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葉落杏黃,正是萬物蕭殺時節(jié)。
恰此時,朱晏亭也身體不適,太醫(yī)令診脈判作風(fēng)寒,幾劑藥下去總不見好轉(zhuǎn),她茶飯不思,兩日水米不進(jìn),只飲得進(jìn)羹湯。齊凌下令暫赦了諸嬪的晨參暮省,玉藻臺諸事一并暫由大長秋抉擇,令她好好養(yǎng)病。
火龍已起,熏得椒壁香暖。
鄭韶來拜見時,順口提了一句朱令月的近況。
朱恪的案件最終以朱令月身世大白得以免罪,照鸞刀和丹鸞臺舊仆的證詞,蘭氏和那個名叫徐慳的守衛(wèi)曾有茍且,徐慳在永安六年已被長公主處死,死無對證,朱恪一口咬定朱令月就是那時候的孽種,斷然不改。
廷尉寺發(fā)書章華,提審蘭舒云。
聽說是吳儷去請的蘭氏,但是吳儷到了之前,蘭氏已經(jīng)聽到了消息。她據(jù)說是瘋了,留下一封血書,從已經(jīng)燒毀得只剩下基座的丹鸞臺上跳了下去。
那封血書很簡單,她敢以性命作證,朱令月是朱恪的親生女兒。
血書上沾了幾滴血,蘭舒云沒讀過書,沒念過字,是找會讀書的人指點著,照著畫的字。歪歪扭扭,筆觸稚嫩,在肯定朱令月一定是朱恪親生女的最后,寫著,“飛鳥攜子,游鹿攜麑,同巢同窠,一十六載,人言凄凄,豈能離分,是母之禍,莫愆吾女�!�
后面,仿佛指點的人從路邊賣字的變成了略識幾個字的奴仆,她又加了橫平豎直的幾個大字,“不要阿月被人指點。”
而后,懷揣這信,在清晨登上已成了斷壁殘垣的丹鸞臺,縱身跳了下去,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咽了氣。
血書孤證,不予采信。
被鸞刀用巾帕蓋著,奉了上來。朱晏亭只略掃了一眼,便挑著巾帕蓋了回去:“賜給徐氏�!�
“喏�!�
這日鄭韶過來,言語間不無嘲弄:“平陽侯輕易就被張紹嚇破了膽,什么話都往外說,俗話說虎毒不食子,這蘭氏還有兩三分作母親的樣子,平陽侯……”她小心翼翼的抬眼打量皇后,止住話頭:“太后氣得摔了好幾樣?xùn)|西,這會兒也病倒了,妾晚些還要去侍奉。”
朱晏亭似不以為意,只道:“你替我向太后謝罪,說我身體康復(fù),再去問安�!�
“無傷娶了媳婦也不見收心,徐氏的病,可能撐不過這個月�!编嵣鬲q豫良久,還是小心翼翼的說了這句話。
鄭氏這樣的侯爵高門,又是外戚,嫡子明媒正娶的正室是個奴產(chǎn)子,是門楣上的奇恥大辱。但因求的皇帝下旨賜婚,不得放妻退婚,也不能改落妾室,朱令月只能當(dāng)個尷尬至極的鄭氏冢婦。
朱恪不認(rèn),蘭舒云已死,朱恂和張氏也不管她了,她又在出嫁之前得罪了嫂子。一無娘家,二無地位,三無夫婿的寵愛,在風(fēng)波詭譎的豪門大族無絲毫依憑,日子過得如何,可想見一斑。
鄭韶這句話挑明了,鄭氏想讓她“暴病身亡”,來探一探皇后的口風(fēng)。
朱晏亭聞言,只是一笑道:“你府上事,與孤何干?”
