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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的夫君是翰林編修,可是他的脾氣卻又臭又硬。

    小小的體量竟敢當(dāng)廷頂撞禮部侍郎。

    皇上也許想磨磨他的性子。

    就把當(dāng)宮女的我賜婚于他。

    婚禮當(dāng)晚,他遞給我一封和離書,

    娶你并非我愿,往后名義上你仍是我妻。

    收好這封和離書,待過些年頭,若想離開,隨時都可以走。

    我默默將文書妥帖收好,未發(fā)半句怨言。

    我知道,夫君心中另有所想。

    前些年他落難時,宮中林貴妃曾資助過他。

    而我只不過是皇上恩賜于他的妻子。

    宮里的生活,也是一言難盡。

    凄苦,殘酷。

    勾心斗角,一不小心,小命危矣!

    我慶幸自己能脫離苦海。

    直到他被打斷雙腿,宮里的太監(jiān)送他回家。

    1

    賜婚驚變

    賜婚的旨意到達(dá)掖庭時,我正搓著冰水里結(jié)塊的葛布。

    孫振那張油滑陰鷙的臉猝不及防擠進腦�!蚣业古_后,他踩著尸骨進升為內(nèi)廷總管。

    皇上口諭——傳旨太監(jiān)尖利刺耳的聲音劃破死寂,念宮女春和素日恭謹(jǐn),特賜婚于翰林編修裴言卿,即日離宮!

    裴言卿那個因當(dāng)廷頂撞吏部侍郎周禮(我的殺父仇人!)而名噪一時,卻又迅速沉寂的新科進士

    皇上竟拿我這個卑賤宮女,去磨這枚不合時宜的釘子

    我垂首跪著,指甲在結(jié)冰的粗磚地上摳出血印。

    不嫁,今夜我就成枯井浮尸;嫁,便是跳進另一個火坑。

    新婚夜的紅燭燒得噼啪作響。

    揭蓋頭的手修長干凈,是握慣筆的。

    只是目光冷得像西苑寒潭的水。

    沒有合巹酒,沒有喜帕下的期盼。

    裴言卿沉默地將一紙文書推到我面前。

    這是和離書。

    他聲音清冷,如玉擊冰,娶你非我所愿,不過是君王賜下的桎梏。

    收好它。待時機適宜,你隨時可走。

    目光落在他的腰間——一道淡去許久的鞭痕從頸側(cè)斜貫衣領(lǐng)下。

    這是詔獄特有的朱批留印!沈家倒臺次年,裴言卿因彈劾周禮結(jié)黨營私被下獄受刑,他腰間這疤,定是那時所得!

    而狴犴衛(wèi),正是詔獄的爪牙。

    我指尖微不可察地碰了碰喉間的疤。

    他也在周禮手下折過骨。

    好。

    我點頭,將那張象征自由的薄紙疊好,塞進枕下的暗袋。

    心卻沉了下去——這婚事背后,恐怕不只磨棱角這般簡單。

    裴家窮,是真窮。

    三間舊屋,一架舊書,侍候的老仆連眼白都是混濁的。

    我靠繡品貼補生計,他竟也學(xué)人在市坊匿名寫些快意恩仇的話本。日子拮據(jù)倒也平靜。

    他待我客氣疏離,卻也恪守一份同病相憐的薄面。

    晨起共食一缽粗粥,他出門當(dāng)差,我背起竹籃采買。

    若有閑暇,也會為我捎回一兩張柔軟潔白的宣紙。

    直到那日,他歸來途中在永寧巷遭驚馬沖撞,滾落路邊水溝。

    永寧巷,正是狴犴衛(wèi)副統(tǒng)領(lǐng)劉保宅后!裴言卿從不涉足那邊!

    我強抑心驚,扶起一身泥水狼狽不堪的他。

    怎走那邊指著他破損的青衫下滲血的傷處。

    他眸光一閃,垂眼道:不慎迷途。

    拙劣得令人心悸。

    2

    冷宮秘聞

    夜里替他包扎,一股極淡的蘇合香從碎裂染血的布料縫隙里逸出——這是三品以上京官才許用的貢香!

    今日永寧巷只有狴犴衛(wèi)押送的囚車經(jīng)過!

