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雙男主,糙漢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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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桃妖
《桃夭劫》
——我以桃木為骨,灼灼其華,卻偏偏燒不穿這人間荒唐
裴郁這輩子摔得最狼狽的一跤,是在一個暮春的午后。青石階被一場毫無預兆的急雨澆得油滑,他懷里死死護著那卷熬夜謄抄的《策論》,腳下卻是一個趔趄,整個人毫無形象地向前撲倒,結結實實摔了個狗啃泥。冰涼的雨水混著泥漿瞬間浸透了單薄的青衫,刺骨的寒意直往骨頭縫里鉆。更要命的是,懷里那卷寄托了全部功名希望的《策論》,墨跡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暈染開來,字句糊成一片,像極了他屢試不第、糊成一團的人生。
賊老天!
裴郁趴在冰冷的泥水里,狠狠地捶了一下地面,泥點濺到臉上。他掙扎著爬起來,顧不得渾身狼狽,像只落湯雞一樣倉惶四顧,目光鎖定了官道旁一片蓊郁的桃林。那層層疊疊的桃花在雨中沉甸甸地低垂著,形成一片天然的屏障。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了進去,只想找個地方躲過這場催命的雨。
雨水被濃密的枝葉篩過,落到林間已成了細密的雨絲。裴郁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和泥漿,大口喘著氣,狼狽地擰著衣角的水。就在這時,他抬起了頭。
呼吸瞬間停滯。
幾步開外,一株虬枝盤曲、不知活了幾百年的老桃樹下,斜倚著一個身影。那人一身素白長袍,纖塵不染,雨絲落在他周身,竟奇異地隔開一層看不見的屏障,連肩頭幾瓣被風吹落的桃花都沾著晶瑩的水珠,卻不顯狼狽,反添清艷。他的眉眼是裴郁從未見過的精致,仿佛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帶著一種非人的空靈與疏離,像從某幅被遺忘的古畫深處走出的精魄。
裴郁看得癡了,腦子一片空白,只憑本能脫口而出:神仙
那白衣公子長長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如同受驚的蝶翼,緩緩抬起。他的眼眸是極淺的琥珀色,清澈得能映出裴郁此刻狼狽不堪的影子。他似乎剛從某種沉睡或冥想中醒來,聲音帶著一絲初醒的懵懂,清凌凌的,像山澗敲擊石頭的泉水:我我是桃妖,在此處……修心。
他頓了頓,似乎對這個凡塵的詞匯有些陌生。
裴郁回過神,一股莫名的輕松感沖散了方才的郁氣。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竟咧開嘴笑了出來,露出一口白牙:修心哥們兒,這荒郊野嶺,風大雨急的,我看你倒是修得挺‘閑情逸致’��!
他也不客氣,自來熟地一屁股坐在樹下濕漉漉的草地上,也不管泥水沾臟了本就濕透的衣袍,避個雨,不介意吧我叫裴郁,一個……嗯,屢戰(zhàn)屢敗的倒霉書生。
他自嘲地拍了拍懷里那卷濕透發(fā)軟的《策論》。
桃夭——這個剛化形不久,空有五百年修為卻對人間幾乎一無所知的桃樹精——有些怔忡地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泥水、眼神卻異常明亮生動的凡人。他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匆匆路過這片桃林,或行色匆匆,或愁眉苦臉,或貪婪地仰望他本體的枝干,卻從未見過這樣狼狽不堪卻又笑得如此……鮮活的人。心頭那積壓了五百年的孤寂,像被一根柔軟的羽毛輕輕拂過,漾開一絲難以言喻的漣漪。他學著裴郁的樣子,也撩起雪白的衣擺,小心翼翼地坐在了稍遠些的干燥樹根上,姿態(tài)有些生澀。
雨點敲打著層層疊疊的桃葉,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成了林間唯一的背景音。裴郁的話匣子打開了,就收不住。他講起寒窗十載的枯燥,講起考場上一次次名落孫山的憋屈,講起家中老母殷切又沉重的期盼,講起鄰里鄉(xiāng)紳明里暗里的嘲諷。講到激憤處,他用力一拍大腿,泥水飛濺:去他娘的功名!老子有時候真想,找個像你這林子一樣的地方,安安靜靜,自自在在,多好!管他什么光宗耀祖,管他什么封妻蔭子!
