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水。
冰冷的,密集的,帶著一種要將整個世界都沖刷干凈的蠻橫,狠狠砸在擋風(fēng)玻璃上。雨刮器瘋狂地左右搖擺,發(fā)出單調(diào)而急促的刮擦聲,像垂死掙扎的節(jié)拍器,卻怎么也趕不走那鋪天蓋地的水幕。車窗外,城市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暈,霓虹在雨水中扭曲、拉長,如同廉價畫布上暈開的油彩。
我死死攥著方向盤,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幾乎要嵌進(jìn)塑料里。每一次輪胎碾過積水,車身都猛地一沉,激起渾濁的水浪,拍打在底盤上,發(fā)出沉悶的嘩啦聲,像野獸的低吼。胃部深處傳來一陣陣熟悉的、尖銳的痙攣,冰冷的手指用力按上去,隔著濕透的薄毛衣,只摸到一片僵硬的冰涼。
這該死的天氣,這該死的胃。不,這該死的,是那個遠(yuǎn)在城郊高檔公寓里、嬌氣地抱怨著胃痛的蘇晴,和那個隔著電話、語氣不容置疑地命令我立刻送藥過去的男人——顧衍。
林晚,蘇晴胃不舒服,老毛病。她的藥上次搬家可能弄丟了。他的聲音透過車載藍(lán)牙傳出來,背景音是舒緩的鋼琴曲,平靜無波,理所當(dāng)然,地址發(fā)你了,立刻送過去。她怕疼,別讓她等太久。
他甚至沒有問一句外面是不是在下雨,沒有問一句我是不是方便。五年了,他早已習(xí)慣。習(xí)慣用金錢買斷我的時間,我的尊嚴(yán),我的一切。
我盯著導(dǎo)航上那個閃爍的紅點,刺眼地標(biāo)注著青瀾國際公寓。那地方,離顧衍給我安排的、位于市中心的金絲籠足足有四十公里。一腳油門踩得更深,發(fā)動機發(fā)出壓抑的轟鳴,在滂沱雨聲中顯得格外微弱。雨水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思緒。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母親那張蒼白、安靜的臉,躺在無菌病房里,靠著冰冷的儀器維持著脆弱的生命線。每一次呼吸機規(guī)律的聲響,都是對我無聲的鞭撻,提醒著我腳下這條路的代價。
三百六十萬。
五年,六十個月,每個月準(zhǔn)時打到那張專用卡上的十萬塊。這就是顧衍給我的價格,買斷我五年的人身自由,讓我扮演一個合格的、沒有靈魂的顧太太。一個在需要時出現(xiàn),在礙眼時消失,在他心尖上的白月光蘇晴回國后,更要隨時準(zhǔn)備著為她跑腿、甚至充當(dāng)替身的工具。
雨聲越來越大,敲打著車頂,像無數(shù)冰冷的指骨在叩擊。我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帶著濃重的濕意灌入肺腑,嗆得我一陣咳嗽。壓下喉嚨口的腥甜和胃里翻江倒海的絞痛,我再次用力踩下油門,朝著那片被昂貴燈光點綴的雨幕深處沖去。
青瀾國際公寓的保安穿著筆挺的制服,眼神銳利得像鷹隼,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上下掃視著我。我渾身濕透,頭發(fā)狼狽地貼在臉頰和脖子上,廉價帆布鞋邊緣沾滿了泥濘,與這棟玻璃幕墻反射著冰冷光芒的高檔公寓格格不入。
找誰保安的聲音平淡無波。
蘇晴小姐。我報出名字,聲音因為寒冷和疲憊而微微發(fā)顫,送藥。
他拿起內(nèi)線電話,低聲確認(rèn)了幾句。等待的幾秒鐘,漫長如同一個世紀(jì)。雨水順著我的發(fā)梢、衣角不斷滴落,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洇開一小灘深色的水跡,像某種丑陋的污點。終于,他放下電話,側(cè)身讓開,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27層,B座。
電梯平穩(wěn)而迅速地上升,光滑的鏡面映出我此刻的狼狽——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凍得發(fā)紫,濕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輪廓。我移開視線,盯著不斷跳動的紅色數(shù)字,胃部的絞痛一陣緊過一陣。
門開了。
一股暖風(fēng)混合著昂貴的香薰氣息撲面而來。蘇晴穿著絲質(zhì)的睡袍,慵懶地倚在門框上,海藻般的長發(fā)微卷,襯得一張臉精致得無可挑剔。她看到我,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落在我滴水的衣角上。
嘖,怎么淋成這樣她的語氣帶著點嫌棄,伸出手,藥呢
我將一直緊緊攥在手里、用塑料袋包裹了好幾層才沒被雨水浸濕的藥盒遞過去。指尖冰涼,觸碰到的瞬間,她迅速縮回了手,仿佛怕沾上什么臟東西。
麻煩你了,林小姐。她扯出一個敷衍的笑容,眼底沒有半分謝意,阿衍也真是的,這么大的雨還讓你跑一趟。她頓了頓,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像是在確認(rèn)什么,然后才慢悠悠地補充,哦,對了,阿衍今晚……應(yīng)該會很晚回去。他在忙,嗯……很重要的布置。她嘴角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弧度,帶著點炫耀和憐憫。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悶悶地疼。我垂下眼睫,盯著地上昂貴地毯上被我弄濕的一小片痕跡,低聲道:藥送到了。蘇小姐如果沒別的事,我先走了。
嗯。她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了一聲,隨手就要關(guān)門。
蘇小姐,我猛地抬頭,聲音因為急切而顯得有些突兀,這藥……最好飯后半小時吃,一次一片。如果……如果還是疼得厲害,就……我試圖把顧衍在電話里叮囑過、被我死死記住的注意事項告訴她。
知道了知道了。她不耐煩地打斷我,漂亮的臉上露出一絲不耐,啰嗦。阿衍都跟我說過了。話音未落,厚重的雕花木門砰一聲在我面前關(guān)上,隔絕了里面的溫暖馨香,也隔絕了我最后一點笨拙的關(guān)切。
冰冷的空氣重新將我包圍。電梯下降時,失重的感覺讓胃里的絞痛更加清晰。顧衍都跟她說過了……是啊,他怎么會不親自叮囑他的蘇晴呢我算什么一個跑腿的傳聲筒罷了。
重新沖進(jìn)暴雨里,雨水砸在臉上,冰冷刺骨。來時那股支撐著我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每一步都沉重?zé)o比。四十公里的歸途,在肆虐的風(fēng)雨和死寂的深夜中,被拉扯得無比漫長。車窗外的世界只剩下模糊的色塊和永不停歇的嘩嘩聲。
終于,熟悉的雕花鐵門出現(xiàn)在視野里。別墅里燈火通明,亮得有些反常,巨大的落地窗像一塊塊巨大的、暖黃色的琥珀,將室內(nèi)的景象清晰地映照出來。
我停好車,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走向大門。冰冷的雨水順著頭發(fā)、脖子流進(jìn)衣領(lǐng),激起一陣陣寒顫。推開沉重的門扉,一股溫暖干燥的空氣夾雜著……某種濃烈得有些霸道的甜香撲面而來。
我僵在玄關(guān),水珠不斷從身上滴落,在地板上匯聚成小小的一灘。
客廳,完全變了模樣。
不再是顧衍一貫喜歡的冷硬、極簡、黑白灰的性冷淡風(fēng)格。目光所及之處,是一片耀眼的、濃烈的、仿佛凝固的陽光—幾上,甚至沿著旋轉(zhuǎn)樓梯的扶手蜿蜒而上。暖黃色的燈光落在那些絲絨般的花瓣上,流淌著蜜糖般的光澤�?諝饫飶浡鴿庥舻幕ㄏ�,甜得有些發(fā)膩。
整個空間,被一種近乎夸張的、盛大而溫暖的慶典感所充斥。為了迎接某個人,某位真正的主人。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驟然縮緊,然后沉甸甸地墜下去,墜入一片無邊的、冰冷的黑暗里。胃部的絞痛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鈍刀割肉般的疼,從心臟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像個誤闖入他人盛宴的幽魂,渾身濕透,狼狽不堪,與這滿室的輝煌和溫暖格格不入。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金色花海中,我看到了顧衍。
他背對著我,站在客廳中央那張巨大的白色羊毛地毯上。昂貴的西裝外套隨意地搭在沙發(fā)背上,只穿著熨帖的白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結(jié)實的小臂。他微微彎著腰,極其專注地調(diào)整著茶幾上最大一束向日葵的角度。他的側(cè)臉在暖黃的燈光下顯得異常柔和,線條不再冷硬,唇角甚至還噙著一絲我從未見過的、近乎虔誠的笑意。
