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難幸
繞出那間偏院,又走了百來步,“浣衣局”深黑色的匾額方映入眼簾。
這個地方比方才的小院大上三倍有余,這還只是她目力所及,一條四米寬的水渠橫穿而過,將方方正正的地方分成了兩頭。
左岸上約莫有二十來個小姑娘,見理事婆晃著身子走來一個個瞬間噤若寒蟬。
理事婆對著身后的蕭瑾安和其余人隨手一指:“你們找個地兒站去�!�
這些小姑娘有些與蕭瑾安年齡相仿,有些看上去還要小上不少,參差不齊地杵在一塊,臉上都寫滿了不安和生澀。
理事婆眼風(fēng)如刀在她們身上刮了一遍,不甚滿意地“嗯”了一聲,歪著嘴道:“湊合吧。”
旁邊有個低眉順眼的小宮女捧上一本冊子,與昨晚蕭瑾安在房中看到的那本有些相像,但這本顯然更厚實(shí)些。
理事婆一邊翻開花名冊,言簡意賅地點(diǎn)著名,把大致的情況都說了一遍,一邊斜眼看人,把人和名對上。
“蕭瑾安�!�
她左跨一步學(xué)著前面的人福了福身子,“我在�!�
理事婆眼神一凜,又在她名字后的籍貫身世上掃了掃:“蕭瑾安,濟(jì)慈館出身,何地的濟(jì)慈館�。俊�
蕭瑾安沉默片刻,福身道:“我不知道。”
理事婆在宮中待了少說也有十年,能一眼把人看個大概,更別提這群剛?cè)雽m的小鵪鶉。
可她在這女子身上看不出太多東西,并非她有意偽裝,而是……“你為何進(jìn)宮?”
“……我不知道�!�
“你之前得了什么��?”
“……我不知道�!�
身邊的人開始竊竊私語,理事婆身邊的宮女都忍不住抖了抖肩膀。
“呵,又來一個病傻的�!崩硎缕懦姓惺郑澳氵^來。”
蕭瑾安沒有拒絕的余地,碎步走到她跟前。
“看著倒是挺伶俐�!崩硎缕糯植诘氖制南掳蛠砘卮蛄�,又掰著她的脖子看了看,雖然略帶病氣,但能看出幾分養(yǎng)尊處優(yōu),但既然都被送到這個地方,那就先老老實(shí)實(shí)干該干的吧。
理事婆拍了拍她的臉:“以前的事情不記得了不打緊,從現(xiàn)在開始,你要記住這是宮中,宮里有宮里的規(guī)矩,隨便一只腳都能碾死你們,謹(jǐn)言慎行,多做少說,你們都聽到了嗎?”
其他人喏喏稱是,理事婆抬了抬下巴:“回去吧,還有,如今你只是個浣衣婢,什么‘我’不‘我’的,你是奴婢,可明白?”
蕭瑾安心中莫名不快,可是眾目睽睽之下,她還是福身道:“奴婢明白�!�
理事婆訓(xùn)誡過一番后,又來了個看上去頗為威嚴(yán)的嬤嬤,簡單吩咐幾句,便讓人帶她們下去安排住處。
蕭瑾安和另外三個新來的宮女,被安排跟著掌事宮女一同去膳房取吃食。
其中有個活潑好動的小宮女名喚湖蘭,討好地奉承了掌事宮女幾句,想打聽些宮中的消息。
掌事宮女不冷不熱地看了她一眼,語調(diào)沒什么起伏道:“在浣衣局中,做好自己的事才是明哲保身,其他的小聰明都收起來,這里不是什么好相與的地方,公公嬤嬤們也都有自己的脾氣,做事都機(jī)靈些。”
幾個人喏喏稱是。
“宮中貴人多,見到貴人們要貼墻行禮不可僭越,一旦出了什么岔子就是掉腦袋的大事,到時沒人能替你們說話�!�
掌事宮女嘆了口氣,面上雷打不動的漠然露出幾分人情味,“既然進(jìn)來了,便本分做事,有一天總能離開的,離開時宮中會賜一筆賞銀,也夠你們安心養(yǎng)上個三五年了。”
前面有一隊(duì)轎儀浩浩蕩蕩地行來,她們立即貼墻而立,轎上的女子神情呆滯,袖邊的血漬過了些時候,已經(jīng)變成了暗紅。
風(fēng)拂過轎簾,下方的蕭瑾安垂目而立,被寒風(fēng)吹起一身的汗毛。轎中的郡主渾渾噩噩,手指不斷摩挲著袖角,眼角神經(jīng)質(zhì)地抽動著。
待到錯身而過,誰也不知道那是命中的劫數(shù)。
她無知無覺地抵達(dá)了流華宮前,斂秋探身道:“郡主,下轎吧。”
如此喚了三遍,月霞如夢方醒嚇了一跳,被斂秋攙扶著下了轎,回到殿中她幾乎是倚在斂秋身上被放在了小榻上。
“更衣,快,我要更衣!!”
斂秋連忙伺候她換下身上那件帶血的華服,她避如蛇蝎地縮著身子:“燒掉,把它拿去燒掉��!”
“別讓我再看到它!!”
斂秋知道她受了刺激,忙不迭地把那件衣裳送下去命人燒掉。
徐恒死了。
再也不會有人來催問她的功課,再也沒人會問她為何害怕,再也沒人會問她到底是月霞,還是郡主……
徐恒本就是她母妃養(yǎng)在手下的死士,隨時都能頂上替罪,他會死這件事本就是心照不宣,為了她看不懂的那些東西,他一定會死。
那杯毒酒呈上來時,她突然前所未有的害怕,她不明白什么是死,但徐恒目光悲戚地看著她,像是他再也不能看著她那般端起了毒酒。
她要去找母妃,求她換個人,徐恒還有用,徐恒不能就這么死了。
可徐恒卻古怪地笑了聲,她從來沒再他臉上看到過那樣的表情——快意,釋然,和濃重的恨意。
他恨她。
“看來,今后郡主的夢里,也能有我了。”
他端著酒靠近她,居高臨下地俯視她,冷冷道:“郡主,糟踐我令你痛快嗎?”
她聽不進(jìn)他在說什么,杯口貼在他唇邊,他卻始終看著她,神色玩味。
“別,別喝,不要�。 �
琉璃制的酒杯被擲到地上發(fā)出碎裂聲,也算是臨死前孟妃給他的恩惠了。
他輕輕吻她發(fā)頂,輕聲道:“月霞,你害怕惡鬼嗎?”
月霞怔怔看他,眼中干澀,聲音里帶上哭腔,“徐恒……”
毒發(fā)很快,她能看到徐恒瞬間充血的眼眶,他捂著胸口退后兩步,一口血噴在地上,整個人軟軟倒下。
這是她唯一一次接住他,兩只手上沾的都是他的血,她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血。
自打徐恒第一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就是一副素衫玉立面色寡淡的無趣模樣,總是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說的都是她不愛聽也不愿聽的話。
他的手拂過月霞慌張的面容,靠在她懷里心滿意足道:“我淪落至此,都是拜你所賜�!�
這是他留給她的最后一句話。
他真的……恨極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