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衛(wèi)宣和不懂,便問:“信馬?”
陳大勝點頭:“恩,咱軍中報信的快馬,今日起三日燕京出入便羅嗦了,還有周遭一切官道小徑,怕是都有關卡了�!�
他說完便好奇的看向衛(wèi)宣和道:“你與我見到的那些人也不一樣�!�
衛(wèi)宣和一愣便知陳大勝說的是什么,在這燕京公子里,能跟陳大勝他們在一起的,都有與大梁共患難的資歷,就連他爹都說,皇爺是把他們當成下一任君主的輔臣在培養(yǎng)。
像是他們這種家里那護的緊的,幾年戰(zhàn)亂是都在鄉(xiāng)下避著的,他爹也說,五年內(nèi)莫要想前程,老實本分夯好根基才是正途。
避著不丟人,最起碼家里親人都在呢,當初皇爺?shù)酿B(yǎng)子才活了幾個。
衛(wèi)宣和笑了起來道:“是的呢,從前鄉(xiāng)下呆著,我是什么世面都沒有見過,讓您見笑了�!�
李敬圭如今還在宮內(nèi)與皇子們讀書,而這位卻跟自己父親同殿為臣了,他也沒法稱兄道弟的。
陳大勝笑笑,看他謙虛便指點道:“你今日回去,莫要在外宣講此事,就只當沒看到吧。”
那桂家根深葉茂,雖大家都好奇,你當成閑話在外面說,到底顯得人品寒涼。
衛(wèi)宣和立刻點頭,又看看左右,便與他們告別,而他那小廝,他的暖爐大氅如今不知道在哪兒了,卻也不尋了。
看衛(wèi)宣和遠離,陳大勝便對李敬圭說:“知衡嚇壞了。”
李敬圭有些呆滯,半天才說:“啊~我也沒想到他能膽小成這樣,到底關的久了,人就憨傻了,可我倒是喜歡他這份憨傻氣兒,起碼比阿蠻認識的那群莽夫可強多了�!�
“各有各的好,都不是壞人�!标惔髣僬f,他停了馬看向街口的位置。
內(nèi)城街口,柳大雅帶著一群金吾衛(wèi)正在盤查出入人群。
陳大勝笑了起來,就牽著馬走過去說:“柳兄也被驚動了?”
柳大雅早就知道他在街里,看到他,便拉著他與李敬圭到了犄角旮旯這才說:“其他人無關緊要,主要桂榮跑了,這大臘月的,兩趟三趟的給咱皇爺心里生膩歪,就攪合的滿燕京過不好這個年,哼~這事兒~且有的忙活了!”
陳大勝拍拍他肩膀安慰:“受累!我爹沒去那邊吧?”
柳大雅一擺手:“沒去呢,咱伴伴就管點戶部的事兒,秋官上的事兒他才懶的摻和呢,倒是皇爺……”他壓低聲音跟陳大勝道:“皇爺昨兒就開始發(fā)脾氣了�!�
陳大勝撇下嘴,拉著馬韁繩就徑直過了內(nèi)城關卡,也沒人攔著他,李敬圭也不跟了,人家怕麻煩,轉身就回家了。
不到一會的功夫,佘青嶺便在自己的小院屋里看到了自己的乖兒,他有些驚訝的放下書,嘴角就含著笑的問:“你怎么來了?”
陳大勝有些悻悻的坐在他對面道:“大早上就來了�!鄙焓帜闷鹳馨榘榈牟鑹亟o自己倒了一杯他才繼續(xù)說:“就去鬧市溜達了一圈兒,就給堵到東大街了,還看了個滿場,出來的時候柳大雅跟我說桂榮跑了�!�
桂榮跑了這件事對佘青嶺來說是舊消息,他看看陳大勝,倒是說起另外一件事了。
“桂家倒了,就空出一個金滇承宣布政使司的位置�!�
陳大勝聞言便嘆息一聲:“封疆大吏啊,爹,您說他怎么想的?就能把下轄管成那個樣子?”
拿起枯葉書簽,佘青嶺往書本里一插便淡淡說:“窮人乍福,屁股合適了,腦袋就沒跟住,手段不夠用卻頂了封疆大吏的帽子,便護不住財產(chǎn)了唄,本邊境就是個復雜的地方,桂家塌臺是早有預兆的。”他抬眼看看養(yǎng)子,卻又說出一句令他動容的話來:“昨日李章,還有六部兩位老大人共同推舉譚守義~接任金滇承宣布政使司,我沒反對,這事兒大概就定下了�!�
陳大勝喝茶的手很穩(wěn),喝完放下杯子的聲音就有些大。
他站起來,開干爹柜子給他拿換洗的聲音動作都不小,帶著一絲絲生氣,不仔細,不了解他的人根本看不出來。
佘青嶺閑閑的,就背著手忍笑問他:“你拿我東西作甚?”
