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咳，我真沒這個意思�！�

    “屬下知道，是老大人與夫人的意思。大人準(zhǔn)備如何應(yīng)對，是要在家鄉(xiāng)成個親再返京，還是帶上新主母一起走？”

    這話問得有點急，倒把蘇晏逗笑了：“大人我已有六房嬌妻美妾，不打算再納新人－不是阿追你勸我收心的么？”

    “蘇家只你一獨子，”沈柒道，“我不介意你給自己留個后�！�

    不介意才怪哩！一個個都是口是心非的大醋缸。“可我介意�！碧K晏攤開手，任由畫像飄落一地，“除非你們誰能給我生個一男半女，不然我不要。

    沈柒騰地起身走過來，近乎兇狠地攬住他的腰身，逼供般問：“生不出怎么辦，岳父岳母那邊如何交代？”

    “那就要看你們的本事了�！碧K晏忽然撫掌，“哎呀，我差點忘了我娘找你和阿追問話，在廳堂，說要先過了她那一關(guān)。”

    沈柒僵硬了一下。

    “先給你們透個氣，我娘看著柔柔弱弱，其實真的很柔弱，你們回話時不要嚇到她�！碧K晏摸了摸沈柒，“七郎，你怎么全身都繃著，很緊張？”

    荊紅追把長劍往書桌一擱：“我先去，你在這里慢慢調(diào)整�！�

    沈柒二話不說拔腿就走。

    兩人走后，蘇晏松口氣，連忙把畫像收拾干凈，出門往婢女手里一塞：“把這些都放回到夫人房里去�！�

    至于沈柒與荊紅追那邊，他沒打算去幫腔，也相信他們自有辦法能打動丈母娘不對，是婆婆。至于公公那邊就更麻煩了，蘇晏嘆口氣，走一步看一步吧。

    蘇知府難得請了幾日假，去衙署交代完手頭公務(wù)就回到家中，準(zhǔn)備辦個家宴給兒子接風(fēng)洗塵。結(jié)果蘇首輔回鄉(xiāng)探親的消息不翼而飛，不到一日就傳遍四周，幾乎轟動了整個福州城。

    各級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員，還有那些七叔八舅的本家親戚、沾親帶故的遠(yuǎn)房宗族、舊日同窗同年全都聞風(fēng)而動，有投名刺攜重禮求見的，有搭臺唱戲熱烈歡迎的，有包下酒樓宴請出席的，還有披紅掛彩來把蘇府所在的街坊更名為“首相坊”的。更有甚者直接在城外修建起木石牌樓，請書法名家來題詞寫楹聯(lián)，上聯(lián)“豐功茂德，唯公千樹”，下聯(lián)“出將入相，當(dāng)代一人”，橫批“澤被天下”，逢迎之意簡直赤裸裸到?jīng)]眼看。

    一連數(shù)日接待親朋，人情寒暄把蘇晏累得夠嗆，各種宴請更是推都推不完。最后他想了一招，命人對外宣稱：凡請他赴宴的，一律視為邀請御史巡查，席面上所有人等，為官的查政績，經(jīng)商的查課稅，士紳則查鄉(xiāng)里口碑，先查清楚了再喝酒不遲。

    結(jié)果這消息一放出來，宴飲邀請銳減了九成，剩下的要么自詡問心無愧經(jīng)得起查，要么就是無權(quán)無勢的近親。蘇晏便自己做東在酒樓擺了四五桌筵席，一次性把人情做足了，同時片禮不收，所有求托都以蘇老爺子的名義擋回去。唯二要求就是把城門口新建牌樓的楹聯(lián)摘了，以及坊名倘若一定要改，就改為“立命坊”，取“為生民立命”之意。

    后經(jīng)數(shù)百年衍變，“立命坊”諧音成了“黎明坊”，而空無一字的牌樓也被蘇氏后人題上“虛懷”二字。當(dāng)然，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眼下蘇晏最頭疼的是怎么說服自家老爺子，接受兒媳變成兒婿的事實。他私下分別問沈柒與荊紅追：“我娘問了你們什么？你們又是怎么答的?”沈柒道：“沒什么，就是聊些家常�！鼻G紅追道：“怎么答的，就認(rèn)真答。”蘇晏才不信，他娘自從與這兩人私聊過以后，連著幾天都懨懨的不太搭理他，怎么可能只是聊家常。他一再盤問，阿追就變成一副“哦”來“哦”去的死狗樣，沈柒更過分，不顧家里口多眼雜的，又當(dāng)了一回半夜入室的梁上君子，不偷財物，只偷人。

