晝立刻反應了過來:“我是說……你大哥亡故,還請節(jié)哀�!�
即便他回答得并無問題,謝穗安還是心里一個咯噔,她隱隱約約好像抓到了什么蛛絲馬跡,但那太過隱蔽,像是滑不溜秋的泥鰍一樣,轉(zhuǎn)瞬即逝了。
謝穗安大膽地看著徐晝的表情,他躲閃了一下。她慢慢地拱起手道謝:“多謝殿下關心�!�
又寒暄了幾句,徐晝已經(jīng)有些心不在焉,謝穗安便離開了。她再次路過那尊佛像,竟莫名注意到佛像的眼睛已經(jīng)斑駁了。
像是有某種感應似的,心里的那個裂痕越來越大。
謝穗安直勾勾地盯著佛像,她的呼吸都局促起來。
是因為九天神佛被遮上了眼,這世道才如此顛倒不公嗎?
還是因為這世上根本沒有神佛,被奉在這里的只是人們一遍遍的希冀而已。人們渴望血肉之軀能變成金剛不壞之身,渴望一滴露水能有起死回生之效,再不濟,也渴望冥冥之中自有天道,善良能有善報,惡人能下地獄。
可若是好人先成了枯骨,惡人仍在這世間呢?
那個念頭在她心里呼嘯著,她想再去確認,腳步折了回去。
剛回到院子,便聽到那扇雕花門內(nèi)傳出少年皇子對著謝鈞如釋重負的說話聲。
“好險,差點在六娘子面前說漏了嘴。原來她還不知道龐遇去世的消息啊……”
轟——平地一聲驚雷。
她往后退了一步,踢到院中的碎石。房中的人驚訝地打開門,一縷暖色的燭光透出來,這么一點渺小的光,怎么也攏不住這個浩瀚的夜。
第54章
霧色濃
回去的路上,謝穗安腳步虛浮,竟連站都站不穩(wěn)了。她像個孤魂一樣飄出來,在她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開始渙散、崩塌。
那么好的少年,為什么就死了?
他死的時候有受到折磨嗎?他有留下遺言嗎?有人知道他葬在哪里嗎?有人為他誦七天的超度經(jīng)嗎?他的魂魄認得回家的路嗎?
她已經(jīng)三年沒見他了,他為了掙一份功名,他們的婚事一拖再拖,直到時局亂到由不得他們做主了。她藏著他的畫像,在心里想象著他變得更成熟的模樣。棱角該更分明了吧,武功該更高強了?
但不管他厲害成什么樣,跟她切磋的時候,都得讓著她。
她等著他對她說起這一路的見聞和驚心動魄。
她寧愿不知道他的死訊。
她知道的這個瞬間,他才真正地死去了。她為他哀傷,為他思悼,但這個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等他回來了。
悲到極致,她放棄了主導自己軀體的權(quán)力,任由四肢麻木地擺動著,全憑本能穿行在夜色掩映的長廊下。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
拐過彎,竟撞上了謝卻山。
謝穗安怔怔地看著他,眼淚在臉上肆意地奔流。
“為什么?”
謝卻山盯著謝穗安,表情漸漸嚴肅起來。能讓謝穗安哭成這樣的事情,這個世上……恐怕只有那一件。
“為什么要殺他?”她抓著謝卻山的衣袖,她現(xiàn)在沒有多余的力氣去恨他,她哀求地問他,她想從一片混沌之中得到一個答案。
“是誰告訴你的?”謝卻山突然嚴厲地質(zhì)問謝穗安。
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謝穗安瞬間恢復了清明——她只是去了一趟后山,卻知道了龐遇死的消息。陵安王身邊跟著什么人都是保密的事,父親都不可能知道,又怎么可能告訴她龐遇的死訊?
“是誰告訴你的?”謝卻山又厲聲問了一遍。
謝穗安一個哆嗦,她從未見過謝卻山這么兇狠地質(zhì)問她。她腦中一片混沌,是她的大意和失控,讓事情墮向深淵。
她該怎么圓?