鄭韶心有戚戚,喏喏去了。
然而鄭氏還沒傳來冢婦暴病身亡的消息,另一樣雷滾九天的消息就傳了出來——
秋日游牧異族南侵下掠數(shù)城,擄掠財貨婦女、屠黔首數(shù)百而去,長驅(qū)直入如入無人之境;雁門郡守戰(zhàn)死殉國,毗鄰的燕國老燕王齊振擁兵見死不救,齊凌大怒,責(zé)令斬燕國大將軍,削地重懲。
不久,老燕王在長安的孫兒宗正卿齊茂被下了詔獄。
有傳言說,燕國與豫章國勾結(jié),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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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定疆(二)
永安十二年的時候,
先帝孝簡皇帝與肱骨大臣孔恩頒布了新的律令,條條限制諸侯王,
強(qiáng)令諸侯得推恩分子弟,
異姓不可分國,朝野震動。
同年,章華長公主齊睠病死,
因新律,唯有一獨女的齊睠失國,曾經(jīng)比臨淄國還要勢大的章華國一夕之間除國。
諸侯王心多不安。
也是這一年,
孝簡皇帝駕崩,
提前加冠的太子齊凌登基,
上臺以后立刻殺孔恩平諸王之憤,然而新的律令,一字不改。
今上不比他的父皇寬仁,作風(fēng)嚴(yán)苛冷峻,連連削地,光是今年就重懲了豫章、燕兩國。
然而即便如此,誰也沒想到第一個反的齊姓王是老燕王齊振。
齊振是齊凌的祖父,
孝昭皇帝的弟弟、先帝孝簡皇帝的叔父,如今已七十二歲,
古稀之年,
垂垂老矣。
有七子二十一孫,嫡子早亡,嫡孫齊茂在長安為質(zhì),掌宗正寺,
兢兢業(yè)業(yè)。
燕國丞相夏卿之女夏朝歌入后宮封妃,
為八子,
爵比九卿,安分守己。
年年朝貢,燕國都一絲不茍,畢恭畢敬。
看起來是最不可能反的一個,卻第一個反了。
很快,夏朝歌被下掖庭獄。
齊茂被下廷尉署詔獄。
都是齊凌的密令。
有傳言說,燕國和豫章國勾結(jié)造反,想扶持齊凌的異母弟弟吳王齊鴻為帝,但也有確切的消息,豫章王拒絕了燕國的使者,但也沒有立刻向長安表態(tài),態(tài)度模棱兩可。
所以在長安的婕妤謝白真和齊潤母子暫時無事,不過也是暫時。
戰(zhàn)事起后,長安緊急抽調(diào)京畿軍隊,守備翻了一倍,下了進(jìn)出嚴(yán)令,駐軍常換,牢如鐵甕。
這日,未央宮籠罩灰蒙蒙鉛云之下,似孕著一場雨雪,屋子里沒完沒了的燒著明燭,不知晨昏。
朱晏亭做了一個夢,夢到了丹鸞臺,還是沒有著火前草木豐沛的樣子,是長公主歿的一兩年前,薜荔瘋長得藤蔓纏滿了桂柱,齊睠站在廊亭下,一襲青衫,廊外云澤上的蒸霧濃郁色濁,像翻騰洶涌的海潮。
母親和一個老者站在一起,老者從北地來,腔調(diào)里帶著濃濃的北方口音。
“如今人為刀俎,你我為魚肉,任人宰割,不像章華長公主的作風(fēng)�!�
齊睠很久很久以后,才接話:“我這一生,只會平亂,不會作亂。我寧愿卸甲解兵,束手就擒,也不愿為一己私欲,再挑起兵災(zāi)�!�
老者冷笑:“你是公主,大不了再嫁。你女兒呢?你幕僚呢?你袍澤呢?一個也不顧了?”
齊睠道:“各自有各自的去處,不勞叔父憂心�!�
老者似乎是灰心了,嘆氣道:“阿睠,你從前不是這么怯懦的人�!�
“如若不然?助叔父起事,發(fā)兵擊敗我的弟弟?”