他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fù)徇^一片飽滿的花瓣,動作鄭重得如同觸碰稀世珍寶。
她最愛向日葵了。他低聲說,聲音低沉悅耳,帶著一種近乎沉醉的溫柔,清晰地穿透了雨聲和花香,鉆進(jìn)我的耳朵里。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我的耳膜,刺穿鼓膜,直抵大腦深處最脆弱的地方。嗡的一聲,世界只剩下尖銳的蜂鳴。眼前的金黃花海開始旋轉(zhuǎn)、扭曲、變形,那刺鼻的甜香猛地鉆入鼻腔,嗆得我?guī)缀踔舷ⅰ?br />
他最愛蘇晴。蘇晴最愛向日葵。
原來如此。
那我呢這五年里,我算什么一個頂著顧太太名頭的、按月領(lǐng)薪的、隨叫隨到的……高級保姆還是此刻這滿室輝煌的、盛大歡迎儀式的……背景板
冰冷的雨水似乎滲透了皮膚,凍僵了血液,連帶著五臟六腑都結(jié)了冰。指尖的麻木感沿著手臂一路蔓延,最后凍住了心臟。我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雨水泡脹的、即將腐朽的木偶,腳下匯聚的水漬無聲地蔓延開,在光潔的地板上顯得格外刺眼。
顧衍似乎終于調(diào)整好了那朵花的角度,滿意地直起身。他隨意地拿起放在茶幾上的手機,姿態(tài)放松而愉悅,指尖在屏幕上輕點。
幾秒鐘后,他低沉含笑的嗓音再次響起,清晰地敲打在我已然麻木的神經(jīng)上。
晴晴嗯,到家了就好……藥拿到了吧感覺好點沒他側(cè)對著我,眉眼舒展,語氣里的寵溺幾乎要溢出來,……跟我還客氣什么你的事,從來都是最重要的。
我聽著,雨水順著發(fā)梢滑進(jìn)眼睛里,澀澀的疼。
布置他低笑了一聲,目光掃過滿室怒放的向日葵,那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嗯,弄好了。你喜歡的向日葵,到處都是……就等你回來驗收了。
電話那頭似乎又說了些什么,他的笑意更深,帶著點無奈的縱容:傻瓜,跟我還說什么謝不謝的。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情人間的親昵,……只要你喜歡,一切都值得。
那溫柔的低語像淬了毒的蜜糖,黏膩地糊在心上,然后猛地收緊,勒得人喘不過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尖銳的痛楚。
……林晚他的聲音突然清晰地提到了我的名字,語氣里的溫度瞬間消失,切換成一種毫不掩飾的、公事公辦的漠然,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她啊呵……
那一聲短促的、帶著冷嘲的輕笑,像一把冰錐,精準(zhǔn)地刺穿了我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支撐。
她只是我花錢雇的替身。他對著電話,用一種談?wù)撎鞖獍闫降目谖�,輕易地給我的存在下了定義,一個……還算識趣的工具人罷了。合同關(guān)系,各取所需。放心,她心里有數(shù),不會礙著你的事。
工具人。
替身。
各取所需。
每一個詞,都精準(zhǔn)地落在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砸出更深、更空洞的回響。原來,在他眼里,這五年,三百六十萬,我母親的命懸一線,我所有的隱忍和付出,都只是明碼標(biāo)價、冷冰冰的合同關(guān)系。
最后一點微弱的火星,終于被這盆冰水徹底澆滅,連一絲青煙都沒剩下。
腳下冰冷的水漬似乎蔓延到了全身,從腳底一路凍結(jié)到頭頂。我靜靜地站在玄關(guān)的陰影里,像一個被遺忘的、潮濕的幽靈。顧衍還在低聲對著電話那頭的人說著什么,語氣重新變得溫柔繾綣,仿佛剛才那幾句刻薄的話只是我的幻聽。
他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蛘哒f,他根本不在意。
客廳里溫暖的光線落不到我身上半分。我沉默地轉(zhuǎn)過身,濕透的鞋子踩在冰冷的大理石上,留下一個個深色的、迅速消失的水印。沒有上樓,沒有去那個名義上屬于我的、卻永遠(yuǎn)冷冰冰的房間。我徑直走向別墅另一端,那間幾乎被遺忘的、堆放著雜物的小書房。
這里沒有向日葵,只有灰塵的味道。我拉開書桌最底下的抽屜,指尖觸碰到一個薄薄的牛皮紙文件袋。冰涼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我把它抽出來,動作有些僵硬。
文件袋里,是兩份一模一樣的、打印好的《離婚協(xié)議書》。
紙張嶄新,帶著油墨的氣息。標(biāo)題那幾個加粗的黑體字,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目。這是我很久以前就準(zhǔn)備好的,像一個絕望的病人提前為自己寫好的遺囑,只等著一個合適的、或者說是無法再忍受的時刻。
我拉開書桌抽屜,拿出一支最普通的黑色簽字筆。筆身冰涼,握在同樣冰冷的、微微顫抖的手指間。目光落在協(xié)議書上乙方后面那空白的簽名處。
林晚。
兩個字,簡單,卻承載了我五年所有的重量。
筆尖懸停在紙面上方,微微顫抖。窗外的雨聲似乎更大了,嘩啦啦地沖刷著玻璃,像是某種催促,又像是悲鳴。胃部的絞痛早已被另一種更深邃、更空曠的疼痛取代,心口那里,只剩下一個巨大的、呼嘯著寒風(fēng)的空洞。
沒什么可猶豫的了。
筆尖落下。
黑色墨水在雪白的紙面上洇開,流暢地勾勒出我的名字。一筆,一劃,清晰,用力,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平靜。寫完最后一個收筆,指尖的顫抖奇跡般地停止了。仿佛簽下的不是一個名字,而是斬斷所有過往的刀。
我把其中一份協(xié)議重新塞回文件袋,放回原處。另一份,我捏在手里,薄薄的紙張卻仿佛有千鈞重。
重新走向燈火通明、花香濃郁的客廳。顧衍已經(jīng)打完了電話,正背對著我,彎腰擺弄著沙發(fā)旁一盆開得尤其絢爛的向日葵。他拿起噴壺,細(xì)細(xì)地給花瓣噴灑著水霧,動作溫柔得能掐出水來。暖黃的燈光勾勒出他挺拔專注的側(cè)影,和這滿室的金黃一起,構(gòu)成一幅完美而溫暖的畫。
而我,渾身濕冷,站在溫暖的邊緣,像一塊格格不入的寒冰。
我走過去,腳步聲很輕,但在這過分安靜、只有雨聲作伴的空間里,依舊清晰。他似乎有所察覺,微微側(cè)過頭。
當(dāng)他的目光觸及我手中那份攤開的、標(biāo)題醒目的文件時,他臉上的溫柔和專注瞬間凍結(jié)。噴壺里的水還在細(xì)細(xì)地噴灑著,有幾滴濺到了他昂貴的襯衫袖口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他直起身,眉頭擰緊,眼神銳利如刀,瞬間鎖定了我。那里面沒有驚訝,只有被冒犯的、冰冷的不悅。
什濃烈耀眼的明黃之上,刺眼得如同一個荒謬的休止符。
顧衍的目光掃過文件標(biāo)題,又落在乙方簽名處那個清晰的名字上。他臉上的最后一絲溫度也消失了,薄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他放下噴壺,伸出手,兩根修長的手指捻起那份協(xié)議,姿態(tài)隨意得如同撿起一張廢紙。
他垂眼,目光在紙頁上快速掃過。然后,毫無預(yù)兆地,他發(fā)出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
呵。
那笑聲短促,卻像淬了冰的針。
林晚,他抬起眼,那雙深邃的、此刻卻只盛滿寒霜的眼睛直直地刺向我,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你又在玩什么欲擒故縱的把戲
他捏著協(xié)議的手指收緊,雪白的紙張在他指間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合約沒到期。他一字一頓,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每一個字都像冰雹砸在地上,你母親賬戶里的錢,還夠扣多久違約金嗯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帶著迫人的壓力,陰影瞬間籠罩住我。他身上清冽的須后水味道混合著向日葵的甜香,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怪異氣息。
想逃他唇角勾起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眼神冰冷地鎖住我,像獵人看著落入陷阱、徒勞掙扎的獵物,林晚,你最好看清楚自己簽的是什么。白紙黑字,五年。少一天,少一個時辰,都不行。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捏著那份協(xié)議的手猛地用力!
