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遂徑行直去。
丞相府位于未央宮東側(cè)，北行不遠(yuǎn)就是未央宮的東闕，再向里，便是東司馬門。這扇門鄭沅走了很多次，因為過了東司馬門再往東走，不遠(yuǎn)處就是廣明、宣明兩殿，緊挨著宣室殿和未央前殿。這是鄭沅面圣最近的一條路，而且他從這條路進宮，每次都會遙遙望見未央宮東北角的武庫。
武庫是整個長安城安保的重中之重，因為這里存著數(shù)以萬計的兵械，整個長安城除了拱衛(wèi)宮門的衛(wèi)士和巡查的緹騎，只有這里有兵器。
武庫修在丞相府和未央宮中間，讓開啟武庫絕對無法繞過丞相的眼睛，也是自開國以來君相兩權(quán)相制相持的考慮。
今日，鄭沅在東司馬門逗留得比往日長了些。
前來接引的黃門署郎告訴他，皇帝還在桂宮，沒有返回宣室殿。故需要在未央宮的外圍宮墻外，穿過衛(wèi)士居住的“區(qū)廬”區(qū)，先向北走，再向西走，從柏梁臺去往未央宮西北側(cè)的桂宮，即便是用輦，也需要一個時辰。
這已經(jīng)是最近的路，如果要出未央宮繞行，則需要兩個時辰，會誤了面圣的時辰。
鄭沅只得穿過未央宮。
車駕起行，東司馬門高聳入云霄的門扉緩緩合攏，衛(wèi)士分開的一隙又填回雪亮的甲光。
碧空如洗，時節(jié)已入秋，辰光來得晚，鄭沅歪在輦里打盹。
忽被一陣寒意驚醒，掀幕一看，高高宮墻在兩側(cè)，他問：“到何處了？”
黃門署郎道：“前面就是衛(wèi)士所居的區(qū)廬，墻里約莫是椒房殿的位置�！�
只見前方有浮橋，不遠(yuǎn)處周垣之下并列一拍小廬，望著逼仄窄小，讓人不敢相信這是壯年男子居住的小屋。
區(qū)廬鱗次櫛比，沿著墻綿延成陣，籠罩在針落可聞的寂靜里。
眼見車輦要過橋，鄭沅心里一動，感覺到不對——宮門宿衛(wèi)是三個時辰一換，有人值守，便一定有人休息。
而此刻大片區(qū)廬安安靜靜的，透出一股森冷的詭異，鄭沅忙大叫道：“止步！”
話音剛落，只見浮橋之下驟出一列甲士，如白光驟掣，刀戟乍現(xiàn)。
有人大叫：“擒叛賊！”
便有無數(shù)人相應(yīng)：“擒叛賊！”聲音如潮水一樣相應(yīng)，嗡嗡的涌到墻垣底下，當(dāng)先的人沖到車輦下，眨眼就斬殺了兩人，血染紅浮橋�？傅缎l(wèi)士向著鄭沅沖來。
鄭沅被嚇傻了，雙腿僵著如灌了鐵，接引的黃門署郎面如死色，嘶叫道：“住手！住手！我等護送丞相去桂宮！是丞相！”
“我等接旨，丞相鄭沅有不臣之心，意圖謀反，誅無赦�！�
鄭沅三魂去了七魄，這才意識到落進了圈套。
他壓根站站，渾身抖如篩糠，顫抖著喚出領(lǐng)頭宿將的名字。
“許坦！你矯詔！你敢刺殺國之相邦，是滅族之罪！”
許坦給他看手中的符令，細(xì)黃絹的圣旨，一揚，像旗幟一樣飄在風(fēng)里。
“詔書在此，還不就死！”
鄭沅滿臉虛汗，顫顫巍巍孤身朝他走過去，邊走邊道：“陛下多日不朝，這是偽詔，否則為何放我進宮來？這里頭一定有詐，你要想清楚，落入賊人圈套事小，反被清算事大，合家老小性命干系，不得兒戲。”顫抖著舉起袖子，拉開給他看：“你看……我若是謀反，豈會……豈會手無寸鐵，謁廟之服在身？”
語未畢，趁那小將思索之際，抖抖索索的手往腰里一按，下一刻，卻猛地抽出腰間佩刀，刀光如虹猛劃，一擊斬下了他的頭顱。
消息與帶著腥味的風(fēng)，都在從南向北飛，桂宮高屋建瓴，冷冷俯瞰著這一切。
明光殿中，兩名尚書郎，兩名尚符璽郎，還有門下郎、起居郎、數(shù)位中常侍。
紗幔低垂，背后隱隱坐著個男子，身影清雋，依稀便是皇帝，影子隱隱約約投幔上，不動如山。