陳大勝不理他,又走到門口喊了倆小太監(jiān)去抬裝東西的箱子,吩咐完才回頭對佘青嶺說:“沒得我們在家吃香喝辣,就剩個爹在外面孤身只影的干耗著�!�
佘伴伴滿意的點點頭,就笑著說:“這詞兒用的不錯,算是長進了,我不去,我一個人慣了�!�
可陳大勝卻瞪了他一眼道:“我不習慣!我昨兒還想呢,我那邊一大家子,老太太算是歇心了,人家身邊都熱熱鬧鬧的,就憑啥你單兵孤城的在這宮里守著,皇爺人家有自己的一家人,您有什么?還不就是活個我了,我再不管,就您這孤拐勁兒,過個大節(jié)能憋出三五十首孤單詩來�!�
佘伴伴到底忍俊不住,笑罵道:“還三五十首,一首都沒有!不愧你媳婦兒見天罵你是個傻子,哎,這段時間我是看著你上躥下跳的,怎么著?才將還還生氣了?”
陳大勝揪下一塊布,把他爹的衣裳一卷吧,又一扎往桌子上一丟道:“眨巴眼兒的事兒,后來就不氣了�!�
佘伴伴就笑,到底解開自己的總管袍子丟在炕上,陳大勝就在柜子里翻騰了下,取出一件老綢狐毛邊兒的給他爹往身上套,邊套邊說:“兒就想,您肯定比我聰明,您要是這樣安排,肯定就有您的原由。”
佘伴伴收了手,自己給自己系帶子,他還是愛美的,就找了銅鏡端詳自己的樣子,還說:“桂家倒,就倒在他家出事,朝上卻無人報信,等到反應過來卻已經(jīng)是辯無可辯,堂下跪著回話了�!彼〕鲆粋玉簪子,給自己扎在頭發(fā)上說:“你該爭的是朝堂上的話語權,懂了沒有?”
陳大勝站在那邊想了一會點頭:“恩,金滇山高皇帝遠,雖重權在握,攤子過大便得抽調(diào)自己人上下結線,時間久了,京中內(nèi)閣六部便顧及不到……”
幾個小太監(jiān)進來抬東西,陳大勝與佘青嶺便再也不提此事,倒是佘青嶺坐在書桌邊取了毛筆,順手在書桌上寫了幾個字,叫做:“跟兒子回家過年了。”
他甚至不跟皇爺報備一聲便走了。
這些日子他也是不堪其擾,各種人都跑到他面前說亂七八糟的話,他就憑什么諒解,憑什么忍耐。他才不忍!
七茜兒今兒也起的早,那傻子說爹一個人在宮里可憐,就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那就接去啊?實在不成扛回來��?這么傻呢?
這不,傻子大早上就走了,七茜兒就開始忙活。爹是什么人?那是名門世家養(yǎng)出來的公子哥兒,雖他后來受了大罪,可是就沒離過這世上最富貴的窩兒。
自己家倒是現(xiàn)在不錯了,可是跟人家的日子就到底差得遠呢。
如此,七茜兒起來就先去了后院東廂房,讓吉祥家?guī)е粟s緊燒炕打掃。
佘吉祥一聽老主人要來,就激動的當下就哭了。這兩口子,那真是一邊收拾一邊鼻涕眼淚的一大把。
等到收拾好屋子,這一大家子就眼巴巴的在前院等著,直等到天模糊了,才看到陳大勝笑瞇瞇的趕著車回來。
七茜兒就跑出去,在巷子口迎著,等到爹自己從車里出來,她便笑了,上去就抱怨道:“爹啊,您可舍得回來了。”
佘青嶺一愣,抬手被她扶下車,又接住一個暖手爐,陳大勝就跑過去,從車后抱過大氅給他圍好。
兒子兒媳圍著他往家走,兒媳婦一邊走,就還抱怨呢:“您就說吧,您脾氣咋就那么擰呢?咱這是沒個窩啊?還是沒個歸處��?您非要人家老楊家呆著?”
