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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將作大匠在與皇帝儀事。

    鄭思危報了訊,齊凌忙中還是宣了他過去。

    鄭思危奉上那封囊書。

    皇帝面前的案上擺著山川輿圖,將作大匠還在說話,他往后稍卻上身,在案底展開絹書飛速掃掠了一眼。

    只一眼,復(fù)正襟危坐。

    須臾,似不確定一樣的,又在袖底展開那書掃視后半截。

    “陛下?”將作大匠以為有軍機要事,意圖先退。

    齊凌擺擺手,看著案上輿圖笑:“不必�!�

    等稟事的都走了,鄭思危才問:“皇上,提前擺駕回宮嗎?”

    齊凌思索片刻,道:“行程既定,諸卿聽候,豈能輕改……過幾日吧,再等一等�!�

    他說罷,又重復(fù)了一遍“再等一等”。

    他說著,將那絹書捏在了手中,折了兩下,收入袖底。

    ……

    次日,皇帝尚未從景陵邑回來,李弈先到了長安。

    不知出了什么事,比他報上的時間足足早了十日。

    也恰是這幾日,皇帝不在,舞陽長公主齊湄不知從哪里接到了消息,在長安城北設(shè)臺、溫酒迎接李弈。

    官道上,北面來者風塵仆仆。

    齊湄溫了酒,備上雁巾羹一鼎、熬鵠一鼎、炙犬肝一碟、梅子雀醢一碟……都用炭火溫著,為他接風洗塵。

    齊湄的仆從覺不妥,勸她:“后將軍歸朝,恐有要務(wù)在身,殿下不宜張揚。”

    齊湄不以為意,揚起玉盞一樣下巴,笑道:“上回他在宴上拂了孤的面子,若不讓他飲下這口酒,天下人都會笑話孤。孤是公主,他是臣仆。他從前的是章華長公主的幕僚,做得她的家臣,為何就做不得我的入幕之賓?”

    說話間,幾聲哨響,聽得官驛傳來消息。

    不多時,天邊暮春的青黃一線漸漸出現(xiàn)了幾匹戰(zhàn)馬身影。

    仗著技高膽大,后將軍輕車簡從,衛(wèi)兵不過十數(shù)騎,披掛北地風霜,那馬仰長著脖子噴著氣,與中原羸弱之馬大異。

    齊湄單只見馬,心頭怦然疾跳,更勿論見那馬上頎長健壯的身影,那人鞍掛銀槍,目如狼隼,帶著征戰(zhàn)沙場之人獨有的冷硬氣息。

    馬匹漸漸靠近,才看清他眉骨上留下了一道疤痕,像是新傷,齊湄喃喃嘆道:“白壁有瑕,可惜。”

    李弈執(zhí)韁前行,走過官驛后被人攔住了,奉者小聲稟報:“后將軍,舞陽長公主在前方設(shè)宴為你接風洗塵�!�

    李弈朝身后看去——馬后拉了一車,內(nèi)里用鐵鏈和黑布捆裹了一個人,臉被嚴嚴實實的蓋著。

    他低下頭對迎奉者說:“煩請閣下替我回稟公主,我羈押要犯,唯恐沖撞,不能參見�!�

    那人去了,很快又回來:“公主說,只要去喝杯酒,不耽誤將軍的事�!�

    李弈不悅的皺起眉:“此人關(guān)系要害,恕難從命。”

    侍者來回跑了許多趟,齊湄堅持要李弈喝酒,李弈堅持推辭,不肯接近她設(shè)的鸞帳一步。

    齊湄耐性漸失,自從帳間出來:“李弈,孤賜給你的酒,你是不是就不愿意喝?”

    李弈見她現(xiàn)身,揮手讓下屬與馬車皆后撤,下馬拜見。

    齊湄怒火中燒,步步前逼。

    李弈忙伸手攔住她,呵斥道:“殿下,臣羈押要犯,你不得再靠近一步,否則不要怪臣不能守禮�!�

    齊湄道:“孤不信,這是你編來誆騙孤的謊話�!闭f著要繞過他往馬車處行。

    車中人聽到了她的聲音,探出一個頭來,頭上蒙著厚厚的黑布,嘴巴被堵住了,嗚嗚的出聲。

    “這是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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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乾坤(六)

    是時官驛周邊寂靜無聲,

    只能聽見囚徒牲口一樣嗚嗚的嘶叫聲。

    這個囚徒給齊湄一種怪異的感覺,即便他臉幾乎都被蒙上了,

    還是讓她感覺到很熟悉。

    她又近兩步,

    彎下腰低下頭看。

    “戒防!”