桃夭聽得入了神。五百年間,他見過太多凡人為了長生、權勢、富貴兢兢,面目可憎。眼前這個滿口粗話、一身泥水的落魄書生,卻對著他這妖物說,只求自在這念頭本身,就透著一股離經(jīng)叛道的鮮活。他琥珀色的眼眸里閃過一絲極淡的困惑和好奇,指尖無意識地微微一動。一滴凝聚了草木精華的清露,悄然從一片桃葉尖滑落,精準地滴入裴郁放在腳邊、被雨水浸透的劣質硯臺里。
奇跡發(fā)生了。硯臺里那被雨水暈染開、糊成一團的墨跡,竟如同被無形的手梳理過,瞬間重新凝聚,變得清晰飽滿,墨色烏亮。
裴郁正說得口干舌燥,低頭一看,眼珠子差點瞪出來:我靠!兄弟,你這‘修心’的路子…神了嘿!
他寶貝似的捧起那方破硯臺,對著光左看右看,嘖嘖稱奇,這露水…能賣錢不
桃夭看著他大驚小怪的樣子,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那弧度極淡,卻像初春冰面裂開的第一道縫隙。自在…挺好。
他輕聲重復了一遍裴郁的話,聲音依舊清冷,卻少了些最初的疏離。
雨停了,天邊掛起一道濕漉漉的彩虹。裴郁小心翼翼地把那方被仙露加持過的硯臺揣進懷里,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桃林,心里琢磨著這桃妖兄弟到底什么來路。桃夭站在林邊,看著那個青衫落拓的背影消失在官道的盡頭,肩上落著一瓣被風吹來的桃花,久久未動。林子里似乎比下雨前更安靜了。
自那日起,裴郁成了這片千年桃林的�?�。他不再只抱著沉重的經(jīng)史子集,包袱里開始出現(xiàn)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油紙包著的、香氣四溢的東街張記鹵豬頭肉;幾本在書攤淘來的、紙張粗糙卻情節(jié)跌宕的俠義話本;甚至還有一小壇子據(jù)說后勁十足的燒刀子劣酒。
桃夭總是倚靠在那株最古老粗壯的桃樹上,姿態(tài)慵懶。裴郁便盤腿坐在樹下,唾沫橫飛地給他講長安城里新上任的官老爺如何糊涂斷案,惹得滿城笑話;講西街那個剽悍的寡婦如何提著搟面杖追打偷她腌菜的鄰居潑皮;講自己新琢磨出的一個策論觀點,如何被書院夫子斥為離經(jīng)叛道、嘩眾取寵。他講得眉飛色舞,仿佛那些憋屈和不如意,在這片桃林里,在眼前這個安靜的傾聽者面前,都化作了可以肆意嘲弄的談資。
當裴郁拿出筆墨,借著透過枝葉的斑駁天光,在粗糙的紙頁上奮筆疾書他那驚世駭俗的策論時,桃夭便會悄然凝神。指尖微不可察地劃過空氣,一絲絲帶著清冽桃香的草木精氣便匯聚成無形的細流,悄然浸潤裴郁那支禿了毛的筆尖。于是,那原本滯澀的筆鋒竟變得異常順滑流利,寫出的字也平添了幾分遒勁灑脫的神韻。裴郁寫罷,舉著紙頁得意地自我欣賞:瞧瞧,這字!這氣勢!嘖嘖,感覺今天文思如泉涌啊!
桃夭便會適時地垂下眼睫,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聲音清清淡淡地飄下來:嗯,是比前日…更有氣勢些。
換來裴郁更加得意忘形的大笑,震得樹上的花瓣都簌簌落下幾片。
日子在桃花的開落間悄然滑過。一種隱秘而灼熱的情愫,如同春日里瘋狂滋長的藤蔓,在不知不覺間,將兩顆截然不同的心越纏越緊。某個悶熱得令人窒息的夏夜,連蟲鳴都顯得有氣無力。裴郁灌了幾大口辛辣的燒刀子,劣質酒液燒灼著喉嚨,也燒灼著理智。借著幾分酒勁,也借著心頭那再也按捺不住的滾燙,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桃夭擱在膝上的手腕。
那手腕冰涼,纖細,帶著一種非人的柔韌,真像一折就斷的桃枝,脆弱得讓裴郁心頭一緊。
桃夭,
裴郁的聲音沙啞得厲害,混合著濃烈的酒氣和一種桃夭從未在凡人身上感受過的、近乎灼人的熱度,他抬起頭,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你知不知道…你是我這操蛋人生里…唯一的光!唯一…他娘的…讓我覺得活著還有點意思的光!