不,或者她根本不需要去圓謊。
他殺了龐遇,她要跟他同歸于盡。
謝穗安猝不及防地就抽出腰側(cè)軟劍,劈頭便朝謝卻山刺去。她招招用了十成的力氣,堪稱粗暴,但動作失了章法,空門大露。
謝卻山只躲閃,他沒帶武器,但出手的力道卻也是不藏了,兩人從廊下打到屋檐,又從屋檐纏斗到院中,幾招過后,他終于找到了個破綻,扣住謝穗安的手腕,卸了她的兵器,將她胳膊反手一擰。
他已經(jīng)占盡上風,但臉上最終還是露了一絲心軟�?伤砸凰墒郑x穗安腕上的匕首就彈了出來,竟是要繼續(xù)魚死網(wǎng)破地打下去。
“小六!”南衣的聲音急匆匆從后頭傳來,打斷了兄妹倆之間的劍拔弩張。
南衣?lián)渖先ダ_謝穗安的手,扶著她的肩,滿臉歉意:“對不起小六,先前我沒告訴你,龐遇死的時候我就在現(xiàn)場……我是怕你傷心,你別生我氣好不好?”
這一句,不動聲色地解釋了是誰告訴謝穗安龐遇的死訊,以及她們?yōu)楹我磺耙缓蟮爻霈F(xiàn)。
謝穗安背對著謝卻山,臉上的神情如實地暴露在南衣面前。殺氣緩緩褪了下去,剩了幾分茫然和悲愴。
謝卻山黑沉沉的目光在南衣身上流轉(zhuǎn),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南衣心里也沒有底,不知道這句話能讓謝卻山信幾分,但這已經(jīng)是她情急之下唯一能找到的說辭了。
她剛從廚房忙完出來,就撞上了謝穗安和謝卻山的對話。幾件事情聯(lián)想到一起,她大概能猜到后山佛堂里,藏著哪位不得了的人物了。
這要是被謝卻山發(fā)現(xiàn)一點蛛絲馬跡,真的就完蛋了。南衣知道其中利害,所以硬著頭皮也要幫謝小六遮掩。
謝小六是悲痛到發(fā)瘋,但沒瘋的人都知道,謝卻山殺不得。
謝穗安猛地將自己的手抽回來,一把推開南衣:“你也是謝卻山的幫兇!”
半真半假的,她只能順著南衣的話往下接。
她心里亂極了。原來這么多人都知道龐遇死了,卻都在瞞著她。她覺得這一刻的自己像是割裂開了,一個冷靜的自己在試圖看清形勢,一個悲傷的自己什么都顧不上,只能嘩嘩地流著淚。
千言萬語涌到喉間,最后卻只匯成了一個問句:“他死前……都說過什么?”
這一問,廊下寂靜得只有風聲。
南衣抬頭看謝卻山,他瞳色暗得像是深潭下的雨花石。
她知道,龐遇死前,跟他說了一句話,但她隔得太遠,并沒有聽到。
終于,他晦澀地張了口:“他說,他從不負少時誓�!�
這就是龐遇的一生,忠誠、全力以赴。他這輩子發(fā)過的誓不多,但每一個,在他有限的一生里都用力去做了。他發(fā)誓要精忠報國,發(fā)誓要孝敬二老,發(fā)誓對謝小六矢志不渝,發(fā)誓與好友死生相托,以及發(fā)誓……再見叛徒謝卻山時,你死我活。
聽到這句話后,像是有什么東西攫住了她的呼吸,謝穗安竟喘不上氣,只剩席卷全身的酸楚。
謝卻山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妹妹,他造的孽,終于回來找他了。若有生之年還有機會,他會一并向這些人贖罪。
只是并非現(xiàn)在。
他淡漠地轉(zhuǎn)身離開,袖袍卷入夜色中,像是大霧漫海。
——
南衣陪著謝穗安回到房中,增增減減地將當日的情形對謝穗安說了一遍,自然也編了自己的身份。只說自己是帶著任務去偷謝卻山的情報,后來遇到龐遇,龐遇以死掩護了她的身份,讓她將消息帶到瀝都府。
謝穗安哭到眼睛都腫得揉也揉不得了,最后南衣沒辦法,讓女使拿了一碗摻了安眠的湯,哄著小六喝下。
她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依然緊緊抓著南衣的袖子,嘴里呢喃著什么。
南衣湊過去聽,只聽到她模糊的聲音道:“龐遇沒完成的事……我替他完成……”
即便是囈語,也飽含著堅決。
她與謝卻山的關系,已經(jīng)是無可挽回了。
