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3節(jié)鷹派
李來亨把桌子拍得震天響,周培公卻是神色不變,看到對方的表現(xiàn)鄧名也不禁有點佩服,覺得有必要對周培公做出新的評價了。明軍刀槍滿營,周培公只身前來,除了他對鄧名有相當了解外,本人的膽子也確實不小。在封建社會里,官員比綁匪更沒有信用,想在這個時代當一名成功的說客,需要比未來的談判專家擁有更好的心理素質和膽量。
李來亨吼完了,周培公仍然保持微笑,平心靜氣地問道:“敢問這位將軍是?”
“是本提督征討武昌的前鋒官,興山李將軍�!编嚸p描淡寫地說道,暗示對方明軍的大部隊在后面尚未到達。
“原來是虎帥,久仰,久仰�!敝芘喙蚶顏砗嘈辛藗禮,然后再次面向鄧名:“那依提督之見,這銀子多少為合適呢?”
鄧名覺得周培公作為一個沒有經商經驗的年輕讀書人,今天的表現(xiàn)可以說是不簡單了。周培公不像鄧名,他可沒有機會從電視、網絡、以及其它媒體上見識到大商人的風范和談判手段。
鄧名沒有直接回答周培公的問題,而是轉過頭去問李來亨:“李將軍以為呢?”
李來亨從未遇到過類似的場面,不過他的頭腦十分靈活,能夠及時察覺鄧名的意圖,開始扮演一個明軍中鷹派的角色。
“提督和韃子多說無益,”李來亨沉聲答道,同時換了左手在桌面上又拍了一下以加強氣勢。不過這次用的力量小了不少,剛才那下用力太猛,現(xiàn)在李來亨的右掌還在作疼:“等到攻下了武昌,這些銀子不都是我們的嗎?”
鄧名頜首不語,周培公急忙叫道:“李將軍此言差矣,難道在將軍的心中就只有銀子,沒有蒼生百姓了嗎?”
說完之后,周培公再次朝著鄧名長揖到地。
離開武昌之前,張長庚對周培公說過,如果對方動心的話,可以在五十萬兩的基礎上酌情提高一點。周培公道:“還望提督以蒼生為念。若是提督肯就此罷兵,張巡撫和湖廣總督衙門上下,都愿意自破家財,再捐出五萬兩銀子�!�
這么三言兩語就多出來了五萬兩?李來亨伸手撫摸下巴上的短須,借以克制情緒,免得高興地笑出聲來。雖然右手掌還在發(fā)疼,但李來亨覺得這一掌拍得簡直是太值了,一下子就拍出了五萬兩銀子。李來亨在對鄧名愈發(fā)佩服的同時,認為自己的表現(xiàn)也足以為興山軍贏到更多的銀子了。
忽然李來亨感到自己的小腿上又被踢了一腳,頓時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側頭看去,鄧名正沖著自己皺皺眉毛,使了個眼色。
“李將軍覺得多少為合適?”鄧名此時對李來亨微感不滿,每次周培公報出一個價,自己的這個同盟就流露出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剛才摸著下巴就開始走神了,嘴角往上翹,眼看就要現(xiàn)出笑容來了——若是放在自己的前世,這種談判助手估計早就被轟出團隊了吧?
周培公見到鄧名還不肯答應,就又向李來亨望過來,等著明軍報出的數(shù)字。
在鄧名和周培公二人的注視下,李來亨感到一陣陣緊張,他站在帥旗下指揮作戰(zhàn)時都沒有過這么大的壓力。其實李來亨已經覺得武昌方面的條件很不錯了,白拿五十五萬兩白銀,就是在漢陽、武昌周圍掃蕩一圈也弄不出來這么多錢啊。現(xiàn)在李來亨更關注的是如何保證武昌方面實踐諾言,老老實實地把五十五萬兩白銀交到明軍手中,而不是繼續(xù)提價——萬一武昌方面惱羞成怒,拒絕繼續(xù)談判怎么辦?難道真的去蟻附攻打漢陽、武昌么?
