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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星光下的計算題

    一九九八年臘月,晉北的第一場大雪終于還是來了,紛紛揚揚,落在這片依著黃土塬地勢起伏的村莊上,將老君溝染成一派素白。村子西頭,最邊緣那一排紅磚新砌的小院中,燈火在稠密的雪幕里,顯得格外溫暖堅韌。

    圖家的老屋是前兩年才咬牙翻蓋起來的,三間正房,墻壁也粗粗刷了白灰,雖算不得多好,在這個普遍還住著舊窯洞的村子里,已是體面人家。此刻,靠東頭那間正屋亮著明晃晃的白熾燈,熾白的燈光把粗糙的水泥地、貼著獎狀的墻壁、桌上嶄新的暖水瓶照得格外亮堂,卻也映照著屋內焦灼的空氣。

    圖根生蹲在貼著紅磚的墻角,嘴里那口煙憋了老半天,才重重吐出來,劣質煙嗆人的味道飄得很遠。他搓著那雙與黃土打交道半輩子的大手,粗硬的關節(jié)突出來,目光時不時瞥向緊閉的里屋門簾,喉結緊張地上下滑動。院里雪落無聲,屋內趙巧芬的壓抑痛呼便格外清晰,一聲聲撞擊著人的神經。門簾邊已經擠著三個小腦袋,老大圖強,十二歲,壯實得像頭小牛犢,此刻臉上也繃著從未有過的緊張;老二圖華,小他一歲,模樣更秀氣些,眉頭緊鎖;小閨女圖玲,梳著兩個黃毛小辮,才六歲,攥緊二哥的衣角,大眼睛里蓄滿了驚惶的淚水。

    終于,門簾猛地一挑,村里的接生婆劉嬸走了出來,臉上帶著一絲輕松,懷里小心地抱著一個用藍碎花小薄被裹好的小包袱。根生!生了!順當?shù)煤�!是個帶把的!

    圖根生蹭地站起,又像是被這好消息砸得有點暈,趔趄了一下才站穩(wěn),手忙腳亂地去接那仿佛一碰即碎的小團子。趙巧芬疲憊卻安然的低語從里屋傳來:根生,你倒看看……

    圖根生把孩子抱到燈下細看,那皺巴巴的小臉睡得正沉,燈光映襯下顯得分外安恬。他粗糲的手指想碰又不敢碰孩子的臉頰,嘴里只訥訥地重復:好,好得很……

    門口三個孩子像得到了特赦令,一股腦涌進來圍住父親,好奇又興奮地爭搶著要看新來的小弟弟。

    給這老四起名字頗費了圖根生一番思量。他蹲在院子里初晴的雪地上,煙袋鍋子磕了又磕。圖強,圖華,圖玲……他念叨著前幾個孩子的名字,都盼著他們能強些,聰明些……這一個小的……他抬起粗糙的臉,望著冬夜里格外清晰、仿佛碎鉆般灑滿深藍幕布的星辰,不圖他強過誰,大富大貴,就圖他這一輩子,平安穩(wěn)妥就行……白熾燈的光透過窗玻璃灑在院中雪地上,也落在他半花白的頭發(fā)上。蹲在堂屋灶邊熬著小米粥的趙巧芬,聽見了院子里男人的念叨,默默應了句:都叫這名了,那就叫‘一凡’吧,凡人多福氣。

    ***

    圖家的日子,在這片土地上,像村口坡地里的麥苗一樣,一茬接一茬,緩慢而切實地生長著。五個孩子,縱使圖根生和田巧芬勤扒苦做,家里那十幾畝坡地靠天吃飯的收成,也僅僅是緊緊巴巴地撐著。一年到頭,除了年節(jié)能見點葷腥,肉星子是個稀罕物;衣裳總是大的穿了小的穿,洗得發(fā)白,補丁落著補丁。

    村里的孩子王非住在村東頭老榆樹下的栓子莫屬。爬樹摸鳥蛋、偷摘張老三家果園里青澀的梨子、下河溝里撈滑溜溜的泥鰍……都是栓子帶領的壯舉。半大的小子們成天像風一樣刮過溝溝坎坎,留下一串野豁豁的笑鬧聲和雞飛狗跳的動靜。

    圖一凡也在這股風里滾爬長大。他個子竄得比同齡人慢些,身體也不那么壯實,清瘦的臉蛋上倒有一雙格外沉靜的眼睛。他混在人堆里跟著鬧騰,但每次攀上爬下、追逐打鬧得面紅耳赤時,總會慢下腳步,悄悄落到隊伍后面�;锇閭冋秊橐恢槐粡椆@飛的鳥雀懊惱或得意得吱哇亂叫時,他常常倚著那棵虬枝嶙峋的老棗樹粗礪的樹干,從褲兜里摸出一個卷了邊的小本子——那是他用攢了許久的兩塊錢在鎮(zhèn)上麗麗文具店買的,封面上還有個褪色的變形金剛。他小心翼翼地翻看著,里面密密麻麻是用一種近乎虔誠的工整,記錄著他能收集到的所有數(shù)字奧秘:從家里那本泛黃殘缺的《珠算口訣》,到二哥圖華廢棄的初中數(shù)學課本里那些對他而言如墜云霧的公式,再到村里偶爾丟棄的舊掛歷上印著的幾何圖案。他不懂的實在太多,那一個個符號卻像有無窮的引力。村小那個兩鬢已灰白的民辦楊老師一次課間瞥見他蹲在后墻根對著沙地勾畫幾何題,看了半晌,鏡片后的眼睛亮了亮,從隨身帶著的布袋里摸出兩支用了一小半的粉筆頭遞給他。圖一凡仰起臟兮兮的小臉,捏著那潔白滑膩的粉筆頭,像捧著稀世珍寶。

    凡娃子,發(fā)啥愣!逮泥鰍去嘍!栓子他們一陣風似地刮過來,濺起土路上的浮塵,拽著圖一凡的胳膊就要跑。

    圖一凡小小的身體被拽得一個趔趄,手里的粉筆頭差點掉在地上。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把粉筆頭藏住,回頭看向栓子,又看了看遠處波光粼粼的小河溝�;锇閭兡樕鲜呛敛谎陲椀�、純粹無憂的興奮。那河溝里的泥鰍,還有樹上青澀的棗子,確實也吸引著他。

    他用力掙脫了栓子的手,小小的身影在被烈日灼烤得有些發(fā)白的土路上站得筆直,聲音不大,但清晰地穿透了初夏蟬鳴的聒噪:你們去吧,我…我還有點東西要做。他揚了揚手里卷了邊的本子和攥著的粉筆頭�;锇閭兒逍ζ饋�,有人說他真沒勁,有人說他跟老師一樣傻氣。笑聲和腳步漸遠。

    他緩緩地踱回了老棗樹下,那粗礪的樹皮觸手有些溫熱。他蹲下來,沒有選擇沙地,而是鄭重其事地翻開那本心愛的本子,找了一處空白。午后的陽光透過棗樹稀疏的葉片,在他瘦小的肩頭和攤開的紙頁上投下跳躍的光斑。他屏住呼吸,把那半支珍貴的白粉筆頭小心翼翼地在紙頁上滑動。粉筆劃過紙張發(fā)出的微弱的沙沙聲,在無人的樹下,清晰得如同驚雷。他在解一道剛從二哥舊課本上抄下的題,關于水缸和水管進水的應用題。他畫不好方方正正的水缸,只能想象自家的腌菜缸子。那幾個數(shù)字在他腦海和紙頁上跳動、組合、碰撞,嘗試著尋找某種注定般的平衡。他的眉頭時而緊蹙,小小的拳頭不知不覺攥緊,指甲嵌進掌心;時而因捕捉到一絲聯(lián)系而舒展,嘴角微不可察地牽動一下。蟬噪在耳畔拉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陽光的熱度透過破舊的衣衫貼在背上。草稿被他涂抹得一片混亂,數(shù)字與符號像戰(zhàn)場上廝殺的兵勇。但他沒有停,粉筆在白紙上劃出的細末掉落在褲子上也渾然不覺。當最終那個讓他反復演算多次、與心中隱隱約約的答案印證無誤的算式被顫顫巍巍寫下來時,一股從未體驗過的、極其微弱的暖流,突然從心窩深處涌起,沖刷掉所有躁動的蟬鳴與遠處隱約傳來的嬉鬧聲。他猛地抬頭,視線從那張沾染了汗?jié)n、草稿印子的破紙頁上,投向了塬上開闊的天空,陽光刺得他瞇起了眼。天空高遠澄澈,他剛才就在用這地上不起眼的粉筆,試圖觸摸到其中一絲永恒的、屬于星辰的精確和秩序。那個瞬間,他似乎比爬樹鉆洞的伙伴們,距離那道遙遠而巨大的天幕更近了一些。

    ***

    圖一凡如同一株扎根在石縫里的韌草,在那片以土黃色為基調的生活里,無聲卻異常頑強地向上生長著。他在鄉(xiāng)里小學的成績單,成了家中糊墻紙上最耀眼的存在,鮮紅的分數(shù)旁邊跟著一串第一名,漸漸積累起厚厚一摞。村里、鄉(xiāng)里的各種作文競賽、數(shù)學小奧賽,那張寫著圖一凡名字的獎狀幾乎從未缺席。這些由粗糙紙張印制、邊角偶爾還帶些印刷油污的獎狀,被趙巧芬和圖根生仔細地用圖強剩下的作業(yè)本糨糊糊裱平整,再一張挨一張地貼在堂屋那面被灶煙熏得有些灰暗的墻壁上,成了簡陋屋宇里最明亮的勛章墻。

    小學畢業(yè),圖一凡以鄉(xiāng)里第一名的成績毫無懸念地考入了縣一中。消息傳回,圖根生蹲在院角,沉默地磨了半晌鋤頭,那天傍晚多炒了兩個菜,菜色格外油亮。趙巧芬則連夜去集市上扯了一塊帶細碎藍花點的確良布,用她那雙布滿裂口和老繭卻異常靈巧的手,把在縣城里才能穿、代表學生身份的藍布運動服重新裁剪合身。當圖一凡穿上那身漿洗得挺括、洗得微微泛白的新運動服走進縣城中學的大門時,他依然瘦小,依然沉默,像一滴水融入陌生的河流。但他的名字,卻以火箭般的速度,刻印在了縣城一中的成績榜榜首。

    學習,尤其是數(shù)學和物理,對圖一凡而言,似乎不僅僅是任務,更像是一種隱秘的、不可抗拒的召喚。當他沉浸在一道物理題目復雜軌跡的演算中,或者沉浸于化學方程式背后物質世界精妙的平衡時,時間的流速仿佛會發(fā)生改變。窗外的嬉鬧,教室里的低語,都變成遙遠模糊的背景噪音。筆尖在草稿紙上摩擦出的沙沙聲,公式與數(shù)字在腦海中的排列組合,構筑起一個旁人難以進入的、極其穩(wěn)定而清晰的小宇宙。解開難題那一瞬間驟然豁亮的感受,如同在混沌中劈開一道微光,帶給他一種無法言說、甚至帶些顫栗的滿足。這種獨特的沉浸與滿足,支撐著他以異乎尋常的專注力,在這條需要極大耐性的知識之路上奔跑。他依舊安靜,穿著永遠洗得干干凈凈卻明顯不合身或打補丁的衣服,像一個無聲的影子貼著墻根走過喧鬧的走廊。他幾乎沒有什么朋友,課間休息也極少去操場瘋跑,常常只是安靜地看著窗外那棵枝條遒勁的老槐樹,或是在座位上飛快地翻看著借來的習題集。他那份持久的沉默和專注,為他贏得了老師們的青睞,也為他在縣城那所重點初中里,在縣城同齡人復雜的目光中披上了一層略帶疏離感的鎧甲。只有每次張貼榜前那些紅底黑字、清晰印著他名字的榜首位置,短暫地刺破這層沉默,宣告著這滴不起眼的水珠里蘊藏的巨大能量。

    三載寒窗仿佛只是轉瞬,一個更廣闊的天地終于向圖一凡敞開了懷抱。他以全校理科第三、全縣前五十的排名,考入了陽泉市最好的高中——陽泉一中實驗班。這一次,圖家院墻上的紅榜,是縣教育局的干部親自送來的。鞭炮在村里炸響,濺落的紅色紙屑如同跳躍的喜悅鋪滿了老屋前的雪地。圖根生特意進城賣掉了開春后唯一一頭膘情不錯的豬,給圖一凡置辦了一身縣城里學生常穿的真價實的、簇新筆挺的深藍色校服,還有一個裝教材用的、散發(fā)著好聞皮革氣味的雙肩書包。圖一凡穿著那身嶄新的、料子挺括的衣服,背著新書包,站在通往遠方縣城的長途汽車站牌下。他仰頭望著那輛周身沾滿黃塵、擋風玻璃上污跡斑斑的長途客車,車頂綁著高過頭頂?shù)闹窈t筐和麻布袋。車里塞滿了人和各樣家什,氣味混雜。趙巧芬把用塑料布裹了好幾層、裝了厚厚一疊零錢的小布包塞進他內襯口袋,一遍遍按了按,又把他嶄新的、顏色有些鮮艷的拉鏈校服領口仔細地翻平整。布包里有趙巧芬用裁衣畫的白色粉筆寫著的一串電話號碼——那是圖強在縣城做短工的小房東店鋪號碼。

    到了地方就打電話回家!報個平安!趙巧芬的囑咐被淹沒在汽車引擎驟然發(fā)動的巨大轟鳴聲里。圖一凡被后面涌上的人推擠著上了車,踉蹌中抓住旁邊油膩的座椅靠背才站穩(wěn)。他擠進過道里人腿與行李組成的森林,找到一個靠近車尾逼仄角落勉強容身的縫隙,回身努力透過沾滿油污和灰塵的后車窗望去。父母的身影在車下飛快縮小、晃動,最終隨著車輪卷起的滾滾黃塵而徹底模糊不見。

    ***

    陽泉一中矗立在城市相對安靜的西區(qū),嶄新的紅色教學樓氣派非凡,明亮的玻璃幕墻在陽光下反射出晃眼的光。校園內綠草如茵,塑膠跑道圍著寬闊的操場延伸出去,整潔明亮的學生公寓配有專門的管理員。實驗班更是優(yōu)中選優(yōu),配備最強的師資力量。開學第一天,圖一凡坐在窗明幾凈的教室里,看著講臺上神采飛揚、語速極快的數(shù)學老師,以及周圍那些穿著名牌運動鞋、討論著他從未聽說過的籃球明星或流行音樂的城市同學,一種強烈的沖擊和眩暈感攫住了他。在這所匯聚了全市最頂尖學子的地方,他入學時的輝煌名次,被稀釋得近乎微不足道。

    最初的豪情在第一次月考的打擊下迅速消褪。他不再是焦點,只是實驗班里極其普通的一員。更讓他無措的是學習的巨大落差。市里高中的知識密度與思維深度,遠超他縣城初中的訓練強度。課堂信息高速而洶涌地撲面而來,仿佛密集的冰雹狠狠砸在他頭頂。他必須付出超出過去數(shù)倍的時間在自習室奮戰(zhàn)到熄燈鈴響才能勉強消化。然而每次測試或測驗,總會有一個名字像一面旗幟,在榜單的最前端迎風招展——周曉白。那個剪著清爽短發(fā)、坐在第一排靠近講臺位置的女孩,眼神總是銳利地追隨著老師,有時甚至在老師講完一個步驟前就已經在練習本上寫下了完整答案。課間,圖一凡常能聽到她與周圍同學語速飛快地討論著他完全聽不懂的數(shù)學方法或競賽名詞。周曉白偶爾轉頭,目光掃過圖一凡這邊時,那平靜眼神中包含著的疏離與近乎俯視的高度感,像一道無形的鞭子抽打在少年身上。

    更難以適應的是那種難以言明的氛圍。一種無形又強大的自信感幾乎寫在每一個實驗班學生的舉手投足間。課間他們討論著這個暑假國外游學的趣聞、某個新上市的電子產品、哪部新上映的電影如何,談論中夾雜著令圖一凡既感隔膜又隱隱自卑的輕松與優(yōu)越。而他,除了那支需要反復削才能寫出流暢字跡的廉價鋼筆,除了反復翻看那本邊緣已經磨損卷起的《高中物理競賽指導》,除了每次在食堂打飯時精確計算著那一疊越來越薄的菜票,他與周圍亮麗的環(huán)境有種深入骨髓的格格不入。他不再是老家那片熟悉土壤里的佼佼者,而是這所城市精英高中里一只笨拙、土氣、沉默的丑小鴨,沉浮在被知識洪流和社交隔閡同時構筑的陌生海洋中,失去了方向。這份巨大的心理落差,像無形的鉛墜子,沉重地拖拽著他前行的腳步。

    ***

    巨大的失落感和與日俱增的迷惘,急需一個宣泄口。就在距離一中后門不到三百米的老槐巷子里,藏著一個叫極速風雷的黑網吧。那地方門窗總是用厚厚的暗色簾子擋著,門口貼滿了花花綠綠的電子游戲廣告海報。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圖一凡腳步游移間,像被一股無形的磁力吸引著,推開了那扇不起眼的破舊玻璃門。

    渾濁的空氣撲面而來,混合著廉價香煙、汗液、泡面湯和灰塵的味道。光線陰暗,只靠十幾臺笨重CRT顯示器幽藍的光芒提供基礎照明�;璋档目臻g里此起彼伏敲擊鍵盤和鼠標的噼啪聲、游戲音效的爆裂聲、以及青少年們激動的呼喊與粗口構成了一個完全異樣的世界�?諝庵袘腋≈庋劭梢姷臒焿m微粒,圖一凡皺著鼻子,在彌漫的濃重煙味和汗腥味中,找到角落一臺空位坐下。鄰座一個和他穿著同樣陽泉一中校服的男生,嘴里叼著煙卷,眼睛緊盯著屏幕上激烈交火的畫面,興奮得口水都快流出來:爆頭!漂亮!媽的,又干掉一個!