    他是去探囚!是誰

    半月后答案不揭自曉——前戶部郎中張啟明流放北疆途中暴斃,正是此案經(jīng)辦人之一狴犴衛(wèi)。

    他對外聲稱張啟明失足墜崖而亡。

    中秋宮宴后第三日。

    裴言卿被宮人抬回時,血浸透了半邊青袍,左腿不自然地扭曲著。

    同僚神色惶惶:裴編修他……當(dāng)廷指證周侍郎門生貪墨河工銀兩,牽連……牽連貴妃族兄……觸怒天威!

    陛下盛怒,言其殿前失儀,命傷愈后即刻外放儋州瓊崖縣!

    儋州瓊崖在天涯海角!周禮這是要徹底折斷他的骨頭!

    太醫(yī)匆匆診治后搖頭:骨裂深重,若調(diào)理不當(dāng),恐成跛足。

    萬幸未傷根本……話未盡,意自明——若有殘疾,便是失官棄置,連放逐都省了。

    我塞了唯一一支鎏金扁方給太醫(yī)。

    診金太厚,他捻了捻,壓低聲:裴大人此番,怕是觸及了天大的干系,夫人……好自為之。

    當(dāng)夜裴言卿高熱不退,囈語斷續(xù)�!稹~冊……他嘶吼著,指尖無意識摳著床沿舊疤,仿佛要將那深嵌骨髓的恥辱挖出,

    林……

    第二日午后醒來,第一件事竟是急切抓住我的腕:夫人!可肯……幫我打聽一個人

    他眼底焚著執(zhí)拗的光:宮中……林美人可安好

    消息探回:林美人,那位曾在裴言卿下獄時悄悄照拂過他的微末選侍,昨夜懸梁于冷宮西偏殿,衣不蔽體。

    對外說是思念家中病重高堂而自盡身亡。

    宮人私下竊語:前夜冷宮鬧賊,林美人處遺落一角撕裂的藕色羅帕。

    貴妃宮里小太監(jiān)認(rèn)出是周侍郎府上貴客隨身愛物,然無人敢深究。

    我將聽聞刪減,只道美人已歿,事過無痕。

    裴言卿僵在榻上,面色倏然灰敗下去,攥著被角的手背青筋暴起,良久才喃喃:……也好,干干凈凈。

    窗外秋蟬聒噪。

    周禮!又是他!他不僅要滅口當(dāng)年貪墨案的知情人張啟明,如今連裴言卿這漏網(wǎng)之釘也要連根拔起,甚至連帶牽出昔日舊賬的弱女子也不肯放過!

    可林美人手里,究竟捏著周禮什么見不得光的東西那夜闖冷宮的是誰

    是她周家人還是狴犴衛(wèi)那角藕色羅帕下,又掩著何等齷齪

    心頭的恨與疑如同藤蔓,纏繞收緊。

    3

    南疆療傷

    儋州瓊崖縣遠(yuǎn)在天邊。

    我們耗盡了積蓄典掉京城小院,輾轉(zhuǎn)來到南疆黎陽鎮(zhèn)賃屋暫居。

    此地濕熱瘴癘,卻是個療傷銷聲的好地方。

    賣房的錢足夠支撐數(shù)年。

    安置妥帖那夜,老仆王伯偷偷拉我到灶下。

    大人剛?cè)牒擦帜菚䞍�,在永興門外遇劫,被打得只剩半口氣,是林美人命侍女扔了袋碎銀才救下……后來大人為她抄過幾次家書,一來二去……

    他嘆氣,此番大人為林美人伸冤,是……抱了死志啊!

    難怪他撞破狴犴衛(wèi)押送張啟明也要冒險一搏!那不是莽撞,是祭奠!

    那賬冊呢我直視王伯,我在裴大人換下的血衣上,嗅到些陳年舊墨混著蘇合香的味道。

    昨日劉保手下押送張啟明,用的正是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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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伯臉色劇變,撲通跪下:夫人明察!小的不知……不知賬冊之事!只知大人這些年……苦!

    苦誰不苦!