    蘇晏沒轍，只能隨他們高興，愛陪他爹練拳就練拳，愛陪他娘聽?wèi)蚓吐爲(wèi)�，倒把他襯托成了個無所事事的閑人。

    如此風(fēng)平浪靜地又過了一周。入夜時分，蘇家大門外忽然喧嘩起來，馬聲嘶鳴，火把晝亮，持續(xù)了一刻鐘不散。蘇知府與林夫人被驚醒，邊穿戴衣物，邊詢問婢女與小廝：“外頭出了什么事？”

    下人說不清楚，只說管事帶著家丁們?nèi)ゲ樘骄烤沽�，尚未有回報�?br />
    蘇知府擔(dān)憂道：“莫非是�？艿顷�，趁夜?jié)撊氤侵袛_民？”吩咐夫人嚴(yán)把門戶、不要輕出，腳步匆匆地往大門外去。剛走到中庭，便見管事氣喘吁吁地奔進(jìn)來，如遇救星般往他面前一揖：“老爺，圣駕驟幸，就在門外！”

    事發(fā)突然，蘇知府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圣什么？”

    “圣駕！是皇上來了啊老爺！”管事叫道。

    他急出一頭汗，蘇知府反倒冷靜了，心道：倘若真是圣駕南巡，朝廷必有公文下達(dá)至相關(guān)州府，為何我身為一府主官，從未聽說此事？如此只有兩個可能，一是皇上乃私下離京，微服私訪；二是有人甘擔(dān)誅九族的罪行，冒充圣駕招搖撞騙。

    想起今上年輕氣盛，及其儲君時期“好動惡靜”的風(fēng)評，蘇知府更傾向是第一種，于是連忙整理冠帽衣襟，對管事道：“莫慌，隨我出迎。”

    他剛走到大門口，只見兩排錦衣衛(wèi)按刀肅立，煌煌火光照亮了臺階上一位頭戴大帽、身著石榴紅色麒麟曳撒的年輕男子。男子約莫二十歲，眉目俊朗，英姿勃發(fā)，舉止間一股昂然自若的銳氣，令人不敢小覷。

    蘇知府只在十幾年前覲見過景隆帝，并未見過清和帝，但是在全國公祭時瞻仰過從京城分派至各州府的圣顏油畫，那油畫至今還在府衙里供著呢。如今一看，這容貌可不與油畫里幾無二致？連忙恭恭敬敬行了個叩拜大禮:“臣福州知府蘇可仁，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賀霖上前兩步，雙手親自扶他，笑道：“蘇知府免禮�！�

    皇帝姿態(tài)如此親切，簡直到了親密的程度，叫蘇可仁十分之受寵若驚，有種事出反常必為妖的錯覺，瞬間出了一背的駭汗，連連道：“臣自己起來，自己起”

    朱賀霖見他惶恐，心想這個開端不太好，該怎么拉近一下關(guān)系，于是溫聲問：“清河回到家已有十幾日了罷？”

    蘇可仁暫未琢磨出這是關(guān)懷還是敲打，謹(jǐn)慎地答：“犬子七年未返鄉(xiāng)，此次因侍母疾多留了些時日，不知是否耽誤了朝廷之事？若有公務(wù)待辦，臣命他盡快啟程回京�！�

    朱賀霖道：“朕并非此意夫人病情如何？此次南巡有太醫(yī)隨行，朕命幾位院判為夫人會診一番�！�

    蘇可仁剛起的身，聽了這句問話噗通又跪下去了－哪有皇帝一見面就親口關(guān)心官員內(nèi)眷的？這皇恩也浩蕩得太不正常了！自己就算是首輔的父親，也不過是個區(qū)區(qū)四品地方官，如何擔(dān)得起這般殊待！

    沒討好到老丈人，倒把對方嚇得不輕，看面前這張異常嚴(yán)肅的臉上都緊張得冒汗了，朱賀霖有點無奈，只好道：“這里人多嘴雜，進(jìn)門再說�！闭f著帶頭就往大院里去了，身后跟隨著二三十名帶刀錦衣衛(wèi)。

    倉促間，蘇知府本打算把衙署整理出來供圣駕駐蹕的，但看眼下這情形，皇上是要在他宅子里落腳？如此恩榮，自然不是沖他，而是沖著他那擔(dān)任內(nèi)閣首輔的兒子來的，只是榮寵太過，從長遠(yuǎn)看恐怕不是好事�。√K知府暗中感慨著，連忙起身將皇帝迎入了正屋廳堂，又吩咐管事通知所有家人出來叩見圣駕，同時立刻安排茶水與飲食。