不過在鄧名的注視下,李來亨不得不繼續(xù)扮演好鷹派的形象,他立刻咳嗽了一聲。聽到這聲音后,周培公和鄧名都精神一振,全神貫注地等著李來亨的數(shù)字。
“六十萬兩怎么樣?”李來亨心中琢磨著,并沒有立刻把這個數(shù)字說出口。對方剛才加了五萬兩,己方就又要強行再加五萬兩,李來亨擔心會激怒武昌的使者。在他看來,若是能再加上一萬或者兩萬就不錯了。其實按照李來亨的本意,趕緊答應對方的五十五萬兩的條件,然后催促清軍盡快把銀子運過來。
看見鄧名的眉毛漸漸又皺起來,李來亨不便再思考下去,連忙又咳嗽了一聲,試探著說道:“六……”
“對!”李來亨的聲音一出口,鄧名立刻把話接過去,生怕李來亨說一個以“十萬”為單位的數(shù)字導致自己被動。不給李來亨犯錯的機會,鄧名大聲對周培公說道:“李將軍所言和我不謀而合,就按他說的,給六百萬兩銀子,我們就退兵�!�
周培公大驚失色。
李來亨也是張口結舌,暗道:“六百萬兩?這是我說的?”
“提督若是誠心和談,就應該拿出誠意來。”周培公鎮(zhèn)靜下來,冷笑一聲:“不要由著手下人信口雌黃。”
在周培公看來,鄧名這是漫天要價,要自己就地還錢。不過六百萬兩這種價沒法還,再怎么討價還價都要在百萬兩以上,遠遠超出了張長庚的預計和周培公的權限。因此周培公打算把鄧名的這個企圖扼殺在搖籃里,讓對方在自己開價的基礎上進行談判。
“我也知道這件事絕不是周舉人可以說了算的,”鄧名根本不打算繼續(xù)與周培公斗嘴,他笑道:“先生請回去吧,把李將軍的這個數(shù)字帶給張巡撫即可�!�
周培公知道,如果把這個數(shù)字帶回去,肯定就沒有繼續(xù)談判的余地了,張長庚根本拿不出這么多錢來,就是一半也絕對拿不出來。眼看談判已經事實上破裂,周培公突然感到一陣迷惑,明明一開始進展很順利,鄧名很明顯被自己的言辭打動了,眼看就要達成協(xié)議了,怎么突然就毫無征兆地破裂了呢?
周培公并沒有聽從鄧名的逐客令抬腿走人,而是滿懷不解地問道:“提督難道真的認為巡撫大人會拿出六百萬兩銀子贖城?如果巡撫大人手中真有六百萬兩,就會招募丁勇,進兵鐘祥,而不是派學生來提督營中了�!�
聽到鄧名的逐客令后,李來亨緊張得額頭冒汗,唯恐周培公拂袖而去。見對方沒有立刻走掉,他心中稍安,趁著周培公注意力都在鄧名身上,李來亨也向鄧名丟回個眼色�?墒青嚸坪跬耆珱]有察覺到李來亨的示意,一心一意仍要轟周培公走人。
鄧名道:“周舉人這真是欺人之談,如果張巡撫知道手下的哪支軍隊可靠,哪支軍隊會和本提督苦戰(zhàn)到底,別說有六百萬兩銀子,就是只有五十萬兩,也可以用來獎賞勇士、保衛(wèi)武昌�?墒菑堁矒岣静恢朗窒卤妼⑹遣皇强梢韵嘈�,會不會拿了他的賞銀然后轉眼就投降本提督,所以才會派先生來我營中�!�
鄧名點中了周培公的死穴,現(xiàn)在張長庚確實無法判斷武昌各路人馬的忠誠程度。
“本提督出征以來,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取。正像李將軍所說的,拿下武昌以后,這些藩庫的錢糧本來就是我的,而張巡撫或是與城同焚,或是被虜廷拿下治罪;所以這不是給我多少銀子我就退兵的事,無論張巡撫把武昌城中的銀子拿出來多少給我,我都是有賠無賺;就看張巡撫的心里,覺得我的退兵究竟值多少銀子。我覺得,公平合理的價格,應該是武昌城里所有的庫藏,加上張巡撫認為自己性命和仕途所值的那個價�!�
“難道提督就不考慮武昌、漢陽的蒼生百姓了么?”周培公再次祭出法寶。
“若不是考慮蒼生,我早就把周先生請出營去了,何必在這里多費唇舌�!编嚸粸樗鶆樱骸爸芟壬厝グ桑牙顚④娝f的六百萬兩說給張巡撫知曉�!�
“當真一分也少不得?”周培公把態(tài)度軟下來,試圖在鄧名的價格基礎上討價還價,以便得到一個尚存希望的數(shù)字。
鄧名思索了片刻,李來亨默默地望著他,和周培公一樣滿懷希望。
“如果張巡撫倉促之間拿不出來……”鄧名拖著長音開口道。
“絕對拿不出來!”周培公斬釘截鐵地說道:“莫說是六百萬,便是三百萬也拿不出來�!�
“可以向縉紳借貸,”鄧名出主意道:“武昌人文薈萃,商賈云集,湊個幾百萬兩銀子出來應該不成問題�!�
“那么贖城之事豈不是要天下皆知?”周培公又一次目瞪口呆。張長庚和周培公已經商議妥當,這件事務必要保密,絕對不能被外界知道是己方出錢贖城:“提督所言,萬萬不可!”