桃夭渾身劇震,像被一道無形的天雷劈中。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從被抓住的手腕竄遍全身,直沖頭頂,白皙的耳根瞬間紅得滴血,比他本體枝頭最艷麗的桃花還要灼目。他想抽回手,那手腕卻被裴郁滾燙的手掌攥得更緊,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胸腔里,那顆屬于千年桃樹的心臟,第一次如此瘋狂地擂動起來,咚咚咚地撞擊著肋骨,震得他神魂都在發(fā)顫。一股巨大的、陌生的、洶涌的渴望幾乎要沖口而出。
然而,就在那滾燙的字眼即將掙脫唇舌的束縛時,人妖殊途四個冰冷刺骨的大字,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猛地懸在了他熾熱的頭頂。那冰寒瞬間澆滅了他所有沖動的勇氣。他是妖,生于山林,長于寂寞,注定與紅塵俗世、與凡人情愛隔著萬丈深淵。他不敢應,不敢承諾,甚至不敢流露出絲毫的眷戀。他怕一旦回應,這束偷來的、照亮他漫長孤寂生命的光,就會在下一刻徹底熄滅,將他重新拋回那無邊無際的冰冷黑暗里。于是,他只是死死地抿緊了失去血色的唇,將所有的驚濤駭浪都鎖在喉間,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任由那份滾燙在胸腔里無聲地煎熬。
***
裴郁赴京趕考那天,春光好得不像話。漫山遍野的桃花開到了極致,粉霞蒸騰,幾乎要灼傷人眼。桃夭沒有像往常一樣倚在樹下,而是悄然攀上了桃林邊緣最高的一根枝椏。他隱在繁茂的花葉之后,目光穿透層層疊疊的花障,死死鎖著官道上那個穿著半舊青衫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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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郁背著一個簡單的包袱,腳步輕快,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意氣風發(fā)。他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這片他流連忘返的桃林,只留下一個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的背影,最終徹底消失在官道盡頭揚起的煙塵里。
他沒有回頭。
也就沒有看見,在他身影消失的瞬間,林邊那最高枝頭,簌簌落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盛大而絕望的桃花雨。紛揚的花瓣中,桃夭清冷的琥珀色眸子里,那片沉寂了五百年的冰湖,第一次清晰地碎裂開來,映著滿目刺眼的粉,卻是一片荒蕪的死寂。一滴冰涼的東西,毫無預兆地從他眼角滑落,砸在腳下的花瓣上,無聲無息。
***
變故來得毫無征兆,如同夏日里最暴烈的雷雨。
妖與人戀,必遭天誅!
冰冷、威嚴、不帶一絲人間煙火氣的聲音,如同萬載寒冰,驟然炸響在桃林上空。強大的妖氣如同無形的巨網(wǎng),瞬間籠罩了整片桃林,原本開得灼灼其華的桃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零、枯萎,連空氣都變得凝滯沉重。
青丘長老的身影出現(xiàn)在桃林中央,白發(fā)白須,面容古板冷硬,眼神如同亙古不化的冰川。他身后,是數(shù)名氣息凜冽、身著玄甲的妖兵。
桃夭靜靜地站在自己的本體樹下,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靜。他甚至沒有試圖反抗,也沒有辯解一句。當那冰冷刺骨、刻滿符咒的玄鐵鎖鏈纏繞上他纖細的手腕和腳踝時,尖銳的棱角深深勒進皮肉,沁出淡金色的血液。那鎖鏈鎖住的,仿佛不是他的妖身,而是那顆剛剛懂得何為滾燙、何為疼痛、何為眷戀的心。
他被粗暴地拖曳著,離開了這片生養(yǎng)他五百年的桃林,腳下是紛紛揚揚、如同葬禮紙錢的枯萎花瓣。目的地,是青丘禁地深處,那座終年雷火翻騰的煉獄臺。
煉獄臺懸浮于翻滾的巖漿之上,灼熱的氣浪扭曲了空氣,刺鼻的硫磺味令人窒息。粗大的紫色雷霆如同狂怒的蛟龍,在暗紅色的天幕上瘋狂游走咆哮。
桃夭被鎖鏈懸吊在煉獄臺中央,腳下是沸騰的、吞噬一切的雷火巖漿。肆虐的罡風撕扯著他雪白的衣袍,獵獵作響。
孽障!觸犯青丘鐵律,勾引凡人,穢亂綱常!可知罪!