佘青嶺都被抱怨愣了,就嘴唇一直哆嗦。等到了家門口,這位又站在當?shù)夭粍恿恕?br />
那家的門頂就寫了幾個他相當不屑的字兒。
“門迎百�!�
七茜兒看干爹瞧的仔細,便笑了,還大言不慚的夸獎自己:“爹,我這字兒不錯吧?”
人家能說不好么?能說軟綿綿,梗巴巴,要氣魄沒氣魄,要筆鋒沒筆鋒么?
迫于無奈,人家往后要管吃管喝呢,佘青嶺只能點頭道:“還,還成吧!”
七茜兒知道他是啥意思,便恬不知恥的說到:“反正比你兒強百倍。”
佘青嶺就笑了起來:“那確實�!�
陳大勝不服:“我才讀了幾天書?”
這么說著,就很自然的進了家,又被人簇擁著一點都不見風的去了后院。
家是很小的,才前后兩個院落,可是佘青嶺卻衡量的格外仔細,每一步都數(shù)的那般清楚。
等到走到后院東廂房門口,老太太算是忍耐不住了,她也親迎出來抱怨道:“這都開了幾天福鍋了,你是啥也沒吃上,你都不小了,可不能這樣耗著,人家給你幾文的俸祿��?那戲文上不是說能告老還鄉(xiāng)么?咱就還鄉(xiāng)吧,家里也不缺你這點,又何苦大臘月去伺候人去?”
嘴唇抖動,佘青嶺就說了句:“娘,我回來了�!�
他想給白發(fā)蒼蒼的老娘磕個頭,老太太卻厲喝道:“我看你敢跪的!你是個傻子么?”
她把御賜那根裝樣子拐棍一丟,上來拉住她兒便說:“那地上多涼,你這不是傻么?走走走,咱先屋里暖和起來�!�
就這樣,他被擁擠到屋里,又被送上炕,被扒了外袍,套了個夾襖子,腚下滾燙滾燙的,又被蓋了個小薄被兒。
一群人看他灌了一碗糖水雞子兒,這才安心了。
老太太又抱怨起來:“就怕你大過年找點事兒,這冷風灌脖子的幾十里地,你看你這個瘦肩膀,哎!這幾日你就跟我吃,他們哪兒知道你愛吃啥�。俊�
老太太也不知道干兒愛吃啥,她卻有一種天然的直覺,確定自己愛啥,兒子就得愛啥。
佘青嶺好不容易找到嗓子,才剛想說點什么,就看到老太太一臉神秘的湊上來說:“他們說,今兒城里跑了貪官污吏?”
佘青嶺愣怔下才明白這是說桂榮呢,他點點頭想說是,可老太太卻不等他回應,便罵了起來:“她們跟我說,這貪官在邊城那邊欺男霸女,地都給他貪了三尺?”
桂榮罪在密謀造反,欺男霸女不算頭等大罪。
佘青嶺想說話,卻又聽老太太道:“哎呦,這種人可不能讓他活著啊,這就缺了大德了!兒啊,朝廷派了哪位青天大老爺審理��?我跟你說,明兒抓到人,就先給這缺德玩意兒來上十板子,這種人最可恨了,兒!娘跟你說,從前咱縣里就有這樣的惡人,咱家辛苦一年,飽飯都沒吃一口,他們收糧還要踢咱家斗,一腳都不成,最少三腳……”
佘青嶺不說話了,也知道老太太并不給自己說話的機會,他就笑瞇瞇的將手支在炕桌上看他娘瞎嘮叨。
一月抱著一個大包袱進屋,老太太接過去就像獻寶般的打開,取出里面的棉襪,手捂子,零碎皮拼的夾襖子,里衣里褲……
她一邊給佘青嶺看,還心疼的摸摸他頭發(fā)說:“我兒子都伺候他們?nèi)乙荒炅�,這大過年的還要怎地?沒完了?”
