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回門的日子到了。</p>
這日清晨，凌霄院內(nèi)的氣氛比往日更顯凝滯。</p>
陸寧瑤早早起身，精心梳妝，選了一身端莊卻不失喜慶的絳紫色衣裙，發(fā)間簪了支赤金點翠步搖，既符合世子妃的身份，也透著回娘家的喜悅——盡管她心中并無多少喜悅可言。</p>
沈清霄則被小廝伺候著穿上了一身暗紅色繡云紋的錦袍，襯得他面如冠玉，只是那眉宇間慣有的怠惰和漫不經(jīng)心，將這份俊朗打了大大的折扣。</p>
他打著哈欠，任由下人擺布，眼神飄忽，似乎對即將前往的將軍侯府并無多少期待。</p>
馬車早已備好，禮箱裝車，一行人浩浩蕩蕩出了北燕王府，朝著將軍侯府行去。</p>
馬車內(nèi)，空間寬敞，兩人各坐一邊，中間仿佛隔著無形的楚河漢界。</p>
沈清霄歪靠著車壁，閉目養(yǎng)神，一副懶得開口的模樣。陸寧瑤則端正坐著，目光落在窗外不斷后退的街景上，袖中的手微微攥緊。</p>
她心中忐忑。</p>
父親那般惱怒，今日見到沈清霄，不知會是如何光景？母親又該是如何心疼擔(dān)憂？</p>
馬車終于在將軍侯府門前停下。</p>
陸擎和寧慧早已領(lǐng)著下人在府門外等候。</p>
陸擎穿著一身簇新的侯爵常服，身板挺得筆直，面色嚴(yán)肅，看不出喜怒。</p>
寧慧站在他身旁，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眼神卻不斷往馬車方向瞟，透著殷切的期盼和隱隱的擔(dān)憂。</p>
車簾掀開，沈清霄先下了車，他理了理衣袍，臉上掛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這才轉(zhuǎn)身，頗為敷衍地朝車內(nèi)的陸寧瑤伸出手。</p>
陸寧瑤遲疑一瞬，還是將手輕輕搭在他掌心，借力下車。</p>
她的指尖冰涼，觸到他溫?zé)岬钠つw，如同被燙到一般，迅速收回。</p>
這一幕落在陸擎眼中，他濃密的眉毛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p>
“小婿拜見岳父大人，岳母大人�！鄙蚯逑錾锨皫撞剑瑢χ懬婧蛯幓垭S意地拱了拱手，語氣懶洋洋的，談不上多少恭敬。</p>
陸擎從鼻子里哼出一聲，算是回應(yīng)，目光卻越過他，緊緊落在后面的陸寧瑤身上。</p>
“女兒拜見父親，母親�！标憣幀幧锨埃�(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拜下，聲音微微發(fā)顫。</p>
“快起來，快起來！”寧慧連忙上前扶起女兒，拉著她的手上下打量，眼圈瞬間就紅了，“瘦了……我的瑤兒瘦了……”她強(qiáng)忍著淚意，聲音哽咽。</p>
陸寧瑤看到母親如此，鼻腔一酸，連忙低下頭，輕聲道：“女兒一切都好，母親勿要掛心。”</p>
陸擎也走上前，目光沉沉地看著女兒，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最終只是沉聲道：“回來就好�！彼拇笫衷谒绨蛏现刂匕戳艘幌�，那力道帶著無聲的關(guān)切和壓抑的情緒。</p>
一行人進(jìn)入正廳，分賓主落座。</p>
下人奉上茶點。</p>
氣氛一時有些冷場。</p>
陸擎板著臉，也不看沈清霄，只是沉聲問著陸寧瑤在王府的生活，吃穿用度可還習(xí)慣，下人們可還恭敬。</p>
陸寧瑤一一謹(jǐn)慎回答，只挑好的說，語氣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寬慰：“父王母妃待女兒極好，府中事務(wù)也漸漸上手，并未覺得辛苦�！�</p>
沈清霄在一旁聽著，端起茶盞，用杯蓋慢悠悠地撇著浮沫，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笑意，仿佛在聽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故事。</p>
陸擎越聽臉色越沉，終于忍不住，目光如電般射向沈清霄，冷聲道：“世子爺，我女兒在府上，沒給你添麻煩吧？”</p>
沈清霄放下茶盞，挑眉一笑，語氣輕佻：“岳父大人說哪里話。寧瑤賢惠能干，將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條，我感激還來不及，何來麻煩之說？”</p>
他這話聽著像是夸獎，但那神態(tài)那語氣，總讓人覺得別扭，仿佛暗藏機(jī)鋒。</p>
陸擎額角青筋跳了一下，強(qiáng)壓著火氣：“既如此，那便最好！老夫只有這么一個女兒，自幼嬌慣，若是在王府有絲毫差錯，或是受了什么委屈，老夫便是拼著這項上人頭不要，也定要為她討個公道！”</p>
這話已是極重的警告。</p>
寧慧在一旁聽得心驚膽戰(zhàn)，悄悄拉了拉丈夫的衣袖。</p>
沈清霄卻像是沒聽出其中的火藥味，反而輕笑出聲，姿態(tài)愈發(fā)懶散：“岳父大人言重了。寧瑤如今是北燕王府的世子妃，尊貴無比，誰敢給她委屈受？您多慮了�！�</p>
他四兩撥千斤，將陸擎的話擋了回去，態(tài)度依舊那般渾不在意。</p>
陸擎被他這態(tài)度氣得胸口起伏，眼看就要發(fā)作。</p>
寧慧連忙打圓場，笑著對沈清霄道：“世子爺莫怪，侯爺他就是這個脾氣，最是疼愛寧瑤。你們小夫妻和睦，我們做父母的也就放心了�！�</p>