    圖一凡略顯笨拙地在電腦上申請了一個叫傳奇的游戲賬號。注冊界面復雜的選項和對裝備的形容讓他有些懵懂,只是依樣畫葫蘆地操作著。當那個像素粗糙的小人被他控制著在屏幕上跑動起來,闖入第一個地牢時,屏幕上驟然爆發(fā)出絢麗的火焰魔法效果和裝備散落的閃光特效。鄰座隊友粗啞的吶喊:殺!別慫!爆了!像一根點燃的引線。圖一凡的心臟猛地一緊,隨即又被一股巨大的、從未體驗過的刺激感攥住,在屏幕上那個虛幻的戰(zhàn)士第一次砍倒怪物、叮當作響撿起第一塊虛擬金幣的瞬間,現(xiàn)實世界中所有的焦慮、失落和格格不入,似乎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短暫地沖破了堤壩。屏幕上滾動的數(shù)字經驗條、金光閃閃的虛擬裝備,構成了一種簡單、直接、令人沉迷的強大反饋。

    他開始晚自習請假,自習室明亮的燈光讓他坐立不安,書本上的習題變得面目可憎。相反,那個空氣污濁、喧囂吵鬧、光線昏暗的極速風雷,卻像帶有魔力的巢穴。每一次戴上耳機隔絕外界聲音,屏幕上光怪陸離的像素畫面便成了他賴以呼吸的空氣。他在那個由數(shù)據(jù)構成的虛擬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等級飛速提升,虛擬的金幣在賬戶里翻著跟頭,甚至能買得起一些小販玩家兜售的、在現(xiàn)實里他從未想過能觸摸的極品武器。游戲世界里,不再有刺眼的名列前茅者周曉白,只有稱兄道弟的兄弟會幫派成員。網絡游戲粗暴而即時地兌現(xiàn)著努力的承諾,打怪就有經驗值,戰(zhàn)斗就能爆出獎勵——這種規(guī)則簡單得令人心安,填補了現(xiàn)實中日益潰散的空虛。那種虛擬世界里變強的幻覺和網吧小團體里廉價的熱絡,像強力麻藥,暫時麻痹了他日益深刻的自我厭棄。

    期中考試成績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圖一凡臉上。理科綜合成績創(chuàng)下入學以來最低點,班級排名更是直落谷底,與入學時的風光判若云泥。實驗班班主任在辦公室將他狠狠訓斥了一頓,冰冷的鏡片后是掩飾不住的失望:圖一凡!你進班的成績是頂好的!現(xiàn)在成了什么樣再這樣下去,你連普通的A班都不一定能待住!你對得起誰!

    這話像燒紅的針,扎得他臉上火辣辣地疼。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死死掐進掌心。走出辦公室冰冷狹長的走廊時,午后的陽光異常刺眼。那張貼著白底黑字成績單的公告墻前,最頂端的位置依然醒目地寫著那個熟悉的名字——周曉白,后面跟著一串近乎完美的分數(shù)。那名字在陽光下,像淬了火的尖刺,帶著灼人的、鋒利的光芒,直插進他眼睛深處最脆弱的角落,讓他感到一陣強烈的暈眩和窒息。他低著頭,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了教學樓。

    他把自己更深地埋進網吧油膩的座位里,耳機里的廝殺聲開得更大。屏幕的光映著他有些發(fā)灰的年輕臉龐,眼中布滿熬夜的血絲。虛擬世界的刀光劍影和隊友頻道里夸張的叫好能暫時填滿耳朵和眼睛,卻捂不住心底那個越來越大的黑洞�,F(xiàn)實的鞭子抽得太狠,他把自己更深地埋進虛幻的泥土里。

    直到那個周末的清晨。前一天他通宵鏖戰(zhàn),天蒙蒙亮才拖著灌了鉛一樣疲憊不堪的身體,像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摸回到清冷的學生宿舍樓下。校門還沒開,他只能縮在門崗旁邊那堵帶著涼意的磚墻根下,蜷著身體,頭埋進臂彎里打盹,腦子嗡嗡作響,混沌一片。

    晨光熹微中,一個風塵仆仆、佝僂的身影出現(xiàn)在空寂的校門口。那人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肩頭磨得起了毛球的藍色勞動布外套,腋下緊緊夾著一個用褪色的藍格子布包著的包裹。一雙沾滿干涸黃泥的解放鞋在清晨冰涼的水泥地上局促地蹭著。寒風掠過枯枝的聲音和他刻意壓低、近乎卑微的詢問校門的沙啞聲音夾雜在一起:

    老師傅,開開門,我找一下娃…圖一凡,高一九班的……

    圖一凡猛地驚醒,像被電擊一般彈起來。那聲音是如此的熟悉!是爹圖根生他怎么來了!

    圖一凡從冰冷的墻根下站起,幾乎是沖到緊鎖的柵欄鐵門前。爸!

    圖根生顯然被這突然從角落冒出來的聲音嚇到了,猛地轉過身�;杳傻奶旃庀�,父子倆隔著一扇冰冷的鐵柵欄門對視。

    父親的臉比圖一凡記憶中蒼老了許多。兩頰深陷進去,皺紋如刀刻般深邃,額頭上風霜留下的痕跡更深了。尤其刺目的是他眼窩下那兩團厚重的青黑色陰影,布滿了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無法掩飾的疲憊和一種圖一凡從未見過的憔悴。他嘴唇干裂起了白皮,頭發(fā)凌亂地沾著草屑和灰塵,身上的衣服在寒冷的清晨顯得分外單薄。

    一凡圖根生聲音嘶啞,透著一夜未眠的干澀,你咋在這外頭這么冷的天……

    星光下的計算題(續(xù))

    圖一凡只覺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臉上,耳朵里嗡嗡作響,幾乎站立不穩(wěn)。爸……他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紙堵住,只能發(fā)出含糊的音節(jié)。他慌亂地看向傳達室玻璃窗后的值更大爺。大爺皺著眉頭,嘟囔了一句不像話的學生仔,但還是掏出了巨大的鑰匙串,嘩啦一響,打開了沉重的鐵柵門。

    圖根生幾乎是踉蹌著跨進門內。離得近了,圖一凡才看清父親整個人的樣子比隔著門欄時更令人揪心。一夜火車硬座加八十里寒風的跋涉,刻在他的臉上,是一種透支了所有體力的灰敗。眼角堆積著黃色的眼屎,胡茬在下巴和臉頰上雜亂地滋長著,帶著冬日寒氣染上的霜花味兒。圖根生先是下意識地、幾乎是驚慌失措地上下打量兒子:穿這點冷不冷臉咋這么白那關切粗糙但真摯。

    隨即,他的目光落在圖一凡臉上那副被網吧泡出的濃重黑眼圈上,眼神驟然深了,一種沉甸甸的、混合著巨大疑問、巨大疲憊和不敢置信的復雜情緒瞬間填滿了他的眼底,像暴風雨前低垂的陰云。

    圖根生的嘴唇哆嗦了幾下,似有無窮的問題要沖口而出,最終還是被一種巨大的、疲憊的克制壓了回去。他沉默地把腋下那個捂得溫熱的藍色格子布包裹塞到圖一凡懷里,仿佛那是個沉重的負擔。

    拿著!父親的聲音嘶啞得厲害,你娘烙了幾個新煎餅,叫我趕緊給你送來……怕你在城里頭,吃不好……父親的手粗糙冰涼,碰到圖一凡的手背,帶著長途跋涉的風霜和一夜未眠的寒意。

    圖一凡機械地接過來,包裹很沉。隔著幾層粗布,依然能感覺到溫熱,只是這溫熱不再帶來絲毫暖意,反而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心上。他手指微微顫抖著解開外面一層粗布疙瘩,一層藍花布被凍得發(fā)硬。掀開最后一層泛黃的舊報紙,終于露出里面四個疊得厚厚的煎餅。餅的邊緣有點干裂,但中間還是暄軟的,帶著剛離鏊子時特有的麥香。只是,最上面那張餅的邊緣,清晰地浸染著一大片不規(guī)則深褐色的痕跡,邊緣干涸發(fā)硬,浸透著紙張——那不是油漬,更不是煎餅本身的顏色。

    是汗。是父親的汗。背著沉重包裹翻山越嶺、迎著刺骨寒風一路疾行、深一腳淺一腳跋涉那無盡山路時,從他枯瘦身體里壓榨出的最后一點熱力凝聚成的汗水,滲進了最貼身的餅子里,被粗布包裹捂干,最終暈染成一片清晰的、帶著人體氣息和遙遠路途辛酸味道的深褐色地圖紋路。在那片深褐色的地圖上,隱約還能看見幾點更深的、幾不可辨的印漬,混合著路途上不經意蹭落的、來自遙遠家鄉(xiāng)的泥土微塵。

    一股混合著麥香、汗堿和泥土的、極其復雜的氣味直沖圖一凡的鼻腔。他看著那片浸透了父親心血的痕跡,又抬起頭看看父親那張因過度勞累而深陷、布滿風霜和塵土的臉頰——那臉頰上干裂的紋路里也嵌著細微的泥痕,額角沁著細細的汗珠,正被寒風迅速冷卻。他的喉嚨驟然被一股巨大而滾燙的酸澀堵得死死的,肺里的空氣被瞬間抽空,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站立不住。他死死地捏著那幾張煎餅,指節(jié)用力到泛出慘白。

    傳達室大爺探頭看了一眼,沒好氣地催促:取了東西趕緊走!別在門口堵著!天冷!

    這聲音打破了凍結的瞬間。圖根生猛地打了個激靈,似乎才意識到置身何地。他極其局促地搓了搓凍得通紅的雙手,那動作里帶著慣有的木訥和一絲難以掩飾的、對這個明亮而規(guī)則整齊之所的敬畏。他看著圖一凡身上那套嶄新的、但領口已被衣架撐得微微變形的藍白色校服,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好幾下,最終只能擠出幾個更嘶啞的字,像用盡了最后一點力氣:

    別……別心疼吃。城里不比家里,貴……餓了就吃,別省著。他的目光快速掠過兒子發(fā)灰的臉色和黑眼圈,最終停留在那幾塊煎餅上被自己汗水洇出的地圖紋上,眼神黯了黯,聲音更低下去,爹……回去了。你在里頭……好好的。說完,他竟不再看兒子,逃也似的轉過身,那佝僂的背影幾乎是倉皇地擠出了剛剛打開不久的鐵柵門,瞬間就融入了街道對面剛剛蘇醒、帶著寒氣開始流淌的車流人流里,像個融入水中的泥點,很快消失不見,只留下幾聲遙遠的、被城市喧囂輕易蓋過的咳嗽。

    圖一凡僵立在冰冷的校門口,晨曦初露,把他手里捧著的煎餅包裹染上一層薄薄的、沒有溫度的慘白。他低頭,死死盯著那塊深褐色的汗痕,指尖清晰地感受到粗糲的餅子和洇透紙張的汗?jié)n帶來的獨特觸感。父親身上那淡淡的汗味、風塵味、煙味兒,還有那沉重的疲憊感,仿佛透過煎餅,正絲絲縷縷地鉆進他的鼻腔,鉆進他的肺腑,沉重地墜著他的心臟。

    爹回去了……你在里頭……好好的。

    這句話裹挾著昨夜寒風里的八十里山路,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鋼針,猛地刺穿了他用來包裹虛弱、迷失和逃避的最后那層麻木而堅硬的殼。

    他幾乎是機械地抱著那個滾燙的包裹,挪回了冷清的宿舍。室友還在酣睡。他爬上自己的上鋪,拉上簾子,將自己隔絕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里。終于,在無人處,在煎餅那帶著泥土、汗水微咸和純粹麥香氣息的包裹中,遲來的巨大酸楚如決堤的洪水般徹底淹沒了他。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抖動,壓抑的嗚咽像受傷幼獸般在喉嚨深處滾動,滾燙的淚珠大顆大顆砸在泛黃的報紙上,濺開深色的水漬,與父親留下的汗?jié)n地圖無聲地交融在一起。他將臉深埋進包裹,仿佛想汲取那里面殘存的、來自遙遠家鄉(xiāng)黃土的微溫。

    ***

    那塊被汗水浸透的煎餅仿佛一道燃燒的咒符,燒盡了所有逃避的借口和圖安心的幻象。圖一凡沒有將它吃掉。他小心翼翼地把它重新包好,放進了那個散發(fā)著皮革味的新書包最里層夾袋。每當他被新的難題困擾,被無盡的疲憊裹挾,或在深夜自習室獨處偶爾萌生動搖的念頭時,那個在書包里緊貼背部的硬質存在,就像一個無聲的烙印,清晰地喚醒那寒風中單薄佝僂的背影,那片深褐色無聲的地圖。

    他給栓子寫了信,沒有解釋,只說以后不能再并肩作戰(zhàn)了,托栓子把他那點少得可憐的游戲資產隨便處理掉。然后,他將所有能下載的、能借到的習題集,那本邊緣已經磨損得如同卷邊的舊書《高中物理競賽指導》,以及所有的課本筆記,堆成一座沉默的小山。他不再試圖一次性理解整個飛速旋轉的知識星球,而是像當年在老棗樹下演算水缸應用題時那樣,回到起點——從最基礎的課本定義一字一句摳起。

    課間不再對著窗外發(fā)呆,他厚著臉皮抱著基礎的問題去問老師。最初,他總在物理老師辦公室外逡巡很久,才鼓足勇氣敲門進去。年輕的物理助教孫老師剛從師范大學畢業(yè),看著這個幾乎墊底的實驗班學生問出一些有些基礎甚至帶點傻氣的問題時,眼神里最初有絲不易察覺的驚詫。但圖一凡的眼神里沒有過去那種麻木或躲避,只有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急切和澄澈的渴望。孫老師扶了扶眼鏡:這題啊嗯……理解有點偏差,得從受力分析講起……他拿起筆在演算紙上畫起圖來。