母親那時候已經(jīng)染上病了,情緒激動的時候,會不住的咳嗽,她咳得身形微佝僂,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遠(yuǎn)遠(yuǎn)傳來:“殺上幾萬十幾萬個人,然后扶持另一個弟弟?……或是扶持我侄兒?然后呢……?”
她語帶嘲弄。喃喃道:“莫非你還能扶持我為帝?”
老者啞然失聲。
二者再也沒有說話。云澤鋪天蓋地的云霧翻涌,攀上廊柱,涌入臺階,浸沒了齊睠青灰色的身影。
“小殿下……”是侍女在找她。
朱晏亭恍然之中還蜷縮在闌干下面,躲著找她去學(xué)琴的侍女,聽著云里霧里的話,心里忽然空落落的,驀然睜眼之時,耳邊卻是“殿下”。
椒房殿里地龍燒的極暖,被子里汗津津的。
“殿下魘住了。”鸞刀用濕巾帕給她擦拭額上的汗水,面上憂慮:“多少劑藥下去了,這病怎么就好不了�!�
朱晏亭心里尚在砰砰的跳,干啞著嗓子,說了句:“老燕王怕是早就想反了�!�
“殿下少憂慮些罷!”鸞刀痛心喃喃道:“焉知這病不是操心過度之故?他反就反了,從大老遠(yuǎn)的燕地,還能真的打到長安不成?這老家伙,半截都入土了,恁能折騰。”
朱晏亭坐起身來,抿了一口奉來的甜湯潤嗓,忽然聽到一陣嗚嗚咽咽,細(xì)微如草蟲鳴。若不傾耳極難察覺。
“是誰?”
“謝白真。看夏八子落了掖庭獄,她也慌了。來求殿下,跪在外面呢。”
朱晏亭嘆了口氣:“她這個時候慌什么。豫章王真的反了,求我也沒有用。沒反,她又何必求我�!�
“奴這就去跟她說�!丙[刀應(yīng)諾去了。
朱晏亭伏回枕上,聽哭泣的聲音漸漸消失了,窗外狂風(fēng)颯颯,天陰似欲滴雨。她昏昏沉沉又睡了一覺,半夢半醒之間,見齊凌來了,坐在榻邊,伸手在她額頭上探,問鸞刀藥食等事。他冒風(fēng)來,手指冰涼干爽,朱晏亭抬眼看他一眼,轉(zhuǎn)頭輕輕將額頭都轉(zhuǎn)入他掌下,貪取舒適。
齊凌見她醒了,傾身來問:“阿姊好些了嗎?”
朱晏亭半睜眼看著他,點了點頭。
齊凌便屏退了鸞刀等,不留一個人。
朱晏亭正感疑惑,聽他微笑道:“這可怎么辦,你連阿姊都當(dāng)不好,怎么當(dāng)阿娘呢?”
朱晏亭心下一震,猛的抬眼,見他黑眸含笑,眉梢眼角俱是喜意,反復(fù)品咂他話中之意,一絲喜悅從心底鉆出來,而后怦然炸開:“陛下?”