刺啦——
清晰而刺耳的撕裂聲,在寂靜的客廳里突兀地炸開,蓋過了窗外的雨聲。
薄薄的紙張在他指下瞬間被撕開一道猙獰的口子。他動作粗暴,帶著一種發(fā)泄式的輕蔑,三兩下就將那份簽著我名字、承載著我最后一點微末希望的離婚協(xié)議,撕成了幾片不規(guī)則的碎片。
他松開手。
白色的碎紙片如同殘破的蝶翼,紛紛揚揚地飄落,散在昂貴的地毯上,落在那些怒放的金色向日葵花瓣之間。像一場無聲的、冰冷的葬禮。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里沒有絲毫動容,只有掌控一切的冰冷和篤定。
安分點。他冷冷地吐出最后三個字,像在訓(xùn)誡一件不聽話的物品,做好你該做的事。
說完,他不再看我一眼,仿佛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他轉(zhuǎn)過身,重新拿起噴壺,細(xì)致地、溫柔地,繼續(xù)去噴灑那些被他精心呵護(hù)的向日葵花瓣。水霧在燈光下折射出細(xì)小的彩虹。
我站在原地,腳下是散落的協(xié)議碎片,頭頂是他冷漠的背影。冰冷的濕意從皮膚滲透進(jìn)骨頭縫里,連帶著心臟都凍成了冰坨。那滿室輝煌的金黃,此刻像無數(shù)只嘲諷的眼睛,無聲地注視著我這場徹頭徹尾的失敗。
原來,連結(jié)束,都不是我能自主選擇的。
時間被抽掉了筋骨,軟塌塌地流淌著,沒有形狀。撕碎的紙片還躺在昂貴的地毯上,沒人清理,像一道丑陋的傷疤。顧衍似乎完全遺忘了那晚的不快——或者說,他從未真正在意過。他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撲在了即將回國的蘇晴身上。
別墅里的氣氛一天比一天緊繃,傭人們走路都放輕了腳步,說話壓低了聲音,唯恐驚擾了男主人的重要布置。空氣里那股向日葵霸道而甜膩的香氣,日復(fù)一日地濃郁著,無孔不入,熏得人頭暈。
我像一道沉默的影子,避開了所有向日葵擺放的區(qū)域,只待在二樓那個屬于我的、空曠冰冷的房間。更多的時候,我把自己關(guān)進(jìn)那間堆滿雜物的小書房。這里沒有向日葵,只有灰塵和舊紙張的味道,反而讓我覺得安全。
書桌上攤著素描本。鉛筆劃過粗糙的紙面,發(fā)出沙沙的輕響。一朵朵形態(tài)各異的向日葵在紙上綻放。沒有顏色,只有深深淺淺的灰,扭曲的莖稈,花瓣邊緣帶著掙扎般的筆觸。畫著畫著,筆尖有時會突然失控,在紙上戳出深深的洞,或者劃出凌亂破碎的線條。
畫紙旁邊,是那個薄薄的牛皮紙文件袋。里面那份完好的離婚協(xié)議,像一塊沉默的墓碑。
窗外的雨早就停了,但天空依舊陰沉沉的,壓得人喘不過氣。手機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仁和療養(yǎng)院的名字。
心猛地一沉。指尖的鉛筆啪嗒一聲掉在畫紙上,在剛勾勒出的向日葵花盤上戳出一個難看的黑點。
喂李醫(yī)生我接起電話,聲音干澀。
林小姐,你好。李醫(yī)生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職業(yè)化的溫和,卻掩不住一絲公式化的提醒,打擾了。是這樣,例行通知您一下,您母親林淑慧女士的賬戶余額,已經(jīng)不足維持下個月的常規(guī)治療和護(hù)理費用了。系統(tǒng)這邊顯示,需要盡快續(xù)費,否則……后續(xù)的一些基礎(chǔ)生命維持項目,可能會受到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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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激起一圈圈絕望的漣漪。余額不足……下個月……生命維持……
我握著手機,指尖冰涼,用力到骨節(jié)泛白。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眼前仿佛又出現(xiàn)了母親蒼白安靜的臉,呼吸機規(guī)律的聲響,各種儀器冰冷閃爍的指示燈。
林小姐您在聽嗎李醫(yī)生等不到回應(yīng),又追問了一句。
……在。我艱難地擠出聲音,干啞得厲害,我……我知道了。謝謝李醫(yī)生。錢……我會盡快轉(zhuǎn)過去。
好的,麻煩您了。請盡快處理,以免耽誤治療。李醫(yī)生又公式化地叮囑了一句,便掛斷了電話。
忙音傳來。
我維持著接電話的姿勢,僵立在書桌前。窗外陰沉的光線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斜斜地打在攤開的素描本上。那朵被鉛筆戳壞的向日葵,扭曲的花盤像一個無聲的嘲笑。
錢……
我慢慢放下手機,目光空洞地落在桌角那個牛皮紙文件袋上。撕碎的協(xié)議,冰冷的警告,還有顧衍那句合約沒到期,你休想逃……像沉重的枷鎖,死死地套在脖子上。
那份完好的協(xié)議,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不敢觸碰。簽了字又如何顧衍會放我走嗎違約金……那將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足以瞬間榨干母親賬戶里最后一點救命錢,甚至將我徹底打入深淵。
不能簽。
至少,現(xiàn)在不能。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無力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身體里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我順著冰冷的書桌邊緣,緩緩滑坐到同樣冰冷的地板上。后背抵著堅硬的桌腿,寒意透過薄薄的衣料滲入骨髓。
額頭抵在屈起的膝蓋上,冰冷的布料貼著臉頰。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塌陷。仁和療養(yǎng)院的電話像最后的喪鐘,而顧衍撕碎的協(xié)議,則徹底堵死了我所有可能逃離的出口。
我像一只被黏在蛛網(wǎng)中央的飛蟲,無論向哪個方向掙扎,都只會讓那致命的絲線纏得更緊。冰冷的絕望如同實質(zhì)的藤蔓,從腳底纏繞而上,勒緊心臟,扼住咽喉,讓人無法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雙腿都失去了知覺。窗外,天色徹底暗沉下來,別墅里亮起了燈。樓下隱約傳來傭人小心翼翼擺放餐具的細(xì)微聲響。蘇晴明天就要正式入住了,今晚大概是最后的平靜或者,是暴風(fēng)雨前令人窒息的壓抑
胃部熟悉的絞痛感再次襲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帶著一種要將人徹底撕裂的兇狠。冷汗瞬間浸濕了鬢角。我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手指死死抵住胃部,咬緊牙關(guān),將痛苦的呻吟死死壓在喉嚨深處。
在這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手機命的符咒。胃部的絞痛還在持續(xù),一陣緊過一陣,但比起心底那片冰冷的麻木,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我劃開接聽。
在哪他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背景音是悠揚的古典樂,語調(diào)是一貫的簡潔、直接,帶著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聽不出任何情緒。仿佛昨晚那場撕碎協(xié)議的沖突從未發(fā)生。
……書房。我吐出兩個字,聲音因為疼痛和壓抑而顯得沙啞干澀。
下來。他言簡意賅,餐桌。
電話被干脆利落地掛斷,忙音嘟嘟作響。
我撐著冰冷的書桌邊緣,費力地站起來。雙腿麻木得像灌了鉛,胃部的絞痛并未因姿勢的改變而緩解半分。我扶著墻壁,一步一步挪出狹小窒息的書房,走下旋轉(zhuǎn)樓梯。
餐廳里燈火輝煌。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出璀璨的光芒,落在光潔如鏡的長餐桌上。桌上已經(jīng)擺放好了精致的兩人份餐具,銀質(zhì)刀叉熠熠生輝。空氣中彌漫的不再僅僅是向日葵的甜膩,還混合了食物的香氣。
顧衍已經(jīng)坐在主位。他換了一身深灰色的家居服,頭發(fā)微濕,似乎剛沐浴過,神情放松,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愉悅。他手里拿著一份財經(jīng)報紙,目光落在上面,并沒有看我。
我拉開距離他最遠(yuǎn)的椅子坐下,動作遲緩而僵硬。冰冷的椅面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寒意。胃部的絞痛讓我?guī)缀踝恢鄙眢w,只能微微蜷縮著,手指在桌下用力按著疼痛的部位,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肉里。
傭人無聲地端上開胃湯。熱氣裊裊升起。
顧衍終于放下了報紙。他拿起湯匙,姿態(tài)優(yōu)雅地舀了一勺,卻沒有立刻送入口中。他的目光,第一次正式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平靜,淡漠,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狀態(tài)。
臉色怎么這么差他開口,語氣平淡,聽不出是關(guān)心還是例行詢問。
我垂下眼睫,盯著面前湯碗里微微晃動的清亮湯汁,低聲道:沒什么,可能……有點著涼。
嗯。他應(yīng)了一聲,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回答,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自己的湯上。餐廳里只剩下輕微的餐具碰撞聲和他偶爾翻動報紙的窸窣聲。
沉默像冰冷的潮水,無聲地蔓延,淹沒了所有角落。胃里的絞痛翻江倒海,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疼痛。額角的冷汗慢慢滲出,匯聚成細(xì)小的水珠,沿著太陽穴滑落。我強撐著,拿起冰冷的銀質(zhì)湯匙,指尖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勺子在湯里攪動了一下,卻怎么也送不到嘴邊。胃里像塞滿了冰冷的石塊,沉甸甸地往下墜,帶著尖銳的棱角,不斷刮擦著脆弱的胃壁。
就在這時,一陣更加尖銳、劇烈的絞痛猛地襲來!像有一只手在胃里狠狠攥緊、扭轉(zhuǎn)!