    幾日后,我將一副新制的雙拐置于裴言卿榻前。

    腿若廢了,這苦就白吃了。

    他怔忡盯著那打磨光滑的木拐,忽然啞聲笑出來:云棲山三載熬冰浴血,沈家女,竟是個務(wù)實派。

    務(wù)實才能活得久。

    我面不改色,雞下蛋是為生,非為碰石。

    無論你是想護誰,或是要拉誰下馬,先得有副能站直的身子骨。

    強如當(dāng)朝王相,三落三起,憑的難道是意氣

    裴言卿沉默,眼底冰裂開一絲縫隙。

    翌日清晨,他拄起雙拐,一步一印踏過庭院泥濘。

    暮色西沉?xí)r歸來,整個人如同水中撈出。

    我取藥酒替他推按傷處,觸手所及骨骼嶙峋,是新傷疊著舊創(chuàng)。

    林美人手中并無賬冊實據(jù),燈下他忽然開口,聲音嘶啞,她不過是撞見了狴犴衛(wèi)與周禮府上‘貴客’密談當(dāng)年河工款去向……周家便遣了狴犴衛(wèi)滅口。

    那角‘藕色羅帕’,是周家豢養(yǎng)的江湖客‘玉面狐’柳無傷慣用的飛蝗石套袋,專為混淆視聽……可笑至極!他狠狠捶向傷腿。

    我加重手上力道:周家爪牙已伸至江湖林美人既非狴犴衛(wèi)所殺,柳無傷為何要留下帕子

    若為嫁禍,為何不仿狴犴衛(wèi)手筆疑云非但未散,反添迷霧重重。

    4

    燈會謎情

    裴言卿痛得吸了口氣,目光卻銳利幾分:不錯,是疏漏或是有人……存心故布疑陣

    第4章

    日子在一圈圈蹣跚挪移中滑過。

    他康復(fù)的很快,路徑越拓越寬,甚至被縣學(xué)請去講民生疾苦與水能載舟。

    青衫磊落,倒有幾分昔日文骨崢嶸的模樣。

    我另辟了小院,種菜飼雞。

    裴言卿一邊嫌棄泥土污了青袍,一邊撐著拐杖笨拙地點下瓜籽。倒有幾分煙火氣息。

    鎮(zhèn)上的日子像南疆緩慢流淌的河。

    直到那天。

    他從外頭帶回一株瀕死的梅樹幼苗。

    我默默取來陶盆,埋好土。

    日日以淘米水澆灌。半月后,枯枝上竟拱出幾點胭脂般的花苞。

    你還會侍弄花草他詫異。

    在御苑當(dāng)差,總要學(xué)些皮毛。

    我手指拂過那細(xì)小卻倔強的花苞。

    皇家深苑里侍奉御花園的日子,不過是掙扎求生的本分,那風(fēng)花雪月,從來不屬于我們這般人。

    裴言卿神色微滯。沉默片刻,他低聲道:待腿腳好些,我?guī)闳ユ?zhèn)上看燈會,補上去年……所欠的。

    燈火輝煌處,有盞琉璃兔子燈精巧玲瓏。似曾相識。

    是了,七歲生辰,父親也曾送過一盞,只是沒過幾日,便隨那場滔天巨浪沉入黑夜。

    裴言卿的目光卻停留在懸得最高的那盞水晶牡丹上。花蕊以金箔點就,華光流轉(zhuǎn),貴氣逼人。

    好看么他問。

    好看。

    小販樂顛顛湊過來:公子好眼力!猜中燈謎這牡丹就歸您!難不倒才子,裴言卿提筆一揮,謎底躍然紙上。

    琉璃牡丹遞到我手中時,流光溢彩。卻沉甸甸地壓著手腕。這光華,終究不是我能握住的。

    歸途漸深,燈油燃盡。黑暗如冰冷的潮水涌來,吞噬腳下方寸。

    夜霜凝結(jié)的路面濕滑,足下猛地一滑!

    手臂被緊緊鉗住,撞入一個帶著藥草氣息的懷抱。

    他聲音繃緊:在那邊等我!我去借燈!

    5

    犀角印信

    背影踉蹌融入黑暗。

    風(fēng)聲裹著草木響動在黑暗中肆意滋長,恍惚又嗅到掖庭后巷那浸滿血腥味的夜。我抱緊冰冷燈盞,牙齒咬得咯吱作響。

    忽然,拐角幽暗處亮起一點昏黃光暈,那光拉出一個巨大變形的黑影,如撲食的獸!

    黑影迅疾靠近!