長老的聲音在震耳欲聾的雷聲中顯得渺遠而冷酷。
一道碗口粗細的紫色天雷,毫無憐憫地撕裂長空,狠狠劈落在桃夭單薄的身軀上!
呃啊——!
難以想象的劇痛瞬間席卷全身,仿佛每一寸筋骨、每一絲血肉都被生生撕裂、燒焦。桃夭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淡金色的血液從嘴角、從鎖鏈勒破的傷口中涌出,瞬間又被高溫蒸發(fā),只留下刺目的焦痕。
然而,在足以讓尋常大妖魂飛魄散的劇痛中,桃夭猛地抬起了頭!被火焰映亮的琥珀色眼眸里,沒有恐懼,沒有哀求,只有一種近乎瘋狂的、玉石俱焚般的執(zhí)拗!他死死盯著高臺上那道冷漠的身影,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聲,聲音被雷霆撕裂,卻帶著穿透一切的絕望與不甘:
罪!老子愛一個人,礙著誰了!礙著你青丘的規(guī)矩了!還是礙著這賊老天了!他讓我有了心!讓我知道什么是暖!什么是痛!什么是活著!你們憑什么!憑什么說這是罪!何錯之有——!�。�
又一道更加狂暴的雷霆轟然落下!將他凄厲的嘶吼徹底淹沒在毀滅的巨響里。視野被刺目的紫白光芒吞噬,意識迅速模糊、抽離。在徹底陷入黑暗之前,桃夭最后看到的,是青丘長老那張漠然到極致的臉,微微側開,仿佛連多看他一眼都覺得污穢。
就在魂魄即將被狂暴的雷火徹底撕碎、歸于虛無的最后一剎那,一股源于生命本源、強大到超越生死界限的執(zhí)念,如同瀕死野獸最兇悍的反撲,猛地從桃夭即將潰散的靈臺深處爆發(fā)出來!這執(zhí)念無視了肉身焚毀的劇痛,無視了魂飛魄散的恐懼,帶著毀天滅地的決絕和不甘,化作一道無形的、堅韌到極致的絲線,無視了空間的距離,無視了規(guī)則的壁壘,死死地、牢牢地系向了遙遠的東方——系在了那個名叫裴郁的凡俗書生身上!
‘等我…裴郁…等我…’
這是他意識消散前,靈魂深處最后無聲的吶喊。
***
金鑾殿上,金碧輝煌,熏香繚繞。
……新科狀元——裴郁!
尖利高亢的唱名聲,穿透了肅穆的大殿,清晰地回蕩在每一個角落。
裴郁穿著簇新的大紅狀元袍,頭戴金花烏紗帽,隨著引禮官的指引,一步步踏上光可鑒人的金磚。兩側是文武百官或艷羨、或審視的目光。他本該意氣風發(fā),心潮澎湃。然而,此刻他只覺得身上這象征著無上榮耀的袍服沉重得壓彎了脊梁,那鮮艷刺目的紅色,像極了某種不祥的預兆,更像淋漓的鮮血,灼燒著他的眼睛。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大塊,空落落的,只有桃林深處那個清冷如月的身影,固執(zhí)地盤踞著,揮之不去。
瓊林宴設在御花園。珍饈美饌,觥籌交錯,絲竹管弦之聲不絕于耳。新科進士們春風滿面,相互敬酒恭維。同科們圍攏過來,口中說著裴兄高才、前途無量,裴郁卻只覺得那些聲音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他心不在焉地應付著,目光卻頻頻飄向宮墻之外,那片遙遠的、開滿灼灼桃花的山野。
直到一個喝得面紅耳赤的同僚,端著酒杯踉蹌著擠到他身邊,帶著濃重的酒氣和一股子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湊近了,用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幾人聽見的聲音說道:裴兄…嗝…聽說了嗎青丘那邊…嘖嘖,最近可出了件大丑聞!