皇后盛裝在前，代為傳令。
明光殿已經(jīng)連發(fā)了三道詔令，都加了符璽，出入暢通無礙。
丞相斬殺許坦逃到浮橋后的密報傳回之時，皇后臉上出現(xiàn)了一絲笑容，她并沒有為埋伏在浮橋的未央衛(wèi)士首擊失利的消息露出半點失望的神情來。
也或許是投在靨上的香脂太過鮮艷，嚴(yán)妝寶相一絲不茍，使她真正的表情不能見。
她側(cè)耳向里一聽，復(fù)述道：“天象妖異，朕久不朝，使得此悖逆亂臣，敢見風(fēng)而動。熒惑守心，當(dāng)應(yīng)在丞相之身，作檄文，傳喻六軍，請南北軍將士共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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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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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永昌（二）
詔書擬出，
加印，由傳諭小黃門所執(zhí)，
似箭一樣從禁中發(fā)出。
朱晏亭隨即立起身來，
走到屏風(fēng)后，此處紗羅曳地，似迷霧四罩，
君王的影子淺淺淡淡投她面頰之上，疏影幢幢。
鸞刀進道：“殿下，襲殺失敗，
一舉不得，
打草驚蛇，
情勢不太妙�！�
“為免走漏風(fēng)聲，不能安排朱氏進宮掌兵，皇后金印能調(diào)配的只有未央衛(wèi)士，沒有趙睿這等大將帶領(lǐng)，他們驟襲三公，心中猶豫，才讓他有了反擊的機會�！敝礻掏さ溃骸翱煞磽艟土T了，
他哪來的接應(yīng)，怎么有機會逃出生天？”
鸞刀不能答。
她神情晦暗，
微笑著喃喃自語：“只有一種可能，
他已經(jīng)知道陛下病篤，早有準(zhǔn)備，買通宮里，留了人在身邊。今日進宮，
為的就是脅迫我，
逼宮勤王�！�
“接下來怎么辦？”
朱晏亭笑了：“他若沒有準(zhǔn)備，
就死于一參將之手。他若有所準(zhǔn)備，就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亂。他還有第三條路么？”
見她容色平緩，鸞刀顫聲問：“殿下，未央宮的衛(wèi)士已聽動調(diào)遣，諸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只要檄文傳出，就……就大事定了，是不是？”
朱晏亭微微笑著，目光環(huán)顧，再深深看她一眼。
鸞刀心里突突一跳，感覺到周身發(fā)冷，她已嗅到空氣中飄著的一絲異樣，怪異的感覺自步入明光殿便無處不在——她恍然察覺，是安靜。
守衛(wèi)、太監(jiān)、郎官、宮人，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安靜有序上傳下達。
刺頭劉鳳之不鬧了，一向穩(wěn)如磐石在御前的曹舒也不見了蹤影。
朱晏亭偏轉(zhuǎn)頭，若有所思的望著一滴滴向下打落的宮漏。
“禍不在遠(yuǎn)處，禍在跟前�！�
長長嘆了一口氣，拂衣自屏后轉(zhuǎn)出，對負(fù)責(zé)起草詔書的人道：“任朱恂為司隸校尉、假節(jié)、專命擊斷，太子仆朱靈為護軍將軍、衛(wèi)士令、護未央衛(wèi)士。諸宮、掖挺夫人一律請至桂宮芳蘅殿，暫拘一處，非令不得出，違令者誅�！�
“諾。”
與小黃門一道令牌，道：“使司隸校尉朱恂即刻上任，封丞相鄭沅府、長亭侯鄭安府、舞陽長公主府，看管家眷，違令擅出者可立斬不報�！�
“諾。”
又執(zhí)金印對前來復(fù)命的未央宮衛(wèi)士令說：“傳令未央宮內(nèi)外諸門皆閉，逆賊若至，不與他言、不急斬殺，只要困在未央宮中，誰急功近利，或是與之攀談?wù)�，軍法處置�！?br />
她吩咐周備，始終覺得尚有紕漏，殫精竭慮，卻總不能安插周全。
還在長安的太尉蔣旭、趙睿、謝誼等人是皇帝的人，但她不敢動，他們是保皇的地基，殺鄭沅只能由她來臟這個手。
因朱氏榮辱興滅，皆系于她之一身，別無選擇，只能賠命來辦。
但朱氏父子寡謀少斷，驟然托付這樣兇險的重任，恐不能勝。
不免想到，倘若此時有一李弈，哪怕是劉壁在也好。
她正神思恍然之際，袖間引一拽力，回過頭去，是鸞刀。
鸞刀的臉藏在她身后的陰影里。
用只有她們二人聽到的聲音，提醒她。
“殿下，吳夫人在我們手里，還有臨淄王世子、散騎常侍齊元襄可用�！�
朱晏亭駭然睜大了眼，眼眸中驚疑不定一閃而過，口先于意應(yīng)：“……孤險些忘了。齊元襄還是文昌侯的孫女婿，與恒王殿下也是連襟。有他助力，事必能成�！�
說完，她便急匆匆轉(zhuǎn)回了頭去，低眉掩下眉目間驚濤駭浪。
此時，倘若鸞刀再留意些，便能發(fā)現(xiàn)，下誅殺令誅殺三公眼皮也不眨的朱晏亭，隱在長長袖幅下的手，這一刻，正在微微發(fā)抖。
……
鄭沅在未央宮東北禁墻外的區(qū)廬斬殺了許坦，跟隨在他行列里早已安排好接應(yīng)的衛(wèi)兵紛紛與亂軍激戰(zhàn)起來，浮橋沾血，散兵潰敗，退守柏梁門。
鄭沅脫下公卿長袍，換作甲胄，隱在群衛(wèi)里，與眾人意圖奪下柏梁門，數(shù)次都被亂箭逼退，過了一個時辰都不能攻破，眼見未央宮的衛(wèi)士糾集得越來越多，不得不引眾退到第二重宮墻內(nèi)。
此時的引路小黃門，早已被嚇得尿了褲子。
“相邦，咱們?nèi)丝啥紳撛诠饘m……怎么……怎么在未央宮，現(xiàn)在怎么辦？”
“我大意了�！编嶃湟а赖溃骸爸辛四莻�毒婦的計謀�！�
“……誰……誰的計謀？”
鄭沅牙齒站站相擊，還合不攏，啜過牙花，唾了一口血沫：“皇后。啐，瘋婦，毒婦，賤婦�！�
他想明白了，朱晏亭根本就沒有跟他結(jié)盟的打算。就連他供出了齊湄、承諾保李弈官復(fù)原職，但她自始至終就是沖著他來的。
他以為會在桂宮勤王，準(zhǔn)備得萬無一失，連鄭無傷都安排在詔令出入的朱雀門——卻千算萬算，沒算到自己的“盟友”皇后算準(zhǔn)他肯定會走未央宮，便打算在這個空宮里做掉了他。若他全然無備，此刻已命喪參將之手，何其陰狠，何其可悲！
此時回顧，齊湄之事，也為了破壞她與舞陽之間的信任，讓舞陽遇事不再與他商議，否則以舞陽的情報，他何至于對未央宮這么大動靜全然無知，完完全全被蒙在鼓里。
他早該想到，自己是鄭太后的外戚，朱晏亭需要的是新的外戚。
他本來就做好打算，就算宮車晏駕，太子繼位，他也會扶持鄭韶?fù)狃B(yǎng)太子臨朝執(zhí)政，太子生母、懷著先帝遺腹子的朱晏亭將會是第一個被暗中處死的人。
世事變換禁中迷局都是表象，自己最大的敵人，始終是她和太子，她最大的敵人，也從來都只有鄭家！
是怎么就鬼迷心竅了，會抱著朱晏亭會為自己所利用的幻想？
這毒婦何時是個好相與之輩？
鄭沅越想越氣，將手中砍得卷刃的刀往玉階上重重一擲，刀彈了幾下，唰的滑到臺階盡頭。又只得躬身去撿，抬頭之時，看見一簇令箭從一座箭樓，飛到另一座箭樓。他瞳孔驀的一張，大叫：“壞了！”
慌慌張張，忙集部眾：“快，馬上，要闖出去！”