“就說是向縉紳借貸,招募守城的壯丁,賞賜有功的官兵,為什么要說是為了贖城呢?”鄧名提醒道:“用北京虜廷的名義來借貸。等到將來我退兵了,你們可以說將士奮力守城,全是因為張巡撫的賞賜豐厚,張巡撫借貸分明是高瞻遠矚之舉啊,有功無罪,而且虜廷一定會替張巡撫還錢的�!�
周培公望著鄧名楞住了,感到腦袋中一團亂麻,很難把眼前這個人和他之前的仁義行為聯(lián)系起來,倉促之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對方的說法。
“不要著急,周先生可以回去以后和張巡撫慢慢商議�!编嚸粗芘喙读撕靡粫䞍�,就把對方拉回到現(xiàn)實世界中。
“總之,此事萬不可行�!敝芘喙俅沃厣甑�,但語氣明顯已經沒有剛才那么堅定。
“如果實在沒有現(xiàn)銀,本提督也可以接受用貨物進行折算。”鄧名又拿出另外一個解決方案:“布匹、糧食和生鐵。嗯,不要盔甲和兵器,我們自己有工匠,你們的盔甲質量有問題,而且肯定要多多折算銀兩,本提督寧可要生鐵。不過這個事本提督覺得有兩處麻煩,第一就是動靜太大,本提督肯定要詳細檢查貨物的成色,來確定該折算多少銀兩,估計張巡撫也不會由著本提督一個人說了算,也要派人來與我軍論理,太招人耳目;第二,實不相瞞,本提督的船只都用來裝運士兵了,沒有多余的船只運送這些貨物,所以,如果用貨物折算的話,那運糧船和運布船都必須由張巡撫免費提供,不能另外再折算銀兩�!�
周培公呆立片刻,苦苦反思,到底是哪一步環(huán)節(jié)出了錯,導致本來還不錯的局面演變到這般地步。不過沒有等周培公想出個所以然來,鄧名就再次催促他離開。
無可奈何之下,周培公只好拱拱手:“學生這就回武昌去,一定把提督的話原原本本地帶給巡撫大人。”
“那我就靜候佳音嘍。”鄧名點點頭。
周培公又等了幾秒,見鄧名沒有留人的意思,實在找不到耗下去的理由,只好不甘心地抬腳走人。
“稍等�!�
就在周培公絕望地準備離去前,鄧名的喊聲又引發(fā)了他新的希望,聞聲連忙回頭:“提督還有何吩咐?”
不過鄧名還是沒有任何降價的意思,他笑著對周培公說道:“周先生行動要快一點,本提督明天就會向漢陽發(fā)起進攻�!�
“什么?”周培公臉色又是一變:“提督不是說要等學生的好消息么?”
“我又怎么知道是不是你們的緩兵之計?”鄧名平靜地說道:“說不定張巡撫只是想趁這個時間從湖廣各府,甚至江西、河南等地抽調援兵,壓根就連五十萬兩也不打算給我,周先生來這里只是想蒙蔽我,給你們等待援軍的時間罷了。”
“絕無此事!”周培公馬上賭咒發(fā)誓起來�,F(xiàn)在湖廣哪里還有援兵可調?能調的早被胡全才抽調一空了,河南綠營更是遠水解不了近渴。要不是完全找不到可以信賴的軍隊,張長庚也不會把出錢贖城當成最后的救命稻草。
鄧名一個勁地搖頭,等周培公毒誓發(fā)完,鄧名反問道:“若是周先生在本提督的位置上,怎么才能相信這不是緩兵之計?”