唔……一聲壓抑不住的、痛苦的悶哼不受控制地溢出喉嚨。手里的湯匙當(dāng)啷一聲掉落在精致的骨瓷碗碟里,發(fā)出刺耳的脆響。湯水濺出,星星點點灑在潔白的桌布上。
我猛地彎下腰,雙手死死抵住胃部,身體因為劇痛而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終于徹底打破了餐廳里虛假的平靜。
顧衍的動作頓住了。他抬起頭,眉頭緊緊蹙起,銳利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落在我因為疼痛而蜷縮、顫抖的身體上。那眼神里,沒有關(guān)切,只有被打擾的不悅和一絲冰冷的審視。
怎么回事他放下湯匙,聲音沉了下來。
劇烈的疼痛讓我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艱難地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胃……胃疼……
他看著我痛苦蜷縮的樣子,眉頭鎖得更緊,眼神里掠過一絲煩躁。他沒有起身,沒有靠近,只是坐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昨晚淋雨了他冷冷地問,語氣像是在確認(rèn)一件物品損壞的原因。
我咬緊牙關(guān),用力點頭,冷汗順著鬢角滑落,滴在桌布上。
麻煩。他低聲吐出兩個字,帶著顯而易見的不耐煩。隨即,他提高了聲音,對著餐廳門口的方向,張姐!
腳步聲立刻響起,負(fù)責(zé)廚房的張姐有些慌張地出現(xiàn)在門口:先生
去儲物間。顧衍的視線重新落回我身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需要處理的麻煩,左邊最上面那個白色藥箱,拿一盒胃藥下來。標(biāo)簽上寫著‘鋁碳酸鎂’的那個。他的語氣極其精準(zhǔn),沒有絲毫猶豫。
張姐應(yīng)聲匆匆去了。
餐廳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我極力壓抑的、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聲,在空曠華麗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每一次吸氣,冰冷的空氣都像刀子一樣刮過喉嚨,刺激著脆弱的胃壁,帶來新一輪的痙攣。
顧衍不再看我。他拿起手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目光投向餐廳巨大的落地窗外沉沉的夜色,側(cè)臉線條冷硬。他周身的低氣壓幾乎凝成實質(zhì),無聲地訴說著被打擾晚餐的不悅和對眼前麻煩的厭煩。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被疼痛拉得無比漫長。張姐終于拿著藥盒快步走了進(jìn)來,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手邊:林小姐,藥。
藥盒是嶄新的,上面印著清晰的鋁碳酸鎂咀嚼片。我看著它,胃里又是一陣翻滾。這藥……是蘇晴慣用的牌子。顧衍記得如此清楚。而我呢我的胃痛,在他眼里,只是需要盡快處理掉、以免影響他心情的麻煩。
我用顫抖的手撕開藥盒的鋁箔包裝,掰出兩片白色的藥片。沒有水。我直接將苦澀的藥片塞進(jìn)嘴里,用力咀嚼。那干澀粗糙的粉末粘在口腔里,苦味迅速蔓延開,嗆得我一陣反胃,差點嘔出來。我死死捂住嘴,強忍著,硬生生將那些苦澀咽了下去。
藥效沒有那么快。胃里的絞痛依舊像一只瘋狂的野獸在撕咬。我蜷縮在冰冷的椅子上,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發(fā)著抖,等待著那點微不足道的藥力生效。冷汗浸透了額發(fā),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顧衍終于重新拿起了他的湯匙,仿佛剛才的插曲只是播放電影時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卡頓。他慢條斯理地繼續(xù)著他的晚餐,姿態(tài)優(yōu)雅,動作從容。瓷器碰撞發(fā)出清脆細(xì)微的聲響,在寂靜的餐廳里被無限放大,一聲聲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
他吃得專注而平靜。暖黃的燈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輪廓,卻無法驅(qū)散他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寒意。自始至終,他的目光沒有再落到我身上半分。
時間在痛苦和無聲的煎熬中緩慢爬行。胃部的絞痛終于在那苦澀的藥粉作用下,稍稍緩和了一些,從尖銳的刀割變成了沉悶的鈍痛。冷汗不再像之前那樣洶涌,但后背的衣衫依舊濕冷地黏在皮膚上。
我撐著椅子扶手,極其緩慢地直起一點身體,臉色想必依舊蒼白如紙。
顧衍也恰好用完了他那份精致的晚餐。他拿起雪白的餐巾,姿態(tài)優(yōu)雅地按了按嘴角,動作一絲不茍。然后,他放下餐巾,目光終于再次投向了我。
那眼神,平靜無波,像是在看一件剛剛被修復(fù)好的、暫時不會惹麻煩的物品。
明天上午十點,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司機在門口等你。
我的心猛地一縮,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攥緊了呼吸。
他看著我瞬間繃緊的身體和眼底無法掩飾的抗拒,眼神里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嘲諷的了然。
去機場。他清晰地吐出三個字,目光鎖住我,帶著一種審視獵物反應(yīng)的冰冷興味,接蘇晴。
窗外的夜色濃稠如墨,沉沉地壓在晚這頓平靜晚餐的真正目的。一個通知,一個命令。在我剛剛被胃痛折磨得死去活來之后,在我剛剛咽下他施舍的、屬于他白月光的胃藥之后。
我蜷在冰冷的椅子里,指尖用力摳著掌心,試圖用那一點尖銳的刺痛來壓下翻涌而上的屈辱和絕望�?諝饫餁埩舻氖澄锵銡饣旌现蛉湛缘赖臍馕叮纬梢环N令人窒息的怪味。
顧衍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我臉上,沒有錯過我任何一絲細(xì)微的表情變化。他唇角似乎極其細(xì)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不是笑,更像是一種掌控一切的、冰冷的滿意。
穿得體面點。他補充道,語氣平淡,卻字字如刀,別給我丟人。
說完,他不再停留。高大的身影從主位上站起,帶起一陣微小的氣流。他甚至沒有再看我一眼,徑直轉(zhuǎn)身,步履沉穩(wěn)地離開了燈火通明的餐廳。腳步聲在空曠的大理石地面上漸漸遠(yuǎn)去,最終消失在旋轉(zhuǎn)樓梯的方向。
餐廳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死寂。冰冷。華麗的水晶燈投下慘白的光,將我的影子孤獨地釘在光潔的地板上。手邊是那個印著鋁碳酸鎂的空藥盒,鋁箔包裝被撕開的邊緣鋒利,像一張咧開的、無聲嘲笑的嘴。
胃部的鈍痛還在持續(xù),心臟的位置卻已經(jīng)徹底麻木,只剩下一個巨大的、呼呼漏風(fēng)的空洞。明天……機場……蘇晴……
我慢慢松開緊握的拳頭,掌心被指甲掐出幾個深紅的月牙印,隱隱滲出血絲。我撐著冰冷的桌面,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站起來。雙腿虛軟得幾乎支撐不住身體。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著沉重的鐐銬。
離開餐廳,走上樓梯。每一步都踩在空洞的回響里。路過主臥的方向,厚重的雕花木門緊閉著,門縫底下透出一點暖黃色的燈光。里面隱隱約約傳來顧衍低沉的聲音,似乎是在打電話,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耐心。
……嗯,都安排好了,放心……明天見,晴晴。
那一聲晴晴,像淬了毒的針尖,精準(zhǔn)地扎進(jìn)我早已麻木的神經(jīng)末梢。我猛地加快了腳步,幾乎是踉蹌著沖進(jìn)了走廊盡頭那個屬于我的房間。
砰!
