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朱晏亭在心里自嘲:我不也已經(jīng)開始謀劃了嗎?
就算齊凌還在,她也怕他已生猜忌之心。
現(xiàn)在天象如此妖異,如果他有不測,長樂宮沒有太后,第一順位名正言順可以攜幼子掌權(quán)的年輕皇后是他現(xiàn)在最大的政敵,最他該斬盡殺絕的人。
這個政敵出身不清白,之前還做出了違令抗旨禁中調(diào)兵的事。
她還怕明日移宮見不到他,只會見到他周遭的人,傳話的人只會加深猜忌。
君王周遭的擁躉者會裹挾著、在人趕人、話傳話中曲折了真相。
這兩種情形都極有可能發(fā)生。
情勢十分不明朗。
鸞刀怔怔良久,垂下臉面,將臉伏在她膝上。對她沒有顯懷的平平腹部,微哽懇求:“小殿下,你可莫出了岔子,一定要保護好你的母后�!�
朱晏亭失笑道:“他才多小,鴻蒙未知一嬰孩,是我要保護他呀�!彼檬挚埯[刀單薄的肩胛:“昱兒、這個孩子、李郎、還有你……我親人不多了,活著一日,都會保護你們的�!�
“才不過幾年啊,殿下……”
鸞刀的淚水沾濕了她的裙子�!拔以趺从浀媚氵是嬌弱得吹不得風的嫩苗,什么時候就長得華蓋一樣,還要給別人遮風擋雨呢?”
……
鸞刀憂從中來,泣涕不止,反過來是朱晏亭安慰了她半夜。
朱晏亭雖未明言,但其實她非常、非常害怕,這害怕源于未知。
兵刃刀戈高懸于頂,恐懼像附骨之疽,時不時就竄出來在心上咬一口。
可害怕于她都是不允許的,心情稍一起伏就會影響到腹中的孩兒。
面有懼色也會影響到周遭的人,使人心離散。
她作為皇后,必須如定海神針一樣,杵在這里。
不管內(nèi)心如何坍塌崩潰,也需嚴妝華服,寶相端坐。
整整一日,她覺得自己像是提線偶人,只按部就班做著旁人安排好的事,不能放任自己多想。
此刻,她手被自己夫郎握著,周遭無人侍立,這一處桂宮高臺將千萬宮檐踏于足下,周遭風盛,袖口體溫綿綿傳來,仿佛天下之大已不剩旁人。
她終于可從即將溺斃的水底攀著天光鳧上去,喘出一口氣。
是以在齊凌問出那句話的時候,她思維出現(xiàn)了些微頓滯,愣愣反問:“什么事?”然后瞬間明白過來,面色蒼白。
她面上浮現(xiàn)不可置信之色,非為他疑己,而是為他就這么問了出來。
已經(jīng)做好準備,要過幽昧險隘的曲折之道、承受四面八方疑心和冷箭、最后才得以命叩問的門,忽而就在面前開敞了。
齊凌是玩弄心術(shù)最好的高手,當頭一句話便是剖心徹肺、洞皮破骨的一劍,將一切血肉模糊的攤到了明面上。
于朱晏亭來說,這一刻的坦誠是比黑暗更絕望的猜忌里唯一的安慰。
有多難過就有多慶幸,已經(jīng)一口氣走到這條路最盡頭,“不過如此”。
“那天陛下去看我,擋著屏風,只有一道影子�!�
她眼里浮起淚花,面上卻綻開了笑:“阿弟,你連傷都怕我看見,卻懷疑是我?”