周培公想了半天,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任何辦法完全相信敵人,無言以對之余,只能喃喃地說道:“可這真的不是緩兵之計啊,還望提督明察�!�
“這樣吧,”鄧名低頭思索片刻,再次抬頭對周培公說道:“明天午時之前,把五十萬兩銀子運到我的營中,我明日就不攻打漢陽�!�
“這如何使得?”周培公奮力反駁:“提督并未答應撤兵,條件也尚未談妥,如何能把銀子現(xiàn)在就給提督?”
“因為你說你們不是在用緩兵之計,”鄧名說道:“反正無論怎么談條件,都不可能低于五十萬兩了吧?你們如果明天運來,我就暫且相信你們不是緩兵之計。而且在此期間,武昌、漢陽兩府的兵馬不許出城,洞庭湖的水師不許在長江、漢水之上,因為本提督不想被你們突然襲擊。你們把五十萬銀子的定金按時運來以后,本提督就會繼續(xù)談判,李先鋒會停止攻城準備,在漢陽周圍收集糧草,張巡撫也不得派兵打擾�!�
周培公覺得這樣的條件對張長庚方面極為不利,再次反駁道:“若是提督出爾反爾,拿了銀子還要繼續(xù)進攻武昌怎么辦?”
“那對我來說也不過就是早幾天拿到這五十萬兩而已,反正攻破武昌,張巡撫自顧不暇,還能帶著銀子逃走不成?”鄧名嘆了口氣:“這樣好了,如果明天你們把銀子及時送來,本提督可以允許張巡撫派一隊士兵到我營地附近,監(jiān)視我軍不得打造攻城器械。”
“一言為定?”周培公覺得這個條件好得難以想象,急忙加以確認。
“言出無悔�!编嚸贿吇卮�,一邊在桌子下踢了李來亨一腳。正在發(fā)愣的后者頓時一躍三尺高,憤然大呼這是對明軍極為不利的條件,是軍事史上從未有過的羞辱性條約,強烈要求鄧名收回成命。
“不過要化妝成我軍,而且不得透露身份�!睘榱税矒峒硬灰训您椗�,鄧名就開始追加條件。
周培公馬上點頭:“這個自然�!�
“好吧,那就請明天午時以前把銀子送到我營中�!编嚸屩芘喙R上回去籌備相關事宜:“至于到底多少贖城費才合適,等確認了你們不是在用緩兵計以后再細談不遲。”
周培公應了一聲,就要離去,突然心中一陣恍惚,怎么好像條件已經演變得完全和事先商定的不同了呢?本來張長庚也沒打算立刻付五十萬兩銀子,還打算能拖多久是多久,若是鄧名老老實實地退兵,而湖廣情況又發(fā)生有利清軍的變化的話,張長庚會很高興賴掉這筆債務的。
“提督說不相信我們,可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嘈盘岫侥�?”周培公又向鄧名發(fā)問:“提督說會讓我們派人監(jiān)督,說不會攻打武昌,可說到底這都不過是提督的一句話而已�!�
“因為兩點!”鄧名似乎早就料到了周培公有此一問,他豎起一根指頭:“第一,這是你們張巡撫欠我的,我在鐘祥刺殺胡總督時,他欠我一個人情。”
周培公臉上又露出茫然之色,猜不透鄧名所指的一個人情是什么意思:“難道少福王當時也能把巡撫大人殺了,但是手下留情了?”
“你不用胡思亂想,回去轉告張巡撫,他心里明白得很。”鄧名笑道,同時豎起了第二根指頭:“第二,明天我就會開始打造攻城器械,然后開始攻擊漢陽、武昌。我不知道在我軍連戰(zhàn)連勝的聲威下,貴軍能夠在城外抵擋多久,但想必堅持不了多長時間。當我的沖車撞在漢陽的城墻上時……”
鄧名舉起來的手臂輕輕向前一揮,筆直地指向前方,突然之間,周培公感到有一股梟雄的氣勢隨著這個動作從對方身上彌漫出來。
“那時就如周先生所說,攻破漢陽、武昌已經關系到我的名聲、軍心,關系到我的中興大業(yè)。那時,無論我心中是不是在乎武昌、漢陽的生靈,這一仗也必須打到底。我的大業(yè)是不能用銀子收買的。”
第44節(jié)中介
送走了周培公后,李來亨終于有機會向鄧名提問了:“提督真打算向張長庚要六百萬兩銀子?”