她又轉(zhuǎn)向陸寧瑤，“瑤兒，帶你夫君去園子里走走吧，你父親珍藏的那幾株秋菊開得正好�！�</p>
陸寧瑤會意，起身應(yīng)道：“是�！彼聪蛏蚯逑�，聲音平淡無波：“世子，請隨我來�！�</p>
沈清霄無可無不可地站起身，對著陸擎和寧慧隨意一揖：“那小婿就先去賞賞岳父大人的寶貝菊花了。”</p>
兩人一前一后走出正廳。</p>
剛到廊下，隱約還能聽到身后正廳里傳來陸擎壓抑著怒火的低吼：“你看看他那樣子！哪有半點女婿的樣子！我……”隨即被寧慧急急的勸慰聲打斷。</p>
陸寧瑤腳步微頓，心底一片冰涼苦澀。</p>
她加快腳步，只想盡快遠(yuǎn)離這令人難堪的場面。</p>
將軍侯府的園子不如北燕王府奢華，卻別有一番精巧雅致。</p>
秋意漸濃，幾株名品菊花確實開得燦爛。</p>
兩人沉默地走在青石小徑上，氣氛比在馬車?yán)锔咏├洹?lt;/p>
沈清霄似乎對菊花并無興趣，目光隨意掃過，便落在別處，顯得有些心不在焉。</p>
走到一處水榭，四下無人，只有幾尾錦鯉在池中游弋。</p>
陸寧瑤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沈清霄。</p>
她抬起頭，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平靜。</p>
“世子爺，”她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今日回門，我知道你并非情愿。在父親母親面前，多謝你未曾……未曾讓我過于難堪�！�</p>
沈清霄似乎有些意外她會突然說這個，眉梢微挑，看著她。</p>
陸寧瑤繼續(xù)道，語氣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往后，在父王母妃面前，在人前，我會盡力做好世子妃的本分，維持該有的體面。也請世子爺……至少在外人面前，予我?guī)追謶?yīng)有的尊重。至于關(guān)起門來……你我如何，便各安天命吧�！�</p>
她說完了，靜靜地看著他，等待他的反應(yīng)。</p>
這是她思考了許久的話，與其互相折磨，不如劃清界限，求一個表面和平。</p>
沈清霄看著她那雙努力維持平靜卻難掩傷痛的眸子，看著她微微顫抖的指尖，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幾乎無法呼吸。</p>
他幾乎要控制不住，想要將她擁入懷中，告訴她一切都不是真的。</p>
但他不能。</p>
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強(qiáng)行壓下翻涌的情緒，臉上反而浮現(xiàn)出更加明顯的嘲弄之色。</p>
他嗤笑一聲，上前一步，逼近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各安天命？陸寧瑤，你倒是想得開。怎么？這就認(rèn)命了？不再指望你那位‘驚才絕艷’的沈世子了？”</p>
他的話語像刀子一樣，再次精準(zhǔn)地戳中她的痛處。</p>
陸寧瑤的臉色白了白，卻倔強(qiáng)地沒有后退，只是垂下了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緒，輕聲道：“臣女不敢再有妄想。”</p>
“不敢？”沈清霄伸手，冰涼的指尖猝不及防地觸到她的下頜，迫使她抬起頭看向自己。</p>
他的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眼神復(fù)雜難辨，語氣卻愈發(fā)輕佻，“我看你敢得很。不過……這樣也好，認(rèn)清現(xiàn)實，大家都輕松。”</p>
他說完，猛地松開手，仿佛觸碰了什么臟東西一般，轉(zhuǎn)身背對著她，聲音恢復(fù)了之前的懶散：“這破園子也沒什么好看的，回去吧。應(yīng)付完岳父岳母，本世子還有約�！�</p>
陸寧瑤站在原地，下頜被他觸碰過的地方仿佛還殘留著那冰涼的觸感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顫抖？是錯覺嗎？</p>
她看著他那決絕的背影，心底最后一絲微弱的火苗，終于徹底熄滅，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燼。</p>
她緩緩抬手，用袖子用力擦了擦下頜，仿佛要擦掉什么不潔的東西，然后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跟在他身后，朝著正廳走去。</p>
背影成雙，卻離心離德。</p>
回門宴席上，氣氛依舊不冷不熱。</p>
沈清霄勉強(qiáng)應(yīng)付著，陸擎強(qiáng)壓著火氣，寧慧努力調(diào)和，陸寧瑤則沉默居多。</p>
直至離去，馬車駛離將軍侯府，陸寧瑤最后一次回頭，望見府門口父母擔(dān)憂而不舍的身影，眼淚終于忍不住，無聲地滑落。</p>
而身旁的沈清霄，在車簾落下的瞬間，臉上所有的輕浮怠惰瞬間褪去，只剩下一片深沉的痛楚與疲憊。</p>
他閉上眼，指節(jié)攥得發(fā)白，在心中對著那遠(yuǎn)去的身影，再次無聲地道了一句：“對不起，岳父，岳母……再等等……很快了……”</p>
馬車碌碌，載著貌合神離的兩人，駛向那座華美卻冰冷的牢籠——北燕王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