    朱賀霖見狀阻止道：“不必大張旗鼓。朕這趟是微服私訪，不希望被太多人知曉。這樣吧，請夫人出來一見即可。對了，清河怎么還不出現(xiàn)，沒聽見動靜？”

    錦衣衛(wèi)們守立在庭中，廳堂里只有朱賀霖、御前護(hù)衛(wèi)的魏良子、蘇知府與端茶倒水的婢女。此刻蘇知府已經(jīng)是第三次聽皇帝提到“夫人”二字了，起先的一股子惶恐漸漸化為了驚疑：為什么圣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我夫人，如此不避諱男女之別？前幾年圣上還是儲君時，從京城傳來的一些閑話我也有所耳聞，說太子常與宮女、太監(jiān)拉拉扯扯，又深夜冶游市井尋花問柳，難道是真的？可我夫人誠然二十年前是閩中第一美人，但如今也一把年紀(jì)了，哪里值得圣上如此惦念！莫非圣上剛到本地不明情況，誤聽了哪個好事者進(jìn)的讒言？

    蘇知府越深思，越感覺手足冰冷，滿心擔(dān)憂萬一圣上也有著與曹孟德共同的愛好，冒出一句：汝妻子我養(yǎng)之，汝勿慮也。那我該如何回答？是盡忠君主，還是死全道義？

    此刻正好林夫人聞訊來叩拜，頭戴金絲狄髻并插荷花簪子，身著冰水淺藍(lán)的通袖衫、青黛深藍(lán)的馬面裙，一身裝扮素雅又高潔，襯得一張雪白的臉兒宛如明月出深山，被婢女扶著手，弱柳扶風(fēng)地走進(jìn)廳堂。

    朱賀霖眼前一亮，脫口道：“這么年輕？長得真像”又見林夫人要向他下跪，忙不迭離開椅面，十分唐突地俯身去扶，“夫人不必多禮，一旁就坐。”

    蘇知府腳下一個趔趄，幸虧及時扶住了旁邊的桌案，才沒有癱軟。

    朱賀霖轉(zhuǎn)頭看他：“蘇知府也坐。其他繁文縟節(jié)就不必了。”

    蘇知府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哭也不是、罵也不是，簡直五內(nèi)俱焚。他咬緊牙根，繃著一張林寒澗肅似的老臉，挨著椅面坐下，等待皇帝的圖窮匕見。

    朱賀霖其實心里也有點小緊張，但皇帝的威儀還是要的，他清咳一聲，說道：“朕此番南巡，于公是為海運(yùn)貿(mào)易與市舶司，于私也是為了朕自己的終身大事�！�

    蘇知府汗出沾背，勉強(qiáng)穩(wěn)住聲調(diào)問：“圣上這是要在福州府開始選秀，以充宮掖？”

    朱賀霖一怔，連忙否認(rèn)：“不是，朕沒打算選秀。朕心中已有心儀之人，此番是上門來提親的”

    蘇知府突然轉(zhuǎn)頭喝道：“你們都出去！”

    服侍的婢女們嚇一大跳，連林夫人也驚了驚，聽得丈夫又厲喝一聲：“叫你們?nèi)�都退下��，沒聽見？”

    婢女們這才慌慌張張退下，連林夫人的貼身侍女也告退了。廳堂中只剩四人，魏良子瞇起了眼，把手悄悄按在了腰間刀柄上。朱賀霖有點疑惑地望著蘇知府，卻見對方起身走到他面前，端正跪下，把冠帽一摘，厲聲道：“君命難違，但若君命不容于天理，恕臣不得不違！”

    蘇知府臉漲得通紅，連長須都因激烈的情緒而抖動起來，雙眼直視著皇帝，儼然是一副寧死不屈的架勢。朱賀霖?zé)o聲地抽口氣，心道莫非清河已先我一步向他父母攤牌了？否則我話還沒說完，老爺子何以反應(yīng)如此強(qiáng)烈？

    他試圖努力斡旋:“朕也知道這個要求讓老大人很為難，畢竟不合世俗倫理，若宣揚(yáng)出去必遭天下人議論。但情之所至，縱千百條鎖鏈也難以束縛朕，不，我的的確確是出于真心，還望老大人成全�！�

    蘇知府見皇帝明知是錯仍執(zhí)意為之，更口吐厚顏無恥之詞，簡直要氣得昏過去。他霍然起身，指著朱賀霖的鼻子破口大罵：“陛下坐擁四海，卻對臣下強(qiáng)取豪奪事小，無視天理道德，臨諫仍誤終不復(fù)事大！陛下如此心性舉動，恐日后加倍倒行逆施，以致人神共憤，大難將作！”

    魏良子橫眉怒視，拔刀半出鞘時被朱賀霖按住手腕，仍峻聲喝道：“蘇可仁，你敢詈君！這是大不敬的死罪，你好大的膽子！”

    朱賀霖一邊按著魏良子的手，一邊皺眉道：“就事論事，何以開口就扣這么大頂帽子。再說，兩情相悅之事，怎能說是強(qiáng)取豪奪呢？”

    兩情相悅？蘇知府瞠目結(jié)舌，下意識地轉(zhuǎn)頭去看夫人。

    林夫人臉色比月色還白，起身向丈夫福了一福，又對朱賀霖福身，輕聲道：“臣妾有話要說�！�

    朱賀霖見丈母娘態(tài)度還算冷靜，于是忍著一股憋屈之氣，道：“夫人請說。”

    林夫人道：“臣妾之前聽得一頭霧水，這下隱約有些猜想－敢問陛下，一女可嫁幾男？”

    “一男。怎么了？”

    “犬子已有婚配。雖感激陛下有意指婚之恩德，但畢竟我們夫妻只有一子，還請陛下收回圣意�！�

    這番話聽著有些古怪，明明世道是女子不能兩嫁，男子可以多娶，她卻又以“只有一子”為由謝絕。朱賀霖知道林夫人的意思，明面上是用婉拒“指婚”來遞臺階，實際上是在求皇帝放過她的兒子。

    而蘇知府更是滿心混亂，懷疑與慚愧自己會錯意的同時，又很想問皇帝究竟會不會表達(dá)，指婚就指婚吧，為何要用“不合世俗倫理”之類的說辭來誤導(dǎo)他？

    朱賀霖臉色微沉:“已有婚配是何意？他在京城還是單身，回鄉(xiāng)不到半個月就娶親了？他自己愿意?還是被脅迫的?”

    林夫人有些不敢直面天子的怒意，但仍鼓起勇氣答：“我兒親口所言，已"與真心相愛之人終成眷屬"。臣妾斗膽懇求，求陛下成全他。陛下坐擁四海，要什么沒有，我兒命淺福薄，確實受不住隆恩�！�

    朱賀霖被這句“親口所言”炸得四分五裂，拍案而起：“蘇清河！你怎么跟你爹娘坦白的？哪個是"真心所愛"，跟誰"終成眷屬"？這是挑挑揀揀留一個，把其他的都摘了，有你這么偏心眼的！人躲哪兒去了？給朕滾出來！這么大的動靜沒聽見？”

    這么大的動靜蘇晏當(dāng)然聽見了，但沈柒壓著不讓他出屋子，就連荊紅追都不幫他，還坐在門檻上擦劍。

    蘇晏急道：“你們沒聽管事在外頭招呼仆役準(zhǔn)備飲食，說皇上突然駕臨？這到底怎么回事，我得出去看看。該不會我前腳剛走，賀霖就追在后面跟過來了吧！這不胡鬧嗎，他是一國之君，哪能輕離皇城？”

    沈柒扣著他的腰身不放：“就算真是御駕，也有蘇知府接待，你著什么急？看你衣衫不整，發(fā)髻都散了，不先打理打理？”

    這他媽是誰干的！蘇晏氣呼呼地道：“放手，我自己打理。”他一邊系衣帶、套鞋子，一邊喚道，“阿追，阿追來幫我梳個頭，我發(fā)髻扎不清楚。”

    這純粹是在硌硬沈柒了，以報復(fù)他－他與荊紅追兩人擅自（在旅途中經(jīng)過多次暴力）協(xié)商后的結(jié)果：一人一天輪值制度。

    荊紅追很聽話地進(jìn)入內(nèi)室?guī)吞K晏扎發(fā)髻。蘇晏問：“你耳朵尖，聽見賀霖與我父母說什么了么？”

    “聽見了一些�！�

    “說什么？”

    “老大人罵小皇帝倒行逆施。小皇帝拍桌子罵大人你偏心眼。大人，你確定要出去趟這趟渾水？”

    “我不出去，難道叫我爹娘去頂天子之怒？你們又不是不知道賀霖什么脾氣。”