“當然不是,我這純屬漫天要價。”鄧名笑道,然后問了一句:“如果我們答應了五十萬兩的條件,張長庚能夠老老實實地給我們嗎?”
李來亨剛才聽到有這么一大筆贖城費后,雖然很興奮,但也十分擔憂如何才能拿到手。
“如果我們答應了五十萬兩的條件,張長庚肯定要我們先退兵,然后再給。等退兵以后他會說我們沒有退干凈所以還是不給,等我們徹底退干凈了他也就不用給了,最后一兩銀子也沒拿到手,還耽誤了我們征收糧草。”鄧名分析道。對官員的信用,他從來不曾有過絲毫的信心:“如果我們答應得太痛快,對方就會看出我們實際沒有攻城的能力,至少短期內沒有,他們談判的底氣就會更足,就會步步緊逼,不斷提出新的條件。”
“所以讓他們先付定金。”李來亨恍然大悟:“我們不能立刻停戰(zhàn),而是打下去直到對方答應了我們的要求�!�
“雖然我們不會堅持打下去,直到對方滿足我們的條件,但要讓對方以為我們會這樣做,才有可能拿到銀子……”鄧名并不對自己人故弄玄虛,他很認真地給李來亨解釋:“……好比給驢子眼前吊著一根胡蘿卜,驢子不停地跑,可是總也吃不到。如果我們先停火,等著他們送銀子,那我們就成了那頭驢;如果他們先送訂金來,等我們退兵,那么張長庚就是那頭驢�!�
“末將這就打造攻城兵器去!”李來亨騰地站起身來,打算加強對武昌的威懾。
“不要著急,”鄧名連忙攔住李來亨:“明天再打造也不晚。要是明天他們不把銀子送過來,我們還可以多嚇唬他們兩天,讓他們以為我們馬上就要攻城了�!�
“要是兩天以后他們還沒送銀子來呢?”李來亨問。
“那就看張長庚了,看他敢不敢賭我們不攻漢陽、攻不下漢陽了�!编嚸X得對方既然已經派使者來了,說明張長庚承受的壓力已經很大,接近崩潰的臨界線了,如果再給他施加一些壓力,可能就會得手:“如果張長庚最后還是要拿自己的性命和仕途為賭注,搶救虜廷湖廣藩庫的銀子,我們就在漢陽附近征收糧草好了,反正我們來的時候就是這么打算的�!�
李來亨猶豫了一會兒。這次張長庚派來使者,讓明軍意識到了武昌的虛弱,雖然擁有水師和不少的守軍,但清廷那邊的統(tǒng)帥卻顯然沒有守住武昌的信心。李來亨說道:“要不我們就打一下漢陽看看,如果能夠輕易攻下,再試試武昌�!�
鄧名不同意,他知道李來亨是窮怕了,這幾十萬兩銀子對他的誘惑太大,讓李來亨的判斷力受到影響:“現(xiàn)在張長庚不知道哪支軍隊是可以倚靠的,也不知道我們的裝備和實力,可一旦動手,馬上就會真相大白。”
李來亨點點頭。
鄧名在面對弱小敵人時的謹慎算是小有名氣了。比如鄧名的云南之行,夔東眾將大鬧昆明城的行為與鄧名去西川時的行動緩慢相對照,讓人不明白他到底是膽大包天、還是謹小慎微。鄧名在與譚弘、譚詣作戰(zhàn)時英勇無畏,但走在途中,對沿途清軍的零星部隊卻小心提防,顯得前后判若兩人。當鄧名還沒有從云南回到奉節(jié),那時夔東明軍將士中有人議論這種矛盾的性格,文安之就替他辯解:遇小敵則怯、遇大敵則勇,這是漢光武帝的風范。
……
第二天天還沒亮,周培公摸黑悄悄來到鄧名營中,同時帶來了幾輛裝滿銀子的車輛。
見到鄧名后他訴苦道:“藩庫的銀兩一大半都被胡全才早先撥到鐘祥去了,已經落在提督手中了。之前巡撫大人雖然答應付給提督五十萬兩,但也不是一日就能付清的。今日學生帶來了十萬兩銀子,還望提督念在百萬生靈的福祉上,不要急于攻城。”
張長庚到底還是沒敢賭明軍攻不下武昌。此外鄧名的威脅也起到一定的作用,雖然鄧名說的話不可能被清廷當作證詞,但如果鄧名一口咬定他沒有刺殺過胡全才,那清廷就會懷疑胡全才的死因,張長庚編造的謊話也就敗露。張長庚做賊心虛,如果事情捅出來,說不定清廷就會認真調查追究。
聽說周培公這么快就送來了十萬兩銀子,李來亨心里樂開了花。不過有了昨天的經驗后,現(xiàn)在李來亨暗暗繃緊了全身的肌肉,只要鄧名一個眼色就會跳起來怒斥張長庚、周培公出爾反爾。
沒想到這次鄧名卻顯得和顏悅色,雖然銀子數(shù)量只有五分之一,卻一點兒也沒有因此而生氣。鄧名告訴周培公,明軍今日不會攻城,也不會打造攻城器械。
“那么,提督說的我方可以監(jiān)督一事?”周培公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我言而有信�!编嚸钢S周培公來的一小隊清兵問道:“他們都是張巡撫信得過的人吧?”
