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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眼前人倨傲矜持,通身一代宗師的氣派,再不是當年被她呼來喝去的小孩子了,紫鵬真人終于只是低頭斂衽,輕聲道:“多謝掌門。”

    說完,她身形緩緩地沒入寒潭中。

    這么一攪合,程潛短暫地忘了方才的怒火,問道:“封山嗎?”

    嚴爭鳴:“簡單設個禁制就行了,我最近又不打算出門,誰還敢越過山穴造次不成?”

    聽了這好大的口氣,程潛終于想起他們還在對峙冷戰(zhàn),當即一翻眼皮,尖酸的刺道:“可不是么,掌門師兄要多威風有多威風�!�

    嚴爭鳴頓時發(fā)現(xiàn)自己忘形了,滿心誠惶誠恐,嘴上還要人模狗樣地找補道:“不……不對,扶搖山現(xiàn)在風雨飄搖,不太平得很,上一次妖谷大劫可是花去了師祖一魂呢,你怎能在這節(jié)骨眼上棄門派于不顧!”

    程潛木然地看著他,轉身走了。

    嚴爭鳴一路屁顛屁顛地追了過去:“回清安居嗎?這就對了,師兄還給你溫著一碗梅子茶呢……以后有話好好說,嘖,真是寵壞了……小潛,你給我走慢點!”

    李筠:“……”

    他腹誹了幾句,轉頭一看水坑,見她還呆呆地盯著后山寒潭,便招呼道:“小師妹,還看什么呢,走了。”

    水坑眉頭微皺,一臉鄭重,仿佛在做什么重大的決策。

    李筠腳步一頓:“怎么了?”

    水坑突然抬起頭來,說道:“二師兄,我想去群妖谷�!�

    李筠一呆,仙鶴也抬起頭來。

    水坑道:“我是繼承了妖丹的大妖,為什么妖谷大亂的時候要在外面冷眼旁觀?我們妖族有很多很好的族人,他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活該被那些爭來爭去的大妖連累嗎?還有那些滿嘴上天注定的烏龜老王八,動不動就說誰是喪門星……我才不是喪門星,我打算讓他們好好看看!”

    她說這話的時候,身上好像著了火一樣,李筠一時無言以對。

    三天以后,整個扶搖派都聚到了后山,水坑被塞得滿手都是各種用法不明的符咒,每個拿出去都能被炒成天價,嚴爭鳴一邊替她整理,一邊罵道:“我看你簡直是吃飽了撐的,好好的人不當,要去當鳥頭頭……在外面被打哭了,不許回來告狀!”

    水坑怒道:“我是要成為妖王的大妖怪!”

    李筠嘆道:“狗屁的大妖怪,你從小就沒離開過我眼皮底下……唉,多長幾個心眼,在妖谷里不行就報你大師兄的名號,妖谷的人等閑不敢得罪劍修……”

    程潛眉頭一直沒有打開過,此時截口打斷李筠的絮叨:“要不還是我陪你去一趟吧�!�

    水坑還沒來得及抗議,嚴爭鳴已經(jīng)一嗓子怪叫出來:“什么?不行!”

    片刻后,他想了想,又讓步道:“你去我也去!”

    水坑:“……”

    眼看著她此行又要變成拖家?guī)Э谝蝗沼�,遠處突然飛來一只巨大的鬼面雕,它通體漆黑,不可一世地呼嘯而來,在山巔盤旋了片刻落了下來,這大禽有些忌憚地看了嚴爭鳴等人一眼,落在寒潭另一側,周身森然魔氣將寒潭水都攪合得不安起來。

    只見那鬼面雕長嘯一聲,忽然用韓淵的聲音口吐人言道:“聽說群妖谷又不安分?這鬼面雕借給你了,要是你這廢物收拾不了那些孽畜,就死在那邊不必回來了!”

    鬼面雕帶完主人的話,恢復了鳥聲,尖鳴著飛起,倨傲地落到水坑身邊,紆尊降貴地低下頭,勉強讓她摸一下自己尊貴的頭。

    水坑……韓潭的后背張開巨大的雙翼,漫天彤云一樣隱隱閃著熾烈的火光,就這樣,她帶著鬼面雕和三位師兄各種各樣防身的符咒踏入了妖谷。

    “我去征戰(zhàn)天下了!”她頭也不回地說,帶起了漫天的蕭蕭之風,像個稚拙的王者。

    “天下個屁,不就一個山旮旯么。”掌門師兄道,“逢年過節(jié)滾回來,別野在外面不著家,聽見沒有?不然打斷你的鳥腿!”