說完她讓七茜兒把東西收到炕柜里,繼續(xù)跟佘青嶺想哪兒說哪兒:“明兒好像是要唱醉打金枝,我讓他們給你今晚支了個棚兒,你明兒就跟娘看戲去……”
她又想起什么,就攀爬到炕柜頂,取下一個多層的螺鈿攢盒來一層層打開,這里都是她到處撈下,存下的零嘴,才將被她鄭重的放到炕柜頂。
一打開,味兒是凌亂的,就看到碎馓子,炸扁豆,一口酥,百果糕,紅豆點心就滿滿的擠在盒子里,丁點縫隙都沒有,就沒有一個點心是完整的。
老太太一樣給他兒子抓了點,放在他手里:“吃,吃著,吃著,可好吃了�!�
佘青嶺接了,就雙手捧著隨便吃。
老太太一伸手取出手帕墊在薄被上訓他:“沒個吃樣兒啊,好掉渣渣夜里粘你身上��?這么大的人了,我就跟你說,這貪官最討厭,那會子咱家身上還背著一年三匹絹么,那貪官養(yǎng)的狗子來咱家院里溜達,先抓了一只鴨,一探頭看到我那織機上還有半匹,就非說咱交的絹不好,硬是進屋把機上的半匹都卷了去,你兒十歲前都沒穿過鞋,就可可憐了,就光著腳丫子大冬天四處吧嗒……這樣的牲口,怎么的也得打他十板子……知道不?”
佘青嶺硬是給老太太嘮叨困的,等他睡到半夜,忽就坐起喊了一聲來人。
那在屋外值更的太監(jiān)進屋問他:“祖宗要起夜?”
佘青嶺就一抹額頭熱汗,抬手喝了一杯水才說:“不是,你去跟他們說,就說我說的,甭管在哪兒截住的容桂,先給他十板子!狠狠打!”
說完,這祖宗卷了被子,這才睡安穩(wěn)了。
第86章
大年初一一大早,余壽田便被小墩子叫了起來,昨夜全家守歲睡得遲,他被大墩子喊起來的時候,就恍惚的就想起從前的日子。
他從今日起便十五了,已然算作成丁,依著新的大梁律令,他若是活在老家,每年要向國家納栗兩石,棉三兩,還有徭役一月。
到了他這個年紀,遇到村里兜里肥厚的家戶,已經(jīng)可以娶媳婦給家里延綿子嗣了。
余壽田甚至替代大堂哥服過兩年勞役,他又瘦又小的混在一群成丁當中,也不知道怎么熬下來的,現(xiàn)在反復想起,就剩了一個字,苦。
可現(xiàn)在他是少爺了,爹還是食一鼎一簋的貴人,也再不必吃那樣的苦,可有時做夢,夢的卻都是從前,仿佛苦不完似的。
那時候的余家根本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這般多的節(jié)氣。從谷雨到大寒,每個節(jié)氣都有各種講究,都有各種神靈,都有各式各樣的好吃的,好吃的總是吃不完,吃呀吃,便把他吃回去,又變成了一個孩子。
窗外有人清晰且溫和的喚他。
“少爺,兵部巷的曲少爺讓人來說,說是辰時末刻的約您可別忘了……”
大墩子話音未落,余壽田已經(jīng)從獅面枕上睜開眼睛,并迅速坐了起來。
大墩子是爹那邊的小廝,他傳完話便走了,而聽到大少爺起來,進來侍奉的卻是大谷小谷。
這是小嬸娘特特給他尋的穩(wěn)重小廝,認的字兒比他多了好幾倍。
余壽田坐在炕上坦然受著侍奉,牙粉清口,使蛋清,豆粉,皂莢等藥材做成的凝團凈了面,上了防皴的膏子涂了臉,他這才披頭散發(fā)的坐在炕上吃朝食。
潔凈是親衛(wèi)巷的傳統(tǒng),余壽田現(xiàn)在每兩日都要沐浴一次,也從不束發(fā)安睡,卻學著好友睡瓷枕,也不知道圖什么,反正是別人有的習性他都要學一學的。
朝食還是老樣子,栗豆飯,菌湯配兩葷兩素的四小碗配菜,蝦子干發(fā)玉蘭片,兩條清蒸小魚,干拌雞胸脯肉,一小塊豆腐。
因早就約好了,余壽田用飯的時候便沒有附和了童家嬸娘細嚼慢咽的要求,吃的簡直是狼吞虎咽,邊吃他還擔心的問大谷:“有田還沒起來吧?”