    晚自習的燈光亮起又熄滅,他是最后幾個離開教室的人。周末,喧鬧的老槐巷變得遙遠,極速風雷那扇油膩的門像一張被遺忘的舊照片,模糊在記憶深處。他成了圖書館閱覽室的常駐風景線,固定在靠窗角落里那張磨損了棱角的桌子旁。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灑進來,在他攤開的書頁和演草紙上移動,將他清瘦專注的側影勾勒在窗上。演算本消耗的速度驚人,寫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紙一頁頁翻過,像無聲的計時器。

    同桌梁博推推他:哎,老圖,晚上打球去不放松下腦子!圖一凡從一堆演算符號中抬起頭,眼神里帶著一絲被打斷的茫然,隨即迅速聚焦,露出一個有些歉意的淺笑:不了,這道動量守恒的題快有思路了,一斷怕接不上。梁博聳聳肩,也不強求,背上籃球包走了。教室里只剩下他筆下沙沙的聲響,愈發(fā)清晰。

    偶然抬頭,會看到那個總在最前方的身影——周曉白。她和幾個同樣優(yōu)秀的同學在教室前排圍成一圈討論著什么,語速很快,手勢有力。陽光落在她清爽的短發(fā)上,眼神銳利得如同出鞘的劍。圖一凡平靜地收回目光,不再有之前那種被刺傷的灼痛,也不再逃避,只覺得那是一種需要持續(xù)奔跑才能望其項背的高度。他低下頭,更加專注于眼前那道復雜的電磁復合場問題,筆尖在紙上飛馳。

    ***

    深秋的清晨,空氣清冷刺骨,細密如牛毛的雨絲在風中斜織著。物理奧賽的考場設在市教研中心的大樓里,樓道里擠滿了來自全市各個重點高中的精英學生,嘈雜低語混合著淡淡的緊張氣息飄散。

    圖一凡找到了自己的考場教室號,在貼于門口的名單上簽字確認時,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一個熟悉的名字。他下意識地轉頭——周曉白正站在幾步之外,也在簽名。她的側臉在樓道慘白的燈光下顯得輪廓清晰,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專注。

    他似乎感覺到注視,抬眼望過來。兩人的目光在清晨冷冽潮濕的空氣里短暫相接。

    圖一凡的心下意識地縮緊了一瞬。但預想中的那種自卑和刺痛并未出現(xiàn)。他愣了一下,隨即仿佛被一種平靜的力量驅散了那份緊張,朝著那個方向,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沒有笑意,眼神里也沒有試圖表達什么的刻意,只是一個極其簡單的示意——一種在同一個戰(zhàn)場、為征服同一個艱險目標而出發(fā)的同行者的確認。

    周曉白的目光在他臉上停頓了一瞬,鏡片后的眼睛閃過一絲極快的、類似審視卻又帶著一絲新奇的波動。她也沒有笑,極其輕微地頷首,動作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隨即迅速垂下眼簾,重新看向簽名表格,仿佛剛才只是被風吹動了發(fā)梢。

    考場內空氣凝滯,只聽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窗外雨絲敲打玻璃的細碎聲響。試卷上的題目刁鉆晦澀,陷阱藏于深水。圖一凡屏住呼吸,強迫自己沉入解題的狀態(tài)。在最后一個大題那個幾乎令人絕望的磁場與運動疊加的復雜模型前,他卡住了。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汗水浸濕了手心,后背上那個無聲的包裹烙印似乎隱隱作痛。但就在近乎窒息的瞬間,他想起了在圖書館角落日復一日對著基礎理論硬啃的枯燥,想起了物理孫老師在那張演算紙上畫的簡潔受力分析圖——那圖的核心思想,穿透所有復雜的偽裝,直指最本質的物理規(guī)律。一種近乎賭博的決絕抓住他,他不再糾纏于題目表面的繁復,猛然掉轉思路,從最基礎的牛頓定律和洛倫茲力公式出發(fā)重新構架……筆尖的滯澀感在幾秒后驟然消失,思路如同決堤之水奔涌而出!鈴響前的最后一刻,他終于完成了那道題的演算步驟,字跡因倉促而微微潦草。

    一周后,成績榜張貼在陽泉一中教學樓最顯眼的位置。圖一凡的名字擠進了紅色的獲獎名單末尾——市三等獎,一個含金量不高卻足以證明某種改變的位置。他的指尖觸碰冰涼的玻璃櫥窗,目光落在那熟悉而陌生的三個字上,內心沒有狂喜,反而是一種巨大的、塵埃落定的釋然,如同負重爬坡許久的人,終于在巖壁的凸起上第一次留下屬于自己攀登的腳印。

    ***

    高三的天空是壓抑而低垂的鉛灰。墻上的倒計時數(shù)字如同不斷下墜的鐵砧,敲擊著每個人的神經。圖一凡徹底將自己熔進了那臺巨大的復習引擎。宿舍是夜里十一點后才會亮起的燈,教室里總有那個最早出現(xiàn)的身影在熹微晨光里背單詞和公式。課桌上,書堆層層疊疊,幾乎擋住視線,只有他那顆深埋下去的頭顱,像一枚投入題海的鉆頭,帶著一種幾乎不顧一切的專注。

    一模成績公布那天,教室里的氣氛幾乎凝滯。所有人都屏息等待著那張決定命運走向的白紙。圖一凡站在人群外圍,心臟撞擊著肋骨,手心全是冷汗。班主任的聲音從前排傳開:……圖一凡,總分……648,班級排名,12。

    周圍瞬間爆發(fā)出嗡鳴的議論聲。

    天��!他不是……

    上次期中還在后十名吧

    開竅了!

    圖一凡在那些混雜著驚異、難以置信甚至隱約羨慕的目光中,緩慢地穿過狹長而略顯擁擠的過道,走到講臺邊。手指有些顫抖地接過那張寫著自己名字和排名的成績條。那張小小的紙條,此刻在手里竟沉甸甸的,帶著紙張的重量和某種炙熱的份量。他沒有看向任何人,只是目光銳利地掃過那排得分明細——物理,138。一道幾乎無法被攻克的高分壁壘,被硬生生鑿開了一個口子。他的視線最終落回到那個排名數(shù)字上:12。這個數(shù)字在實驗班,意味著已經觸摸到了通往頂尖大學行列的門檻邊緣。手指的顫抖奇異地平息下來,一種冰與火交纏的澎湃情緒在胸腔里無聲地涌動。他用力攥緊了那張薄紙,感受著它在掌心被體溫熨燙出的硬度。

    行啊你!放學鈴聲剛響,梁博的胳膊重重地箍過來摟住他的肩膀,聲音炸響在耳邊,帶著由衷的、夸張的興奮,深藏不露啊兄弟!十二名!我靠!請客請客!他嬉笑著用力勒緊胳膊。

    放手!一道清冽得如同冰棱斷裂的聲音插了進來。周曉白不知何時已背著收拾好的書包站在兩人旁邊,細長的眉毛微微蹙起,目光掃過梁博過于興奮的臉和圖一凡有些窘迫的表情,沒有太多表情:擋路了。

    梁博一愣,下意識訕訕地松開胳膊。

    圖一凡抬起頭。周曉白那雙過于沉靜銳利的眼睛正看著他。這目光不再像初時的審視,也并非俯視。她朝他點了一下頭,比上次在考場外清晰得多,眼神里似乎有一抹極其稀淡的、如同日光掠過堅冰邊緣的微瀾掠過,隨即便移開視線,徑直從兩人讓開的空隙間走了過去。背影在喧鬧放學的人潮中顯得格外挺直、迅捷。

    梁博摸了摸鼻子,嘀咕一句:還是那么冷……圖一凡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那個在人群中筆挺前行的身影,再低頭看看自己手中那張寫著12的紙條,一種前所未有的篤定感,如同地脈深處涌動的暖流,無聲地注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

    六月的盛夏灼燒著整個北方,空氣中蒸騰著柏油路融化的焦糊味和一種近乎粘稠的期待。陽泉一中那棟高大的紅色教學樓上懸掛的巨幅高考加油標語,在灼目的日光下褪了色。圖一凡背著那個塞滿了復習提綱和文具的沉重書包,走過熟悉的林蔭道,最后一次踏進這間承載了太多痛苦蛻變和無聲奮爭的教室。窗外的蟬鳴聲嘶力竭,像一個喧鬧的送別者。

    考前最后一周是自主復習。大部分學生心浮氣躁。周曉白的座位卻幾乎空了。班主任私下透露,她和另外幾個頂尖選手,被特批提前送往省城的高考特訓營,那里有更強的師資和針對性更強的押題訓練。班里立刻彌漫開一陣低微的躁動。圖一凡坐在角落里,翻閱著《考綱考點最后梳理》。他看著自己手背上清晰可見的骨節(jié)和微微泛青的血管,心里沒有太大的波瀾。去或者不去,那已經是另一個軌道上的事物了。他能握住的,只有眼前這張自己用汗水浸透的、基礎扎實的試卷雛形,和書包里那塊依舊沉默但給予他莫名力量的煎餅烙印。他的戰(zhàn)場,就在這里,就在這些已經被他無數(shù)次翻閱摩挲的書本和筆記里。

    高考結束那天下午,暴雨如同壓抑許久的閘門突然被打開,傾盆而下。雨水砸在水泥地上,濺起一片渾濁的水霧。圖一凡撐著傘,在校外洶涌散場的考生人潮里艱難前行,雨水灌進了運動鞋里。他抬眼望向前方模糊的雨幕。在隔著密集晃動傘檐和奔流雨水的馬路對面,周曉白獨自一人站在路旁一棵高大的懸鈴木下躲雨,沒有打傘。雨線順著濃綠的樹葉間隙打在她瘦削的肩頭,她的臉大半隱在樹冠的陰影里,看不清表情。雨水沖垮了世界清晰的邊界,把她和洶涌散場的人群隔離開來,像一個孤懸的島嶼。

    圖一凡的腳步停頓了一下。隔著厚厚的雨簾,隔著喧囂的人聲,他看著那個沉靜如昔卻似乎第一次顯出某種孤寂感的剪影。最終,他沒有過去,只是遠遠地、深深看了一眼那個被雨水沖刷得模糊、顯得異常安靜的島嶼,然后收回目光,繼續(xù)在擁擠濕滑的人群中,頂著自己的傘,一步一步走向被厚重鉛云和瓢潑雨水籠罩著的、命運未卜的方向。積水的地面倒映著灰暗的天光和他的影子,隨著步伐破碎又重聚。

    ***

    圖家那個小小的磚房院落,在等待通知書到來的那個八月,被一種極度的平靜和一種壓抑的焦慮反復涂抹。圖一凡在估分后心里已有底,幫家里收玉米、翻曬麥子,沉默地將所有力氣揮灑在日頭下的田間地頭。汗水浸透了他洗得發(fā)白的藍色汗衫,在麥場揚起的金黃塵埃里,他重復著機械的勞作,等待著一個早已在心中確認、卻只有那張紙才能真正落定的宣告。

    清晨的郵遞員自行車鈴音在安靜的山村里分外清脆。當那個印著鮮紅985字樣、蓋有某著名理工大學校徽和錄取通知書燙金大字的牛皮紙大信封遞到圖一凡手上時,圖根生還握著簸箕在揚場。金黃的麥粒像細碎跳躍的黃金雨,在晨光里閃閃發(fā)光。

    圖根生看著兒子捧著那個信封,看著他緊繃的指節(jié)和微微顫抖的手指,又看著他緩慢地、近乎儀式般拆開封口,抽出里面那張簇新硬挺、散發(fā)出油墨獨特香氣的通知書。當圖一凡三個清晰的印刷體名字和他無比熟悉的物理系(基地班)幾個字撞入視線的一剎那,圖根生手里的簸箕哐當一聲掉在曬得滾燙的麥場上,半簸箕金黃的麥粒潑灑出來,瞬間被飛揚的塵土模糊了耀眼的金光。

    這個一輩子習慣了沉默、習慣了弓腰背向黃土的男人,那張被風霜刻滿溝壑的臉上,皺紋陡然劇烈地顫抖起來,每一道深紋都在抽動,最終定格成一種極其復雜的神情——像是被從天而降的巨大鈍器砸中,又像是被滾燙的熔巖燒穿。所有的酸楚、所有的重壓、所有那些在漫長貧瘠歲月里無聲咽下的委屈和期盼,在這一刻匯聚、發(fā)酵,最終突破了所有表情的控制。兩行渾濁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決堤般沖出那雙干澀、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沖過臉上混著泥土和麥殼碎屑的污跡,沿著深刻的法令紋,滾珠般沉重地砸落在地面上滾燙的麥粒中間,瞬間被吸干,只留下一個深色的小點。

    圖根生沒有發(fā)出任何嗚咽或嚎啕,喉嚨里只發(fā)出模糊不清、像是在打嗝又像是在拼命壓抑什么的粗重聲音。他只是呆立在傾倒的簸箕和潑灑的麥粒中間,像個失去關節(jié)的木偶,任淚水沖刷著臉龐。

    遠處的土梁子被初升的陽光染成金紅色。圖一凡死死攥著那張仿佛重逾千斤的通知書,指尖幾乎要將硬質的紙張戳破。他看著在金黃麥粒背景中無聲流淚的父親,看著那被淚水沖刷得無法言喻的臉龐——那些淚水似乎在灼燒他的掌心。通知書上精致的油墨花紋、燙金字體,與眼前塵土汗水淚水交織的畫面,構成了一個極具沖擊性的瞬間。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頭梗塞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一股同樣滾燙的洪流在胸腔內橫沖直撞。

    趙巧芬拿著柴火從灶房沖出來時,被這凝固般的場景驚住了。她看著呆立的兒子,又看著淚流滿面、腳邊散落著簸箕和金黃麥粒的丈夫,瞬間明白了什么。這個同樣堅韌沉默的女人,眼眶瞬間就紅了。她丟下柴火,疾步走過去,沒有說什么,只是伸手用力按在了圖一凡緊握通知書的手上,另一只手搭在了丈夫劇烈起伏的肩背上。那粗糙的、同樣帶著無數(shù)皴裂和柴草氣味的手掌,帶著一種滾燙的力量。一家三口在金色的晨光與麥塵里形成一個奇怪的擁抱,父親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浸潤在兒子嶄新的通知書上。

    陽光灑在圖根生被淚水反復沖刷、顯出濕亮輪廓的臉上,也落在那張承載著一個農家?guī)状吮拔⒀鐾�、從此將走向另一片未知星河的通知書上,模糊了油墨、汗水和淚水彼此的界限。院子里的那只土狗似乎也感受到氛圍的變化,停止了吠叫,歪頭看著這陽光下無聲的雕像。

    夏蟬在院墻外的老榆樹上陡然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的長鳴,為這凝固的金黃圖景,添上了唯一響亮的、來自遠方的背景音。

    星火與塵壤之間(續(xù))

    理工大學物理學院那棟被爬山虎覆蓋了大半的灰色老樓,安靜地矗立在北方深秋澄澈的陽光里。巨大的懸鈴木樹葉從赭紅到明黃再到干枯的褐,層層疊疊飄落,鋪滿樓前狹長的石板路。走廊里空氣是恒定的微涼,帶著灰塵、陳舊木器和油墨紙張混合的獨特氣味。腳步在空曠的走廊激起輕微的回音,每一個從某扇緊閉的研究室木門里走出來的學生,臉上都帶著一種相似的特質——近乎刻板的專注,或者被某個難題折磨得眉頭緊鎖的倦色。

    圖一凡夾著自己的物理教材和筆記,沿著這條被安靜空氣浸泡的走廊走向導師的辦公室。嶄新的《電磁學理論》、《數(shù)學物理方法》封面反射著窗外過于亮眼的陽光。他穿著的還是高中那套洗得泛白的運動服,款式顯然已經過時,只是漿洗得格外整潔。