    沈柒哂道：“我看老泰山一身凜然正氣，泰水亦是以柔克剛的高手，指不定皇上碰一鼻子灰，明日就灰溜溜地起駕回京了，也省得群臣又要跪諫，求他不要東游西蕩�！�

    蘇晏用軟布腰帶抽了一下沈柒：“你借刀殺人慣了，可別拿我爹娘當(dāng)?shù)妒�！我再不出面，朱賀霖能把我家屋頂掀了�！�

    發(fā)髻梳整齊了，用束發(fā)冠固定，蘇晏把腰帶系好，起身就往屋外快步行去。

    沈柒朝荊紅追抬了抬下巴，示意一起尾隨。

    荊紅追邊走邊說：“夫人能容忍我們，愿意相信我們對清河的真心，卻未必能接受小皇帝�！�

    沈柒：“是肯定不能。地位懸殊，性質(zhì)就不同了。”

    荊紅追：“可你我去說，老大人估計死也不會同意。我們不掀蓋子，讓小皇帝去掀，老大人骨子里是個儒家，恪守君臣之禮，沖擊雖大，卻反而好接受一些。說真的，這是我第一次羨慕小皇帝�！�

    沈柒：“他若是能把泰山拿下，之前關(guān)我詔獄的舊賬就一筆勾銷�！�

    第468章

    番外之回鄉(xiāng)記（下）

    蘇晏腳步匆匆地進(jìn)入廳堂時，場面正陷入僵持－林夫人因為龍顏震怒而跪求息怒，皇帝不得已又得去安撫她。蘇知府因為自己之前會錯意而尷尬不已，同時還沒完全明白妻子與圣上對話的玄機(jī)。險些拔刀的魏良子被皇帝瞪了一眼，心想：莫管家務(wù)事果然是至理。

    于是他像個護(hù)親心切的孝子與自投羅網(wǎng)的逃妻一樣，一頭扎進(jìn)這個場面里去。

    朱賀霖方才拍著桌子罵得底氣十足，這會兒見了蘇晏又有點心虛，尤其是丈母娘還跪在地上不肯起來。他強(qiáng)作氣勢道：“都給朕坐下說話！再跪著就當(dāng)抗旨了。”

    蘇晏忙扶起娘入座，同時對魏良子說道：“勞煩魏統(tǒng)領(lǐng)先退下，順道幫我把廳門關(guān)上�！�

    “－糊涂啊清河！御前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唯奉皇命，豈是你能隨意指使的？還不快向圣上謝罪?”蘇知府驚覺不對，正訓(xùn)誡兒子不要跋扈－君王有失，臣子可以直諫以匡，這是忠；卻不能欺君罔上，這是不忠。首輔又如何，哪個帝王能容忍臣子擅權(quán)專斷？

    結(jié)果魏良子看了皇帝一眼，竟然就這么乖乖退下去了，連帶關(guān)緊了廳門，蘇知府頓時傻了眼。

    “來得好。關(guān)上門就是一家人了，當(dāng)著令尊令堂的面，清河，你把話說清楚�！敝熨R霖緩和了語氣，“你是怎么向他們介紹沈柒與荊紅追的？又打算如何安排我?”

    蘇知府驚疑交加地望向兒子。蘇晏無奈與求助地望向母親。林夫人冰雪聰明地猜出了兒子與皇帝的真實關(guān)系，此刻這盆冰雪正從她天靈蓋上直接潑下來。她難以置信地?fù)u著頭，捂著心口直吸氣。

    林夫人覺得自己按理是該暈過去的，可此時仍穩(wěn)穩(wěn)地坐著，大概是因為之前有了那兩個契兄弟做鋪墊兒子這是不敢對他爹坦白，所以才在為娘的這里循序漸進(jìn)��！

    蘇晏心里也矛盾，一方面感慨在陰差陽錯之下，朱賀霖選了個最激烈、最具破壞力的方式，去揭開這口沸騰的鍋；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因為畏難情緒作崇，只讓父母接受七郎與阿追，的確對賀霖不公平，有點欺負(fù)他困于君王身份與責(zé)任的意思。