裴郁端著琉璃杯的手不易察覺地一頓,心頭莫名地一跳。
那同僚沒注意他的異樣,自顧自地往下說,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裴郁臉上:說是…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桃妖,還是個公的!哈哈,你說可笑不可笑竟敢…竟敢勾引凡間男子!穢亂陰陽!嘖嘖,這不,撞青丘長老手里了!你猜怎么著
裴郁的心跳驟然停止,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握著酒杯的手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煉獄臺啊!
那同僚夸張地一拍大腿,聲音拔高了幾分,帶著看熱鬧的興奮,天雷地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聽說啊,燒得那叫一個干凈,連點渣滓都沒剩下!哈哈哈,這就是妖物癡心妄想的下場!活該!真給咱們妖…呃不,給咱們?nèi)私鐏G臉!裴兄,你說是不是
啪嚓——!
一聲清脆刺耳的碎裂聲,驟然打斷了那同僚的喋喋不休,也瞬間吸引了周圍所有的目光。
裴郁手中那只價值不菲的琉璃夜光杯,竟被他生生捏碎!鋒利的碎片割破了他的掌心,殷紅的鮮血混著琥珀色的酒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光潔如鏡的地面上,洇開一小片刺目的紅。
他整個人如同石雕般僵在原地,臉上最后一絲血色褪得干干凈凈,慘白得如同新刷的墻壁。那雙曾明亮灼人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空洞和…一種瀕臨崩潰的死寂。耳朵里嗡嗡作響,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煉獄臺、三天三夜、渣都不剩這幾個字,如同淬了毒的鋼針,一遍又一遍地、瘋狂地扎進他的腦海,攪得他神魂俱裂!
桃…夭……
一個破碎到不成調(diào)的名字,從他毫無血色的唇間逸出,輕得如同嘆息。
下一秒,裴郁像一頭發(fā)了狂的野獸,猛地推開了擋在身前的人!撞翻了擺滿珍饈的案幾!杯盤碗盞碎裂一地,湯汁酒水四濺,引起一片驚呼和怒罵。他什么都顧不得了!頭上的金花烏紗帽滾落在地,被踩得稀爛;身上嶄新的狀元紅袍被撕裂,錦帛發(fā)出刺耳的哀鳴。他像瘋了一樣沖出金碧輝煌、歌舞升平的瓊林宴,沖出森嚴的宮門,朝著記憶中那個開滿桃花的方向,用盡全身的力氣,沒命地狂奔!
什么功名!什么利祿!什么錦繡前程!都他媽是狗屁!他只要他的桃夭!那個會凝露潤他筆鋒的桃夭!那個聽他罵娘會悄悄彎起嘴角的桃夭!那個被他抓住手腕時耳根紅透卻沉默不語的桃夭!
官道在他腳下飛速后退,風在耳邊凄厲地呼嘯。他跑丟了鞋,赤腳踩在碎石沙礫上,鮮血淋漓;他跑散了發(fā)髻,頭發(fā)凌亂地貼在汗水和血水交織的臉上;他跑裂了錦袍,露出里面被汗水浸透的中衣。昔日風光無限的新科狀元郎,此刻狼狽得連最卑賤的乞丐都不如。
不知跑了多久,跑了多遠,雙腿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覺,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氣。終于,那片熟悉的、開滿灼灼桃花的山野輪廓,出現(xiàn)在視野盡頭。
裴郁的心臟狂跳起來,帶著一絲絕望的希冀,用盡最后的力氣沖了過去。
然而,當他一頭扎進桃林的邊緣時,腳步卻像被釘住了一般,猛地頓住。
死寂。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沒有漫天花雨,沒有沁人桃香,沒有白衣勝雪的身影。
只有……無邊無際的焦黑。
曾經(jīng)遮天蔽日、生機勃勃的桃樹,此刻只剩下無數(shù)扭曲、猙獰、如同鬼爪般的枯枝,絕望地刺向灰蒙蒙的、鉛塊般沉重的天空。滿地都是殘敗的花瓣和焦黑的落葉,被前幾日的雨水泡得發(fā)脹、腐爛,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污濁的暗紅色,像極了凝固發(fā)黑的血塊,深深地、絕望地浸入同樣焦黑的泥土里。空氣中彌漫著濃重到化不開的焦糊味,還有一種…血肉、魂魄被徹底焚盡后留下的、令人窒息的、絕對的空無。
