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一陣安靜,唯余筆端走過紙面的聲音。
“他死前說了什么�!�
“粗鄙之言�!�
齊凌筆下一頓,微笑道:“你如實的說,一字一句的說,朕都要聽見。”
趙睿面露難色,見他神情堅決,只得開口,仍略去了其中粗鄙之語,只擇精要:“……他、他說陛下生母葬禮行誅殺事……悖德悖禮,悖人倫而行……危急時許諾無咎,受降后又殺,殺人無名,刻薄寡恩……”
齊凌手腕仍舊緩緩運筆,筆端不凝不澀,正落下最后一點,寫完了一個“德”字。
這字四四方方、端正敦厚,而他的筆鋒凌厲張揚,望著有些怪。
他便端詳著,沒有再落筆。
趙睿忙道:“賊寇強弩之末,狗急跳墻而已,我派去豫章的人查出,豫章軍隊逾制,陰養(yǎng)軍隊,還鑄了私兵,武庫修得比洛陽武庫還要大,已有謀反之實,早就夠誅他全家。他日狼煙再起,又是一場伏尸百萬,陛下殺一人而赦一國,已是寬仁�!�
然而盡管他舌燦蓮花,再怎么說,也繞不過“生母葬禮誅殺,受降又反復(fù)”的污點。
齊凌不作聲,只將筆蘸墨另起了一行。
趙睿似忽然還想到什么的,說:“豫章王死前,叫著‘阿掩’去的,似乎是王后的名字�!�
這句話,倒是讓他怔了一下。
謝掩父母早亡,是鄭氏的表親,太后從小就接她到身邊來,許配給了豫章王齊良弼。
在他少時,曾經(jīng)親眼見過小黃門捧著一筐芙蓉花,一溜小跑入未央宮。
豫章國都城宜春,又叫芙蓉城。
那時隸屬東宮的太子洗馬鄭思危見狀,說:“這位殿下在軍中慣了,是個大老粗,不送金花,不送玉花,送這些草木。那見慣了富貴的謝家女郎瞧得上這個?”
然而謝掩發(fā)頂新鮮葳蕤的芙蓉花,戴了整整一季。
芙蓉城的花期就在她發(fā)頂開了又凋。
……
他這位叔叔魯莽一生,誠如燕王所言,“駑馬戀棧豆”,終應(yīng)了讖言,“死于一刀斧手”。
齊凌沉思良久,忽有一股不知何處生來的寒意,冷笑道:“此子為人臣不忠,作裙下之臣反忠,一輩子因小失大,見利忘義,拾小義、忘大義,恥作齊家子孫�!�
趙睿遂問:“陛下,豫章王有姬妾三人,五子一女,最大的世子齊潤,最小的兒子八個月。孫輩有兩個,其中有一個是世子齊潤和先太后侄女、長亭侯鄭安之女鄭渥丹生的,是一女,名叫弄玉。除了她以外,全家處置?”
齊凌沒有立即答話。
趙睿也等著,嘴唇緊繃,有些緊張。
豫章王已死,如何定罪,家中上百口人的性命,全在皇帝一念之間。
他剛剛將豫章王死前咒罵君上的話稟上去,皇帝雖面上不顯,定也在盛怒之中。
趙�?桃庠谡f完咒罵以后,再問這件事,心中是希望能夷豫章王族,如此便又一場功勞財富可以瓜分——豫章國富庶,王族肥的流油。
齊凌怎能不知道他心頭的小盤算。
他嘴角噙著笑,道:“朕若趕盡殺絕,臨淄、淮安、梁、景、諸王必集而反,殺不得�!�
“世子齊潤嬌弱,早被嚇破了膽,殺他如同宰雞。豫章四戰(zhàn)之地,據(jù)燕山草場和敖倉關(guān),不可再托于人,除此兩地之外,余下不過兩郡大小。
他頓了一頓,又道:“朕既隱誅他,就給他病薨的體面,以諸侯禮下葬。依先帝推恩之令,令他五子分國而治,一人不過半個郡守。往后到了太子那里,齊良弼的子孫不過是縣鄉(xiāng)之豪罷了,豈能為患?至于王后,就讓她去她兒子的封地,做個王太后頤養(yǎng)天年吧。”
說罷,撂下了筆。
被撂下的力道太沉,那支狼毫在桌上滾了幾圈,又掉到地上。
趙睿輕輕吐出一口氣:“諾。”
……
眾人都察覺,皇帝近來不管是說什么,都很喜歡提一兩句太子,似乎是為了圓他登基四年才有嫡子的心念。
一個正當(dāng)壯年的皇帝,說話常帶太子,怎樣聽來都很怪異。
曹舒為了討他歡喜,也常常提起太子殿下。
這日湊巧,就在皇帝結(jié)束了和趙睿關(guān)于豫章王的密談之后,曹舒來了,稟告道:“今日豫章王后進(jìn)宮來賀皇后,正在椒房殿。乳母帶著太子殿下也在�!�
齊凌當(dāng)即道:“擺駕�!�
他趕到椒房殿的時候,看見了極為奇異的一幕——
謝掩正抱著太子。
時下正是芙蓉開花的季節(jié),她頭頂上點了一朵絲絹一樣溫柔的芙蓉花,乳白花瓣,花巔微紅,藏在她白玉步搖搖曳的清影之下。
豫章王后王館雖已暗中被封,不許任何人出去,但是為了在肅清余孽之前穩(wěn)住王后,理由是所有王館都一樣不許再出入。
可其他王館賀太子都允了。
豫章王后懇求在羽林軍的監(jiān)視下進(jìn)宮賀太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倘若不允,必令豫章起疑,還有幾個重官未羈押,不能驚動。
會秋陽正好,皇后在滄池園囿之側(cè)見她。
明知她力如游絲,皇后就在她一臂之隔,周遭還有不少黃門宮娥,太子安全無需擔(dān)憂,齊凌見此情形,仍舊感到呼吸為之一滯。
謝掩雙臂攏著太子,一掌輕托他柔軟背脊,手法嫻熟,望著小太子在陽光下被照出玉一樣質(zhì)地的雪白臉蛋,和他烏丸一樣的眼睛。對皇后道:“眉毛和下巴長得像陛下,眼睛和膚色像殿下,真是個玉山一樣的小郎小太子未足兩個月大,然神態(tài)嫻靜,一副怎樣也不生氣的好脾氣,竟然望著她咯咯一笑。
齊凌往他憨態(tài),嘆了口氣。
此時,朱晏亭看見了不遠(yuǎn)處佇立的皇帝,起身行禮,豫章王后也忙向乳母等轉(zhuǎn)交了小太子,轉(zhuǎn)過頭來行禮。
齊凌令人將太子帶下去,又對朱晏亭道:“雖見暖陽,風(fēng)也大,阿姊莫在風(fēng)里久坐,不如與王后上臨滄臺去,晚些也方便行宴。”
皇后微笑著應(yīng)諾。
因要見宗室命婦,接受賀拜,皇后臨盆之后并無多少時日修養(yǎng),她素來逞強好勝,亦不愿落下憔悴之態(tài),不肯臥床休養(yǎng),很快就珠翠加頂,錦繡加身,只是畢竟身體受損,比未生產(chǎn)時清減了些。
今日見她氣色漸好,齊凌微松了方才起就緊鎖的眉頭,入了座,就握她袖下有些冰涼的手。
朱晏亭明顯的察覺他今天有些怪異,手掌也熱的嚇人,轉(zhuǎn)頭細(xì)細(xì)看了一眼,沒有瞧出端倪。
豫章王后忙辭道:“妾今日進(jìn)宮只為了見一見太子殿下,奉上賀禮……陛下切勿以賓客禮待,妾坐立難安�!�
皇帝也未強留,二人不冷不熱的寒暄了幾句,王后道:“如今西北亂平,天下歸心,妾已來長安兩載……如今天又將寒,妾夫年歲漸長,冬日常害風(fēng)寒,未有人朝夕一渥衾被……妾冒昧向陛下請辭,實在思念我兩個幼子�!�
說到此,喉中已有哽咽之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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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長樂(九)
謝掩嗚咽出聲,
在坐諸人無不心有所感,憐其戚戚。
皇帝似也未她所動,
沉吟片刻,
道:“立秋后可行,朕會知會大鴻臚。”
謝掩大喜,險些落下淚來,
以巾擦面,千恩萬謝的去了。
到她走遠(yuǎn)了,四下無外人,
朱晏亭側(cè)過頭提醒齊凌:“陛下,
放走王后,
恐怕豫章會反。”
齊凌依舊握著她的手,久久沒有放開,兩指搓了搓她指上貝甲:“不會的�!�
朱晏亭心中的猜測立刻驗證了。
皇帝如此成竹在胸、風(fēng)淡云輕,只有一個可能,豫章王已經(jīng)死了。
只要誅殺了可凝一國之力的豫章王,豫章這一柄河洛之劍便正式宣告腐朽斑壞。
園囿里廣植鮮花,秋來濃色萬千重,
朱晏亭慢慢歪著頭望著花,像是在看,
又像是在發(fā)呆。
微風(fēng)陣陣,
秋日尚涼。
玫瑰色丹蔻反扣于他指節(jié),輕輕握緊他的手。
……
元初四年——
燕王叛亂平,太后駕崩,豫章王在為明恭太后送葬的途中病篤、以憂薨。
以諸侯禮下葬,
謚曰“閔”,
葬于咸陽。
世子齊潤襲王爵、為豫章王,