門在身后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房間里沒有開燈,只有窗外城市遙遠(yuǎn)而模糊的光暈透進(jìn)來,勾勒出家具冰冷的輪廓。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無力地滑落,跌坐在同樣冰冷的地板上。
黑暗中,粗重的喘息聲格外清晰。胃部的疼痛,心臟的空洞,還有那即將到來的、避無可避的明天……所有的情緒像冰冷的潮水,終于徹底將我淹沒。
我蜷縮在門后的陰影里,抱住冰冷的膝蓋,將臉深深埋了進(jìn)去。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地顫抖起來。滾燙的液體終于沖破了冰封的堤壩,洶涌而出,浸濕了膝蓋上冰冷的布料。
沒有聲音。只有無聲的、絕望的淚水,在黑暗里肆意流淌。城市上空。餐廳里璀璨的水晶燈光芒,此刻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扎進(jìn)我的瞳孔。胃里剛剛平息一些的鈍痛,因為這三個字,又猛地翻滾起來,帶著一股腥甜的惡心感直沖喉嚨。
接蘇晴。
機場大廳的穹頂高得令人眩暈,巨大的玻璃幕墻將慘白的天光毫無保留地傾瀉進(jìn)來,照在光滑如鏡的地面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斑。空氣里混雜著消毒水、咖啡香精和無數(shù)旅人奔波的氣息,嗡嗡的廣播聲、行李箱滾輪的噪音、各種語言的交談聲,匯成一股沉悶而令人焦躁的洪流,不斷沖擊著耳膜。
我站在到達(dá)口洶涌的人潮邊緣,像一個格格不入的異類。身上穿著顧衍指定的體面衣服——一條剪裁利落卻過分拘謹(jǐn)?shù)拿装咨B衣裙,外面套著同色系薄呢外套,腳上是磨得腳后跟生疼的新皮鞋。這身打扮,是顧衍眼中顧太太該有的、不會給他丟臉的殼子。它緊緊包裹著我,卻無法掩蓋我此刻蒼白如紙的臉色和眼底深重的疲憊。胃里殘留的隱痛像幽靈一樣時不時竄出來提醒我昨晚的狼狽。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電子顯示屏上,蘇晴乘坐的那班從巴黎飛來的航班狀態(tài),終于從抵達(dá)跳成了行李提取。
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指尖在身側(cè)悄然蜷緊,指甲深深陷進(jìn)掌心,帶來一點尖銳的刺痛感,勉強維持著搖搖欲墜的清醒。
就在這時,人群一陣小小的騷動。一個高挑纖細(xì)的身影,推著精致的銀色行李箱,如同聚光燈下的主角,緩緩步出閘口。
蘇晴。
海藻般的微卷長發(fā)隨意披散,襯得一張巴掌大的小臉愈發(fā)精致。她穿著剪裁合體的駝色羊絨大衣,內(nèi)搭絲質(zhì)襯衫,頸間系著一條色彩活潑的絲巾,腳上是舒適又時髦的平底靴。整個人散發(fā)著一種長途飛行也掩不住的、精心打理的松弛感與優(yōu)越感。她的目光在接機人群中逡巡,帶著自然而然的期待。
然后,她的視線落在我身上。
一絲極其明顯的錯愕和毫不掩飾的失望,瞬間掠過她漂亮的眼睛。她的腳步頓住了,眉頭微蹙,紅唇抿起,那表情,像是看到了一件極其礙眼的、打亂了她完美計劃的瑕疵品。
是你蘇晴的聲音清亮,帶著一絲毫不客氣的質(zhì)疑,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落在我耳中。她推著行李箱走近幾步,高跟鞋在地面上發(fā)出清脆的敲擊聲,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上下打量我,阿衍呢他怎么會讓你來語氣里的嫌棄和不滿幾乎要溢出來。
周圍的視線若有若無地飄過來,帶著好奇和探究。我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像是被無形的巴掌狠狠抽過。胃里的隱痛驟然加劇,冷汗瞬間浸濕了內(nèi)衫。我強撐著挺直脊背,試圖維持最后一點可憐的體面,聲音干澀地開口:蘇小姐,顧先生……公司臨時有重要會議,抽不開身。他讓我來接您。
重要會議蘇晴嗤笑一聲,那雙漂亮的杏眼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懷疑和輕蔑,比接我還重要林晚,你是不是在跟我耍什么花樣她往前逼近一步,身上昂貴的香水味混合著機艙的氣息撲面而來,帶著一種咄咄逼人的壓迫感,還是說,你故意在阿衍面前說了什么,讓他不來的
我沒有……我下意識地后退半步,想要辯解,喉嚨卻像被堵住,發(fā)不出更多的聲音。屈辱像冰冷的藤蔓,從腳底纏繞而上,死死勒緊心臟。
沒有蘇晴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冒犯的憤怒,那你告訴我,他為什么不來!我提前半個月就告訴他航班時間了!他答應(yīng)得好好的!她的聲音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那些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
他……他真的有事……我的辯解蒼白無力,在蘇晴盛氣凌人的質(zhì)問下顯得如此可笑。
有事呵!蘇晴冷笑,目光如刀,狠狠剜著我,我看是你這個替身,趁我不在,用了什么下作手段,纏住了他吧林晚,別忘了你的身份!你不過是個拿錢辦事的玩意兒!真把自己當(dāng)顧太太了
替身、拿錢辦事的玩意兒……顧衍那冰冷的話語,此刻從蘇晴涂著精致口紅的嘴里吐出來,帶著更加刻薄和羞辱的溫度,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發(fā)出滋滋的聲響。巨大的耳鳴聲轟然響起,蓋過了機場所有的喧囂。眼前蘇晴那張因憤怒而微微扭曲的美麗面孔,周圍人群模糊而刺探的目光,頭頂慘白刺眼的光線……所有的一切都開始旋轉(zhuǎn)、扭曲、變形。
胃里那只蟄伏的野獸再次瘋狂地撕咬起來,比昨晚更甚!劇痛伴隨著強烈的惡心感猛地沖上喉嚨口!
唔……我再也支撐不住,猛地彎下腰,雙手死死捂住嘴,卻無法阻擋那股翻江倒海的洶涌!
嘔——!
在蘇晴驚愕而嫌惡的目光中,在周圍人群驟然響起的低呼和避讓中,我狼狽不堪地跪倒在了冰冷光滑的機場大理石地面上。胃里僅存的一點酸水混合著苦澀的膽汁,還有早上勉強咽下的幾口清水,毫無預(yù)兆地、猛烈地嘔吐了出來。穢物濺落在光潔的地面和我嶄新的裙擺、鞋面上,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
世界瞬間安靜了,只剩下我自己粗重痛苦的喘息和嘔吐后無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干咳。眼淚生理性地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蘇晴那兩道如同實質(zhì)般的、帶著極致厭惡和鄙夷的目光,像鞭子一樣抽打在我蜷縮顫抖的背上。
天哪!臟死了!蘇晴尖銳的驚呼聲刺破短暫的寂靜,她像避瘟疫一樣猛地后退好幾步,用手緊緊捂住口鼻,漂亮的臉上寫滿了毫不掩飾的惡心和嫌棄,保安!保安呢!這里有人吐了!快把她弄走!真是晦氣!