“正是�!敝芘喙鸬�。他帶來的人都是張長庚絕對可靠的心腹,肯定不會走漏湖南巡撫賄賂敵人的風聲。
“他們可以化妝成我軍,這兩天留在我軍的營地周圍,觀察我軍的動向�!编嚸穯柕溃骸安恢纼商煲院�,剩下的四十萬兩能不能運到呢?”
昨天張長庚和周培公商議,覺得一點錢不出是不可能了,但盡管如此,還是要盡可能地少給。第一次沒辦法,只好多給一些。以后每次就幾千、一萬地付,每次都拖上幾天,最后拖得明軍心浮氣躁、師老兵疲,自己就走了,這樣剩下的也就不用付了。
聽到鄧名的問題后,周培公馬上再次開始哭窮:“提督有所不知,現(xiàn)在武昌藩庫已經空空如也,巡撫大人已經設法從長沙府等地給您抽調銀子了。但兩天的時間實在是太緊了,或許也就能調來個兩萬、三萬兩�!�
李來亨忍不住了,不等鄧名暗示就主動跳出來:“你這廝騙誰呢?當我們不知道么,胡全才截留了給西南吳三桂的軍餉,怎么會沒有銀子?一艘銀船就能運輸幾十萬兩,你兩天才調來兩、三萬兩?這鬼話誰會相信?”
明軍攻城掠地,截獲了湖廣地區(qū)不少邸報,對湖廣總督衙門的舉動也有相當?shù)牧私狻?br />
“虎帥有所不知啊,”周培公連忙解釋道:“湖廣總督截留了西南的軍費,此事確實不假。但這些銀子都在地方上,有賬冊對照,輕易動用不得。巡撫大人付給貴軍的銀子,都要精心地改寫賬冊,神不知鬼不覺地取出來才可。若是此事事發(fā),巡撫大人必定被下獄治罪,那時又有誰來付大人銀子呢?”
見李來亨還在嚷嚷,周培公就繼續(xù)叫苦:“現(xiàn)在藩庫當真已經是一文俱無,若是提督一定要催逼,那張巡撫只好把家中的物件送來提督軍中,屏風、香爐等,還望提督酌情折算一些銀兩�!�
“這樣萬萬不可!”聽到周培公這兩句話后,鄧名滿臉急切,連連擺手制止:“怎么能讓張巡撫破財呢?如果拿了張巡撫的銀子,我晚上又怎么睡得著覺?”
周培公楞住了,不明白滿臉惶急的鄧名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有錢也不要么?再說你這不是拿走了十萬兩么?
“湖廣是張巡撫家的么?武昌、漢陽是張巡撫家的么?”知道周培公沒有聽懂,鄧名就耐心地啟發(fā)道:“難道張巡撫是湖廣王,世鎮(zhèn)武昌么?”
“當然不是�!敝芘喙[約有點明白。
“對啊,這湖廣是清主的,藩庫里的銀子也是清主的,張巡撫用藩庫的銀子為清主保住武昌,我拿著也是心安理得�?墒俏以趺磿獜堁矒岬募邑斈�?”