    喉間那道舊疤猛地灼燒起來,尖叫卡在咽喉!未及出聲,耳旁是熟悉嗓音——

    沈姑娘

    是衛(wèi)昭!他提著一盞古樸防風(fēng)的牛皮燈籠,光線溫和。

    兔子燈被他隨意拎在另一只手上。

    這么晚了,他皺眉,目光掃過我蒼白的臉,寒夜露重,易損經(jīng)絡(luò)。

    他知我怕冷。

    解釋間隙,裴言卿已提著盞普通油紙燈籠一瘸一拐趕回。

    光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

    衛(wèi)昭識趣告退:大人,夫人,早些歇息。

    燈,我替沈姑娘照一陣路。

    橘色光暈落在身后,不近不遠(yuǎn)。

    我們的影子一長一短、明暗交織,在地上飄移不定。

    裴言卿跛著腿,燈卻固執(zhí)地向我這側(cè)偏移,燈火在夜風(fēng)里明明滅滅地跳。

    回到小院,他執(zhí)意親自煎藥。

    灶膛火光映著他緊繃的側(cè)臉。

    我端了熱水到他房中。

    正要如往常般幫他按摩傷腿,他卻第一次避開。

    以后不必了。

    他聲音發(fā)澀,我能自己來。

    端著盆轉(zhuǎn)身。身后響起他微啞的嗓音:……那盞琉璃牡丹,喜歡么

    腳步微頓:好看。謝謝。

    關(guān)門聲隔絕了空氣。也好。

    冬去春歸,老大夫捻須斷言:骨傷已愈,行走如常,裴大人前途無量。

    當(dāng)晚做了一桌好菜。

    裴言卿啜了點酒,眼中有亮光:待去了瓊崖,我必整頓吏治,定不負(fù)這一腔……他頓了頓,看向我,與娘子這數(shù)載相伴。

    回京取調(diào)令時,你……可愿隨行他目光燙人。

    我搖頭:京城,我不想再踏足。

    回京前一晚,他交給我一枚質(zhì)地潤澤的犀角印章。

    裴某印信。

    留給你。

    待我于瓊崖站穩(wěn)腳跟,必親迎夫人。

    6

    真相揭曉

    手指拂過印章底部的言卿二字。

    溫潤又沉重。

    像一道無形的鎖鏈。

    好。我笑著應(yīng)下,裴言卿,此去珍重。

    晨霧中馬車漸遠(yuǎn)。

    他掀起簾回頭張望了許久。

    我看著山道上消失的黑點,摸出那枚冰冷的印信。

    我不喜歡京城,亦不愿做困守籬笆院的雀鳥。我更不是誰的附屬。

    春日暖融時,春和記在黎陽鎮(zhèn)東街開張了。

    小小一間鋪面,蒸騰著甜糯香氣。

    裴言卿歸來尋我時,穿著嶄新的湖州綢袍。

    他站在我沾滿面粉的案板前,臉上笑容凝固:云娘……這是

    討口飯吃。我坦然擦手。

    他上前想拉我:瓊崖雖遠(yuǎn),但并非絕境!我已打點妥當(dāng),隨我去便是!我會待你好!

    我退了一步:瓊崖很好,只是不想去了。

    他眼中光碎了一地:為何

    裴言卿,我看著他,叫了他的名字,這幾個月,你一直在查的狴犴衛(wèi)勾結(jié)周禮、借軍務(wù)之便私吞兵械倒賣北狄的證據(jù)……可尋到鐵證了

    他如遭雷擊,臉色瞬間褪盡血色:你……你怎么知道!

    那個曾在詔獄鞭笞你的狴犴衛(wèi)都尉方贄,上月在黑市銷贓,被同伙滅口沉了凌河。

    而你,我看著他腰側(cè)新添的隱蔽刀傷,上月初七夜?jié)撊敕劫椝秸瑢の�,是也不�?br />
    沈……姑娘他只愕然地看著我。

    叫我沈輕絮。我字字清晰,家父沈修遠(yuǎn),曾任戶部侍郎。

    裴言卿如泥塑般僵立,難以置信地望著我。

    我不跟你走,并非怨你當(dāng)年殿上失言牽連林美人,更非怪你去瓊崖做縣官,我看著他,平靜敘述,而是因為,你我皆非籠中雀鳥。

    我告訴他那場滅門雪夜里鐵甲兵士靴底踩碎的銀鎖,告訴他掖庭洗衣房那染紅一盆水的凍裂雙手。

    告訴他御花園當(dāng)值時發(fā)現(xiàn)狴犴衛(wèi)狴犴獸首暗記與周府私器印記相同時的驚悸,也告訴他……林美人枕下藏的那片帶血碎帕正是當(dāng)年沈家女眷慣用的蜀錦花紋。

    而那夜?jié)撊肜鋵m欲毀其清白嫁禍瘋癥的所謂柳無傷,根本就是孫振安插的狴犴衛(wèi)!