    敲開厚重的木門,室內陳設簡單到近乎肅穆。巨大的書桌堆滿了各種大部頭專業(yè)書籍和打印出的論文,幾乎看不見桌面原本的漆色。一個體型微胖、頭發(fā)灰白稀疏的老教授從堆積如山的文件后探出身來,眼鏡滑到了鼻尖上。

    圖一凡導師的聲音很溫和,沒什么架子,進來坐。他費力地推開椅子,示意圖一凡坐下,自己則踱到窗邊的小茶幾旁,擰開一個掉了不少搪瓷的白瓷缸蓋,里面裊裊地冒著茶氣。

    圖一凡下意識地在木質椅子上挺直了背脊,雙手放在膝蓋上。初次見面的生澀和對面前這位學術權威的天然敬畏,讓他感到一絲緊繃。

    基地班的學習強度非常大,從純理論到實驗操作的跨度不小。導師重新坐回他那把顯然被磨得很舒適的舊皮椅里,隔著厚厚的鏡片審視著圖一凡,目光平和卻帶著一種能穿透表象的重量,你高考的物理卷子我看過,基礎概念極其扎實,解題思維……有一種不合常規(guī)的清晰,不像是純粹的應試訓練能出來的。特別是那幾道‘坑’題,你鉆的漏洞很特別。導師嘴角似乎向上牽了一下,又很快恢復,基礎扎實是福氣,但大學理論物理的深度和強度,尤其我們基地班的目標,是要把你們向一線理論前沿推的。那和高考是兩個世界。他拿起桌上一個黃銅鎮(zhèn)紙,無意識地在掌心摩挲著。

    圖一凡只覺喉嚨發(fā)干,空氣里有舊書紙張和劣質茶葉混合的味道。他努力地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

    第一年尤其關鍵。導師推了下眼鏡,理論物理,尤其現(xiàn)代物理分支,非常抽象。你過去熟悉的直觀世界會瓦解,很多觀念會被顛覆。會有一段很難熬的‘破殼期’,像重新學走路。他放下鎮(zhèn)紙,雙手交叉放在腹前,有人可能一直走不過去,就停在原地�;蛘弑槐砻娴臄�(shù)學迷宮繞暈了方向。他頓了頓,看著圖一凡,我知道你能吃苦,但記住,理解比死記硬背重要一千倍,要敢于去‘想’,真正地思考那些概念背后的意義。哪怕一開始那些意義在你看來荒謬絕倫。

    那番話像一顆帶有刻度的標尺,沉沉地壓在了圖一凡的心上。破殼期、抽象、瓦解、荒謬……這些詞匯縈繞在他走進巨大階梯教室上第一堂《量子力學引論》的路上。教室里嗡嗡的人聲在教授走上講臺的那一瞬陡然安靜。雪白的粉筆在黑板上劃過,留下冰冷的軌跡:Ψ,

    波函數(shù),不確定性原理……教授的聲音平靜得像在讀一篇與己無關的經文。教室里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的優(yōu)秀面孔上,也漸漸浮現(xiàn)出和圖一凡相似的茫然。世界不再是經典物理中那個可以直觀把握、確定無疑的堅實球體,它被描述為概率的云團,被看不見的場籠罩,建立在難以想象的高速運動和扭曲的時空結構之上�;逎臄�(shù)學符號堆積如山,層層嵌套,似乎僅僅是為了描述一個無法用日常語言訴說的存在。

    圖一凡宿舍里的燈光,熄得越來越晚。床頭和書桌上,堆滿了從圖書館借閱的各種量子理論、場論和微分幾何的參考書。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投入了一個巨大而黑暗的洞穴,那些在高中引以為傲的邏輯鏈條被砸得粉碎。每個夜晚,他仿佛都在用額頭撞擊著一堵無形卻堅不可摧的壁壘。舊臺燈昏黃的光暈下,草稿紙上堆滿了他無法理解、無法跨越的公式山巒。挫敗感如同一層厚厚的污垢,一點點侵蝕著他內心那個被高考成功短暫加固過的堡壘。

    他嘗試著像高中那樣,摳字眼,一遍遍咀嚼課本上的定義,但那種清晰感消失了。一個全新的、徹底陌生的維度在他面前打開,他卻被無形的門檻死死攔住。他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一種認知世界的根基被抽空的無依感。他甚至開始懷念起高考前那種目標明確、習題有解的純粹壓力�,F(xiàn)在的壓力是深淵型的,沒有邊界。曾經浸透汗水的煎餅所代表的沉重承諾,此刻在抽象理論和數(shù)學符號的巨大謎團面前,竟顯得像另一個世界的道具,無力感由此漫生。

    ***

    物理樓底層的公共機房,鍵盤敲擊聲晝夜不歇。在這個大多數(shù)同學還在熬夜推導公式的深夜,圖一凡盯著屏幕上論壇的頁面——一個校外的小型游戲交易平臺。他用的是臨時注冊的賬號,頭像也是默認的灰色小人。

    一條條買家信息閃爍著:

    收魔獸世界金幣,3000G起收,比例優(yōu)私聊!

    誠收+9武器,價格好說!

    代練法師滿級,包周包月可談!

    網吧里昏黃的光線、油膩鍵盤的觸感、虛擬角色升級時叮當作響的音效,仿佛隔著遙遠的時空潮水般涌來,帶著一種誘人的溫熱。只需要鼠標輕輕點擊幾個按鈕,他賬號里那個在高中最后瘋狂時期積攢起來、如今已經被遺忘的游戲角色就能換成一疊可以改善生活、填補內心空白的真實現(xiàn)金。指尖懸在鼠標滾輪上,微微發(fā)顫。機房日光燈管發(fā)出的低頻嗡鳴聲,像細微的電流在他太陽穴旁滋滋作響。空氣里有灰塵和機房散熱風扇帶出的、混合著無數(shù)人體氣息的渾濁味道。他看著周圍那些同樣熬夜的學生布滿血絲的雙眼和麻木專注的側臉,他們是在與抽象的物理世界搏斗,而自己,卻在考慮滑向另一個深淵的入口。

    手機在口袋里輕輕震動了一下,是父親圖根生發(fā)來的短信,很簡短:

    家里玉米收了,價錢還行。你娘說,天冷了要添衣服就從生活費里拿,別凍著。

    短信的內容平淡無奇,沒有任何催促或期盼的字眼�?赡菐讉字像帶著家鄉(xiāng)泥土的微溫,穿透屏幕,在凌晨冰冷污濁的機房空氣里,準確地擊中了他。添衣服……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過分干凈的單薄高中校服。屏幕光映著他有些發(fā)僵的臉。指尖離開鼠標滾輪,關掉了那個交易網站。

    他慢慢合上電腦,收拾書本。走出沉悶的機房大門,初冬深夜校園的空氣清冷凜冽,像冰水洗過肺腑。他抬起頭。城市厚重的光污染遮蔽了大部分星光,但總有幾顆最亮、最倔強的星子,刺破渾濁的塵埃,懸在極高遠的墨藍天幕上,冷冽地閃爍著微光。那些光芒并非來自故鄉(xiāng)熟悉的繁星,但同樣穿透了沉重的夜幕,投向大地。他忽然想起高中圖書館窗邊那張磨損的書桌,想起那些被演草紙堆滿的下午,想起在老槐巷網吧門口驚醒的那個寒冷清晨里,父親塞來的浸透汗水的煎餅——那份沉重并非負擔,而是與這片星辰深處亙古的沉默共振的、獨屬于他的密碼。

    他呼出一口白氣,在深夜的寂靜里異常清晰。冰冷的空氣涌入胸腔,將那團因為無力感和虛無感而生的、企圖吞噬他的灰色陰霾逼退了一些。他握緊了手里的書本,像握住一把在黑暗中重新找到準星的槍。

    ***

    破冰發(fā)生在一次習題課上。題目是關于量子隧穿效應的計算,教授在黑板上寫下方程后,下面一片安靜。這種題目的特點是有個清晰的套路,解起來雖然繁瑣但步驟明確。圖一凡埋頭在演算紙上寫滿復雜的表達式,努力套用著上課講過的模式。

    你們在解這道題時,感覺如何一個清冽熟悉的聲音打破沉寂。

    圖一凡抬起頭。是周曉白。不知何時,她站在了講臺邊緣,作為助教代表教授在組織討論。她微微偏著頭,細長的眉毛輕輕蹙起,眼神掃過臺下:它像一個按部就班拆解的樂高玩具,對嗎每一步都有現(xiàn)成的積木塊可以用她頓了頓,沒有等回答,目光掠過埋頭書寫的圖一凡,又移開,這題是用來練習技巧的。但真正的物理,不是堆積木。她的聲音在安靜的教室里有種奇特的穿透力,如果你真正理解了隧穿效應描述的微觀圖景——一個能量并非無限的粒子,穿越一個比它‘身高’(動能)還高的勢能‘山脈’的概率是多少——你看到這些方程里的每一項,會是山體的形狀,粒子的波動性質,會是穿透屏障的量子波波長……它們會動起來,而不是一堆僵死的符號。

    圖一凡手里的筆頓住了,墨跡在紙面上暈開一小點。周曉白沒有再看任何人,她的目光投向了窗外湛藍的、被冬日陽光清洗過的高遠天空,聲音清晰地傳遍教室:試著用你的‘眼睛’去看方程描述的世界,而不是僅僅用你的手去抄寫它的結構。那是它存在的唯一意義。思考本身,才是唯一的捷徑。抄寫和模仿,通向的是知識墳墓的起點。她的話簡潔、鋒利、毫不拖泥帶水,像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蒙在抽象數(shù)學外那層令人望而生畏的硬殼,露出了里面雖然依舊復雜難明但屬于真實世界的血肉脈搏。

    那次課后的圖書館,圖一凡沒有立刻演算物理題。他破天荒地找到一本物理思想史的通俗讀物。在那些關于波動與粒子的百年爭論、關于空間和時間本質的偉大猜想故事里,那些生冷符號背后的面孔、困惑與執(zhí)著逐漸清晰。他第一次試著在紙上推導一個公式前,先閉上眼睛,試圖去觀想那個方程試圖描繪的物理圖像——哪怕那圖像在他匱乏的想象中是極其模糊和怪誕的。當抽象的數(shù)學不再只是一場冰冷的規(guī)則游戲,而是承載著前輩科學家探索未知時滾燙的困惑、猜想甚至絕望時,那份陌生冰冷的重量似乎減輕了些許,其復雜結構也顯露出些許可以被理解和探尋的縫隙。

    一個深冬的傍晚,窗外大雪紛飛,圖書館的暖氣片發(fā)出沉悶的嗡鳴。圖一凡在推導一個描述晶體中電子狀態(tài)的薛定諤方程定態(tài)解。無數(shù)復雜的邊界條件將他死死困住,就像一塊冰冷的巨石堵在心口。他煩躁地放下筆,揉著發(fā)脹的太陽穴,抬頭望向窗外旋轉飛舞的白茫茫雪片。無數(shù)念頭在他疲憊而混亂的腦海里沖撞、旋轉、湮滅,毫無規(guī)律。某一瞬間,仿佛一道細微的、被風雪吹得幾乎斷裂的閃電劃過思維深處某個混沌的角落——一個極其大膽甚至顯得荒謬的念頭突兀地跳了出來:是否可以把電子在這個復雜勢阱中的狀態(tài)想象……想象成一團被強力束縛在高速旋轉的、巨大磁暴云中的不穩(wěn)定風暴

    他猛地搖頭,想把這無稽之談甩出去。然而,當他帶著這個荒誕的、不按常理出牌的風暴視角,重新去看待紙上那一堆冰冷的矩陣和微分算子時,那些原本死板、毫無生氣的數(shù)學表達式,其束縛的邊界和允許粒子能量存在的區(qū)域,竟在想象的光暈中產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形!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從未嘗試過的數(shù)學路徑的痕跡,在符號與符號的關聯(lián)中逐漸顯露……當他沿著這條非標準思路,最終推導出一個奇異但邏輯自洽的表達式解時,一種前所未有的、比解開高考壓軸題強烈百倍的豁亮感穿透了所有疲憊!不是因為找到了標準答案,而是他真正用自己的想,撬開了一道通往抽象世界的新門縫!雖然它微小、艱難,但那份穿透迷霧后收獲的理解碎片,其重量遠比一個正確公式更令人心醉神迷。那份來自自我探索的微小光亮,像嚴冬暗夜里一顆悄然自燃的、倔強的星火,足以溫暖他繼續(xù)走下去的全部勇氣。他拿起筆,在草稿紙邊緣空白處,工整地寫下了一個詞:風暴

    ***

    研究所的宿舍樓是八十年代的老建筑,布局像鴿舍,狹窄的單人間里塞下一張床、一張書桌和一個簡易書架就所剩無幾了。日光燈管發(fā)出恒定但缺乏溫度的白光。此時已是深夜,房間里一片狼藉�?繅Φ暮喴啄景宕采隙褲M了打印出來的論文、演算稿紙,有些被揉成了團散落在地。一個碩大的、印著XX理工字樣的行李蛇皮袋歪在墻角,拉鏈敞開,里面胡亂塞著書和衣服。書桌上散落著撕開的方便面調料袋、空礦泉水瓶和一疊厚厚的打印文件——頂端印著刺眼的四個字:拒絕通知。

    圖一凡頭發(fā)蓬亂,眼睛赤紅,像一頭困在陷阱里的野獸,焦躁地在狹窄的空間里踱步。每走一步幾乎都要撞到墻或踢開地上的紙團。失敗的苦澀和無處宣泄的憤怒如同粘稠滾燙的瀝青,包裹著他的五臟六腑,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煙灰缸里積滿了煙蒂,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煙草、汗水和一種絕望的酸腐氣味。他猛地撲到書桌前,抓起那份來自另一個頂尖研究所的婉拒郵件,看著末尾那句感謝申請,祝你在未來道路上取得更大成就的標準客套語,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心上!

    啊——!一聲壓抑的、像從胸腔最深處撕扯出來的低吼終于沖破喉嚨,在寂靜的深夜里顯得格外瘆人。他粗暴地推開桌上的雜物,抓起筆筒里削鉛筆的小刀!左手按在布滿灰塵和零碎物品的書桌上,右手劇烈地顫抖著!刀刃冰冷的鋒銳抵住了左手腕內側的皮膚!絕望的巖漿在血管里奔涌,燙得他渾身發(fā)抖!只需要一劃!只需要一劃!這些如影隨形、啃噬骨髓的恥辱、無力感就他媽全消失了!那刀刃壓迫皮膚的冰冷觸感帶來一種詭異而殘酷的誘惑。

    就在刀鋒即將刺破表皮的剎那,口袋里的手機猛烈地震動起來!

    嗡嗡嗡——!