“我沒有信心�!饼R凌面色勝她蒼白,雙目一錯不錯的凝在她面上,未有絲毫所避,未有絲毫所掩,坦陳內(nèi)心的恐懼和失敗:“你放棄過我太多次了�!�
一句話,便讓朱晏亭愣了神。
違令抗旨、禁中調(diào)兵……她確實狠狠辜負過他的信任,在做了這些事以后,她不知怎么反駁這句話。她的一只手還在他掌內(nèi),冰冷得像握著一塊冰。
她身體逃避向后退。
齊凌于是又將另外一只手覆了上去,將她握緊。
“阿姊,這話我只問你一遍。你說什么,我都信�!�
朱晏亭看到他的手背上有擦傷的痕跡,已初結(jié)了痂,爬蟲一樣蜿蜒,隱入袖口。
齊凌輕聲道:“我太需要你說一句話了,什么都好。”
“我……”
朱晏亭感覺面上發(fā)癢,才驚覺淚水已經(jīng)沖刷面龐。
她急忙抽手想掩,手卻被緊緊攥著。
退無可退,只能將垂淚雙目、濕透臉龐坦露在他面前。
她是章華的小公主,是千嬌百媚的妻子,是端莊內(nèi)斂的皇后,是一身孤勇的郡國遺姝,也是玩弄心計的朱晏亭。
她胡作為非,驕橫跋扈,忽近忽遠,喜怒不定,心緒莫測,不可相托。
可她在哭。
似是一瞬夢里千重萬重的蓬山都下起了大雨。
夢里夢外,宮閣亭臺萬重的終途,月色之下,回避不開的她的身影。
可笑世上造化萬般,偏偏就要生此一人,只需望著你哭,你便一句話也說不得,兵敗如潰。
罷了,罷了。
她還在拼命想說什么。
“夠了�!�
齊凌忙長嘆一口氣,后退了半步,抬手打斷她欲言又止的話:“什么話都不必再說了�!�
他的手也在顫,朱晏亭從來不知道他的手可以抖成這樣,分明是一只能開五石弓,執(zhí)掌乾坤重器也沒有絲毫偏挪的手。
他的傷……
她心里又急又酸又澀又苦,霎時間五味交陳,幾乎要絕望了。
恐他要走,朱晏亭忙抓住了他的袖口。
“陛下……”
“我每一次放棄你,都是放棄我自己�!�
話尋到一個出口,就像流動的風一樣,不知從何處來,不知往何處去。
就這么,忽然便吹過了。
“我是放棄我自己。”她又重復了一遍。定定的看著他,下了好大的決心,一字一句的道:“放棄我對陛下刻骨銘心的思念,放棄我能在你身上得到的快樂,放棄我作一個尋常婦人的對夫郎的戀慕�!�
朱晏亭覺得自己已經(jīng)語無倫次。
她逐漸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隱忍了太久的情緒一齊迸發(fā),她只覺渾身的血都在往頭頂沖,幾乎要昏厥過去——若真能昏過去倒也好。
卻還意識清醒的站著,恍然間似乎瞧見他眼眶已經(jīng)紅了,可面容都被淚水模糊得看不清。
在風里站太久了,鬢發(fā)被吹得飛亂,撩在面上,發(fā)著癢。
“眾口鑠黃金,與君生別離�!�
“就算陛下最終還是會疑我。”她眼中淚光破碎,深深吸著氣,只剩下一絲氣力,努力陳情:“可我從未想過要謀刺�!贝缴鄰埡希骖a始終有一絲短線珠子一樣淺淺淡淡的濕痕墜落。
“因為……”
話噎在喉口,她抽噎之聲至此濃至極,幾乎喘不上氣,似乎身體也在逃避這句話,怎么也說不出。
最終,肩膀妥協(xié)一樣脫力垂下,妥協(xié)到底。認了因情而生的怯懦。
“因為我害怕。若……若沒有你……未央宮這么大……”
話止半句,已被猛地攬入了懷抱。
她自剖心腑,一席話如嘔心出,此刻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掙一下的氣力都沒有,任他摟抱,被他熟悉的氣息彌天蓋地包裹,才明白究竟渴望了多久。
怎么會不渴望呢?