說完又從炕幾上粘掉下的飯粒塞嘴里。
大谷知道大少爺出門最怕二少爺跟,聽完便笑著說:“少爺安心,昨兒二少爺耍的累了,且起不來呢,怕是要睡到晌午去了。”
聽到弟弟沒起,余壽田便松了一口氣,刮了碗底,清了口,下了炕,開始穿過年的新衣裳。
這一年,余壽田穿過太多的新衣裳了,從陳家嬸娘到童家嬸娘,親衛(wèi)巷好的就像一家人,隨便哪個嬸娘進門后,許是閑的慌了,就都喜歡給他們置辦各式各樣的衣裳,甚至陳家老奶奶也是這樣的,她總是有各式各樣的新料子,穿不完就給他們家,也不是一匹布一匹布的給,是七八種料子每種一兩匹的給。
用奶奶的話說,陳家的料子最起碼堆了兩屋子,她家還養(yǎng)了一群婆子,每天吃了吃飯睡覺,就是給大家做衣裳鞋襪。
這才將將一年,余壽田的各色新衣裳便不能用柜子放了,家里要特特給他空出一個屋子來堆,開始奶奶和娘還是要管的,緊他兩身換著穿,可他長的飛快,便浪費了好些,從此便管不得了,就覺著眼睛疼,心也累。
換好如意云紋的大云緞圓領袍,余壽田便坐在妝鏡面前安靜的等,而早就候在外屋的石介家便進屋與他梳頭。
他雖是男子,如今也用妝鏡,也有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腦袋上插的,臉上涂抹的,反正都是香噴噴的,初來的時候他倒也問問是什么的,后來也不問了,忙的很呢!成日子死讀書,死背書,童家嬸娘就恨不得把這世上一切書都塞進他的腦袋里,還說如今也不必懂什么意思,反正見識多了總要懂的,如今卻是要先背一下。
可憐余壽田,卻是全家四個孩子里最笨的,讀書一多,他便成日子腦袋疼,看到書本就想睡,卻不敢睡,更不敢讓自己懈怠,能讀書啊,他總知道珍惜的,就是笨,學的沒有弟弟妹妹快,倒是爹每次回來教他一些刀技,他反而學的極快。
戴好新璞頭,披著雜狐毛的斗篷,又從枕下取了壓勝錢,捂著暖爐,余壽田便帶著大谷小谷去了前院主屋,給爹娘,還有阿奶拜了年,臨出門的時候,爹親手將壓勝錢掛在他腰上,只說了一句,讓他小心些,別憨玩便算了。
這個家里,其實最慣著他的卻是阿爹,余壽田能感覺到爹心里那股子對不住的勁兒,可他卻想,沒啥對不住的�。‖F(xiàn)在的日子多好啊,這都是爹給賺來的,早先亂的那幾年,村里年年都有餓死的,是阿娘能干,總讓他們活下來了,余壽田如今不敢說半個不好的字兒。
他歡快的出了家門,并不敢先去兵部巷,卻先去了巷子尾老奶奶家里,到了老奶奶那邊,那屋子里就坐著一大堆的面熟卻不知姓氏的婦人,人家也是一大早就來拜年的,按輩分這都是小奶奶。
余壽田不敢抬頭看,只稀里糊涂的拜了年,挨個問了好,又得了一大堆壓歲錢,有紅繩拴著的一串新錢,也有給銀錁子的,個頭也不大,至多五六錢的樣兒,因嬸娘說過那些阿奶日子不好過,給的再少也要誠懇道謝,就千萬別在臉上帶出來。
余壽田怎么敢?guī)С鰜�?一條巷子就他家最窮,家里有點余錢爹都讓小嬸子管著給置辦了莊子了,他阿奶還有母親都是從小嬸子手里拿月錢的,還跟他一樣多,一月十貫。
才將去拜年,阿奶也真是摳,才給了他一串九個大錢,他娘不敢超過阿奶,給了六個,他爹是一個錢都沒給,還恨不得月月從他身上刮一點兒吃酒去。
作為長子,壽田是個孝順的好孩子,每月都分他爹一半花。
得了壓歲錢,被一群奶奶夸獎完俊秀好看,又被逼著喝了兩碗年前的羊肉湯,余壽田這才掙脫出來,捂著肚子扶著墻的繼續(xù)拜年。
按照輩分,他第二要去佘爺爺那邊拜年,這就令余壽田浮想聯(lián)翩了。
有關這個佘爺爺,余壽田是充滿好感的,首先佘爺爺是世上最好看的爺爺,這第二么,佘爺爺有錢還大方。
他第一次見這位爺爺就得了人生最大的一份好禮,佘爺爺給了他倆五十兩的大金元寶。
這倆元寶是余壽田此生見到的最大的元寶,他活了十四年,是頭回看到金子的,怪重的,他連抱著睡了好幾月,跟他奶那么好,他奶都沒給他哄出去,就恨不得抱著兩錠金子去死了。
也沒人說他小家子氣,甚至在家里小嬸子都特特警告了人,不許提及這件事,那之后多半年,余壽田才開始為自己這種作為羞愧,找到小嬸娘主動上交金錠,請小嬸娘給他置產(chǎn)。
反正,他全家的錢都在小嬸娘那邊管著。
看看時辰不早,余壽田便小跑著奔到了陳家,也不必等門房去通報,如在自己家一般,他一溜小跑著到了后院直奔東廂房。
結果到了東廂房門口才看到一派小廝安靜的候在廊下,捧盆的捧盆,端架子的端架子,抱鏡子的抱鏡子,一溜兒十幾位就沒有一個空著手的。
這是還沒起呢?