屈辱、痛苦、絕望……所有情緒在這一刻達(dá)到了頂峰,將我徹底碾碎。我像一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垃圾,蜷縮在自己制造的污穢旁,在眾人或同情、或鄙夷、或漠然的目光中,在蘇晴尖銳的指責(zé)聲里,意識一點點沉入冰冷的黑暗。
黑暗。
粘稠的,無邊無際的黑暗。
意識在冰冷的海水中沉沉浮浮,耳邊是遙遠(yuǎn)而模糊的嗡鳴。胃部的劇痛似乎麻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憊感,仿佛靈魂都被抽離了軀殼。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的光線刺破了黑暗。我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簡潔到近乎冰冷的天花板。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不是醫(yī)院。也不是顧衍的別墅。
我動了動僵硬的手指,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鋪著灰色床單的單人床上。房間不大,陳設(shè)極其簡單,一張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窗外天色已經(jīng)昏暗,城市的霓虹燈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這是哪里
記憶如同潮水般洶涌回灌——機場刺眼的白光,蘇晴刻薄鄙夷的臉,洶涌的嘔吐,圍觀的目光,尖銳的指責(zé)……每一個畫面都像一把鈍刀,反復(fù)切割著神經(jīng)。強烈的羞恥感和屈辱感瞬間攥緊了心臟,讓我?guī)缀鯚o法呼吸。
我掙扎著想坐起來,身體卻軟得像一灘泥,頭也暈得厲害。
醒了一個溫和而平靜的男聲在門口響起。
我猛地轉(zhuǎn)頭看去。
門口站著一個穿著淺藍(lán)色襯衫和卡其褲的男人,身形清瘦,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神溫和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他手里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玻璃杯。
是陳默。顧衍的特助之一,一個總是沉默而高效地處理著各種事務(wù),存在感不強卻總能讓人安心的男人。我見過他幾次,他替顧衍給我送過文件,也處理過一些別墅的瑣事。印象里,他總是禮貌而疏離,公事公辦。
陳多余的寒暄和詢問,仿佛處理我這種狼狽的狀況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我撐著身體坐起來,靠在床頭,接過杯子。溫?zé)岬囊后w滑過干澀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和舒緩。蜂蜜的甜味在口腔里彌漫開,卻壓不住心底的苦澀。
我……怎么會在這里我低聲問,不敢看他。
機場人太多,蘇小姐情緒激動,場面有些混亂。陳默的聲音依舊平靜,聽不出情緒,顧總接到機場安保的電話,讓我過去處理一下。你當(dāng)時……狀態(tài)很不好,我就先把你帶到這里了。他頓了頓,補充道,這是我臨時的公寓,離機場近,也……安靜些。
原來如此。是顧衍派他來的。為了處理混亂,為了安撫蘇晴的情緒。而我這個制造了混亂和晦氣的源頭,只是被隨手丟給了特助善后。
謝謝。我低聲道謝,聲音微不可聞。除了這兩個字,我不知道還能說什么。
陳默沒有回應(yīng)我的道謝,只是靜靜地看著我。鏡片后的目光似乎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審視,但并無惡意。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聲音依舊平穩(wěn):顧總的意思是,讓你先在這里休息。蘇小姐那邊……情緒還需要安撫。
我的心沉了下去。果然。他的首要任務(wù)是安撫蘇晴。我在這里,只是避免再出現(xiàn)在蘇晴面前礙眼。
另外,陳默的聲音頓了一下,似乎斟酌著用詞,顧總讓我轉(zhuǎn)告你……他停頓的瞬間,空氣仿佛凝固了。我攥緊了手中的玻璃杯,溫?zé)岬谋谝矡o法驅(qū)散指尖的冰涼。來了。顧衍的判決。
陳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反射著窗外微弱的光,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他再開口時,聲音依舊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像冰冷的鋼針,一根根釘入我的耳膜:
顧總說,你今天的表現(xiàn),讓他非常失望。
在公開場合失態(tài),給蘇小姐造成困擾和驚嚇,嚴(yán)重?fù)p害了他的顏面。
下個月,你母親的療養(yǎng)院賬戶,會暫停匯款。
嗡——
最后那句話,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炸彈,在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湖里轟然炸開!巨大的耳鳴聲瞬間淹沒了周遭的一切!
暫停匯款!
下個月!
母親!
眼前猛地一黑,仿佛所有的光線都被瞬間抽走。我死死攥著手中的玻璃杯,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輕響,滾燙的蜂蜜水濺出來,燙在手背上,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擠壓、揉碎,然后被拋入萬丈冰窟,連帶著血液都瞬間凍結(jié)!
胃里空無一物,卻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感伴隨著滅頂?shù)慕^望,再次洶涌而上!喉嚨口涌上一股濃重的腥甜!
暫�!瓍R款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破碎得如同被踩碎的枯葉,為什么合約……合約里……
合約里規(guī)定,甲方有義務(wù)按時支付款項,陳默的聲音像冰冷的機器,清晰地復(fù)述著顧衍的意志,但前提是,乙方需履行合同義務(wù),維護(hù)甲方形象,不得做出有損甲方利益和聲譽的行為。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我慘白如鬼的臉上,林小姐,你今天的行為,顯然嚴(yán)重違反了這一條。
我沒有……我徒勞地想要辯解,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辯解的力氣都沒有了。在顧衍制定的規(guī)則里,在他絕對的權(quán)力面前,我的任何解釋都是蒼白無力的。蘇晴的不悅,就是最大的損害。
顧總還讓我轉(zhuǎn)告,陳默的聲音如同最后的宣判,冰冷地落下,如果你還想繼續(xù)履行合約,讓令堂得到持續(xù)的治療,那么,從今天起,搬出別墅。
搬出別墅
我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陳默。搬出那個名義上屬于我的金絲籠顧衍連最后一點表面的體面都要徹底撕碎了嗎為了蘇晴的舒適為了懲罰我的失態(tài)
蘇小姐即將正式入住。顧總不希望她看到無關(guān)緊要的人,影響心情。陳默的語氣平淡,仿佛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公事,至于你新的住處,公司會安排。當(dāng)然,你需要隨叫隨到,履行合約規(guī)定的其他義務(wù)。
新的住處一個更隱蔽、更不礙眼的倉庫方便他隨時傳喚我這個工具人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頭頂。連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我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喉嚨卻像是被滾燙的砂紙堵住,只能發(fā)出嗬嗬的、破碎的氣音。眼前陳默平靜的面孔開始模糊、晃動。
手里的玻璃杯再也握不住。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聲在狹小的房間里驟然響起!
溫?zé)岬姆涿鬯旌现h利的玻璃碎片,濺了一地,也濺濕了我的裙擺和手背。滾燙的液體和冰冷的玻璃碴混合在一起,帶來混亂而尖銳的觸感。
我像是被這聲音驚醒了,猛地從床上彈起來!顧不上滿地狼藉,顧不上手背上被玻璃劃破的細(xì)小傷口滲出的血珠,更顧不上陳默瞬間蹙起的眉頭。
我要離開這里!立刻!馬上!
這個念頭如同瘋狂滋生的藤蔓,瞬間占據(jù)了所有的思維!離開這個被顧衍掌控的空間!離開這個傳達(dá)他冰冷判決的地方!離開這令人窒息的、充滿羞辱和絕望的空氣!
我踉蹌著,像一具被抽掉了骨頭的木偶,赤著腳(鞋子在機場弄臟了),跌跌撞撞地沖向門口!地板上的玻璃碎片扎進(jìn)腳心,尖銳的刺痛傳來,卻絲毫無法阻擋我的腳步!鮮血在冰冷的地板上留下幾個刺目的紅點。
林小姐!陳默似乎想阻攔。
但我爆發(fā)出的力氣出乎意料地大,猛地推開他伸過來的手,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帶著不顧一切的瘋狂,拉開門,一頭沖進(jìn)了外面昏暗的走廊!
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硌著流血的腳底,樓道里昏暗的聲控?zé)綦S著我慌亂的腳步聲忽明忽滅。我沒有回頭,不敢回頭,只是拼盡全力地奔跑,逃離那個代表著顧衍意志的牢籠,逃離那份足以將我母親推向深淵的冰冷判決!
去哪里不知道。
能去哪里不知道。
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離開!離開顧衍!離開這個地獄!