    水坑腳下一踉蹌,扎著毛一頭栽進了寒潭里。

    ……這征戰(zhàn)天下的行程,起步于一個狼狽的狗啃泥。

    第112章

    番外三

    童如一輩子收過兩個徒弟,一個蔣鵬,一個韓木椿。

    蔣鵬是帶藝從師,本不是他門下弟子,受一位仙逝老友所托代為照看,蔣鵬不愿意丟開自己本來的師父,便只在他門下做掛名弟子,一年倒有半年多在外游歷,他資質平平,為人略嫌老實木訥,沒有什么害人的心思,也不大會防人,對童如尊敬有余,并不十分親近。

    比起這位掛名師兄,正牌徒弟韓木椿就濃墨重彩太多了。

    童如有時候會想,如果韓木椿這輩子命數(shù)平和一些,少年時代少些坎坷,沒有機緣巧合地拜在他門下,說不定能在凡間出將入相,至少也能成為一代鴻儒,這想法縱然有童如高看自己寶貝徒弟一眼的緣故,卻也并非無中生有。

    韓木椿虛歲十二,當年秋闈桂榜提名,中了解元,也算是轟動一時,上抵圣聽。

    次年本應入京會試,恰逢其父病重不治。他母親難產(chǎn)早逝,自小同父親相依為命,親情篤厚,便也無心再考,帶著幾個家人奔喪回家,途中好死不死,遇上了流寇作亂,家人都死于賊人刀口下,韓木椿命懸一線的時候,正好被采藥路過的童如救下。

    老百姓們過去有種說法,說有一種人,太過聰明伶俐,是人精,人間留不住,必然早早從哪來回哪去——韓木椿可能生來就是個夭折的命,被童如順手救下,好像只是走了個小小的岔路,百年后,依然回到他自己薄命的正軌。

    韓木椿十三四歲的時候被他帶回扶搖山,拜入童如門下以后,自此見識了修士與凡人的不同,便絕了功名之心,一個孩子,多年寒窗苦讀,說棄就棄,連童如也忍不住問過他。

    韓木椿把不知堂外的花養(yǎng)得膀大腰圓,當時一邊挽著褲腿澆水,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回道:“修士與凡人只能選一個當,哪能兩邊都占著?”

    童如問道:“有何不可?”

    韓木椿道:“凡人和修士天差地別,若神通廣大的修士們都攙和到凡間事里,凡人豈不如螻蟻,人間豈不要大亂?凡人們亂了對修士們有什么好處,修士們一個個不事生產(chǎn),哪怕辟谷御物,總還得穿衣吧,總還要偶爾奢靡享受一下吧,煉器得要各種材料吧,若是能買到,誰會自己天南海北地去找?要是修士也同凡人一樣,那么大家肯定要分出三教九流來,肯定有爭端,造那個殺孽,大家伙一起走火入魔么?”

    童如從不知他暗地里還替天下操著這個心,簡直有些不認識他這個吊兒郎當?shù)耐降芰恕?br />
    “所以么,”韓木椿哼著小曲嘀咕道,“攙和在一起對誰都沒好處……都說大能會飛升,我看九層經(jīng)樓里也沒記載誰飛了,師父啊,你說‘飛升’會不會就是一根蘿卜��?”

    童如:“……是、是什么?”

    韓木椿:“蘿卜嗎,掛在驢鼻子前,修士們都是跟著蘿卜跑的那頭驢,有飛升這根蘿卜吊著,修士們都只好一門心思地追,也就沒空禍害人間啦。”

    童如聽他越說越離譜,終于出手在他腦袋上拍了一掌:“胡說八道,就知道胡亂編排——我讓你修的功法你研習得怎么樣了?”

    韓木椿得意洋洋地一摔胳膊上的泥點子:“倒背如流!”

    童如被他氣得火冒三丈:“就是‘倒背如洪’,你不用功修煉它管個屁用,混賬東西!”

    韓木椿聰明絕頂,只是懶——他用功好比磨刀,每次堪堪卡在童如能勉強放過他的那條線上,多一分力氣也斷然不肯用,單是拿捏揣度“上意”的這個度,就不知要費多大心思,可他似乎寧可費心思,也不肯費力。

    把本以為自己“得英才而教”的童如愁得要死。

    但蔣鵬常年不在,就這么一個寶貝徒弟,童如從半大少年一直看著他長成一副芝蘭玉樹的模樣,也不忍心太過苛責,有時逮著閑時,便不由得念叨他幾句:“小椿,我們修道之人,如逆水行舟,終身被大道引著,被壽數(shù)追著,不敢懈怠清閑絲毫——人的資質的確分三六九等,你的天資也確實有可稱道之處,但在這條路上走得時間長了,你就明白,運氣與心性其實遠比資質重要�!�

    韓木椿乖巧地沏茶奉上,面上依然是一片嬉皮笑臉:“師父,喝茶。”

    童如一番苦口婆心被他當成了耳邊風,也沒接茶杯,劈手將旁邊一本閑書拎過來,照著他的腦門抽了一下:“舉人老爺,什么圣賢書把你教成了這副德行?”