不……不可能……
裴郁嘴唇哆嗦著,發(fā)出不成調(diào)的囈語。他踉蹌著,像喝醉了酒一樣,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這片焦黑的死地。冰冷的泥濘裹住他的赤腳,刺骨的寒意順著腳踝蔓延全身。
桃夭!桃夭——�。�
他終于崩潰般地嘶吼出聲,聲音凄厲得如同泣血的杜鵑,在死寂的焦林中絕望地回蕩,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他撲倒在一處相對平整的焦土上,雙手瘋狂地刨挖著冰冷的、混雜著灰燼和腐爛花瓣的泥土,指甲翻裂,鮮血混著黑泥,骯臟不堪。他徒勞地想抓住點什么,抓住一點屬于桃夭的痕跡。指尖終于觸到了一小片尚未完全腐爛的、邊緣焦卷的粉色花瓣,那刺目的暗紅沾在他顫抖的、血肉模糊的指尖上,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
桃夭……
一聲破碎的嗚咽從他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來,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帶著濃重的血腥氣,我…考上了…狀元…我是狀元了……
他像個迷路了很久很久、終于找到家卻發(fā)現(xiàn)家已成廢墟的孩子,對著空無一人的焦林,一遍遍重復著,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絕望,仿佛這樣就能喚回那個永遠安靜聽他說話的身影,你聽見了嗎……桃夭……你說…你說要陪我…看星火燎原的……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啊……
回答他的,只有穿過嶙峋枯枝的、嗚咽般的風聲,如同這片死地絕望的哭泣。
***
裴郁辭官了。頂著家族的震怒、恩師的痛心疾首、世人的不解和嘲諷,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傻子,一個被妖物迷了心竅的瘋子,固執(zhí)地回到了那片已成焦土的桃林廢墟。
他在廢墟邊緣,用最粗糙的木頭和茅草,搭了一個僅能容身、四面漏風的窩棚。從此,這片死寂的焦黑土地,成了他全部的世界。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焦黑的土地上,除了腐爛的殘枝,似乎再無生機。裴郁每日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對著這片死地發(fā)呆,或者喃喃自語。他講朝堂上那些道貌岸然下的齷齪交易,講市井間新流傳的趣聞軼事,講他自己新寫的、再無人潤色、也無人傾聽的酸腐詩句。更多的時候,是講他的悔恨。
桃夭啊,
他粗糙的手指撫摸著一段焦黑的、粗糲的樹干殘骸,聲音沙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你總說自在…我現(xiàn)在可自在了…真的自在…沒人逼我做官了…沒人指望我光宗耀祖了…
他咧開干裂的嘴唇,試圖笑一下,渾濁的眼淚卻毫無預兆地從那雙布滿血絲、深陷的眼窩里滾落,順著他溝壑縱橫、布滿塵灰的老臉蜿蜒而下,最后沉重地砸在焦黑的樹根旁的泥土里,砸出一個小小的、瞬間就被吸干的濕痕。就剩我一個了…真他娘的…自在啊…
不知過了多少個這樣死寂的春秋。在一個春雨格外纏綿的清晨,裴郁像往常一樣,佝僂著背,在廢墟邊緣蹣跚。渾濁的目光掃過那片看了千百遍的焦黑土地時,他猛地頓住了腳步,身體因為極度的震驚而劇烈地搖晃了一下。
就在他常坐的那段巨大焦黑樹根的縫隙里,在厚厚的灰燼和腐葉之下,一點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嫩綠,正頑強地探出了頭!那么細弱,那么稚嫩,在死寂的焦黑背景中,脆弱得仿佛一陣微風就能折斷,卻又帶著一種撼人心魄的、向死而生的倔強!