    持續(xù)的、執(zhí)拗的震動,像一個不屈的靈魂在狹小的空間里撞壁嘶吼。

    動作驟停!圖一凡的右手死死攥著刀柄,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青白一片,整個手臂僵硬如同雕塑。他的身體還維持著那個將落未落的姿態(tài),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鼓,巨大的震動幾乎要撕裂單薄的胸膛。汗水瞬間浸透了他的后背衣衫。手機在那狹小的空間里,頑強地嗡鳴著,固執(zhí)得像是要將那致命的寂靜撕開一道裂縫。

    過了足有幾個心跳般漫長的、令人窒息的靜默。圖一凡赤紅的雙眼緩緩垂下,聚焦在自己那只因為僵硬而微微顫抖的、攥著刀柄的右手上。手腕內側的皮膚被刀尖摁下去一個小小的、清晰的白色凹坑,微微刺痛著。左手伸向口袋,指尖碰到了那個在絕望邊緣不斷震動、散發(fā)著不妥協(xié)熱度的塑料外殼。動作是遲滯的,仿佛每一個關節(jié)都生了銹。

    屏幕亮起。沒有名字,是家里那個小小的固定電話的號碼!那個承載著父母柴米油鹽日常的老式座機。

    指尖顫抖著滑過冰冷的玻璃屏,劃開接聽。

    喂……他開口,聲音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喉嚨里像是堵著滾燙的煤渣。

    ……凡娃子母親趙巧芬的聲音從遙遠的那頭傳來,穿過冰冷的電波,帶著一種日常的、樸實的關切,咋恁晚還沒睡哩聽著聲兒……咋啞成這樣感冒了

    沒有質問,沒有期待結果的刺探,只有最簡單的、出于本能的關心。那聲音像一片輕飄飄的、帶著露水的青草葉,忽然落入了燃燒著熔巖的心湖中心。

    沒……沒事,娘。圖一凡下意識地吞了下口水,那口水像是混著碎玻璃渣,割得喉嚨生疼,聲音越發(fā)嘶啞,剛才……喝水嗆著了。這個拙劣的謊言毫無說服力。手腕內側那個因刀尖壓迫而產生的白色凹坑在持續(xù)不斷地發(fā)出清晰的信號。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只有電流細微的滋滋聲,仿佛母親在那簡陋的家用電話機旁,無意識地摩挲著話筒的塑料殼。然后,趙巧芬的聲音再次響起,背景里似乎還有父親低沉的咳嗽聲:沒事就好……我和你爹……就是合計著,該給你打電話了。你爹說,咱娃在外頭……不容易。考學嘛,考不上也不打緊,老天爺指的道,多一條少一條……總能往前走的。咱莊戶人家,哪個沒遭過癟籽地、遇過旱年緩一緩……喘勻氣了,再拾掇,那地還是能出苗的……

    母親的話像村口的溪流,平鋪直敘,沒有任何華麗的修飾。然而那股溫潤、樸素,帶著泥土氣息的力量,卻悄然地、極其穩(wěn)固地托住了那瘋狂下墜的靈魂。那些關于癟籽地、旱年的比喻,是如此粗糲,又如此直抵內心最深處被絕望燒灼的荒原。它們不是強行填埋的碎石,而是久旱后悄然灑落的微雨,滲入焦渴的土地縫隙。

    圖一凡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松開了緊攥著刀柄的右手手指。那把小刀失去支撐,當啷一聲掉落在桌角,隨即彈落到鋪滿雜亂紙張的地面上。金屬碰撞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異常刺耳。手機依舊緊貼在耳邊,母親絮絮叨叨的話語隔著千山萬水傳來,如同最堅韌的絲線,一圈一圈纏繞住他幾近崩潰的神經。他緩緩地、沉重地蹲了下來,蜷縮在冰冷的水泥地面和散落的紙張之間。滾燙的淚水終于突破了一切堤壩,洶涌而出。沒有撕心裂肺的嚎啕,只有壓抑到骨子里的、不斷從喉嚨里掙出的低低的嗚咽和劇烈抖動的肩膀。淚水大顆大顆地砸在蒙塵的地板上,暈開深色的斑點。那柄閃著寒光的刀,冰冷地躺在腳邊不遠處,倒映著天花板上日光燈慘白的光線。

    良久,當電話那頭母親絮叨的聲音漸歇,圖一凡用手臂胡亂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鼻涕。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粗野的、泄憤般的意味。殘留的淚水浸潤著他眼中密布的血絲,透出一種奇異、近乎燃燒的、帶著淚光的兇狠。他看著墻角那個巨大的、裝著自己所有家當?shù)纳咂ご4诔ㄩ_著,露出里面皺巴巴的衣物和幾本熟悉書脊的物理教材。那袋口如同一個無聲的問題,一個他無法逃避的問題。

    娘,他終于又開口,聲音依舊嘶啞,卻像是強行被什么拉直了的鋼絲,帶著一種疲憊不堪卻又異常清晰的力度,我知道。你跟爹……都別操心。

    電話掛斷后,房間里只剩下日光燈管持續(xù)低微的嗡鳴。圖一凡在地上蜷縮了很久。冰冷的寒意不斷侵蝕著皮膚,那些散落在地的、代表著過去一年全部努力又被無情否決的打印紙邊緣,蹭著他的褲腿。他慢慢地站了起來,腳步有些虛浮,但沒有再去看那把落在地上的刀。

    他走到窗邊,猛地拉開了那扇積滿灰塵的鋁合金舊窗戶!

    呼——!

    初春深夜凜冽的寒風如同冰水澆頭,帶著城市里特有的塵霾和鐵銹味道,瞬間灌滿了狹小的斗室!冷風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將室內郁積的絕望、煙草濁氣狠狠卷走!那冰冷粗暴的觸感刺激著他滾燙的臉頰和混亂的神經!窗外城市巨大的鋼鐵構架在黑暗中向遠處延展,無數(shù)亮著燈光的高樓像沉默矗立的巨人。寒冷的空氣猛烈地涌入肺部,他大口呼吸著這尖銳的氣流,胸膛劇烈起伏。眼前被風吹得模糊一片,只有遠處工業(yè)園區(qū)幾處高聳的冷卻塔頂端閃爍的幾點微弱紅色航行燈芒,固執(zhí)地穿透迷蒙的夜色塵埃,如同懸于黑暗幕布上的渺小星點,卻又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刺透混沌的堅韌光芒。

    ***

    第二年的夏天悶熱異常,連研究所院子里的蟬似乎都叫得有氣無力。圖一凡的宿舍恢復了規(guī)律的生活節(jié)奏,但那規(guī)律底下蘊藏著一股沉靜的、幾乎不帶任何波瀾的狠勁。

    桌上堆滿了書和資料,其中一份厚厚的打印稿《激光與等離子體相互作用過程中的非線性熱傳導效應初步研究》格外醒目。不同于第一年的混亂,每一疊資料都被他仔細地標注整理。煙灰缸里再也沒堆積成山的煙蒂。當巨大的心理壓力碾過時,他會站到那扇洞開的窗前,任憑夾雜著城市氣息的風吹過臉龐。

    敲門聲。圖一凡從滿桌子的物理建模圖像中抬起頭。門口站著一位身材挺拔、穿著筆挺研究所灰藍色作訓服的中年男人,國字臉,板寸頭,眼神帶著一種慣于審視的銳利。他是所里保密級別很高的工程部的負責人之一,姓王,大家都私下叫他王閻羅——以要求嚴苛、毫不留情著稱。

    小王說你這里,激光加熱等離子體湍流這部分模型的擬合效果不錯王閻羅的聲音不高,卻有種穿透力,開門見山。目光落在那份打印稿的目錄上。

    圖一凡站起身,微微有些緊張,點點頭:是,王總。嘗試用了一套改進的非線性場方程耦合來處理局域能流塌陷區(qū)的動力學漲落問題……

    王閻羅沒有寒暄的意思,隨手拉過椅子坐下:具體說說你怎么改的耦合項還有,實驗組那邊反饋你模擬的幾個能量逸散閾值點和他們打出來的初步激光束斑紋圖樣有點對不上,這個問題你打算怎么繞過去問題一個接一個,像冰冷的鑿子敲在巖石上,精準地扎向模型的痛點。

    圖一凡打開電腦,調出一張復雜的數(shù)學模型流程圖和旁邊對比的光學實驗紋路圖。他沒有虛應故事,指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方程和算法節(jié)點:耦合項在這里做了張弛項修正,替代了經典的泊松分布假設。至于對不上……他點開另一個文件窗口,我懷疑是現(xiàn)有的紋路特征提取算法過于依賴均質背景假設,而這個實驗存在明顯的靶材前表面熔蝕導致的不均勻輻射光場。我用信息熵加權重新處理了原始光學數(shù)據(jù)……他展示著幾個復雜的數(shù)據(jù)處理腳本。

    王閻羅盯著屏幕,眼神專注,偶爾打斷:這里張弛系數(shù)的取值依據(jù)熵加權窗口怎么設的問題依舊刁鉆。圖一凡一一解釋,引用的依據(jù)或是自己做的獨立物理推導小樣章,或是指向了實驗組某次失敗的副參數(shù)記錄——記錄本身可能連實驗組的人都忘記了。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他都力圖從底層物理過程本身給出邏輯支撐。

    半個多小時近乎拷問的探討后,王閻羅緊繃的臉色似乎緩和了一絲微不可察的線條。他沒有做出明確的評價,只是站起身:思路……有點邪門路子,但邏輯鏈倒還硬實。他拿起桌上那份打印稿,手指捻了一下紙張的厚度,回頭把你這套東西從頭到尾理一份完整的報告,包括你處理那些‘亂糟糟光學圖樣’的自定義算法腳本包,一起封裝,送工程三部報備。

    沒有表揚,只有冰冷的要求。但圖一凡清晰地記得去年第一次嘗試接觸工程部課題時遭遇的無情否定。這一次,沒有被直接打回。他看著王閻羅拿起那份報告走向門口的背影,感受到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感,但內心深處,有一種像被高壓鍛打過的鋼鐵般的沉實感在緩緩凝聚。

    走廊里傳來清脆的高跟鞋敲擊水磨石地面的聲音,節(jié)奏鮮明,帶著一種習以為常的掌控力。那聲音由遠及近,最終在敞開的門口停下。圖一凡抬頭,心臟瞬間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周曉白站在那里。

    幾年不見,時間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跡,反倒增添了幾分淬煉后的沉靜與犀利。她穿著合體的灰藍色研究所制服裙裝,短發(fā)更清爽利落,襯得脖頸線條優(yōu)雅而有力。整個人像一把被精準鍛造、收在鞘里的劍,鋒芒內斂卻更顯凜冽。她的目光平靜地落在圖一凡臉上,鏡片后的眼神掃過他略顯凌亂的書桌、被王閻羅放在桌角的報告,又回到他臉上——那雙眼睛里此刻還因為剛才高強度的討論而帶著些許未曾褪盡的血絲,眼眶下是明顯的陰影,但那目光深處,卻有一種周曉白未曾在他身上見過的底層沉淀下來的東西。

    沒有任何的寒暄或驚訝,周曉白只是微微頷首,打破了門口那凝固了空氣般的瞬間:

    我調到工程三部了,負責某個新裝置的核心光路系統(tǒng)物理可行性論證。王總那邊有個關于強激光非平衡輸運的硬骨頭,說在你這里看到種歪理邪說……似乎有戲。她的目光銳利地刺過來,語氣平淡得如同在陳述實驗室的水溫,我需要你的這套理論內核,做我們項目前端方案的光-物質耦合相互作用部分的支撐。明天下午三點,工程三部309會議室項目預研碰頭會,把你認為能說明問題的核心推導思路帶上。遲到就不用來了。

    鋼鐵與星塵

    工程三部的走廊像一條浸透了冷光的水泥甬道。水磨石地面被踩踏得太久,泛出經年的幽光。空氣里飄著消毒水、老化電纜絕緣層和某種高精度潤滑油混合后的沉悶氣味。頭頂老舊日光燈管發(fā)出恒定的低頻嗡鳴。兩側緊閉的金屬門漆成統(tǒng)一的灰綠色,門牌上只有冷冰冰的部門代碼和名稱縮寫。偶爾有穿著相同灰藍色制服的工程師無聲地快速走過,眼神停留在胸前夾著的平板電腦或手里捏著的文件上,沒有任何多余交流�?諝饫锪魈手环N沉重的、被無形壓縮過的靜謐。

    圖一凡站在那扇標注著309A的厚重金屬門外。手里握著的平板電腦還帶著手心的微溫,里面存儲著他熬夜整理的《瞬態(tài)強激光驅動等離子體靶面非平衡能量輸運機制與光場形態(tài)耦合模型核心推導簡述》。這份東西,昨天下午三點,他準時放到了周曉白面前的桌面上。

    敲門。短暫的等待后,門禁發(fā)出短促的咔噠解鎖聲。他推門進去。

    會議室不大,長方形,燈光冰冷均勻。墻面貼著密級:秘密和若干操作規(guī)程的告示牌。長條桌中間,一個大型激光干涉光路模型的半透明示意圖在平板電腦的投射下懸于中央。周曉白一個人站在模型投射光影的邊緣,低著頭,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縮放、截取某段細節(jié)。那雙手依舊修長穩(wěn)定,指甲修剪得極短,干凈得能反光。

    圖一凡站在門邊,沒有立刻開口。投影的光在她輪廓清晰的側臉上投下明暗分界線,那清冷的線條比記憶中更顯銳利�?諝饫镏挥兴讣鈩澾^平板屏幕的細微摩擦聲和散熱風扇的低鳴。

    周曉白沒有抬頭,聲音像她手指的動作一樣穩(wěn)定清晰:坐標(37,21)單元,你設置的邊界耦合函數(shù)和經典光學傳輸理論模型偏離了15%。理由。她沒有用為什么或解釋一下,語氣里不含質問,更像是給出一項既定檢查項的結論,需要補交說明。

    圖一凡走上前幾步,靠近那懸浮在空中的半透明光路模型中心區(qū)域。他在平板電腦上點了幾下,調出自己的模型界面,將那處函數(shù)放大,復雜的符號和箭頭在光影里緩緩旋轉。他的目光沒看周曉白,落在那些代表能量流的彩色光帶上。

    經典模型假設等離子體靶前表面密度均勻,能量輸運以線性擴散為主導。他開口,聲音穩(wěn)定得沒有一絲波瀾,帶著長期熬夜后的輕微沙啞,卻清晰穿透了靜默的空氣,實測數(shù)據(jù)表明,瞬態(tài)強激光打擊起始階段的百萬分之一秒內,靶材表層材料會發(fā)生超速汽化膨脹和離子濺射,形成一個微觀時間尺度上的極端不連續(xù)界面結構。經典模型忽略了這些局部驟變對能量波前傳輸相位和能流分布的扭曲。他指著模型里幾處劇烈起伏扭動的彩色能量條帶,在這里,耦合函數(shù)引入了基于流體力學間斷理論的沖擊波后稀疏波影響修正因子Φ_s,以及微區(qū)熱傳導弛豫項的指數(shù)級阻尼延遲因子Ω_t。

    他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目光快速從光影模型上抬起,掃過周曉白垂落的視線,又迅速回到那復雜的符號流上:這兩項因子,不是直接來自于電磁場方程組,是物理圖像先導。他補充道,語氣沒有絲毫動搖,基于對靶材物理行為的動態(tài)想象。

    周曉白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頓了。幾秒鐘的死寂。她終于抬起眼,目光越過懸空模型復雜的能量流,直接落在圖一凡臉上。那張年輕但眼下有著濃重陰影的臉龐上,沒有任何企圖說服的表情,只有一種近乎苛刻的專注,如同焊槍的噴口聚焦在焊縫上,容不得分毫偏離。她的目光在他略顯疲憊卻異常銳利的瞳孔上停留了兩秒。

    物理圖像先導……她重復了一遍,聲音里依舊沒什么波瀾,聽不出是肯定還是別的什么。她的視線重新落回投影,手指在屏幕上滑動了幾下,將圖一凡補充的那兩個因子數(shù)值和理論注解界面調出來,懸停在原有模型的旁邊。隨即,她又調出一組標滿密密麻麻數(shù)據(jù)的波形圖——那是他們前期某一批次勉強成功的低能級測試殘留數(shù)據(jù)里幾乎被噪音淹沒的異常波動圖樣。她沉默地對比著。

    圖一凡站在旁邊,沒有進一步解釋。研究室的光線無聲流瀉,將兩人的影子拖得很長,疊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幾乎觸碰在一起,又紋絲不動地凝固。只有懸浮的光路模型里彩色的能流和兩個平板電腦散熱孔發(fā)出的微弱嘶嘶聲,證明時間在流逝。

    周曉白的眼神在數(shù)據(jù)、模型注解和物理圖像想象之間快速切換。最終,她沒有再看圖一凡,而是將那個附加了因子Φ_s和Ω_t的耦合函數(shù)接口,直接拖曳鏈接到懸浮在中央的主光路傳輸模型的末端輸出節(jié)點上。