雖然說到底,這跟南衣沒什么關系,但她還是有點難過。她對謝卻山的態(tài)度很復雜。她偶爾覺得他也沒那么壞,但身邊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所作所為,都在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她,他絕非一個善人。
出了房門,抬頭望出去,屋檐外的夜空竟透出幾分乳白色。
長夜就這么過去了。
——
江月坊的小茅草屋外,守著兩個岐兵。
他們負責看著宋牧川,等明天衙署開門,便送他去船舶司上任。
茅草屋里的燭火亮了大半宿,不時傳來翻書的沙沙聲,要說讀書人迂腐還真是,就算是為岐人做事,也沒露出一絲敷衍的態(tài)度。
天將亮的時候,燭火才熄了,宋牧川收拾了一下,似乎要睡了。兩個守衛(wèi)朝里頭看了一眼,人背著窗子躺著,被子鼓囊囊的。他們困倦地打著哈欠,沒再留意。
而此時的宋牧川已經(jīng)金蟬脫殼,行走在屋內(nèi)與秉燭司相連的密道里。儒弱的文人,搖身一變,就是神鬼莫測的秉燭司首領。
接應的諜者早就候在了密道的盡頭,將一封信箋遞了過去。
“先生,這是中書令的回信。”
宋牧川先前給中書令去信,將自己上任后的一些事宜匯報給他,順便問了一句……關于“雁”的身份。
他翻閱所有秉燭司諜者的資料后才發(fā)現(xiàn),有一個神秘的諜者,代號為“雁”,他的行動并不受任何人支配,并且司內(nèi)專門撥出一隊成員,只對他一人負責。
但沒有人見過“雁”是何人,他與秉燭司之間有擬定好的情報傳遞方式,只見情報,未見人。
而就是這個“雁”,在謝衡再死后,鋪下了護送陵安王入城的計劃,并將他們安置到謝家后山佛堂。
說不好奇是假的,瀝都府上上下下足有幾萬人,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是大隱隱于市的間諜。
而究竟是誰有那樣大的本事?宋牧川直接便在信里問了。
然而,中書令卻回:時機未到。
這也并不驚訝,這些暗中的事,若都攤開來說得明明白白,那便也不叫諜者了。
宋牧川了然地將回信放到燭火上燒了,然后從袖中拿出一張紙箋,遞給接應的人。這是他今晚挑燈,寫下的清單。
“這單子上列好的東西,叫人去各處采買,運到城里來�!�
那諜者看了一眼清單,神色一震。
“先生,這是……”
“螞蟻搬家,多次少量,切莫打草驚蛇�!�
“是。”諜者不敢再置喙,拱手接下這任務。
“岐人要造的船,就是他們自撅的墳墓�!�
聲音清冷決然。
第55章
打雪仗
謝卻山也是一夜沒睡。
后山的眼線借著夜色來了一次,說從謝穗安和陵安王的對話里聽到,秉燭司來了一個新的首領。
想必那人就是宋牧川了,他果然還是站到了與他拔劍相向的那一面。
他之所以忽然放謝穗安去后山,就是想證實一下自己對宋牧川的猜測,沒想到陵安王口無遮攔,把龐遇的事帶了出來。
她越恨他,岐人就對他越放心,謝家上下和睦可不是岐人想看到的情景。
他想,自己剛才的質(zhì)問,應該有讓謝小六警醒。要知道,若是今天她第一個撞上的不是他,而是外頭安插進來的眼線,那么陵安王的藏身之處很可能就暴露了。
也不知道謝小六這個喜怒皆形于色的性子,能在這條路上走多遠。
幸好南衣機靈。心里突然鉆出這么一個念頭。
一開始,她只是他偶爾用來破局的棋子,不過時間一久,他們之間也有了某種默契。她是顆很好的棋子,好到……他甚至都產(chǎn)生了一絲依賴。
腦中思緒萬千,也不知道就這么坐了多久,聽到窗外一陣鳥啼聲,才意識到天亮了。
推開窗,散散屋里渾濁了一夜的空氣,卻發(fā)現(xiàn)窗外站了個人
那人大概踟躇了一會,發(fā)上都掛著一絲霜了,正想走呢,聽到窗戶的動靜,抬起眼來。
夜色還在她的眸子里尚未散去,她的眼睛干凈得像是裝了一滴清澈的露水,那滴露水微不足道地滾落,正好滴在他心上,泛起一圈淺淺的漣漪。
他莫名有點歡喜。
但臉上還是淡淡的,就這么看著她,等著她開口。
猶豫了一下,她問道:“你不會傷害宋牧川的,對嗎?”