他正想退出去,便聽到他小爹在里面哄人起床:“爹啊,這壽田都來給您拜年了?您也好意思賴在炕上?沒您這樣當爺?shù)�,�?br />
如此他便走不得了,佘爺爺這邊規(guī)矩最大,早先請安也是這樣的,長輩沒有起就只能乖乖站在院里等。
卻也不是冷著等的,吉祥家派了倆眼生的丫頭給他端來一個銅爐,讓他烤著火等?
親衛(wèi)巷活的就像一家人,這邊的老祖宗是大家的老祖宗,他家的阿奶也是大家的阿奶,獨一個例外,這邊的佘爺爺……卻只是陳小爹一人的爹爹。
因老刀里自己爹年紀最大,卻是個二刀,為了不亂規(guī)矩,余壽田便管爹爹之外的這幾個都喊小爹爹,對外便是我陳爹,我童爹……
守在廊下的一群人慢慢進去,沒一會又都慢慢出來,余壽田是個有耐心的孩子,便乖乖坐在院子里等,一直到那邊收拾好,他才進了屋,一進東廂房,這地上果然給他放好墊子。
這孩子很實在的跪下,當當當就給他佘爺爺磕了三個大響頭,還說:“爺爺,孫兒給您拜年了,恭祝您萬�?淀槪率氯缫�!”
他佘爺爺便笑著說:“趕緊起來吧,人哪能事事如意,外面冷吧,你先烤烤火……”
佘吉祥聽到自己家主子這樣說,便不愿意了,他有些埋怨到:“大年初一的,人孩子喜滋滋的來給您拜年了,您看你說的什么話�!�
余壽田站起小心翼翼的坐下,這才敢抬頭去看佘爺爺,說實話,他覺著佘爺爺一點兒都不爺爺,看著面相竟是比他爹還面嫩呢。
只,怎么就跟自己一樣也賴床呢?也喜歡大清早的披頭散發(fā),還是沒起被窩,就如小嬸子說的,被自己陳小爹慣的沒有個爺樣兒,只能軟著來。
若不是家里有大人警告,說不許出去說家里有這么個好看的爺,他早就跟幾個朋友炫耀去了。
佘青嶺被自己老仆撅的一愣,便看自己兒子問:“我說錯話了?”
陳小爹遷就他,趕緊打發(fā)人上炕給佘爺爺順頭發(fā),還哄著說:“隨您,您高興就成,就是一會孩子們都來給您拜年了,壽田是個男娃還好說,大妞她們可是女娃娃。”
佘爺爺好像不習慣這樣的熱鬧,好半晌他才說:“那,那就快點。”說完他眼睛亮亮指派身邊人說:“趕緊,趕緊給這孩子,哦,壓歲錢�!�
他說完,便有人捧了東西過來,先給他腰上掛了個大大的玉佩,接著又往他腰上掛了一個褡褳。
這一年,余壽田經(jīng)常被幾個小嬸娘帶著去她們的嫁妝庫房里認東西,光緞子上的圖案他就認識很多,像是梭身合暈,連珠合暈,團斗寶照,團花四出,龜背,海石榴等等之類。
他要學到一看花便知這人從何處來,因綢緞紡織的地方不一樣,慣用的紋飾也會不一樣,還有去誰家吃飯,看瓷器,是黑的,青的,繁瑣的,素雅的,便知這家老根在何處。
嬸娘們說,大家公子從不羅嗦,用眼睛一瞥便該知道這是哪個地方的窯口,那個地方的織機出來的貨色。
這是讀書之外,第二該明白的見識。
就像今日腰上的褡褳,余壽田一眼便知它是緙絲的,還是一次成型的五子登科,卻看不出哪處地界的緙絲,不過已不易了,這才一年呢,不枉嬸娘們挨個給自己開嫁妝庫,上手多了,真的是很漲見識的。
看著腰間正想著心事,余壽田便聽到了這人間最討厭的話:“那,那你最近讀了什么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