說話間,明軍士兵來報告,說銀子已經清點完畢,確實是十萬兩庫平銀沒有短少。清點完畢后,明軍就把這些銀子送入庫房中。
“辛苦了�!钡弥獔蟾婧螅嚸c點頭,把周培公請入營帳中,然后對武保平使了個眼色,立刻衛(wèi)士就搬出幾個包裹來。
“這是黃金九百兩,大概可以兌換一萬兩庫平銀�!编嚸屝l(wèi)士把幾個包裹都搬到桌面上,一個接著一個統(tǒng)統(tǒng)打開,總共差不多有三十公斤的黃金。黃燦燦的金光把周培公的眼睛都耀花了。
鄧名取出一張紙:“這里還有一份報單,勞煩先生把這些金子和單子一起帶回去交給張巡撫。下次先生再過來的時候,帶一份張巡撫的實收給我�!�
“這是……”周培公瞠目結舌,大腦一片混亂。
“就像我剛才說的,湖廣是清主的,藩銀也是清主的,如果虜廷是一個商行的話,張巡撫就是一個掌柜,這個我一向是分得很清楚的。我們談成了一樁生意,當然要給掌柜回扣。”鄧名離開鐘祥以前,把一部分銀子換成了更容易攜帶的黃金,這次正好派上用場。
在鄧名看來,像張長庚這種人,拿著明朝的功名去當清朝的官,斷然不會有以國家為重、不謀私利的高尚情操,他當然能分清什么是自己的利益、什么是朝廷的利益。
把幾個包裹重新包裹好,鄧名又問周培公道:“先生打算要什么?帶銀子回去肯定是不方便的,先生喜歡黃金、珠寶還是字畫?或者我派人去荊門,匿名替先生在家鄉(xiāng)購置一些田地?”
“我?”周培公連忙搖頭、擺手:“斷然不可!”
“中介費是理所應當?shù)陌��!编嚸皿@詫的口氣說道。
“什么叫中介費?”周培公問道,覺得自己的腦子完全不夠用了。
鄧名指出,若無周培公居中穿針引線,這樁買賣定然做不成,所以中介費一定要給,周培公也完全可以拿得問心無愧。
“也是一成,怎么樣?”鄧名最后問道。
“不敢,不敢�!甭犝f自己的待遇居然和張長庚一樣,周培公又連忙推辭。剛才他已經有點心動,但聽見鄧名開出的價格立刻嚇得縮了回去:“學生是為巡撫大人效力,無功不受祿,不敢要提督的銀子�!�
“不錯,你是為張巡撫效力,幫助張巡撫守住了武昌,所以將來張巡撫肯定要保舉你做官;但你也是在為我出力,讓本提督不費一兵一卒就拿到了銀子,這怎么能叫無功呢?本提督不能保舉你為官,就給你銀子吧�!苯又嚸靡痪浔WC打消了周培公最后的顧慮:“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周先生自己不說,張巡撫是肯定不會知道的。”
看見周培公仍然遲疑不決,鄧名就告訴他不必著急,慢慢斟酌:“到底是要金珠玉器,還是要田土地產,周先生隨時告知,我就隨時去辦,倒也不急于一時。不過兩天之后的銀子還是要周先生向張巡撫多多催促。要是到時候張巡撫不把四十萬余額付清,咱們交情歸交情,武昌可還是要打的。”
周培公沉吟了一會兒,認真地對鄧名說道:“實不相瞞,藩庫里銀子還是有一些的,但拿出來贖城實在是聳人聽聞,賬面上無法交代。”
“不知道周先生有沒有聽說過一個故事……”鄧名馬上幫著參謀起來。
送走了周培公以后,李來亨對鄧名說道:“其實末將覺得盔甲、武器也都很好,遠比生鐵好,我們沒有多少工匠,自己做不容易。”
“我知道,”鄧名點頭:“我很希望張長庚拿盔甲、兵器來折算銀兩。”
“那昨天為什么……”李來亨一句話沒有說完,就猛然醒悟:“原來提督是裝著不在乎,這樣將來就能少折算點銀兩;而且我們要是接受盔甲武器,恐怕張長庚還會擔心我們會用這些裝備來攻打武昌�!�
“李將軍說得不錯�!编嚸⑿Φ馈�
李來亨忽然沉默了,好像正在下著什么決心,鄧名就主動問道:“李將軍還有什么事么?”