    事已至此，遺憾無益，只能咬著牙迎難而上了。

    他走到年輕的天子面前，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上，是邀請的姿勢。

    朱賀霖一怔，神情中殘余的委屈與煩躁盡數(shù)化去，眼底閃出了欣喜的亮光。他緊緊握住蘇晏的手，起身與之相視而笑。

    蘇晏轉(zhuǎn)頭望向父母，正色道：“孩兒未滿十七金榜題名，至如今二十四歲成為內(nèi)閣首輔，一直都與他同舟共濟(jì)，不知闖過了多少風(fēng)雨。彼時他是小爺，我是太子侍讀，衛(wèi)氏圖謀東宮之位，想要我們的命。我與小爺綁在一條船上，我為他劈波斬浪，他發(fā)誓護(hù)我一生。那年小爺十四歲，我不僅當(dāng)他是儲君，也當(dāng)他是好友，是弟弟。他拉著我在太廟的先帝、先皇后神牌前下跪，許諾"一生一世永不相負(fù)，一生一世白首不離"，我很感動，但也只當(dāng)是少年意氣熱烈純粹，畢竟將來的變數(shù)尤未可知。那時我就已下定決心，豁出命去幫他，排除萬難也要把他送上他該去的位置�！�

    林夫人眼眶泛起淚花，輕輕地哽咽了一聲。

    “小爺被流放到南京，我也去了，陪了他整整一年。那一年我們是相依為命渡過來的。鐘山的雪下得好大啊，我在家鄉(xiāng)從未見識過那么冷的冬天，我們兩人抱著收養(yǎng)的貓，一起窩在陵廬的土炕上取暖。小爺有時振奮，有時沮喪，有時勸我回京城去不用再管他。但我放不下，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更相信他必將是大銘下一任的明君。那年我十八歲，小爺十五歲。

    “衛(wèi)氏派人假冒傳旨的錦衣衛(wèi)，逼小爺喝毒酒，我攔著不讓他喝。我知道京城生變，皇爺恐已失去對前朝后宮的掌控權(quán)。沈柒冒死送來消息，說皇爺病危，太后攝政。我與小爺唯一的生路，就是盡快返回京城。一路上衛(wèi)氏私軍追殺我們，王氏亂軍追殺我們，真空教與七殺營的血瞳刺客追殺我們我們率領(lǐng)三千孝陵衛(wèi)與三百錦衣衛(wèi)，一路趕，一路殺，地上鋪滿了敵我兩方的尸體，每一步都踩著血水前行。幸虧阿追及時趕來襄助，我們才死里逃生回到京城，在豫王和楊亭、嚴(yán)興等人的幫助下，揭露太后矯詔陰謀，終于讓小爺繼位登基。那時小爺對我說，希望我永遠(yuǎn)站在他身旁，并肩看這錦繡河山�！�

    林夫人忍不住哭出聲，心疼道：“我的晏囝小小年紀(jì)吃了那么多苦，才有今日”

    蘇知府也慨然動容，搖頭嗟噓不已。

    “小爺?shù)腔鶗r年方十七，缺乏皇爺那樣的治國經(jīng)驗與老辣手段，卻面臨著比皇爺在位時更大的內(nèi)憂外患。以"弈者"之名暗中設(shè)局的寧王、起兵作亂的王氏兄弟，助紂為虐的真空教、戰(zhàn)火重燃的北漠邊境、懷著不臣之心企圖逼宮的藩王當(dāng)時我就在想，僅憑我一己之力無法鎮(zhèn)山河、定江山，需要許多志同道合之人一同籌謀努力。爹，娘，我真的很幸運(yùn)，能遇到皇爺、小爺、豫王、沈柒、阿追還有孝陵衛(wèi)的梅仔、騰驤衛(wèi)的龍泉、懸崖勒馬的崔狀元、孤軍深入的戚敬塘甚至是一心自保最后卻配合著把寧王世子騙入京城的老太監(jiān)藍(lán)喜那么多人的力量擰成一股繩，才得以使大銘轉(zhuǎn)危為安。”

    蘇知府長嘆道：“壯哉！聽來已覺震撼，身臨其間更不知該是何等的驚心動魄！吾兒胸懷奇志、肩挑山河，輔佐圣明君主治國安邦，必將青史留名。正因如此，你當(dāng)更加策勉自身，不可行差踏錯，以免自污了清譽(yù)，將來被后人議論時毀譽(yù)參半，豈不可惜？”

    蘇晏笑了笑：“爹，原本我也看重這個，青史留名，多壯觀的字眼！直到前年中了奇毒，幾近死亡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這世間不能只看見宏大的敘事，更要關(guān)注每一個人的悲歡。我不愿只活成世人眼中的宰相首輔，也不愿只是后人口中的一代權(quán)臣。我，蘇晏，蘇清河，首先是我自己，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