    鏈接成功的瞬間,模擬光路中幾處原本紊亂閃爍、瀕臨崩潰的能量流區(qū)域,如同被強行梳理過,雖然仍有局部微弱的湍流和毛刺,但主能流的傳遞波前和聚焦光斑的輪廓瞬間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穩(wěn)定!那清晰的模擬影像無聲地懸停在會議室冰冷的空氣中,帶著一種冰冷的精確感,仿佛一張無可辯駁的答卷投影在白板上。

    周曉白的視線終于從屏幕上徹底移開,看向了角落墻壁上懸掛的保密規(guī)章掛圖。手指在桌面上輕叩了一下,發(fā)出清脆的短音。

    下午一點,試驗區(qū)B-2廳,進行系統(tǒng)第一次中等功率級別全光路聯(lián)合調試。她抬起頭,目光利落地掃過圖一凡,指向懸浮光路模型右下角一個被標紅的能量聚集區(qū)域,你負責這個節(jié)點所有能量流探測儀器的輸出記錄比對。模型偏差超過你耦合函數(shù)設定的閾值0.03%,立刻手動切系統(tǒng)。聲音平靜,仿佛剛才那場無聲的較量從未發(fā)生。

    明白。圖一凡干脆利落地回答。

    厚重的鉛灰色隔音門在身后沉沉關閉。周曉白拿起桌邊的一副特制激光防護目鏡放在手里,材質輕巧堅韌,鏡片深邃如同太空。她的指尖在冰冷的橡膠護套邊緣無意識地輕輕擦過一下。然后,她同樣拿起另一副全新的同款防護鏡,平靜地、不帶任何特殊意味地放在了圖一凡剛剛整理好資料的位置上。鏡片在燈光下反射出一抹冷冽的、純凈的幽藍弧光。

    ***

    陽泉市西郊,山體腹地的巨大研究基地。B-2廳入口是厚厚的鉛屏蔽門與多重空氣凈化風閘。巨大的空間主體深藏在人工開拓的山腹巖層深處,頂端懸掛著粗大的通風管道和密集的電纜橋架。整個空間如同冰冷的鋼鐵迷宮,地面是高架合金格柵,可以窺見下方無數(shù)閃爍著指示燈的復雜管道和設備�?諝饫镉谐粞�,有精密機械冷卻液極淡的甜腥味,也有地下深巖層滲出的、永遠無法被空調徹底消除的潮冷。最核心的區(qū)域,一座由暗金色特種合金構成的圓形基座被無數(shù)粗大的超導電纜纏繞拱衛(wèi),高出地面數(shù)米�;行�,正靜靜地躺著那個即將被百萬度量級強激光轟擊的靶球模型。

    各單位注意,調試程序倒計時十分鐘準備!

    擴音器里傳來指令聲音,沒有緊張,只有一種高度紀律化程序化后的冰冷秩序。

    操作大廳位于山腹更深處的屏蔽控制室。巨大的環(huán)形觀察窗由多層防爆高透玻璃構成。圖一凡穿著灰藍色工裝,胸前工作牌標識著紅色的AE-17。他站在靠窗的操作臺前,面前控制臺屏幕上方懸掛著一塊小號液晶屏,上面分割成多個窗口,核心區(qū)域顯示的能量流數(shù)值監(jiān)控曲線圖是他此刻目光唯一落點。他旁邊的臨時座位上,放置著那副嶄新的激光防護鏡。整個控制大廳像一口巨大的水晶魚缸,光線柔和但恒定,幾十個工位呈環(huán)形排開,控制臺上亮著上百塊屏幕,折射著幽幽的藍光綠光。低沉的設備運行嗡鳴是永恒的背景音。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壓力。

    周曉白坐在大廳正中的協(xié)調控制席。她的位置能總覽所有關鍵環(huán)節(jié)的操作屏。她的坐姿筆挺如標尺,面前三塊大屏幕分列著工程總況、光路系統(tǒng)狀態(tài)和最后的靶前物理分析預演。指尖正緩慢、沉穩(wěn)地劃過觸控面板,最后一次核對流程樹狀圖。

    光束通道系統(tǒng)自檢完成,指標參數(shù)確認。

    等離子靶環(huán)境腔負壓穩(wěn)定。

    磁約束場核心梯度加載完成。

    周曉白面前的屏幕跳出提示,她毫不猶豫在虛擬鍵盤上敲下執(zhí)行指令。一系列確認信息瞬間流向各個控制節(jié)點。

    擴音器再次響起,毫無情緒波動:調試程序倒計時三分鐘。最終能量加載確認序列啟動。各單位鎖定控制權限,等待最終指令。

    圖一凡左手食指懸停在控制臺上一個帶有物理扳鍵開關的保護蓋上方。右手的手指極其細微地輕輕敲擊著桌面邊緣某個看不見的節(jié)點。他的全部注意力沉入了眼前屏幕上那幾條代表著靶前能量流平衡變化的細微曲線中。它們暫時平滑穩(wěn)定,但如同暴風雨前看似平靜的海面。

    三十秒!擴音器的聲音在死寂中炸響!

    圖一凡手指微微收攏,指關節(jié)繃緊,指尖開始凝聚力量。目光死死鎖定住核心的紅色能量流數(shù)值監(jiān)控。

    十!

    五!

    四!

    三!

    二!

    ——加載!

    周曉白冷靜得如同冰雕的手指,沉穩(wěn)有力地落下了總控臺的中央紅色啟動鍵!

    嗡——!

    一股無形的、卻又無比磅礴的聲浪并非來自物理的聲波,而像是直接捶打在空間本身和每個人的神經上!腳下堅固的巖層連同高架合金格柵的地面都傳遞來瞬間清晰可辨的沉重震動!防護玻璃觀察窗外那巨大環(huán)形場地中心,如同熔爐核心般熾熱的金色球形磁約束場內,所有指示燈瞬間被點亮到極限!

    幾乎與此同時!

    圖一凡監(jiān)控屏上那代表著核心節(jié)點能量流的紅色曲線,沒有任何征兆地從穩(wěn)定數(shù)值猛地向上拉出一條尖銳筆直的上升線!僅僅用了零點幾毫秒,就已經刺穿了系統(tǒng)預設的黃色臨界警報線,并且毫無減速跡象地繼續(xù)向代表毀滅性后果的紅色高閾值區(qū)域瘋狂沖去!整個控制臺上代表該節(jié)點的紅色警報標識瘋狂閃爍!刺耳的、尖銳短促的嘯叫撕裂了巨大的設備嗡鳴!

    控制屏的光映著他驟縮如針孔的瞳孔!周曉白的聲音瞬間響起,冷靜得令人心悸,直接切斷了所有操作員可能存在的慌亂:圖一凡!確認異常節(jié)點狀況!判斷失控源頭!

    能流失衡!超閾值百分之一點七!峰值方向指向靶前光路末端聚焦單元!圖一凡的吼聲在極度屏息后帶著一種撕裂的沙啞,蓋過了報警器的嘯叫!他完全憑本能喊出結論!手指早已在警報閃起的瞬間就狠狠砸在了控制臺上那個實體物理扳鍵開關保護蓋下的小按鈕上!咔噠一聲沉悶的機械鎖扣彈開聲!

    不是主激光源泄漏!

    他的大腦在警報的尖嘯和心臟狂跳中如同精密導航的陀螺儀高速運轉,瞬間排除了最不可能的猜測!是聚焦磁透鏡陣列局部偏振鎖死!聚焦點空間漂移!產生次級高反射共振干涉!!

    他的嘶吼聲還在控制室里回響!周曉白的指令已經在瞬間接踵而至,語速快如閃電,字字斬釘截鐵:控制組李峰!切斷節(jié)點前段聚焦陣列物理供電回路!切斷次級激光回饋修正通路!工程總控!屏蔽靶前能量場畸變區(qū)物理干涉!屏蔽范圍以節(jié)點終端探測器坐標為中心,半徑零點五米!立刻!

    她的指令如同無形的彈鏈,瞬間掃向預定目標!幾乎在她指令下達的同時!圖一凡面前的監(jiān)控屏上那條瘋漲的紅色曲線在撞上代表毀滅的紅色閾值線的最后一瞬——陡然停止!就像一列狂飆的列車撞進了一堵無形巨墻!雖然并未完全消失,甚至仍在警戒線以上令人心悸地高速震蕩,但那條觸目驚心的爬升軌跡被強行扼�。�

    與此同時!窗外主試驗區(qū)那暗金色的巨大環(huán)形場地內,核心靶區(qū)上方約半米處的一小塊球形空間區(qū)域,如同一個不透明的肥皂泡般瞬間浮現(xiàn)!周圍原本熾亮穩(wěn)定、代表約束成功的金色磁力場紋路在那個小小的、突兀浮現(xiàn)的屏蔽空間出現(xiàn)的地方產生了嚴重的局部扭曲!空間泡內部像煮沸了般充斥著躁動不安的白熾色紊流,光線在其中劇烈彎曲折疊!巨大的能量被強行約束在里面,發(fā)出沉悶如同困獸瀕死般的低頻嗡鳴!

    圖一凡的手指還死死地壓在緊急斷開按鈕上!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巨大的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工裝的后背,緊貼在皮膚上帶來冰涼的粘膩感。他猛地深吸一口氣,肺部如同被粗糙的砂紙摩擦!他強迫自己不再看那被鎖住的惡魔能量泡,目光迅速掃過屏幕上其他幾十個相關聯(lián)的數(shù)據(jù)窗口!它們因為主光路的劇烈波動而瘋狂抖動、報警!

    目標區(qū)等離子預壓縮軌跡崩潰!偏離設計軌道百分之十九!

    靶前能量場空間曲率測量值異常!出現(xiàn)多重振蕩回旋!

    整個操作大廳亂成一團!刺耳的警報聲此起彼伏!操作員們的聲音混雜著喊叫!屏幕上代表失敗的紅色標識像瘟疫般蔓延!

    終止程序!立刻!周曉白的聲音在擴音器里響起!那聲音穿透了所有警報和混亂,沒有一絲顫抖,只有斬釘截鐵的命令,安全組!啟動次級約束鎖止!控制組!執(zhí)行序列強制斷電程序!李峰!所有能量場,立即清空!

    巨大的嗡鳴聲開始迅速衰減!窗外的實驗核心區(qū),熾熱的光芒開始熄滅!無數(shù)指示燈飛速回歸零點!那個短暫存在的、鎖住巨大危機的空間屏蔽泡也在物理能量場被切斷后如同一個破裂的肥皂泡般無聲消失,只留下被能量沖擊扭曲了的地面金屬格柵殘骸!煙塵被強勁的通風系統(tǒng)快速抽走!場地中央只剩下冷卻水流淌管道發(fā)出的巨大、單調的嘶嘶聲。

    失敗了。第一次中等功率聯(lián)合調試,在開始數(shù)秒后就宣告中斷。

    巨大的失落和挫敗如同潮水般在大廳里彌漫。死寂開始壓過殘留的警報�?刂婆_上無數(shù)屏幕從刺目的報警紅色切換成冰冷的、代表中止的灰色。操作員們松開緊按著按鈕或鍵盤的手指,面面相覷,沉默開始蔓延。

    圖一凡依舊釘在操作臺前。他看著屏幕上自己核心節(jié)點最后那一條被強行鎖定的驚心動魄的能量曲線,數(shù)值停留在毀滅閾值線下不到一個百分點的位置。冷汗蒸發(fā)后的濕冷粘膩感貼在脊背上,異常難受。他緩緩移開壓在按鈕上僵硬的手指,目光抬起,穿透觀察窗,看向主試驗區(qū)那一片狼藉、冒著白煙的金屬格柵地面——那里距離靶心不到半米的地方,就是屏蔽空間泡出現(xiàn)的位置。如果不是那次零點幾毫秒內的判斷和操作……

    他轉過頭,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大廳正中的協(xié)調控制席。

    周曉白依舊端坐在她的位置上,燈光在她略顯蒼白的側臉上映出一圈冷硬的輪廓。她的手指從控制臺上移開,放在膝蓋上,握拳,然后慢慢松開。視線正透過巨大的觀察窗,沉沉地落在遠處冷卻水流淌過的、冒著殘余白煙的實驗核心區(qū)。她的神情沒有任何波動,鏡片后的目光深不見底,如同兩泓結了冰的寒潭。沒有驚慌,沒有指責,也沒有失望,只有一種極度的、如同在解剖精密儀器般的、浸透了實驗室冰冷燈光色彩的全然冷靜。

    當周圍其他人或低頭,或抹汗,整個控制大廳的氣氛沉重得如同海底。只有周曉白一個人坐在那里,腰背挺得筆直,像一株生長在極地風雪中的寒松。她面前熄滅的三塊主控屏幕上,幽暗的光映著她清晰冷靜的側影。沒有人說話。失敗的物理殘骸冷卻的嘶嘶聲,就是這巨大空間里唯一的喪鐘。

    ***

    軍工某院,代號天河的專項攻關團隊。會議室的燈光依舊冰冷,白得晃眼。橢圓形的長會議桌周圍坐滿了人,制服整齊,肩章上的金屬星徽在燈下閃著冷光。空氣中彌漫著緊張過后的疲憊和一種巨大的沉重感。

    ……總體結論:第一次中等功率聯(lián)合調試失敗。系統(tǒng)安全性核心保障裝置驗證成功。但代價巨大——原等離子靶前場空間構型預壓縮系統(tǒng)因為強制屏蔽過程遭受結構損傷,無法修復。直接經濟損失預估在三千二百萬左右。負責技術評估的中年工程師聲音干澀,最后幾個字在會議室里落得格外清晰。

    時間損失呢桌首,負責工程的方副總師推了下黑框眼鏡,聲音沒什么起伏,但每個字都像冰錐,節(jié)點。

    按最順利情況預估……目標集成測試節(jié)點,需要至少向后推延……二十一個月。技術評估員的尾音低了下去。

    二十一個月!這兩個數(shù)字如同巨大的鐵錘砸在會議桌上!所有人都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會議室里的空氣粘稠得無法呼吸。

    失敗的原因分析環(huán)節(jié)冗長而繁瑣。圖一凡坐在角落一個靠墻的加座上,沒有資格在環(huán)形桌落座。他面前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問題和推演符號,在寫到聚焦磁透鏡陣列偏振鎖死這幾個字時,他的筆頓住了。那次驚心動魄的零點幾秒里的瞬間判斷,此刻在巨大時間成本和經濟成本面前顯得如此微末。他想到了被破壞的預壓縮系統(tǒng),想到了那三千萬……

    核心問題之一,在于我們現(xiàn)有的理論模型對瞬時能量流的動態(tài)變化捕捉精度不足!坐在周曉白斜對面的一位資深研究員用力拍了下桌面的文件夾,紙張嘩啦作響,尤其是極端條件下的微秒級時空動力學演化!沒有可靠的預測模型做‘眼睛’,我們就只能像瞎子摸象!這次全靠運氣才沒爆炸!下次呢

    沒人附和,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無聲的壓力匯聚到橢圓長桌末端那個方向。周曉白坐在那里,依舊坐得筆直。她沒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自己面前攤開的電子紙平板屏幕上,指尖在屏幕上緩慢地滑動。屏幕的光映著她毫無波瀾的臉,像一層薄薄的冰殼貼在肌膚上。

    關于‘眼睛’的問題。會議室沉重壓抑的沉寂持續(xù)良久,周曉白終于抬起頭,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整個會議室壓抑的空氣。她沒有回應那位研究員的質問,目光平穩(wěn)地掃過桌首的方副總師,語氣平靜得如同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理論模型的精度需要全新的算法框架支撐。圖一凡同志,她的視線準確無誤地投向角落里幾乎被陰影遮蓋的位置,基于前期調試數(shù)據(jù)反饋和他自己的一套數(shù)學工具基礎,結合我們在系統(tǒng)異常狀態(tài)下捕捉到的部分極端條件動力學瞬態(tài)數(shù)據(jù)流……她頓了一秒,指尖在平板上輕點,一張極其復雜的立體混沌相空間演化軌跡的初步分析圖被投送到會議桌中央上空,提出了建立一個實時耦合光路狀態(tài)場的非平衡演化模型框架的思路。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從周曉白身上移開,如同探照燈般釘在圖一凡身上!驚訝、質疑、難以置信……各種情緒在那些目光里混雜交錯!角落里那個年輕甚至顯得有些單薄的工程師在第一次失敗的沉重總結會上,被周曉白用這種平靜卻力量萬鈞的方式推到了颶風中央!