    7

    舊案昭雪

    ……林姐姐臨死前曾用指甲在床板下反復(fù)劃刻‘沈家舊人’四字,你猜她是在暗示誰

    裴言卿面色灰敗,扶住案板才勉強站穩(wěn)。

    裴大人想扳倒周禮,志在朝堂清明;我想替沈氏闔門昭雪,亦想安頓這一世不必驚魂。

    目的相同,然路途各異。

    我拿起他留給我的那枚印信,輕輕放回他掌心:

    瓊崖再遠(yuǎn)亦是朝堂一隅,非吾巢穴。

    你的路在廟堂,我的路在江湖煙水里。

    新朝元昌九年,冬末。

    京師震動。

    先帝駕崩不足三月,新君雷厲風(fēng)行徹查狴犴衛(wèi)勾結(jié)周禮等舊臣走私軍械、誣陷沈修遠(yuǎn)案。

    塵封十余年的舊案終見天日。周禮、孫振伏誅,狴犴衛(wèi)土崩瓦解。

    春和記的生意在瓊崖南境如火如荼。

    當(dāng)年我執(zhí)意留下,并非只為逃避。

    黎陽鎮(zhèn)雖偏,卻是西南通往海港的水陸要道,也是某些黑貨漂洗的必經(jīng)之地。

    衛(wèi)昭找到我時,風(fēng)塵仆仆。

    新帝登基,徹查周禮舊案,他將一卷明黃帛書放在柜臺,沈家昭雪了。

    我打開那卷圣旨,手指拂過沈修遠(yuǎn)忠直蒙冤,著復(fù)原職追封,沈氏清白當(dāng)彰天下那行字,指尖冰涼。

    還有一事,衛(wèi)昭將一包東西推過來,粗麻布裹著,沉甸甸,朝廷清繳贓物,此物是從周禮書房暗格所得,寫著‘沈氏舊物’四字。

    我看著像是你提過的那件家傳物件。

    我解開包裹。里面是一只赤金打造的長命鎖,精巧華貴,正面刻福壽安康,背面鏨著輕絮百日

    父修遠(yuǎn)鑄于丙辰。

    鎖身一道深深的劃痕,正是當(dāng)年被那只沾滿父親血的官靴靴底踩出的凹槽!

    舊案昭雪,遺物回歸。

    半月后,一艘闊氣的雙桅海船停泊瓊崖港。

    船上下來的人滿面風(fēng)霜,遞上一張蓋著嶺南總督鈐印的路引憑證和一枚精巧木牌。

    木牌刻著蒼勁安字。

    裴相有請,想見一見沈娘子。隨從垂首恭謹(jǐn)?shù)馈?br />
    裴言卿三年前已升任文昌閣大學(xué)士兼領(lǐng)瓊崖路安撫使!這船,竟是他巡海的官船

    8

    海港重逢

    總督衙門后院,湖石瘦皺通透,金桂香氣浮動。

    那人站在一株虬枝老梅下,紫袍玉帶,身量依舊清癯挺拔。

    只是眼中再無當(dāng)年黎陽小院的枯寂,更無初任安撫使時的鋒芒。

    他眼神深得像海,沉靜的波濤下不知蘊藏了多少驚心動魄。

    輕絮,他喚我名字,不再是云娘,目光落在她腰際懸著那枚被歲月磨圓了棱角的舊印章上——正是他當(dāng)年所贈,舊案已了,瓊崖亦有新局。

    此地茶山連綿,絲路起點,百業(yè)待興。

    可愿與裴某,再結(jié)一次善緣

    不遠(yuǎn)處,衛(wèi)昭正指揮著工人將新到的生鐵、桐油搬入春和記剛盤下的貨棧。

    見我看過去,他遠(yuǎn)遠(yuǎn)朝我揚了揚手中的賬本,笑容一如既往的明朗開闊。

    風(fēng)從海上吹來,帶著咸腥,也帶著瓊崖春天特有的、萬物萌發(fā)的蓬勃氣味。

    港口千帆待發(fā),春水滔滔,終于流向更為開闊的海域。

    我攏了攏鬢發(fā),抬眸望向煙波浩渺的港口:這春水,總要親自蹚過才知深淺。

    他見我不應(yīng)他的請求。

    神情一下子變得頹然:

    難道我這一生喜歡的人,都不會喜歡我嗎那我努力向上,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愕然:

    難道裴大人年少讀書,寒窗十載,只是為了將來有一個喜歡你的人嗎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這是每個讀書人入學(xué)時就學(xué)的圣賢之言,大人應(yīng)該不會忘記吧。