封宜春、陽城。
齊潤奏請將四個弟弟封為列侯,分國而治,上允。封慧、賀、康、蒼四侯,豫章名存實亡。
當(dāng)年,立太子,至東宮屬官,以德高望重的大儒裴令為太子太傅,
次年,改元元徽。
前朝的劇烈波動一樣影響到了后宮,燕丞相之女夏朝歌落掖庭獄,貶為庶人,賜自盡。
謝白真一度害怕豫章變幻莫測的局勢會影響到自己,經(jīng)過艱辛苦熬的半載,終于等來了塵埃落定。
豫章王死,他人得赦,但她不再有強大母家的支撐,也因為母族在君王心中的疑慮不可能再有誕育皇子的資格,元徽元年的春天,皇帝隨便尋了個罪名褫奪了婕妤的封號,打回掖庭,后再無半點水花。
昭陽殿淮安王的養(yǎng)女殷嬙、臨淄王王后侄女吳若阿、先太后侄女鄭韶平安無恙,年節(jié)各獲晉封。
這一年,封了皇太子,社稷遂安,自元初起微見混亂的局勢終見分明。
皇后的勢力開始攀升。
太子雖襁褓之中,但已獲封尊位,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太子率更令、太子庶子、太子舍人等東宮屬官必須配齊。
這個時候,朱晏亭家中無人的劣勢就出來了。
東宮就像是一片尚無人涉足的肥美良田,誰都想來占一畝三分地。
她雖與父決裂,但許多事還是需要娘家人來做,否則無以抓權(quán)。也不能全部委給李弈和章華舊部,擔(dān)憂皇帝生疑。她幾番考量下,看上了朱恪的兄長朱恂。
一日,皇后宣朱恂的妻子王夫人覲見。
王夫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以赴。
二人只說了些家常的話。
朱晏亭聽其言觀其行,是一個不訥不敏、不張揚也不低卑的中庸婦人,便詢問了家中諸子年歲、任職、諸女婚配等。
待王夫人回府,朱恂關(guān)起門來問:“皇后殿下是什么模樣?像長公主還是平陽侯多些?可見著了太子?”
王夫人道:“長公主養(yǎng)的,好大天家威儀,妾身哪里敢抬頭看,唬得一門心思都在自己舌頭上,不敢說錯話。太子殿下還小,金尊玉貴的養(yǎng)著,妾無緣得見的。”
朱恂固知皇后不待見娘家,心中惴惴不安:“殿下怎么會突然召見你,問了些什么事?”
王夫人一一說了,朱恂也不知是福是禍。
闔府上下,免不得提醒吊膽。
直到朱恂次子朱靈做了東宮屬官,任太子仆,掌東宮車馬。
方才恍然大悟,喜形于色。
這個時候成為東宮屬官意味著什么?
朱氏一時門庭炙手可熱。
……
齊昱一天天的長大,嬰孩幾乎是一天一個模樣,張開了以后,諸人都發(fā)現(xiàn)他更多的像他的母親,性格也溫柔敦厚,逢人咯咯就笑,十分隨和。
他近六個月大,初初學(xué)坐。
這日乳母抱他來玩耍,正逢齊凌也在,遙遙看見了他,便興起問眾人:“此子肖不肖父?”
一下子,滿屋子黃門宮娥都將目光凝到小太子身上。
小太子不明所以,但見人人都看他,眼睛骨碌碌轉(zhuǎn),面上笑出了兩個梨渦。
不管是從神態(tài),還是從面貌,都是跟皇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但齊凌興致勃勃的問了,眾人心中一時忐忑,誰也不敢掃他的興。
小黃門自可以沉默到底。
大內(nèi)監(jiān)卻不能不說話。
曹舒遂道:“小殿下眉軒高昂,似陛下,此乃天庭,鼻若懸膽,似皇后殿下,此乃地閣。有陛下英姿天縱,又有殿下溫柔敦默,正是‘龍章鳳姿之表’。”
鸞刀沒有曹舒那樣好的機(jī)才,但勝在到未央宮的時間長,曾見過從前的太子如今的皇帝幼時相貌,道:“奴婢記得,從前陛下就是這樣的模樣,越長大越長開越像�!�
這話戳心窩。
齊凌聽的眉開眼笑,賞他二人。
他笑著走過去,居高嶺下的俯視齊昱,欲從他眉眼中更多的看出一些端倪來。
嬰孩雙目非常澄澈,是微微上翹的鳳目,極似皇后。
見他看來,盯著他,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