謝卻山眼里的墨色翻涌著,但她看不穿他的情緒。屋里的暖意隔著窗散了出來,迷惑了人的知覺。
他驀得笑了一下。他笑起來是很好看的,像是冰川消融,枯木逢春,少年的光彩偶然在這張素來老謀深算的臉上綻放。
可他說出來的話卻是極其冰冷的:“我給過他機會,但他不聽話�!�
南衣一愣,忘了眨眼睛。
他是實實在在地有了幾分怒意。只是這怒意來得莫名其妙。
宋牧川,龐遇,謝小六,三叔,甚至還有二姐……這些人與他息息相關的人,她都糾纏在其中,他有太多不該讓她看到的隱秘時刻。他默許了這種時刻的存在,默許了她安靜地旁觀著,可他不許她來憐憫,不許她來置喙。
他走什么樣的路,如何對待身邊的這些人,她怎么敢,又是以什么樣的立場來問他?
她跟宋牧川又是什么關系,值得她大著膽子來問他這么一句?
他偏著頭,嘴角依然噙著笑:“他非要跟我作對,我有什么辦法?我不會殺他,但我會讓他在岐人手里受盡折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的脊梁骨,我一寸一寸打斷,他在意的所有事,我都會一樣一樣毀掉……”
南衣呆呆地站著。
他好壞。
她一點都不想聽他講話。南衣扭頭就走,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那么大的膽子。
謝卻山的聲音戛然而止,硬生生將后半句話吞了回去——她這是給他甩了臉子?
是她瘋了還是他瘋了?
他張了張口,想喝斥一聲,把她吼回來。但那不就顯得他很在意,落了下風嗎?
他腦中一時有些空白,就這么盯著她的背影看,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從前走路東張西望、鬼鬼祟祟的少女不知何時挺直了脊背,走得這樣端正。
她蹲下了身,不知道在搗鼓什么,然后氣鼓鼓地回頭,狠狠地朝他扔了個雪球。
他太驚訝了,以至于忘了躲開。
她扔的雪球又準又狠,砸了他滿臉狼狽。
寂靜了幾秒,謝卻山咬牙切齒地抹了一把面,揉碎了的雪在他臉上糊開,活像個小老頭。
雪白的眉毛下卻有一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將晨光也溺在其中。
他周身騰起不加掩飾的殺氣。
南衣理直氣壯地跟他對視著,氣勢卻被他一浪一浪地碾壓,壓到覺得腿下發(fā)軟,后知后覺地慌了。
她眨巴眨巴眼睛,拔腿就跑。
他直接跳窗來追。
謝卻山像拎小雞一樣就著衣領把南衣拎了回來,隨手抓起一把雪就往她后頸里塞。
“你這個吃里扒外的東西!是誰讓你活下來的?為了個外人來打我?”
他素來講究得很,很少罵這種大白話,看來是真的氣急敗壞了。
南衣被鉆進后背的雪冰得尖叫起來,也不知道哪來那么大的力氣掙脫,本能地一把推開他,彎腰抓了一把雪在手心里一攥,便朝他扔了過去。
“謝卻山,你才是個吃里扒外的狗東西!你的親人好友們哪點對不起你!誰沒點傷心往事!就你矯情!就你要報復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