    “我與曾經(jīng)的小爺、如今的天子，你們尊稱"陛下"，而我喚作"賀霖"的這個人－你們面前的這個人，這一生都要綁在一起了。他想用一生來兌現(xiàn)"永不相負(fù)"，而我想用一生來相信這句"永不相負(fù)"，至于能不能踐行至終，且行且看，縱死無悔�！�

    朱賀霖的眼中蒙著水霧，隨著蘇晏的講述，霧氣凝結(jié)成水光，終于在這一刻落下淚來。他緊握蘇晏的手，毅然而平靜地說道：“朕是天子，可我也是個有血有肉的凡人。在天下臣工百姓面前，朕只能是清和帝，而唯獨在他面前，我是朱賀霖�！�

    林夫人哭得快要暈過去，嘴里喃喃念著：“我兒中毒險死，險死還生啊”

    蘇知府起身去扶妻子，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文儒之心想罵臣子與君王有私是奸佞媚上；父母之心又憐愛兒子為國為君傾其所有，終于苦盡甘來；理智上希望兩人揮劍斬情，總好過日后反目成仇；情感上又希望兩人始終保持這般赤子心懷，不被權(quán)勢與風(fēng)霜所侵蝕。

    說來說去，他自己年近古稀尚且左右為難，又叫兩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如何勘破迷障呢？只能聽天命了！

    蘇知府扶著慟哭的夫人一并跪在君前，老淚縱橫：“臣教子無方，才使得犬子仗寸功而犯君上，其情真切卻不容于世俗倫理，將來或有損圣主名聲，臣替犬子先行向陛下謝罪了！”

    朱賀霖扶之不起，只得半蹲下來說道：“朕明白老大人的意思。其一，君臣之間的私情不可公之于眾，以免損害雙方名聲。其二，朕會賜蘇家丹書鐵券，保你滿門三代平安。雖說朕覺得二老根本不必憂慮將來之事，但也明白"可憐天下父母心"的道理，你們總得為他、為蘇家求個護(hù)身符。”

    蘇氏夫婦連連叩首謝恩，蘇晏只得跟著一起跪。朱賀霖?zé)o奈道：“好了好了，再不起身，是想要朕與清河在這里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他忽然一拍大腿：“哎呀，真可以拜！我都拉著清河拜過太廟神牌了，不就還欠缺一對高堂？”

    這可太嚇人了！蘇氏夫婦忙不迭地互相拉拔著起身，連聲道：“君尊臣卑，萬萬不可！”

    看起來基本算是搞定了，朱賀霖長吁了口氣，從桌面端起一杯熱茶，塞進(jìn)蘇晏手里：“嘴都說干了吧，喝茶。”

    林夫人見朱賀霖借著遞茶握住蘇晏的手不放，活脫脫小情侶戀纏情熱的模樣，又想起兒子的另外兩個契兄弟，忍不住發(fā)愁：就算皇上看在我兒的面子，以及七囝和阿追救駕護(hù)國的功勞上，對他們的存在睜只眼閉只眼，可難保有一日不翻臉?biāo)憧傎~。我兒這是按下葫蘆浮起瓢，難怪說“情”字太滿了這得多勞身又勞心呀！

    廳堂外，沈柒與荊紅追靠窗而立，聽完了全程。沈柒冷笑一聲：“前言我收回。拿下老泰山的不是他，是清河自己。”

    荊紅追道：“我說句公道話，小皇帝還是起了些作用的最多占三成吧。”

    兩人不約而同地扯了扯嘴角，以示心中不（嫉）滿（妒）清河在父母面前可沒替他們說過這么多話。所以還是會鬧的娃娃有奶吃唄！

    廳堂內(nèi)，林夫人委婉地問：“老爺，廚房想是已備好酒菜。另外，圣駕駐蹕之處可安排好了？”

    蘇知府和夫人一個想法，希望把這個臨時行宮安排在衙署。但朱賀霖一門心思想住蘇家，最好今夜就睡在蘇晏房里，只礙著臉皮不好說出口。蘇晏提議道：“皇上既是微服出行，安排去衙署恐會勞師動眾，引人議論。這樣吧，把咱家的東園子騰出來，一堂兩花廳十間廂房，勉強(qiáng)夠皇上與錦衣衛(wèi)們臨時落腳，且園子幽靜，魚池亭臺也好看�！�

    朱賀霖還有些不甘心，壓低聲音問：“東園子離你住處近不近？遲一些我過去找你說話?”