齊凌笑著握住她盜汗?jié)駶櫟氖郑骸笆牵t(yī)令今日會診錄下的脈案,三個老先生都號了脈,確切無疑。阿姊有身孕了�!�
朱晏亭臥了病榻數(shù)日,深思渾濁,云里霧里,還未反映過來這個巨大的喜訊,只知道被他拉著手,便怔怔的看著他笑。
齊凌伸手輕撫她帶著汗水的額角,輕聲道:“多謝你,阿姊。這孩子來得太及時,貴不可言,必是為朕平亂定疆而來�!�
他喃喃著“阿姊,他說朕上位三年無子,恐不能有子,為社稷安危,扶持吳王為帝。朕的好五弟也利欲熏心,與燕王同起事了。”
朱晏亭這才看清他的面色上深深的疲憊,他目中還有紅絲,眼底微青,喜色半罩眉宇,眼底卻始終有一股沉潮暗涌,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即便他語氣輕巧,驕傲如昔:“不自量力的東西�!�
……
也是這日,武安侯府戒備森嚴(yán),這兩日也圍得一只鳥也飛不進(jìn)來。
天陰欲雨,世子鄭無傷的院子里,曾經(jīng)為了迎娶朱令月駐重金修筑的“百花樓”此刻燈紅酒綠,住了勾欄中的歌姬舞伎。
琵琶撥弦和尋歡作樂的調(diào)笑之聲幽幽不絕。
一個粗陋仆婦手托一盤,踢開廁便奴仆住的粗室,便聞見一陣惡臭。只見床上血肉模糊一團(tuán),分不出哪里壞,哪里是好,竟是個人。
說是世子屋子的婢女,方才十六歲,名叫“月奴”,惹世子不開心,抽了一頓鞭子,打得渾身上下無一片好肉,趕到這里來。
也不叫醫(yī)。
只說,活得出就活,活不出就埋了。
“世子夫人身子也不爽,你也不爽。世子夫人金貴,你也金貴,我還要服侍你�!�
這仆婦討了苦差事,心懷不滿,口中嘟囔著,掀開她衣裳開,見傷口有些不能結(jié)痂,還在冒著膿水,幸而天氣轉(zhuǎn)冷,否則傷里已生出蛆蟲來。
她沒死沒活的推搡兩把:“起來,吃飯了。”扯了扯她緊緊攥在手中的一張破布。
那“月奴”皺了眉,緩緩睜眼,她慌了一瞬,四肢并用匍匐在榻,死命護(hù)著那張破布,用牙齒咬仆婦的手。
仆婦被她狠咬一口,氣的上腳踹了好幾腳,口里不住罵“娼伎”。
那女子只顧護(hù)著懷中的布條,蜷成了一團(tuán),任她拳打腳踹,像一團(tuán)破敗的絮袋。
仆婦打累了,便伸手揮打下桌上的稀粥,氣呼呼關(guān)門去了。
“月奴”捧出掌心里的血書,摸著上面稚拙如幼子的字,渾身顫抖著哭泣起來,淚水混雜著砂礫,流過臉上一道一道傷口。
“你的身份,你爹都不要了,我就換不得?”這是鄭無傷狠狠壓在她耳邊說的話:“你就是低賤的奴仆,奴產(chǎn)子,她才是我剛?cè)⒌姆蛉��!?br />
床上坐著另外一個與她身形肖似的女子。
曾經(jīng)主動攀援求娶、做小伏低的鄭無傷,經(jīng)過朱恪否認(rèn)她身份之后,變了一副面孔,像來索她命的厲鬼。
沒日沒夜的與她歡好幾日,需索膩了后,便趕到了下房里。
“你就作一個奴仆、一個惡鬼、一個晦星……沒有名字,沒有身份,死在你要來的妝裹下。喏,萬金萬斤,百花高樓�!�
他大加嘲諷,嘲弄著她偷來的虛榮,嘲弄親生父親對她的放棄,將她碾入泥里,像螻蟻一樣折辱。恨不得她早日暴病身亡,騰出他鄭家的冢婦位置來。
她渾身顫抖著,將蘭舒云的血書輕輕揣入懷里,翻身爬下床,手抓向灑在地上的粥。
粥已經(jīng)涼了,混合著泥土、血水、汗水。
她一口一口,大口吞咽著,直頸仰脖,吞得兩眼血紅。
正安靜吞咽時,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穿過外面的庭院,她緩緩將門推開一條縫,見一個裝扮華貴的貴婦人和一個年輕公子在奴仆的簇?fù)硐驴焖僮哌^院落。
“王后、這邊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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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我整了整我好久沒用的微博,拾起來了,叫“晉江衣冉”。大家可以關(guān)注一下,有些比較和諧的內(nèi)容可以發(fā)那里,接受催更。
感謝在2020-08-11
08:42:18~2020-08-16
19:06:4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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