    圖一凡在那幾十道驟然聚集的強力目光中,身體有一瞬間的僵硬。血液似乎瞬間涌上臉頰,但又在下一秒被他強行壓抑下去。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跳撞擊肋骨的聲音。會議桌上懸浮著的混沌軌跡圖是他幾天幾夜在宿舍通宵,在計算資源有限的邊緣服務器上一點點摳出來的初步嘗試。粗糙,邊緣甚至帶著鋸齒狀的建模瑕疵,像一個尚在母腹中踢打掙扎的胚胎。

    這個框架,周曉白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一把精確的手術刀刺破了會議室的死寂,她的目光沒有在圖一凡臉上停留半秒,而是重新回到了那張懸浮在半空、如同扭曲星云般復雜的三維軌跡圖上,如果它的核心數(shù)學工具能經受住最苛刻的邏輯驗證,并成功解算出我們下一次調試所需的精確路徑映射……它能省下關鍵路線上寶貴的十四個月時間成本。

    十四個月!像投入深水里的重磅炸彈!會議桌旁幾乎所有人都忍不住微微前傾身體!連桌首一直沒怎么動作的方副總師,指間夾著的筆也停頓了一下!

    當然,周曉白的聲音毫無波瀾地補充道,如同一把冰冷的手術刀精準剖開誘人的希望,露出底下的骨血,這是一個時間成本與工程精度風險的交換。這個模型框架本身,就是一次賭博。她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緩慢地掃過會場每一張緊繃的臉,最后落在圖一凡臉上。那目光深邃、冰冷,沒有任何鼓勵,沒有任何期許,只有近乎殘酷的清醒和責任:

    圖一凡同志,你敢不敢簽這個技術責任書

    光渦

    責任書是打印的,薄薄三張A4紙。油墨味道還沒散盡。

    ……新模型設計由發(fā)起責任人獨立承擔全部計算邏輯錯誤引發(fā)之技術風險及衍生工期損失……條文字字清晰精準,帶著制度鍛造的冰冷刃口。

    會議桌上死寂如深海。圓桌上方懸浮的巨大激光器三維剖視圖緩慢旋轉著,冰冷的光芒映著與會者緊繃的面部線條,也落在圖一凡擱在桌面的右手腕上。那里被長袖工裝遮蓋著,但指根微微泛白透露出內在的力道。隔著衣服布料,隱約能感到一個舊疤的輪廓——高中為了掙競賽路費,去縣城焊件加工坊做短工燙傷留下的紀念。此刻那輪廓在手腕脈搏處微微發(fā)燙。

    周曉白的聲音在空曠會議室里像冰晶碰撞,不帶一絲波瀾:如果沒信心,現(xiàn)在簽字欄可以留空。我會遞交給上級部門,建議由技術評審組負責模型可靠性最終測試流程——時間預算不變,但模型內核邏輯的權責與你無關了。她把那幾頁紙輕輕推到圖一凡面前桌沿。沒有筆。

    圖一凡沒有立刻動作。他目光越過那白得刺眼的紙張,看向前方巨型會議視窗投影出來的光路模型。剛才會議上展示的、那條由他幾天幾夜抓取殘缺數(shù)據(jù)構建出來的混沌相空間軌跡線依舊懸在半空——粗糙,充滿毛刺,像個還在被無形絲線束縛纏繞、沒有找到出口的深空旋渦雛形。投影光照著他線條沉硬的下頜線,那上面已經不見初見科研團隊的青澀影子,只有一種在極端壓力淬煉下成長出來的、近乎鋒利的輪廓。

    空氣凝滯了幾秒鐘。在幾十雙眼睛無聲的重量壓迫下,圖一凡緩緩抬起左手。手臂在半空中頓住了一瞬,像是穿越了某個無形的時空屏障。隨即,他猛地張開五指,狠狠地扣住了桌沿那疊責任書!紙張在他指腹下發(fā)出令人牙酸的、細微但刺耳的褶皺聲!紙張纖維抵抗著那股力量,隨即被更深地扭曲!

    他從自己工裝口袋深處掏出一支筆尖已經磨平的黑色簽字水筆。那動作沒有猶豫,筆尖懸停在簽字欄上方的凝滯只有短短一剎。下一秒,筆尖精準地抵在了需要簽字的線上。黑色的筆跡從筆尖流瀉而出,如同鋼水注入模具:

    圖一凡。

    三個字寫得異常用力,筆劃的起、落、轉折幾乎要刺破紙張,帶著一種沉重的刻痕般的質感。紙張在他手指的壓迫下向下陷,發(fā)出細碎變形的聲音。整個會議室里落針可聞,只有筆尖劃過纖維紙張那種干燥、細微又極其清晰的沙沙聲持續(xù)了短短數(shù)秒。

    最后一筆落下,筆跡末端帶著一個近乎楔形的頓挫。圖一凡抬起筆,推開。紙張在他指下微微震顫著恢復彈性,紙上是他名字深重不可磨滅的印痕。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圓桌周圍,最后落在周曉白臉上。

    模型框架核心代碼在我的工作目錄加密分區(qū)。權限密鑰半小時內提交給中心密級管理員備查。他的聲音沒有提高,平靜得像在報一個設備參數(shù),需要介入接口測試,提前八小時通知。說完,他沒有任何多余停留,直接起身,拉開身后沉重的防靜電吸音防火門離開了會議室。鋁合金合金門扇關閉時帶著壓縮空氣的嘶鳴悶響。

    周曉白坐在原位沒有動。她的目光落在那份新簽的責任書上。圖一凡那深重的簽名在會議桌上方冷白燈下異常突兀,像一道帶著灼痕的烙印刻在了三頁紙的尾端。那字跡透出的力道幾乎能穿透紙張本身的物理厚度,將某種不容置疑的重量壓在了整個項目的風險天秤之上。

    整個會議室在死寂的重壓下仿佛凍結了數(shù)秒,連懸浮激光器模型的光線掃描也顯得凝重滯澀。周曉白沒有看任何人,伸手拿起那份責任書。紙張在她指尖傳遞著明顯的皺褶韌感,如同未愈合的創(chuàng)面皮層。她拉開桌邊那同樣厚重的金屬文件屜,沒有整理紙張邊角細微的變形,就將那份材料平平放進了最上層空置格檔。合上抽屜,金屬撞擊聲在寂靜空間里響亮得令人心悸。

    桌上懸浮的那個未成形的混沌軌跡圖在緩慢自旋,一道銳利的新生光點突然在軌跡核心被強行鎖定!那是圖一凡剛剛加上的動態(tài)演化路徑追蹤標記,閃著醒目的藍色警告色。會議室里幾十人復雜的目光被這驟然亮起的標記點短暫吸引,隨即又都飛快移開。

    ***

    走廊的冷光無聲傾瀉。圖一凡走得很快,鞋底在光潔的地板上摩擦發(fā)出硬質敲擊聲。那聲音穿透厚重的門板仍在周曉白意識中回蕩。她沒有立刻離席,目光重新落回會議桌上懸浮的混沌模型核心那道醒目的藍色鎖定點軌跡線上。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輕輕劃動,沒有任何意義,仿佛是在復刻某個深奧卻無形的數(shù)理表達式輪廓。

    周主任,助手小陳的聲音小心翼翼地貼近,模型接口測試組的初步介入時間清單草案……

    周曉白抬起手,沒有回頭:原計劃推后三十三小時再提交給我。

    助手立刻噤聲,迅速無聲地抱著資料從側門退了出去。

    會議結束得并不順暢。方副總師臨走時那張沉默得如同刻印著冰霜的臉龐烙在每個與會者心頭。周曉白最后一個離開空蕩蕩的會議室,沒入外面更深長的走道。走廊兩側無數(shù)緊密排列的門扉緊閉,門牌上冰冷簡潔的字符如同通往無數(shù)個被封印的、無聲燃燒的技術世界。

    回到自己的獨立項目工作間,門禁無聲滑開。室內陳設簡潔到極致,只有整壁的屏幕墻和中央的操作臺。屏幕上跳動著無數(shù)實時監(jiān)測窗口和數(shù)據(jù)流。她坐下,沒有啟動主控終端。巨大的玻璃幕墻外是研究基地夜間深邃的輪廓,遠方城市群的光暈如同匍匐在地平線上的星云塵埃帶,微弱地給室內投入一片冷調的朦朧。

    沉默地坐了大約五分鐘。她的指腹在操作臺光滑冰冷的側緣反復摩擦、停留,似乎在感受某種看不見的能量流動路徑。最終,她還是伸出了手。指尖在觸控界面一個極其隱蔽的角落輸入了一串字符。屏幕上瞬間跳出特殊權限的密級標志,一組被加密的數(shù)據(jù)路徑開始載入核心系統(tǒng)后臺運行。

    權限代碼的核心是一串加密密鑰——半個多小時前剛剛由最高密級管理庫自動遞送入她后臺加密終端里的那組權限標識碼。數(shù)據(jù)流以超越常規(guī)極限的速度匯入,屏幕上復雜的模型核心結構開始飛速解析重組!正是圖一凡那個剛簽了身家性命的核心模型框架!在冰冷的權限許可下,所有最原始、粗糙、尚未經過任何優(yōu)化處理的初始邏輯鏈和數(shù)學推導路徑在她眼前強行展開!

    屏幕上無數(shù)窗口瞬間如同暴風雨中的霓虹失控閃爍!紅色代碼級邏輯警告像狂潮一樣沖刷了整個屏幕視界!數(shù)學陷阱、物理沖突邊界、缺失的邊界條件…整個架構像剛剛從最熾熱的混沌熔爐里撈出來、沒有經過冷卻定型的原始鋼材——內部布滿了高溫下形成的、無法預計的應力裂紋和結構變形!

    其中一組異常復雜的邏輯節(jié)點直接指向那核心軌跡圖上被強鎖定的坐標點。正是會議室里圖一凡加注追蹤標記的地方。周曉白沒有任何猶豫,直接聚焦到那個點上,瞳孔里倒映著瘋狂刷新的分析窗口!數(shù)據(jù)流瀑布般傾瀉,在超量運算負載下整個系統(tǒng)發(fā)出沉悶的嗡鳴!幾秒后,系統(tǒng)彈出一個尖銳的警告標識!

    【內核邏輯沖突!坐標鎖定點處于多重相空間流形交匯塌陷區(qū)!預測模型在此點存在強制遞歸不可逃逸路徑邏輯鎖死風險!】

    【警告等級:崩潰級!嚴重危險!】

    屏幕暗紅色的報警光幾乎吞噬了玻璃幕墻外所有的城市星光,映在她深潭般的瞳孔深處,染上一層血色的冷靜。沒有表情。她只是拿起手邊的工作終端,開始敲擊指令,聲音極其清晰地打入深夜的工作通訊頻道——頻道權限范圍內能聽到這條通知的只有一個人:

    圖一凡。模型核心坐標鎖定區(qū),物理邏輯塌陷風險確認。你在哪里我需要你立刻介入核心算法分支回溯推演�,F(xiàn)在。

    沒有任何鋪墊解釋,甚至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有一種金屬般冰冷的命令口吻砸向通訊頻道的另一端。手指懸停在確認發(fā)送鍵上。

    ***

    冰冷的夜風從圖一凡合攏指關節(jié)縫隙里刮過。他正站在研究所后面那個小小的、布滿通風管道的觀景臺上抽煙。煙頭在指間亮著微弱的光點,如同遠處城市燈火在巨大黑暗背景上點燃的無數(shù)微小熔爐之一。腳下是高架格柵平臺,冰冷的金屬網格透過鞋底傳遞刺骨寒意。風呼嘯著從管道縫隙里穿過,發(fā)出空洞的回響。煙灰被風輕易卷走,未散的煙氣在黑暗中拉出稀薄的白色軌跡。

    通訊器的震動帶著微麻感穿透手套布料傳來。周曉白冰冷平穩(wěn)的聲音在耳廓邊炸響。

    【模型核心坐標鎖定區(qū),物理邏輯塌陷風險確認。你在哪里我需要你立刻介入核心算法分支回溯推演�,F(xiàn)在�!�

    沒有任何試探,毫無緩沖余地的宣告。命令下達的聲音如同冰錐直接鑿穿耳膜,鑿在意識深處那片剛才被強行壓下去的混沌熔巖海面上!

    圖一凡猛地吸盡最后一口煙!煙蒂猩紅灼燙了他指端!他狠狠地將灼燙的煙蒂摔在地上!厚重的勞保鞋鞋底瞬間碾下!旋轉的碾磨!帶著所有強行壓抑住的沉郁驟然在靴底迸裂!火星在格柵縫隙里瞬間濺射,迸出十幾點熾紅細屑,又隨即被卷過格柵的寒風吹得無影無蹤!

    左手緊緊攥著冰冷的金屬護欄!那護欄表面在深夜降霜的水氣中結了一層薄冰!寒氣瞬間穿透他粗糙的勞保手套指頭浸入皮層血管!手腕內側舊傷疤的位置傳來一陣清晰的銳痛,像有燒紅的針在那里游走!巨大的壓力驟然勒緊咽喉!窒息感帶著鐵銹血腥在喉口翻騰!屏幕上那個鎖定點代表的塌陷風險如同黑洞,無聲地將他剛剛簽下自己名字的全部賭注往未知深淵中拖拽!

    他深深吸進一口氣!那氣帶著城市邊緣寒冷的、混雜著金屬銹塵微粒的風的味道,灌滿了整個肺腔!刺骨的冰寒帶著劇烈的收縮痛感!他用盡全力將這口冷氣壓下,灌入幾乎被熔巖灼燒得痙攣的五臟六腑深處!

    下一秒,沙啞的聲音強行擠壓出來,在頻道內如同粗糲的砂紙摩擦:

    給我權限入口碼。十分鐘。坐標鎖定塌陷區(qū)所有邊界邏輯切片包導出地址發(fā)我終端。我現(xiàn)在登陸系統(tǒng)。

    通訊器被掐斷。他轉身,迎著劈面掃來的風走向合金防火門時,腳步沒有絲毫凝滯。工裝褲腳上濺落的幾點煙灰殘星被風掃落。冰冷的權限字符像子彈一樣撞入個人終端屏幕,炸開一個通向未知風暴中心的入口。巨大幽暗的研究所建筑群仿佛一頭蟄伏的鋼鐵巨獸在夜色里呼吸著冷光。圖一凡深重的腳步踏在鐵質樓梯上如同某種古老而沉重的戰(zhàn)鼓擊點,一層、兩層,逐階砸進基地更深層冰冷核心的內部。

    星軌刻痕

    權限界面在登陸完成瞬間層層疊疊展開,如同深空星圖被巨力撕裂開億萬道口子!刺目的數(shù)據(jù)流以雷霆般的速度沖刷著圖一凡終端上的每一寸屏幕空間!中央懸浮著的混沌核心節(jié)點坐標點上,周曉白剛剛強行接入的高密級后臺邏輯映射標識——如同嵌入血肉核心的手術刀刃還在滴血!將整個模型結構最原始、最混亂、最致命的裂痕,清晰地展現(xiàn)在他眼前!