“這個……”李來亨斟酌著詞句,談起分配的問題:“末將手下的將士很多年都沒有從朝廷拿到過軍餉了,將士們完全憑著一腔熱血和韃子苦戰(zhàn)……武昌送來的這些銀子,提督是不是可以酌情,分個四成給我們興山軍?”
不等鄧名回答,李來亨又急忙補充道:“若是提督覺得不方便,給我們三成,興山軍上下也感激不盡�!�
“哈哈,”鄧名笑起來,對李來亨說道:“這一次無論能夠得到多少,李將軍和我都二一添作五,平分就是�!�
看到李來亨喜出望外的表情,鄧名在心里又說了一句:“果然是和賀珍呆得太久了,都不會和老實人相處了�!�
鄧名隨手就拿出兩萬兩銀子給張長庚和周培公,李來亨的心腹們感到十分心疼——張長庚是敵人,周培公是個無名小卒,這么多白花花的銀子就這樣被他們拿走了。李來亨倒是和手下的看法不同,他支持鄧名的做法,對那幾個心腹衛(wèi)士道:“你們急什么?不知道‘舍不得鞋子套不來狼’嗎?”
……
看到周培公帶回來的金子后,張長庚先是吃驚不已,等周培公仔細復述了一遍鄧名的話后,張長庚沉思片刻,隨后喚出幾個仆人,讓他們把沉重的包袱抱回后面去。最后一個包袱張長庚沒有立刻讓仆人拿走,而是從中取出幾根金條,和顏悅色地遞給周培公:“此番辛苦了�!�
“不敢�!敝芘喙撕笠徊�,沒有從張長庚手中取走金子。為了避免張長庚誤會,周培公馬上解釋道:“鄧名已經答應給學生在家鄉(xiāng)購置田土,很快就會把地契和房契送來。學生不敢再拿巡撫大人的這一份�!�
“原來如此�!睆堥L庚也不知道周培公到底拿了多少,不過他估計不會太多:“等到保住了武昌,本官當上了湖廣總督,兩年之內,保你出任一府。”
“多謝巡撫大人。”周培公趕忙拜謝,然后又提出一件事:“鄧名要學生下次去的時候,把巡撫大人的實收帶給他,這事該如何是好?”
“唔。”張長庚捻須沉思,搖頭道:“有本官畫押的實收是肯定不能給的,不然本官就有把柄在他手里了。這樣吧,本官修書一封,告訴他本官確實見到這九百兩黃金了�!�
“可若是信上沒有大人的畫押,鄧名怎么知道是不是學生偽造的?若是畫押,大人豈不是將把柄送給了鄧名?”
“無須慌張,信中本官會和鄧名談談他刺殺胡總督一事,他一看就知道不是你能寫出來的�!睆堥L庚胸有成竹,又問起另外一件事:“據(jù)你觀察所見,鄧名是真的要攻打武昌嗎?”
“雖然有些遲疑不決,但確實對此念念不忘�!敝芘喙o張長庚形容了一番明軍的軍容,表示自己并不看好清軍這方,如果可能的話,最好還是花錢消災。
張長庚又把幾個跟著周培公去過明軍那邊的人叫進來,詢問他們的看法。這幾個湖廣兵早上離開明軍營地的時候,每人都從鄧名手里接過了一顆小金元寶,而且被告知以后每次押送贖城費去明軍軍營時,都會有類似的待遇。他們眾口一詞,向張巡撫稟告:明軍勢大,只能智取、不可力敵。
張長庚賞給每人一兩銀子,打發(fā)他們出去了,隨后面露難色地對周培公說道:“只是出銀贖城,這種事實在駭人聽聞,若是朝廷知曉,本官莫說總督,這巡撫也當?shù)筋^了�!�
“不知道巡撫大人有沒有聽說過一個故事�!敝芘喙辛水斨呐晤^,當然希望張長庚能登上總督之位,他馬上把鄧名講給他的故事復述給張長庚聽:“有時我們想在墻壁上開一個窗戶,但滿屋子的人都反對,這個窗戶就開不成;但若我們一開始就說要把房頂挑了透氣,就會有很多人說:‘你們別挑屋頂了,開個窗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