城市的霓虹在車窗外飛速倒退,連成一片模糊而冰冷的光帶。我蜷縮在出租車后座最陰暗的角落,身體控制不住地瑟瑟發(fā)抖。腳底的傷口在粗糙的襪子摩擦下傳來陣陣刺痛,手背上被玻璃劃破的地方也火辣辣地疼,但這些肉體上的痛苦,此刻都被心底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絕望所覆蓋。
小姐,您到底要去哪兒啊司機師傅有些不耐煩地第三次問道,從后視鏡里打量著我狼狽的樣子——赤著腳,裙擺和外套上沾著可疑的污漬和血跡,臉色慘白得像鬼。
去哪里
家那個冰冷的、名義上屬于我的別墅顧衍已經(jīng)下達(dá)了驅(qū)逐令,蘇晴即將成為那里的新主人。那里早已不是我的容身之所。
朋友這五年,為了扮演好一個隨叫隨到的顧太太,為了不泄露這段屈辱的合約婚姻,我早已主動切斷了和所有朋友的聯(lián)系。我的世界,除了冰冷的醫(yī)院病房,就只剩下顧衍那座華麗而壓抑的牢籠。
無處可去。
這個認(rèn)知像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心上。
……去仁和療養(yǎng)院。我聽到自己嘶啞的聲音說。這是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或許還能收容我的地方。至少……那里有母親。即使她沉睡不醒,那也是我在這世上最后的、唯一的牽絆。
司機沒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加快了車速。我媽媽。我避開她的目光,聲音低啞。
或許是看我狀態(tài)實在太差,護(hù)士沒有多問,只是默默地點點頭,帶著我走向母親所在的重癥監(jiān)護(hù)區(qū)。
厚重的玻璃隔開了兩個世界。
母親靜靜地躺在無菌病房里。暖黃色的床頭燈映照著她蒼白而平靜的睡顏。她那么安靜,仿佛只是睡著了,只是這一覺,沉睡了太久太久。各種冰冷的儀器環(huán)繞著她,屏幕上跳動著規(guī)律而微弱的曲線,發(fā)出單調(diào)的、維系生命的滴答聲。呼吸面罩覆蓋著她的口鼻,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像一根無形的線,死死地牽動著我的心。
我站在玻璃窗外,貪婪地望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指尖顫抖地貼上冰冷的玻璃,仿佛想穿過這層阻礙,觸摸到一絲微弱的溫度。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順著冰冷的臉頰滑落,滴在同樣冰冷的地面上。
媽……破碎的音節(jié)從顫抖的唇瓣間溢出,帶著無盡的委屈和絕望,我該怎么辦……他停了錢……下個月……停了錢……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蟒,死死纏繞住我的脖頸,越收越緊。沒有錢,那些維系生命的儀器會停止運行,那些昂貴的藥物會中斷供應(yīng)……母親的生命線,會被顧衍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殘忍地剪斷!
是我……是我連累了她!是我簽下了那份該死的合約!是我今天的失態(tài)給了顧衍懲罰的借口!
強烈的自責(zé)和滅頂?shù)慕^望幾乎將我撕裂!身體順著冰冷的玻璃墻無力地滑落,跌坐在同樣冰冷的地板上。我蜷縮在監(jiān)護(hù)室外昏暗的角落里,將臉深深埋進(jìn)膝蓋,壓抑的、絕望的嗚咽聲再也控制不住,在死寂的走廊里低低地回蕩。
林小姐一個溫和而帶著關(guān)切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我猛地抬起頭,淚水模糊的視線里,出現(xiàn)了一張熟悉的臉——母親的主治醫(yī)生,李修遠(yuǎn)。他穿著白大褂,似乎剛結(jié)束夜間查房,臉上帶著一絲疲憊,但鏡片后的眼神溫和而充滿力量。
李醫(yī)生……我哽咽著,慌忙想站起來,卻因為腿軟和眩暈又跌坐回去。
別動。李修遠(yuǎn)蹲下身,視線快速掃過我狼狽的樣子——赤著的、沾著血跡的腳,凌亂的頭發(fā),哭得紅腫的眼睛,還有手背上已經(jīng)凝結(jié)的血痕。他的眉頭緊緊蹙起,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毫不掩飾的擔(dān)憂。發(fā)生什么事了你怎么弄成這樣
他的關(guān)心像一根細(xì)微卻溫暖的燭火,在無邊無際的冰冷絕望中,微弱地?fù)u曳了一下。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仿佛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巨大的委屈和恐懼瞬間決堤。我語無倫次,聲音破碎地向他哭訴:顧衍……他……他停了錢……下個月……我媽……我媽怎么辦……他會停掉治療……是我……是我沒用……我惹他生氣了……我……
慢點說,別急。李修遠(yuǎn)的聲音沉穩(wěn)有力,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魔力。他拿出隨身的紙巾遞給我,等我稍微平復(fù)一點,才沉聲問道:他停了療養(yǎng)費為什么
我抽噎著,斷斷續(xù)續(xù)地將機場發(fā)生的一切,蘇晴的羞辱,顧衍冰冷的懲罰命令,以及陳默轉(zhuǎn)達(dá)的最后通牒,都說了出來。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每一個畫面都讓我痛不欲生。
李修遠(yuǎn)靜靜地聽著,臉色越來越沉。鏡片后的目光從最初的擔(dān)憂,漸漸凝聚起冰冷的怒意。當(dāng)聽到暫停匯款和搬出別墅時,他擱在膝蓋上的手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簡直……荒謬!他低聲斥道,聲音里壓抑著怒火,他怎么能……怎么敢用病人的生命做要挾!
他的憤怒像一道微弱的共鳴,讓我冰冷的心感受到了一絲微弱的暖意。在這個冰冷的夜晚,在這個充滿絕望的地方,終于有人為我、為母親感到憤怒和不平。
林小姐,李修遠(yuǎn)看著我,眼神銳利而堅定,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母親的情況……時間就是生命!角膜匹配等了多久才等到手術(shù)窗口期不等人!他這樣卡著治療費,就是在謀殺!
謀殺兩個字,像重錘砸在我心上。是啊,顧衍的冷酷,就是在謀殺我的母親!
可是……可是合約……我絕望地?fù)u頭,違約金……我付不起……我什么都沒有了……
合約李修遠(yuǎn)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近乎悲憤的質(zhì)問,那是什么狗屁合約!用你的尊嚴(yán)和自由,去換你母親的命現(xiàn)在他連這命都要掐斷了!你還守著那份賣身契做什么等著他把你和你母親一起拖進(jìn)地獄嗎!
他的話,像一道刺目的閃電,劈開了我混沌絕望的腦海!
是啊……地獄……我已經(jīng)在地獄里了!而母親,也即將被我拖入地獄!守著那份早已被顧衍視如敝履的合約,還有什么意義等待我的,只有更深的羞辱和母親生命的消逝!
一股從未有過的、混雜著絕望和孤注一擲的決絕,猛地從心底最深處竄起!像瀕死的困獸發(fā)出的最后嘶吼!
那……我該怎么辦我抬起頭,布滿淚痕的臉上,第一次燃起了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死死地盯著李修遠(yuǎn),李醫(yī)生……求你……告訴我……我還能怎么辦
李修遠(yuǎn)看著我眼中那簇絕望的火焰,沉默了片刻。他的眼神極其復(fù)雜,有憤怒,有同情,還有一種在絕境中尋找生路的凝重。他似乎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
最終,他深吸一口氣,目光變得異常銳利和堅定,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林晚,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全名,語氣沉重而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力量,如果你想救你母親……如果你真的想徹底擺脫那個惡魔……或許……只有一條路可走。
他微微前傾身體,壓低了聲音,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
消失。
手術(shù)室上方的紅燈,亮得像凝固的血。
李修遠(yuǎn)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白大褂下擺沾著幾點不起眼的暗紅。手術(shù)已經(jīng)進(jìn)行了三個小時,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滾燙的刀尖上行走。他閉上眼,耳畔是儀器規(guī)律的滴答聲,鼻腔里充斥著消毒水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味。
那味道來自他外套內(nèi)側(cè)口袋里,那張被冷汗浸得微潮的、簽著顧衍名字的角膜自愿捐贈協(xié)議。他清晰地記得那個雨夜,顧衍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瀕臨瘋狂的困獸,猩紅著眼沖進(jìn)療養(yǎng)院辦公室,將那份協(xié)議狠狠拍在他桌上時的樣子。
用我的!簽!顧衍的聲音嘶啞破裂,每一個字都淬著寒冰與毀滅,立刻安排手術(shù)!她的眼睛……必須是她母親的眼睛!他死死盯著李修遠(yuǎn),那眼神偏執(zhí)得令人心驚,仿佛李修遠(yuǎn)只要敢說一個不字,下一秒就會被撕碎。
李修遠(yuǎn)沒有拒絕。為了那個躺在無菌艙里、生命體征微弱如風(fēng)中殘燭的女人,為了那個此刻不知在哪個角落承受著巨大煎熬的林晚,他必須接下這燙手的山芋。手術(shù)風(fēng)險極高,排異反應(yīng)是懸在頭頂?shù)睦麆Γ@是唯一的、殘酷的機會。
就在這時,手術(shù)室的門猛地被推開!一個護(hù)士腳步踉蹌地沖出來,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里滿是驚惶:李醫(yī)生!不好了!病人血壓驟降!出現(xiàn)急性排異反應(yīng)!心跳……心跳停了!