    蘇氏夫婦一個皺眉直捻須，一個拿袖子掩住了臊紅的臉，但也只能裝作沒聽見。

    蘇晏警告似的瞪了朱賀霖一眼：“長途奔波皇上不累么？累了就早些休息�！�

    “坐船是挺累，可一見到你就不累了�！敝熨R霖拉著他往花廳去用膳，一路絮語隱約飄到蘇家二老耳邊，“那就明日吧，你陪我到處逛逛？一千七百年古城，想必到處是名勝古跡。還有，我看福州港碼頭挺熱鬧”

    林夫人停下腳步，握了握丈夫的手，笑意微微：“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妾身還是個二八少女，老爺也才三旬有余，那年進(jìn)京赴考回來也是這樣不停地說呀說呀，像是要把分別一年攢下的話語，在幾個時辰內(nèi)都倒光似的�！�

    蘇知府繃著臉道：“多大歲數(shù)的人了，說這些！”但到底還是跟著一起笑了。

    兩個時辰后，蘇晏終于回到自己的房間，又泡了一回澡。

    躺在床上他琢磨來琢磨去，忍不住嘀咕：“我爹從頭到尾竟沒提"后繼無人"四個字，這不正常他該不會以為談情歸談情，子嗣歸子嗣吧？不行，我得徹底斷了他這個念想回頭搞個太醫(yī)會診，就說我不孕不育，那啥，死精癥�！�

    “真的？”梁上人問，“萬一老泰山不相信，找?guī)讉�婢女來給你試一試呢？”

    蘇晏仰頭從床沿探出去，正對上沈柒俯瞰的臉，咬牙道：“你又趴我房梁！番子的老毛病改不了是吧？”

    沈柒一躍而下，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坐在他床沿：“看你在愁蘇家子嗣的事呢，忍不住來為你排憂解難�！�

    “怎么排憂解難？七郎你給我生個?”蘇晏翻起了白眼。

    沈柒大笑：“指望我，還不如指望岳母大人梅開二度�！�

    蘇晏自己這么勸過娘親，卻不許別人調(diào)侃，拿枕頭砸他。

    沈柒輕松接住，一本正經(jīng)道：“我說真的。靈光寺記得罷？禿驢們不是好人，藥卻是好藥。那些抄沒來的"調(diào)經(jīng)種子丸"經(jīng)過醫(yī)家研判，確實有溫宮助孕的功效。不如拿來給咱娘試試？”

    蘇晏一怔：這也行?不過爹娘（尤其是娘）多年來的確想要再生個子女，或許真可以試試。

    “另外好心提醒一句，以我多年錦衣衛(wèi)練就的洞察力來看，咱們爹娘的接受程度已經(jīng)是極限了，倘若再來個四五六，他們怕不是要瘋�！�

    蘇晏重重地嘆口氣：“別說你，我也看出來了。我爹無奈接受了"皇恩浩蕩"，但還不知道你倆的事。我娘知道了三個，卻不敢輕易告訴我爹，心理壓力也是挺大的。這要是再牽扯上豫王、皇爺，甚至北漠圣汗我簡直不敢想象后果！罷了罷了，先這樣吧，何必自己給自己找罪受。”

    “所以對那些人，我們還是緘口不言為好�！�

    “不是緘口不言，是循序漸進(jìn)，只是這個漸進(jìn)可能需要好幾年時間�！碧K晏搖頭無奈地笑了笑，“等我爹年邁卸任了，我接他和娘去京城住，到時就算想瞞著也瞞不住，就讓他們用自己的眼睛與耳朵慢慢發(fā)現(xiàn)吧�！�

    京郊山麓，雨后風(fēng)荷居。

    褚淵敲了兩下房門，稟道：“皇爺，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

    “"天下名山，可游非一，一生幾兩屐，其能盡乎？"何必求盡，自然是能看一座是一座�！本奥〉鄣鸵髋���，放下了手中的《天下名山游記》，“與其說什么"神為輪輿，氣為舟楫，意南而南，意北而北"，還不如親自登臨。”

    他站起身來，抻了抻略有些僵硬的雙臂，走過去打開房門，吩咐道：“可以啟程了�！�

    褚淵勸道：“皇爺游歷天下名山勝川，何不從就近的開始？這武夷山位于江西與福建交界，好是好，可就是太遠(yuǎn)了些。”

    景隆帝微微一笑：“遠(yuǎn)么？你可知福建士子入京趕考，前半程走陸路的話必要經(jīng)過武夷山？朕打算緣驛道而行，也走一走這條龍門之路�！�

    山西大同，懷仁縣，將軍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