一個最重要的問題侵入腦海，使他背脊發(fā)涼，渾身顫抖——武庫！
如果他被困在未央宮里，而桂宮埋的人遲遲不動作，皇后拿到圣旨召集北軍八校尉，一旦控制了武庫，他備下的三千部眾無兵器可以武裝，整個長安城將成為一個困死他的鐵桶。
等著他的，有且只有死路一條。
圖窮匕見，手快者勝！寸寸光陰，都是人命！
鄭沅清點人馬，自己人尚余小黃門三人，衛(wèi)士三十五人。被裹挾進來的有衛(wèi)士十五人，內(nèi)監(jiān)三人。將后者以死相挾，殺了兩個不上道的，尸體棄在浮橋下，余者皆伏順。
引人馬往柏梁門處猛攻，但未央宮衛(wèi)士占據(jù)高地，箭樓陣陣劍雨如下。丞相呼喊其下，也沒有人應(yīng)。
鄭沅獨余數(shù)十人的薄薄家底，不敢再有損傷，頂不住箭雨只得往后撤。
是時已至正午，驕陽烤灼萬物，蒸起貫天徹地的肅殺之氣。
鄭沅體胖，走得滿臉是汗，也不及擦拭。
走出不遠(yuǎn)，眾人看來路博望門也已關(guān)死，上頭架上了密密匝匝的箭頭，一個個面籠死灰。
鄭沅氣急敗壞，叉著腰在底下叫了一陣，問博望門司馬是誰，沒有人探頭。
前后路都被封死，兩重宮墻作了甕，竟要將他困殺其中！
“爾等不是要擒拿我，追討叛賊嗎？”鄭沅大罵道：“如何縮在城頭作了魚鱉，無能豎子，來逮老夫！把老夫頭顱拿去換賞錢，有金百萬，萬戶侯！”
然而叫了一陣，始終無人作答。
四四方方的宮墻，此時成了鐵打的牢籠，牢牢焊死在曬得發(fā)燙的地磚上。
鄭沅嘴唇干裂，仰面朝天，望著遠(yuǎn)處招展旗旄，艱難喘息著。
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人馬都安插在桂宮。
僅僅一步之遙，他卻被困在此地！
若再尋不出出路，他身邊的人隨時隨地有可能殺了他，拿去找皇后投降求饒。
鄭沅汗水從額頭往下淌，順著臉上橫肉流的橫七豎八，他緊緊握著佩刀，環(huán)顧一圈。
從遠(yuǎn)處看，臉上似沒有眼睛，只有無邊的汗和兩道精光。
正在他氣喘如牛，萬念俱灰之時，忽有人提議：“皇輿在北，未央宮空虛，不如拘眾夫人以脅皇后。夫人們都是諸王諸侯的親眷，皇后投鼠忌器，必不敢妄動�！�
此時無論何樣荒誕匪夷所思的計謀，都是救命稻草，當(dāng)下便允，一行人往內(nèi)宮沖去。
然而沒走到半途，前方就有探者轉(zhuǎn)回來報：皇后早就已經(jīng)把后宮夫人都撤走，而且此處前往披香七殿的門也關(guān)死了，他們被圍困在了四道門內(nèi)，根本進不去內(nèi)宮。
那人旋即又報——
找到了區(qū)廬的庫房，還存有少許燈油、絲絹、布帛。
鄭沅幾近灰死的眼里驀然騰起了一簇光�！爸鞴鞴�，有救了！”那方才才投誠的小太監(jiān)跳的腳離地，叫：“可以燒宮�！�
有人反對：“我等被困在兩道宮墻內(nèi)，只能燒這些區(qū)廬，燒透了天，外面也看不見，引火自焚何益于事。”
鄭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虛迷著眼，抬起頭頸。
高聳入云的宮墻、遠(yuǎn)遠(yuǎn)的宮門。
宮門。
他渾身似過了電般，巨顫了一下，目光如游隼掠過衛(wèi)士們手中的弓箭，指著射程內(nèi)唯一一座外宮門。
“那是什么門？”
“丞相，那是朱雀門。”
朱雀門，上次皇后宮變的時候北軍八校尉聽候指令的地方，所有皇宮詔令發(fā)布的門。
銜接未央宮和長安城，代表皇室的正統(tǒng)與權(quán)威。
鄭沅激動得臉上肉都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