嗡——
李修遠(yuǎn)腦中一片空白,身體卻比意識更快地沖了進(jìn)去。無影燈慘白的光線下,心電監(jiān)護(hù)儀刺耳的警報聲如同死神的喪鐘,屏幕上那條代表生命的綠色直線,無情地刺穿著每個人的眼睛。
腎上腺素!準(zhǔn)備除顫!李修遠(yuǎn)的聲音在顫抖,卻強迫自己發(fā)出指令。他撲到手術(shù)臺邊,觸手是林母冰涼得可怕的皮膚。他瘋狂地按壓著那單薄的胸膛,汗水瞬間浸透了他的后背。
200焦耳!充電!Clear!電流擊打在毫無生氣的軀體上,那身體只是無力地彈跳了一下,監(jiān)護(hù)儀上依舊是一條絕望的直線。
300焦耳!再來!Clear!
……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除顫儀冰冷的電極片一次次貼上去,又一次次落下。手術(shù)室里只剩下儀器尖銳的警報聲和醫(yī)生徒勞的指令聲。
李修遠(yuǎn)的動作越來越慢,手臂酸脹麻木,每一次按壓都沉重?zé)o比。他看著那張和林晚有幾分相似的、此刻卻毫無生氣的臉,巨大的無力感和悲慟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他失敗了。辜負(fù)了林晚的托付,也辜負(fù)了這場孤注一擲的豪賭。
……宣布吧。主刀醫(yī)生疲憊而沉重的聲音響起,帶著無盡的惋惜。
李修遠(yuǎn)頹然停下了按壓的手,脫力般地后退一步,沾滿血跡的手套無力地垂落。他摘下口罩,露出慘白如紙的臉,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監(jiān)護(hù)儀那刺眼的直線,是最后的判決。
手術(shù)室外,死寂的走廊。
顧衍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背對著手術(shù)室大門,一動不動地站著。昂貴的西裝外套皺巴巴地搭在臂彎,昂貴的皮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卻支撐不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他聽到了里面驟然爆發(fā)的混亂,聽到了那令人心膽俱裂的警報長鳴,聽到了最后那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不敢回頭。身體里的血液仿佛瞬間被抽空,只剩下刺骨的冰寒,從腳底一路凍結(jié)到頭頂。他精心策劃的贖罪,他以為能挽回一切的犧牲,最終指向的,是徹頭徹尾的、無法挽回的毀滅。
他甚至沒有資格知道那個女人的名字。他只知道,那是林晚的母親。是他親手,用冷酷的命令,用暫停的匯款,用無形的絞索,勒斷了她的生命線。而此刻,他獻(xiàn)出的眼睛,也未能挽回這殘酷的結(jié)局。
一股濃烈的、帶著鐵銹味的腥甜猛地沖上喉嚨!他死死捂住嘴,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指縫間滲出暗紅的血絲。眼前一陣陣發(fā)黑,耳邊是尖銳的耳鳴,仿佛有無數(shù)個聲音在尖叫、嘲笑、控訴。
顧先生……一個微弱的聲音自身后響起,是療養(yǎng)院的護(hù)工,手里拿著一個薄薄的、邊緣被海水泡得有些發(fā)皺的素描本,剛才……整理林女士遺物時發(fā)現(xiàn)的……壓在枕頭底下……好像……是林小姐留下的……
顧衍猛地轉(zhuǎn)身,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銹的機器!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個本子,像是看到了唯一的、扭曲的救贖稻草。他一把奪過!
顫抖的、骨節(jié)泛白的手指,粗暴地翻開被海水侵蝕過的紙頁。
映入眼簾的,是無數(shù)朵向日葵。
扭曲的、掙扎的、破碎的向日葵。
沒有陽光,沒有溫暖。只有深深淺淺的灰色鉛痕,勾勒出被狂風(fēng)摧折的莖稈,被暴雨撕裂的花瓣,被黑暗吞噬的花盤�;ò赀吘墡е偪竦摹忼X般的筆觸,花盤中心是濃得化不開的、絕望的漆黑。每一根線條都充滿了痛苦和壓抑的吶喊,仿佛要刺破紙面!
翻到最后一頁。
不再是向日葵。
而是一幅海。
鉛灰色的天空沉重地壓著墨黑色的、洶涌咆哮的海浪。筆觸狂亂而絕望。在畫面的右下角,一個極其渺小的、幾乎要被巨浪吞噬的身影,正張開雙臂,決絕地投向那片深淵。沒有回頭,沒有留戀,只有一種被黑暗徹底擁抱的、令人窒息的平靜。
畫面的空白處,用鉛筆寫著一行小字,字跡因為紙張被海水浸泡而有些暈染,卻依舊清晰得如同烙�。�
顧衍,地獄太冷,我替你去了。
噗——!
壓抑在喉間的那口滾燙的鮮血,再也無法遏制,猛地噴濺而出!鮮紅的血點如同凄厲的梅花,瞬間染紅了素描本上那片冰冷的、吞噬一切的墨色海洋!
顧衍高大的身軀劇烈地?fù)u晃了一下,像一座被徹底抽空了地基的巨塔,轟然坍塌!膝蓋重重地砸在冰冷堅硬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他佝僂著身體,雙手死死攥著那本沾滿了血污和淚痕(不知是他的還是林晚的)的素描本,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又像抓住燒紅的烙鐵。
滾燙的淚水混合著嘴角不斷溢出的鮮血,大滴大滴地砸落在素描本上,砸在那行地獄太冷,我替你去了的字跡上,迅速暈開一片模糊而絕望的紅。
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絕望到極致的嘶吼,終于沖破了那死死扼住他咽喉的枷鎖,如同受傷瀕死的野獸最后的哀嚎,在空曠死寂的療養(yǎng)院長廊里瘋狂地回蕩、撞擊!那聲音里飽含的痛悔、絕望和徹底崩塌的瘋狂,讓聞?wù)邿o不心膽俱裂。
他輸了。
輸?shù)靡粩⊥康�,萬劫不復(fù)。
他親手將那個沉默的、隱忍的、曾被他視為廉價工具的女人,逼到了地獄的盡頭。而她留給他的,只有這一本浸透血淚與絕望的素描,和一個他永遠(yuǎn)無法企及、更永遠(yuǎn)無法償還的深淵。
遲來的深情,終究比草賤。他連下地獄追隨她的資格,都被她親手剝奪。
南太平洋·無名小島
海風(fēng)帶著咸腥的暖意,輕柔地拂過窗欞。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是這片天地永恒的白噪音。
晨光熹微,金色的光芒刺破海平線上厚重的云層,將無邊無際的蔚藍(lán)大海染上一層流動的碎金。萬丈霞光噴薄而出,驅(qū)散了夜的陰霾,也仿佛驅(qū)散了舊日黏附在靈魂深處的寒冷。
林晚赤腳踩在露臺溫?zé)岬哪镜匕迳希砩现淮┲患䦟挻蟮陌咨珌喡橐r衫,海風(fēng)鼓起衣擺。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在晨光中勾勒出柔和的弧度。一只手無升的、光芒萬丈的朝陽,躍出海面,照亮整個世界的瞬間。畫風(fēng)依舊帶著她獨有的、略顯粗糲的筆觸,但每一根線條都充滿了磅礴的力量和新生的希望。
她抬起頭,深深吸了一口帶著陽光味道的、自由的空氣。咸濕,卻無比清新。遠(yuǎn)處,潔白的海鷗掠過波光粼粼的海面,發(fā)出清脆的鳴叫。
身后傳來沉穩(wěn)的腳步聲。
李修遠(yuǎn)端著一杯溫?zé)岬呐D套呓瑢⒈虞p輕放在露臺的小圓桌上。他的目光落在她沐浴在金光中的側(cè)影,落在她覆在小腹上的手,最后落在她手中那幅光芒萬丈的日出圖。他的眼神溫和而寧靜,帶著歷經(jīng)驚濤駭浪后的平和。
在看日出他輕聲問,聲音也融入了這片海風(fēng)與陽光里。
嗯。林晚沒有回頭,唇角卻微微彎起一個極淡、卻無比真實的弧度。那笑容里,褪盡了昔日的苦澀與絕望,只剩下劫后余生的釋然,和對未來小心翼翼的、卻無比堅定的期待。她將那張畫小心地放在桌上,朝陽的光芒仿佛穿透了紙背。
真美。她輕聲說,目光追隨著海天交接處那輪冉冉升起的、不可阻擋的紅日,仿佛在凝視著自己終于掙脫黑暗、破土而出的新生。
海風(fēng)溫柔,拂過她的發(fā)梢,帶著遠(yuǎn)方的氣息和無限的可能。腳下的路,終于不再是通往地獄的單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