裴郁像是被一道閃電劈中,渾濁的老眼里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他幾乎是撲跪了過去,動作笨拙得像個孩子,顫抖著伸出枯枝般的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拂開那嫩芽周圍的灰燼和碎屑,生怕自己粗糙的手指碰傷了這天地間唯一的奇跡。
是…是你嗎桃夭
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再次洶涌而出,這一次,卻帶著滾燙的溫度。
從此,這株從焦土深處掙扎而出的孱弱桃樹苗,成了裴郁活著的全部意義。他像一個最笨拙卻又最虔誠的園丁,每日拖著衰老的身體,從很遠的小溪里一桶桶地提來清水,小心翼翼地澆灌;用破舊的木片,一點點為它松土;笨手笨腳地用樹枝和茅草為它搭起簡陋的屏障,抵御烈日的暴曬和寒風的侵襲。他對著這棵小樹苗絮絮叨叨的時間更長了,仿佛要將前半生虧欠的所有話語,都補償給它。
今天日頭毒,給你遮著點…別怕,有我在呢…
又下雨了,喝飽點…長得快…
你瞧,東邊山頭那片云,像不像你以前倚著的那棵樹
我又夢見你了…還是那身白衣服…站在花雨里對我笑…我想去拉你…手就穿過去了…
小桃樹在老人日復一日笨拙而執(zhí)著的守護下,在無人問津的歲月里,竟也頑強地活了下來,甚至歪歪扭扭地向上生長,枝干雖然纖細扭曲,卻透著一股不屈的生命力。在某一年料峭的初春,那纖細的枝條上,竟然頂出了幾個小小的、羞澀的花苞!
裴郁佝僂著背,站在樹下,仰著頭,渾濁的老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幾個淡粉色的小點,仿佛在仰望整個宇宙的星辰。他那張被風霜和痛苦刻滿皺紋的臉上,第一次有了點微弱卻真實的光彩,干癟的嘴角努力地向上扯動,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溫柔。
***
生命的最后時刻,是在一個桃花開得最盛的春日午后。那株曾被裴郁從灰燼中守護長大的桃樹,雖然枝干依舊扭曲,卻已開出了一樹繁花,粉霞爛漫,在暖陽下蒸騰著淡淡的、熟悉的冷冽桃香。
裴郁已經(jīng)很老了。頭發(fā)早已全白,稀疏地貼在頭皮上;臉上布滿了深褐色的老年斑;背駝得厲害,幾乎直不起來。他費力地挪動著腳步,來到桃樹下,靠著那粗糙的、布滿歲月痕跡的樹干,緩緩地滑坐下來。陽光透過稀疏的花枝,暖融融地灑在他枯槁的身軀上,驅散了些許暮年的寒意。
太累了。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怎么努力也抬不起來。意識如同退潮的海水,一點點從身體里抽離。恍惚間,那股熟悉的、清冽的桃香似乎變得格外濃郁,絲絲縷縷,纏繞著他。
他努力地,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掀開了沉重的眼皮。
視線模糊不清,被一層水汽籠罩。然而,在那漫天花雨織成的朦朧粉霧深處,一個魂牽夢縈的白色身影,正踏著細碎的、跳躍的金色陽光,一步步向他走來。
白衣勝雪,不染塵埃。
眉眼如畫,清冷依舊。
肩頭,落著幾瓣最新鮮、最嬌嫩的桃花。
唇角,噙著他記憶中最清澈、最溫柔的笑意。
裴郁,
那聲音清凌凌的,如同山澗清泉,穿透了數(shù)十年的光陰塵埃,帶著一絲熟悉的、初遇時的懵懂和此刻無法言喻的眷戀,可還記得…那年避雨
一股巨大的、幾乎要沖破這具衰老軀殼的力量,猛地從裴郁枯竭的身體深處爆發(fā)出來!他枯槁如樹枝般的手,布滿深褐色的老年斑,劇烈地顫抖著,拼命地、用盡最后一絲生命的力量伸向那片虛幻的光影!渾濁的淚水瞬間決堤,洶涌地沖出眼眶,在他深刻的皺紋里肆意流淌。
桃夭…桃夭……
他像個受盡世間所有委屈、終于找到依靠的孩子,聲音破碎哽咽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的重量,我…我等了你…一輩子啊…一輩子…