    李弈呵斥。

    衛(wèi)士聽到訊號,顧不得齊湄之尊,以身軀阻攔,

    將囚徒塞回了車馬中。

    齊湄待要再往前,李弈橫過一臂,攔住她:“公主,

    此人萬不可近,

    否則公主恐有性命之憂。”

    齊湄被他威脅,

    這日的憤怒羞惱一并涌上心頭,道:“你以為你是誰?”

    “讓開!”

    李弈手不著痕跡放在刀柄上,低著頭:“恕難從命�!�

    齊湄要靠近,他索性帶人退后了十來步,雙方始終保持距離。

    齊湄待要使人強拿,但長安城中武器都收入武庫,就算是長公主府邸里普通仆役也唯有木棍防身,

    不比軍中來人鋼刀□□,以十敵一也未必敵得過。

    兩方在官驛對峙良久,

    直到齊湄設(shè)下的幕帳中銀炭燒盡,

    鼎湯皆涼,齊湄面上的慍怒之色漸漸褪去,嘴唇和臉色都蒼白。

    暮春時節(jié),天色漸暗,

    她凍得微微發(fā)抖,

    卻也不入幕帳,

    不接仆從奉來的衣氅。

    一雙眼眸只一動不動的盯著李弈。

    李弈這處也有人勸:“將軍不妨給殿下服個軟,凍壞了她是萬死難辭的罪過�!�

    他卻僵如銅鑄,硬如鐵木,一步也不肯挪動,低聲呵斥勸者。

    “長公主不知利害,你也不知?退下!”

    眼見暮野黑盡,官驛也亮起燈,李弈的部下竟也掏出火折,燃起薪火照路。

    齊湄舒展緊繃良久的唇,頰側(cè)微顫,語氣一掃先前的倨傲,揚聲道:“李將軍,你不讓我看,我就不看了。我只讓你近一步,你喝一杯酒……一口也行,就當是看在我卯時就出城,在這里等了整整一日的份上,就一口,好不好?”

    她這話一出,李弈面上也有些微松動,然而只是一瞬。

    “公主,我押解要犯,倘與你有交涉,害的是你。今日不當領(lǐng)公主這杯酒,請公主速去。”

    齊湄未料如此低伏仍未換他改口,從喉嚨里笑了一聲,終于揮了揮手下令,讓仆從讓道。

    李弈見狀,深揖一禮道:“謝公主深明大義,請公主恕我之不恭�!�

    說罷翻身上馬,呼令余兵跟隨,縱騎而去,掠過她賬幕之側(cè)也沒有絲毫停留。

    “你會為今日之事后悔的�!�

    齊湄輕聲喃喃。

    ……

    這事由于發(fā)生在官驛旁、眾目睽睽之下,不多時便傳遍了長安。

    因今上有意,故后將軍李弈尚舞陽長公主在眾人看來是鐵板釘釘?shù)氖�,只等公主孝期一過便要完婚。

    但李弈的一再退卻,連一口接風酒都不肯喝卻讓這樁美事蒙上了一層前路莫測的意味。

    齊湄灰頭土臉回府以后,深閉庭院,回絕一切賓客,足足三日沒有出門。

    直到無可奈何必須要出時,是接到了齊凌命她入宮的詔令,昭示著皇帝已經(jīng)回到了長安,并且也知曉了她的“軼事”。

    這道詔令,宛如一道霹靂直臨她頭頂。

    齊湄懼怕她這位一母同胞的皇兄——齊凌很早就封太子,自小養(yǎng)在東宮,與其他兄弟姊妹都不親,眾人事他如君,無有親昵狎意。

    也唯有齊湄身份尊貴,敢逢節(jié)宴與他插科打諢,撒一撒嬌。

    但這也僅限于她“有母后依仗”和“問心無愧”的時候。

    此刻,兩個條件都不滿足。

    齊湄不敢怠慢,戰(zhàn)戰(zhàn)兢兢入了宮,被告知皇帝在椒房殿,想來是“兄長”與“嫂子”同在的局面,不會嚴厲到哪里去,心下稍寬。然而思及李弈同皇后的關(guān)系,又遲疑了。