    他并不真打,韓木椿也并不真躲,只是微微縮了縮脖子,笑道:“讀書也不是我想讀的,我其實一直就想當個普通花匠,只是我爹身體一直不好,總說恐怕看不到我長大成才,我才想著早點考個功名讓他放心……現(xiàn)在我爹也沒了,我就師父你這么一個親人了�!�

    韓木椿說到這里,垂下眼,看著茶杯里微微晃動的水面,面目在水面上模糊不清。

    童如被“親人”兩個字說得心里一顫。

    韓木椿雙眼一彎:“我當然就好好孝順師父了,等……”

    他本想說“等你老了我來照顧你”,后來想起來,師父似乎是不會老的,于是臨時改口道:“等春天一來,你看著扶搖山上開滿姹紫嫣紅,心情一好,修行都能事半功倍呢!”

    ……說了半天還是想當花匠。

    童如放不下臉,心又軟,無言以對,只好翻了個白眼。

    這一年春來,扶搖山上果然分外熱鬧,山花爛漫,蜂蝶成群,妖谷中百鳥驚詫,競相來看,韓木椿一長一短地挽著褲腿,遠遠地坐在一個飄在空中的花鋤上,興高采烈地沖童如揮著手:“師父,看我給你種了一山的花!”

    童如一直覺得自己仿佛命犯孤星,多年來不是在修煉,就是在跟道友切磋,還從沒有人待他這樣親近得肆無忌憚。

    他一件那面帶討好的人,當場就原諒了敗家徒弟前幾天將他的符咒偷出去賣了換酒喝的“小事”。

    相依為命,便不凄涼。

    暮春將至,花將敗,童如舍不得,想使個法術將它們保下來,卻被韓木椿攔下了:“敗就敗了,明年還再開呢,春華秋實、綠蔭白雪,輪換更迭都是常事,各有各的好處,別為了一個耽誤另一個�!�

    大能們飛天遁地,免不了矜持暗生,自覺萬物唯我獨尊。童如聽了這番論調(diào),又感觸又自嘲地想:“也是,尊得那么獨干什么呢?時間長了不無聊嗎?沒有好處的事�!�

    人做所以會期待“明年”,正是因為有枯榮盛衰。

    敗了的花被韓木椿收起來,加了蜜,釀了幾十壇百花酒,挨個埋在樹下,為這,韓木椿耽擱了七八天符咒功課,叫童如罰了個底朝天。

    而后一季過去,樹下便成了一道人間美味,配上后山小河里的肥螃蟹,正好比佳偶天成。

    每個人都想多活幾年,可如果活著是受罪,親友全無,枕戈待旦,不得片刻安寧,那么又有什么趣味呢?

    這道理童如以前從未想過,他有印象以來,就一直在扶搖山上,沒日沒夜地修行,沒滋沒味慣了,成日里如喝白水,也不知道什么是甜什么是苦。

    直到有了韓木椿。

    幾百年匆匆如浮光掠影只得這一點滋味,嘗得他神魂顛倒。

    甜是百花酒的甜,苦是他三魂附在銅錢中,看扶搖山野草萋萋,再無人種花時的苦。

    童如看著他的小椿棲身在一只黃鼠狼的身體里,每逢深夜,便在風燈凌亂的不知堂里長久地靜坐,細細的眼睛半閉著,好像在參一道別人不懂的禪,又好像沉浸在掌門印經(jīng)年的記憶里。

    童如不知道自己在掌門印中有沒有留下什么,也不知道韓木椿看見了沒有,更無從探知他若是知道……該作何感想。

    仿佛甜只有一瞬,苦卻苦了很多年。

    再相見,是在生人不可即的忘憂谷,韓木椿以自己茍延殘喘的元神,將他殘存的一魂困在忘憂谷。

    其實只是畫地為牢——縱然元神消散,只剩下殘魂,童如也是問鼎過北冥的人,真要掙脫,韓木椿那對于他來說始終稀松平常的修為不見得能管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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