    天下那么大,有人豐衣足食,但更多的人依舊食不果腹,依舊有人為了活著賣兒賣女。

    他的眼眶微微紅了。

    我將新茶遞到他手邊:沒有人會一直為誰停留。

    而且一生很長,將來你還會遇到令你心動的人。

    我一直相信裴言卿是喜歡我的,但我也相信人心是會變的。

    就像他當(dāng)初那么喜歡林貴妃,情愿為她守身如玉。

    如果將來,再出現(xiàn)一個人幫了他,他也會喜歡的。

    其實我覺得由感恩生情并沒有什么不對,但這可以作為情感的開始,卻不能作為情感的根基。

    吃著恩情的老本,再好的情感最終也會變質(zhì)。

    我堅持了那么久,終于見到了外面的陽光,我不想再鉆進婚姻的牢籠,再勉強和虧待自己。

    這種不純粹的情感,這遲來的深情,不是我想要的。

    9

    媒人紛至

    裴言卿離開了,我之后再也沒見過他。

    我和附近的人相處得不錯,他們知道我和離后,也沒有傳出什么瘋言瘋語。

    倒是都說我持家能干,一個人就撐起了一片天,是女中魁首。

    于是我的小鋪子迎來了很多媒人。

    我不想拒絕。

    我償試去認(rèn)識這個美好的世界。

    我不想因為一段失敗的婚姻就踏足不前,那不是灑脫,是自己困住了自己。

    我愿意去嘗試,愿意結(jié)婚,愿意生兒育女。

    衛(wèi)昭經(jīng)常來我的鋪子,有時候帶著手下,有時候是一個人。

    每一次都給我?guī)硪还P不小的收入。

    后來他也帶著媒人來了。

    小時候,因為挨得近,兩家交情不錯。

    我也經(jīng)常能去衛(wèi)府,他小時候很聰明,但是他是別人家的孩子。

    夫子經(jīng)常夸他。

    為此,哥哥常被父親抱怨。

    我和哥哥沆瀣一氣,經(jīng)常捉弄他。

    可他只是微笑,無奈地收拾殘局,從來都不會生氣。

    父母則是笑著在旁邊打趣,差點給我們定下了姻緣。

    只是后來家里面發(fā)生巨變,再見時已經(jīng)物是人非。

    我問他,他娶我是因為小時候嗎

    他說不是:

    我們小時候你不過八歲,我也才十歲,那時候說喜歡,太假太不真實,我也只是把你當(dāng)作一個鄰家小妹妹喜歡。

    后來你來到這里,我也只是因為兒時的情誼想關(guān)照你一下。

    可是后來關(guān)注你越來越多,我開始擔(dān)心你在這里生活會不會不習(xí)慣,

    出門會不會遇見危險,天氣太冷會不會凍傷……可是你成親了,我不能越矩。

    現(xiàn)在我想爭取一下,

    不是因為過去的一切,只是因為未來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他問:你愿意嫁給我嗎

    10

    新生活啟

    我真實地感覺到擁有了新的人生。

    我答應(yīng)了他,

    我們很快就舉行了婚禮。

    紅燭嫁衣,普通簡單,

    但該有的一樣沒少。

    無論是物質(zhì),還是對未來的期待。

    我們婚姻的開始是正常的。

    如果他一直愛我,那我也會愛他。

    如果將來我們的婚姻發(fā)生了變化,我也有能力離開他,重新開始。

    每天下值,

    他都會來鋪子接我回家。

    天冷的時候,

    他會給我準(zhǔn)備帶著花香的藥膏,每次燈會,

    給我買一只兔子花燈。

    后來我們有了一兒一女,

    他會將女兒架到肩上,給兒子一個老虎花燈,又重新買兩個兔子花燈。

    多年后,

    女兒出嫁了,兒子也娶妻生子。

    我們靠著多年的積蓄買了房產(chǎn),

    買了土地良田,過著地主的生活。

    衛(wèi)昭說對不起我,因為身份低微,這輩子只能讓我過著普通人的生活。

    他問我后悔嗎

    我當(dāng)然不后悔。

    因為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人不該有貪念。

    人生的每一步,都有因果。

    你愛慕虛榮,貪圖富貴,雖然能得到,但也會失去很多。

    只是各人的述求不一樣罷了。

    我夫妻恩愛,兒女孝順,生活順?biāo)�。有什么比這更重要的!

    【完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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