    她先見了朱晏亭,行罷禮,錯身時,輕輕拽她袖子:“皇嫂要為我求情�!�

    朱晏亭沉心中對那日的事自有評判,面對齊湄的撒嬌,面上含笑,目里無波。

    示意她速去側(cè)殿見皇帝:“你皇兄久等了”。

    這日齊凌是陰著臉回來的,人雖到了,卻還無暇與她說只言片語,只把椒房殿掃開半邊,當了個“會客堂”。

    據(jù)說今日早上宣室已經(jīng)門庭若市半日,來了這里也沒有止住。

    這是獨屬于今上的奇怪景象,在先帝一朝從未出現(xiàn)過。

    先帝在與不在,一切運轉(zhuǎn)如常。

    而當今對下嚴苛,人在長安自然是個威懾,一旦離開,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事都會接連發(fā)生。

    這也是齊凌日漸集權(quán),打算以尚書臺統(tǒng)領(lǐng)一切造成的繞不過去的死結(jié):畢竟一個人只有一身雙目兩耳兩手。

    他不在這幾日,齊湄惹出來的事還只算其中不太過分的。

    最讓皇帝頭疼的是廷尉張紹的外甥打死了長亭侯鄭安府上的客卿,目前雙方都咬住要一個說法。

    這個客卿與文昌侯孫長君還是忘年之交,導致了文昌侯也加入了討伐張紹的隊列。

    一下子牽扯了三方的勢力。

    明面上有錯的張紹卻是齊凌的得意戰(zhàn)將,在拷問元初元年叛亂的常山王、元初三年叛亂的燕王世子齊振及家人、吳王齊鴻家人等諸多事上效力頗多。

    而張紹本人與長亭侯鄭安有私仇:據(jù)說鄭安曾經(jīng)在長安市上以竹簡劈張紹之面,狠狠的羞辱過當時還是小吏、寒門出身的他。張紹后來對他展開了報復(fù),未果,一來二去,鄭安還施計逼死了張紹的父親。

    這次張紹外甥打死他府上客卿,雙方各執(zhí)一詞,為這事早上已經(jīng)在宣室爭了半日,也沒爭出個是非對錯。

    齊凌正是焦頭爛額時,齊湄來得遲,也來得不巧。

    她進入內(nèi)殿,看見齊凌坐在巨大的案臺后方,身著海水青的錦袍,面色隱于卷帙浩繁之中,看不清楚。

    齊湄強凝心神,規(guī)規(guī)矩矩行禮:“陛下勝常。”

    齊凌問:“知道喚你來做什么?”

    “是我擅攔后將軍的事�!�

    “你也知道。”

    齊湄聲音發(fā)著顫,仍嬌嗔道:“皇兄,他太不識好歹。我知道皇兄想我嫁給他,但他一而再,再而三拂我的面子,我不……”

    齊凌抬起頭,她的話便截在了一半。

    他抬手示意曹舒,曹舒弓著背碰上一漆盒。

    “你看看。”齊凌示意她。

    齊湄望著那盒,心里生出異樣,眼皮突突的跳起來,她喉中輕輕吞咽,抬目望向皇帝,在他不容拒絕的目光中用顫抖的手指慢慢掀開了盒蓋。

    “啊!”

    一聲慘厲尖叫。

    齊湄啪的一聲猛的打翻了漆盒的盒蓋,花顏失色,癱倒在地,脛股軟作一團。

    曹舒小心翼翼把盒蓋撿起來,闔上。

    齊湄望著那盒子,似看著天底下最可怖的東西,也顧不得玉簪委地裙裾狼狽,連滾帶爬的遠離曹舒。

    因為盒子中放的不是別的,正是她同父異母的弟弟,吳王齊鴻的首級。

    即便只是匆匆一瞥,慘狀已深深鐫入她腦中,她渾身不由自主的發(fā)著抖,脖頸陣陣生涼,一抬頭正對上案后抬起頭觀察著她的皇帝,猛的打了一個寒戰(zhàn)。

    “皇兄……皇兄………”

    “你不是想見嗎?”齊凌問。

    在她錯愕的目光中,與她解答“這就是當日李弈押解回京,你一定要見的刑徒。”

    齊湄失神片刻,搖頭喃喃道:“不是……我不知道這是他�?伤潜菹碌挠H弟弟……”

    齊凌用一種稱得上溫柔的神情低頭望著她�!八彩俏业艿�,是勾結(jié)燕王的叛賊�!�

    “可是……”齊湄伏在地,手無措的抓著地,惶亂之中,喃喃道:”他不想的……他從小最乖的,他是太怕了,怕……怕……”

    皇帝微笑著問:“怕什么?”

    齊湄忽然意識到自己在說什么,一個激靈,膝行而前,俯首拜道:“皇兄,我嚇壞了,口不擇言,叛賊死有余辜,罪當腰斬……陛下仁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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