指尖,毫無意外地,穿過了那片溫暖的、散發(fā)著清冽桃香的光影,只觸碰到虛無的空氣,和幾片飄落的、帶著涼意的花瓣。
他眼中的光,那最后一點微弱卻執(zhí)著的光,徹底地、無聲地熄滅了。拼命伸出的手,無力地垂下,重重地砸在身側的泥土上。頭也緩緩地、疲憊地歪向了一邊,靠在粗糙的樹皮上。只有一滴渾濁的淚,緩緩滑過他深刻的皺紋,最終沒入鬢邊如霜的白發(fā)里,消失不見。
一陣溫柔的風,恰在此時拂過桃林。
滿樹桃花,仿佛在回應著什么,簌簌而落。粉色的花瓣如同盛大而凄涼的雪,紛紛揚揚,溫柔地、無聲地覆蓋了他蒼老的身軀,覆蓋了他臉上凝固的、帶著無盡期盼與遺憾的表情。一片格外柔軟的花瓣,被風輕輕托著,最終,如同羽毛般,輕輕覆在了他冰涼的、再也不會睜開的眼瞼之上。
仿佛一個遲到了數(shù)十年的、冰涼而溫柔的吻。
而在意識徹底沉入無邊黑暗前的最后一瞬,裴郁那早已停止跳動的心臟深處,似乎傳來一聲極輕、極淡的嘆息,如同耳語,纏繞著無盡的眷戀、心疼與難以言說的遺憾,最終徹底消散在溫柔的風里:
傻子…我一直…在啊…
***
桃夭的最后一絲執(zhí)念,早在煉獄臺雷火焚身、魂飛魄散的最后一刻,就已不顧一切地、徹底地系在了裴郁身上。這執(zhí)念超越了形體的消亡,超越了時空的阻隔。他看見了裴郁金榜題名時的茫然若失,看見了他聽聞噩耗后撕心裂肺的瘋狂,看見了他沖進焦林時的絕望崩潰,看見了他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枯守與絮叨,也看見了那株從自己焚盡的妖元灰燼中掙扎而出的、承載了他最后思念與守護的小小桃樹苗。
當裴郁的魂魄終于脫離了那具衰老疲憊的軀殼,茫然地漂浮在桃林上空時,眼前那片焦黑死寂的景象如同褪色的畫卷般片片剝落、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邊無際、溫暖而朦朧的白光。光暈柔和,充滿了寧靜祥和的氣息,仿佛能撫平世間一切傷痛。
光暈深處,一個半透明的、熟悉得讓他心魂俱顫的白影,正靜靜地佇立在那里。身影有些模糊,卻依舊清逸出塵。他對著裴郁的方向,緩緩地、堅定地伸出了手。臉上,是裴郁記憶中那個初遇的午后,最干凈、最清澈的笑容,仿佛跨越了生死,洗凈了所有的痛苦與遺憾。
沒有猶豫,沒有遲疑。裴郁的魂魄發(fā)出一聲無聲的吶喊,用盡所有的力氣,朝著那片光,朝著那個身影,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
兩只手,一只布滿歲月的滄桑卻依舊有力,一只白皙修長帶著草木的清冷,跨越了生與死的界限,跨越了人妖殊途的天塹,終于在這一刻,在純粹的光明中,緊緊地、牢牢地相握在了一起!
沒有言語,也不需要言語�;昶窍鄵淼膭x那,無聲的震顫傳遞著千言萬語也道不盡的思念、委屈、狂喜和解脫。
溫暖的光暈溫柔地包裹住他們,如同最柔軟的襁褓。兩個緊緊相擁的虛影在純粹的光芒中漸漸變得透明,最終化作兩片流光溢彩、緊緊依偎纏繞的桃花瓣,輕盈地、了無牽掛地乘著那無形的、溫柔的風,飄向了光暈深處,飄向了不可知、卻再無束縛的遠方。
沒有轟轟烈烈的傳說流傳于世。
沒有驚天動地的壯舉供人憑吊。
只有兩縷糾纏了生死、燃燒了魂魄的執(zhí)念,終于掙脫了肉身的桎梏,沖破了世俗的枷鎖,融化了天規(guī)的冰寒,歸于天地間最初始、最純粹的自由。
那片曾經(jīng)焦黑的桃林舊址上,只剩下那株扭曲卻堅韌的桃樹,年年歲歲,寂寞地開著花,又寂寞地凋零。繁花似錦時,是無人欣賞的絕色;落英繽紛時,是無人傾聽的嘆息。春風夏月,秋雨冬雪,唯有那一縷無人知曉、也無人能解的,熾熱與絕望交織的過往,隨著飄散的花香,在寂靜的林間默默流淌,最終沉入泥土,化為滋養(yǎng)新芽的養(yǎng)分。
風過林梢,吹落一地殘紅,溫柔地覆蓋著泥土下早已化為塵埃的枯骨,也無聲地掩埋了所有未能宣之于口的愛恨癡纏。
唯余那清冽的桃香,年復一年,灼灼其華,無聲訴說著一個關于等待、關于執(zhí)著、關于跨越一切界限去相愛的故事。歲歲年年,寂寞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