她努力手往上抬著,挽上他寬闊肩膀。
涸轍之鮒,夢入深海。
糾葛之蔓,繞上樹冠。
感覺他有力臂膀穩(wěn)穩(wěn)繞在后腰,手揉攏垂落涼涼青絲,聽他夢囈一樣喃喃喚著“阿姊、阿姊”。
攤開她的手,放入一物,又握攏。
她抽泣著應,淚水不多時就濕透了他的肩頭衣裳。
她用手臂纏著他的肩膀,挽著他的脖頸,五指丹蔻深深嵌入他脊間溝窩里。
暗自期盼時間便停駐此刻,不要再往前走一點。
她恍然生出自己當真要和他合為一體的錯覺,因他身體像裂開了一般,忽生出大片的紅色血花開綻,急速暈染,大朵大朵綻在了他玄色的衣袖,染紅了金線紋章,血腥味猛地濃濃襲入了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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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山河(五)
朱晏亭感覺齊凌覆在后腦上的手力道越來越輕,
聞到血腥味,她方愣怔一瞬,
一名面生的內(nèi)監(jiān)已經(jīng)悄無聲息的快速竄上了高臺,
攙托起搖搖欲墜的君主。
“陛下……”她情急之中方寸驟亂,向前一步要夠,匆匆敢來的曹舒與她打上照面。
曹舒元徽年已遷任中書謁者令,
軼六百石,掌通章奏,不再奉左右起居事。
曹舒面色嚴峻,
如臨大敵,
抬目與朱晏亭目光交匯,
又將視線往四下一掠。
提醒她當下最重要的事。
朱晏亭立時會心,睫毛一閃,穩(wěn)了心神,道。
“陛……陛下有些累了,傳輦�!�
肩輿早就備好了,數(shù)人抬上來。
齊凌此時已嘴唇發(fā)白,雙目緊闔。曹舒打簾,
兩人將他攙扶了進去,旋即退出來,
簾帷沉沉落下。
朱晏亭面色如雪,
雙眉緊蹙,眼睛始終死死盯著簾間,直到帷幔將他面容遮擋。
曹舒見她目光又驚又痛,心里生疑,
屈身將行。
朱晏亭視線忽咬住了他,
疾聲高喚:“請中書令留步!”
曹舒令肩輿先行,
屈身行禮,低聲道:“皇后殿下,非常之時,御前不可有須臾無奴婢。”他著貂蟬冠,衣華服,卻不見矜色。依舊是習慣性的佝僂著,發(fā)間已有星星之白,數(shù)日未見,整個人竟老了一圈。
卻步深揖,一句話像過耳的風,輕輕刮至:“無則生變�!�
只四個字,將此際禁中御前如臨深淵的危機局勢輕描淡寫的描出棱角。
話音剛剛過耳,他疾步跟了上去,人已在數(shù)十尺開外。
頃刻之間,高臺之上留下朱晏亭一人,仿佛剛才發(fā)生的是幻夢一場,齊凌從來沒有召見過她。
周遭有謁者、黃門、衛(wèi)士�;屎蟮妮涶{還在不遠處,謝誼趙睿等仍厚著她歸宮。
朱晏亭卻遲遲未動,她手揩拭到淚痕遍布的面上,溫熱腥甜浮頰,用另外一只手拭去,污了絲綢袖面。她看著袖口血跡,淚水滴上去,血隨之暈開。
她提裙下臺階,登輦下令:“跟隨御駕�!�
鳳輦被抬起來了,卻沒有動。
朱晏亭聲音再度自里傳來:“跟隨御駕。”
還是沒有動。
她掀開簾幕,見謝誼擋在隊列最前,持著那柄代表君王的節(jié)杖。
“陛下旨意,請殿下速歸未央宮�!�
朱晏亭冷冷問:“圣旨何在?”
謝誼道:“是陛下的口諭,節(jié)杖在此,臣不敢擅專�!�
“那孤向卿等傳方才陛下下的口諭,陛下下旨,傳孤至明光殿侍駕。”
謝誼未嘗想有此變,整個人愣怔了:“這……傳旨的應當是中書令�!�
“卿昨日見君上得口諭,孤方才見君上得口諭,當依孤,還是依卿�!�
朱晏亭說完,見謝誼還沒有讓路的意思,陡然厲喝:“謝誼,孤這個皇后,你當是什么?”
“臣不敢�!�
謝誼匆匆應答,被她陡然發(fā)難削去了大半氣勢,欲立還避,難以抉擇,左右顧盼,向趙睿投去求救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