    【內核邏輯沖突!坐標鎖定點處于多重相空間流形交匯塌陷區(qū)!預測模型在此點存在強制遞歸不可逃逸路徑邏輯鎖死風險!】

    【警告等級:崩潰級!嚴重危險!】

    警告字符猩紅刺目!伴隨著無數(shù)細小如蟻群的錯誤標識在屏幕各個角落瘋狂閃爍、爆開!系統(tǒng)不堪重負的嗡鳴從終端的散熱口里掙扎著噴出!空氣里充斥著硅芯片燒蝕時特有的、令人牙酸的焦糊靜電氣息!圖一凡盯著那塊核心塌陷區(qū)的邏輯結構——它像一團被強行揉捏、打碎的星云核,內部的物理規(guī)則彼此扭曲絞殺、邏輯鏈斷裂成億萬片鋒利的邊緣!那是任何常規(guī)物理理論都無法承載的結構性崩壞!現(xiàn)實物理世界的平滑連續(xù)性與數(shù)學模型結構內部不可調和的硬性邏輯鎖死糾纏在一起,形成了吞噬一切邏輯與數(shù)據(jù)的深淵陷阱!

    滴答!

    一滴汗水毫無征兆地從圖一凡下顎骨滴落!重重砸在終端冰冷的合金外殼邊緣!炸開極其細微的水花!那冰冷的水珠像是某種殘酷的象征!提醒著他剛才簽下的名字和自己手腕舊疤深處尚未消失的灼痛!屏幕深紅警報的光將他的瞳孔染成猩紅!

    不行!

    兩個字像是從他緊繃的牙關深處,和著血沫被活生生碾磨出來!不是常規(guī)的否定!那聲音里蘊含著一種絕境中被逼出來的、近乎瘋狂的決絕!

    他雙手驟然按在了虛擬鍵盤上!不是去修復那些斷裂的傷口!不是去縫合那些彼此對抗的邏輯鎖死!在警告標識最刺眼的、如同黑洞般吞噬光芒的核心塌陷坐標點上!他竟然在那最混亂、最無序的廢墟中心!強行插入了一個全新的、閃爍著銳利幽藍光芒的數(shù)學模型標識錨點!

    那個錨點出現(xiàn)的形態(tài)極其反常規(guī)!它不是試圖去堵住那個深淵,也不是去強行在深淵之上架設橋梁!它像一把自毀般的、閃耀著冰冷光芒的數(shù)學匕首!深深地扎入了那片代表物理規(guī)則現(xiàn)實的混亂邏輯漩渦中央!然后——

    以那個強制插入點為核心!

    一個從未在系統(tǒng)中注冊過的全新的、純粹由他此刻強行構建的動態(tài)物理模型被瞬時啟動!這模型不建立在任何現(xiàn)有已知理論之上!它是一個強加于混亂深淵之上的想象結構!一個建立在數(shù)學沙盤上的虛擬物理試驗場!

    目標設定!核心鎖定點附近!設定為存在一個超短時間尺度內的暫態(tài)局域物理規(guī)則擾動!圖一凡的聲音在喉間如同裂帛,沙啞地發(fā)布命令!這是向著系統(tǒng)!更是對著那個自己強撐起臨時幻象的勇氣!暫態(tài)物理規(guī)則約束!他的手指在鍵盤上高速跳躍!一個個代表物理常數(shù)、代表極限尺度約束的全新參數(shù)被強行輸入這個虛幻的沙盤!約束方向:允許形成多重流形非穩(wěn)態(tài)平衡腔!但禁止塌陷點形成遞歸!禁止形成邏輯鎖死閉環(huán)!

    這是何等悖逆常理的設定!在深淵上,用純粹數(shù)學的蠻力,搭建一個脆弱的、只遵循他臨時意志的空中樓閣物理規(guī)則沙盤!試圖用它反推坍塌的邏輯結構如何在其內部暫時穩(wěn)定運轉!每一個輸入的虛假物理參數(shù),都是在挑戰(zhàn)邏輯規(guī)則本身的認知框架!稍有不慎,整個強行構架的沙盤模型和他賴以維系的核心結構會因為自相矛盾而瞬間灰飛煙滅!

    嗡�。。 �

    虛擬沙盤啟動的瞬間!圖一凡整個終端上的畫面變成了慘烈的猩紅煉獄!所有代表核心模型穩(wěn)定值的曲線瘋狂飆向毀滅閾值!無數(shù)模擬出的物理規(guī)則崩潰點在他強行設定的框架沙盤中如同核爆般連續(xù)閃現(xiàn)!猩紅混亂的警報符號幾乎撐爆了所有屏幕邊角!強大的運算負載讓他的終端外殼瞬間變得滾燙!

    圖一凡!你的模型結構正在崩潰!周曉白的聲音陡然在加密通訊頻道里炸響!比任何時候都更冰冷,也更急迫!她顯然通過特殊權限的后臺端口,清晰地注視著圖一凡眼前正在發(fā)生的這自殺式一幕!立刻中止強加模型!執(zhí)行邏輯凍結——

    來不及了!圖一凡嘶吼著打斷她!眼球已經被屏幕上刺目的警告紅光激得布滿血絲!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血來!他強行支撐著那個已經開始劇烈扭曲搖晃的物理沙盤模型!手指在鍵盤上幾乎化作虛影!每一次敲擊都像在用最后的力氣按壓即將爆開的堤壩閥門!沙盤模擬結果!反饋!修正真實模型!坐標點塌陷區(qū)邊緣!空間曲率!約束!強制約束那個漩渦的邊緣張力!

    他像是一個在即將崩塌的懸崖邊緣拼死挖掘最后一根固定繩的狂徒!瘋狂地從自己制造出來的、已經開始自爆崩潰的沙盤煉獄中,試圖捕捉、攫取那些極度不穩(wěn)定、極度危險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細微沙盤模擬數(shù)據(jù)流!再將它們如同輸血管般強行接入還在核心鎖死崩潰邊緣的真實系統(tǒng)內部!如同用幻想中汲取的毒血去支撐將要枯竭的心臟搏動!

    砰�。�!——

    一聲低沉但極其驚悚的電子音爆在他操作終端的音箱內炸開!一個代表基礎運算單元負載過載燒毀的標識猛然跳在屏幕上!整個終端瞬間黑屏!陷入死亡般的沉寂!

    完了!

    所有聲響都在圖一凡耳邊死寂!只剩下心臟在太陽穴劇烈搏動的轟鳴!汗水濕透工裝前襟!冰冷的絕望如同潮水!就要將他瞬間沒頂!那片混沌模型構建的漆黑屏幕!就是最后的墓志銘——然而就在那沉寂的、令人窒息的絕望等待中!

    嗤啦—!

    一道極細、極尖銳、極其不穩(wěn)定、如同在厚重油墨上強行擦出的白色刻痕的微弱數(shù)據(jù)信號!在終端屏幕的左上角!那個原本完全無用的空白區(qū)域!頑強地!如同垂死掙扎的傷兵般!浮現(xiàn)出來!隨即瞬間拉成一條清晰的、充滿毛刺但真實存在的路徑!

    這是一條在沙盤徹底崩潰前最后強行截獲的、代表著他強加沙盤模型中一個瞬間出現(xiàn)的、非塌陷性平衡態(tài)的邊緣空間結構輪廓線!雖然微弱!雖然下一秒就消失在系統(tǒng)錯誤風暴里!但確確實實存在過一瞬!如同絕境中的一道無聲嘶鳴!

    圖一凡的瞳孔瞬間鎖定了那條在無邊黑暗中曇花一現(xiàn)的刻痕路徑!他像在黑暗中餓狼般撲向屏幕!手指以超越肌肉記憶的速度在系統(tǒng)觸控屏上點下!鎖定了那條殘留路線的空間坐標!隨即以這條如同幽靈刻痕般的微弱痕跡為臨時路標!驅動整個混沌模型的核心算法!瘋狂地向著這條脆弱的線索方向擠壓、調整!如同沉沒的船只向著海面上露出的半根斷裂桅桿拼命掙扎攀爬!

    嗡——

    已經被錯誤風暴絞殺的混沌核心結構在瞬間爆發(fā)出更恐怖的猩紅光芒!尖銳刺耳的警報直刺耳膜!隨時會徹底崩潰!但那條在無邊黑暗中僅僅閃現(xiàn)了瞬間的路徑!卻如同在深淵中點燃了一顆微縮恒星!圖一凡拼盡所有心力計算、推演!死死攀附在那條瀕臨湮滅的幽靈刻痕路徑上!

    嘩——!

    仿佛一股沛莫能御的清泉驟然沖散了所有粘稠凝固的黑暗!屏幕上如同煉獄般瘋狂閃爍的、代表崩潰性毀滅的猩紅警告竟然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大片大片地黯淡、熄滅!整個混沌模型的核心結構像是被注入了無形的支撐力!那混亂扭曲、即將崩解的星云內部!一條極其復雜、但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清晰輪廓的、如同被精妙刀鋒劃過而浮現(xiàn)的幽藍色空間軌跡被強行創(chuàng)造出來!

    這條軌跡不再有毛刺!不再有無法理喻的回旋!它清晰地從鎖死的多重塌陷區(qū)核心硬生生開辟出了一條曲折、卻無比穩(wěn)固的穿行通道!整個模型圍繞著這條新生的通道如同找到了新的時空坐標軸!無數(shù)原本混亂無序的數(shù)據(jù)流找到了匯聚的干流河道!瘋狂抖動的物理參數(shù)量化曲線像被無形的巨掌按平!瞬間穩(wěn)定下來!核心模型穩(wěn)定運行狀態(tài)指數(shù)在瞬間突破了系統(tǒng)設定的安全綠區(qū)!直沖理論最優(yōu)運行基線!

    圖一凡維持著手指死死按在屏幕上的姿態(tài)!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釘在了座位上!屏幕里幽藍色的新生通道核心軌跡平靜地流轉著!如同一道在幽邃太空中刻下的冰冷星軌!映照在他驟然松懈、布滿汗水、帶著濃重血絲的雙眼中!他的整個右手——那只按住核心坐標的手臂——從指尖到手腕!再到小臂深處!都在無法控制地細微顫抖!他幾乎是耗盡了所有的精神和意志才支撐住了最后的模型運行!

    整個基地頂層的中央主控大廳里。巨大弧形的觀測屏幕墻上原本瘋狂躁動的紅色浪潮已經平靜消失。代表整個核心激光運行系統(tǒng)能量場的實時三維重建模型穩(wěn)定地懸浮在半空。一條清晰銳利的幽藍色通路在結構中心位置閃耀——正是圖一凡最終強行開辟、刻印上去的那條曲折星軌。

    空氣依舊沉寂。中央指揮席上的周曉白緩緩抬起頭,透過主控臺冰冷光滑的玻璃面板,可以看到她自己的面孔。倒影里的眼睛極其專注地看著屏幕中心那條穩(wěn)定的藍色通路,眼瞳深處似乎有極其復雜的光流瞬間掠過——驚訝審視亦或是一種冰冷精確的判斷

    幾秒后。主控室響起了她那清晰到斬釘截鐵、毫無波瀾的聲音:系統(tǒng)檢測報告最終模型穩(wěn)定運行狀態(tài)

    穩(wěn)定運行達理論最優(yōu)值!誤差值低于百分之零點零零三!技術員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在公共頻道里迅速匯報。

    沒有詢問、沒有解釋。周曉白直接抬手:模型通過驗證。立即凍結邏輯結構,壓縮加密存儲。啟動最終高功率靶場實驗倒計時序列。一級備檢程序,七小時后正式開啟。所有崗位,進入戰(zhàn)備狀態(tài)。

    她的聲音穿透了整個大廳,也穿透了圖一凡深藏在寂靜終端操作點的靈魂。只有那條懸浮在系統(tǒng)中心的星軌路徑依舊冰冷地存在著。如同一種無言的、巨大的勝利宣言,也如同一個沉重的烙印。在現(xiàn)實與瘋狂想象的邊緣強行開辟的那條通道,如同命運的鋼刀刻下的紋路,永久地留在整個系統(tǒng)的深處,也深深地刻印在了他們兩個人,注定糾纏卻又從未真正靠近的命運軌跡之上。

    冰冷的金屬操作臺前,圖一凡深深吸了口氣。那渾濁的、帶著汗水氣息的空氣似乎第一次清晰地吸入肺腑。他緩緩將僵硬的右手從刺眼的屏幕前移開。手腕內側,隔著工裝布料,舊傷疤深處那殘留的隱痛如同星軌刻印般清晰灼熱。

    歸零紀元

    時間變成了一把燒紅的刻度,在意識里切割出焦黑的印痕。

    七小時。

    基地深處那座由無數(shù)超導磁環(huán)、冷卻管道與能量聚焦器構成的巨大暗金色圓環(huán)狀裝置,如同蘇醒的巨獸開始低吼。空氣仿佛凝固在某種臨界狀態(tài),精密儀器散熱風扇的低頻嗡鳴成了唯一穩(wěn)定的計時器。

    最終序列一級備檢完畢!核心光路耦合精度驗證通過!

    激光陣列能量注入通道物理鎖定解除!

    靶前環(huán)境腔負壓穩(wěn)定!磁力梯度加載至理論極限值!

    指令在加密頻道里逐級清晰報出,聲音繃在一條絕對冷靜的直線邊緣,如同高壓導線。

    主控大廳巨大的曲面觀測窗后,圖一凡站在自己指定的監(jiān)控臺前。厚重的激光防護鏡冰冷地貼合在顴骨上,眼前所見被幽深的鏡片過濾后更顯非現(xiàn)實。幽藍色的主光路能量傳輸軌跡如同一條凝固的、貫穿深空的星河之痕,在顯示界面的核心區(qū)域無聲流轉。那是他的星軌。屏幕幽藍的光映在他臉上,勾勒出毫無表情的輪廓,線條在防護鏡深色鏡片邊緣顯得格外堅硬。

    他的右手擱在操控臺上,指尖距離那個觸發(fā)最高指令序列的金屬物理按鈕只有不到五厘米。指尖的皮膚下,能清晰地感覺到脈搏的跳動,每一次搏動都撞擊著那塊早已融入骨血的舊疤。工裝長袖遮掩著那里,但在意識中,那陳年燙傷留下的不平整印記,如同此刻那條懸浮在虛無中的數(shù)據(jù)星河,灼熱得發(fā)燙。

    周曉白坐在中央高臺的協(xié)調控制席。座位位置讓她凌駕于整個大廳的控制流之上。她同樣戴著特制防護目鏡,視線筆直地投向曲面窗最深處。沒有低頭看控制臺,那具身體微微前傾著,如同鎖定目標的獵隼。隔著遙遠的距離和厚重的防護玻璃,圖一凡看不到她目鏡后的眼神,只能捕捉到那繃緊的下頜線和抿成一條細線的唇。她是整個系統(tǒng)進入歸零倒計時的核心錨點。

    空氣里某種無形的壓強正在持續(xù)上升。儀器風扇的嗡鳴似乎被壓縮得更尖利了一些。

    倒計時歸零——1秒!

    周曉白的聲音如同鋒銳的水晶棱柱切開凝滯的空氣:

    ——加載!

    圖一凡懸停的食指關節(jié)毫無縫隙地、精準地壓了下去!皮膚撞擊在冰冷的物理金屬鈕面上!觸感反饋的瞬間微震沿著指骨傳導上臂!——幾乎是同一個原子時間刻度!中央控制席上那只戴著半指手套的手同步壓下了紅寶石般的總控端!兩只手在跨越整個控制大廳的物理空間中,同時嵌合進啟動的終極序列!

    轟————!��!

    那不是聲音!是空間本身的劇烈扭曲!仿佛腳下厚重的巖層猛然被無形的重錘擊穿了地基!一股無形的恐怖沖擊如同實質化的拳頭猛地從腹部向上貫穿!砸進每根神經末梢!腳下超厚的高架合金格柵平臺瘋狂震顫!發(fā)出撕裂金屬板筋的呻吟!控制臺邊緣,一支沒有被固定好的工程記號筆瞬間被彈向空中!

    窗外!幽暗的核心實驗場地猛然被點燃!仿佛沉入地獄最深處的恒星被強行喚醒!暗金色巨大構件的每一個結構縫隙都在瞬間噴射出無法直視的熾白光焰!視線所及全部化為一片絕對刺眼的光之海洋!無數(shù)道粗逾水桶的純白色能量流束從整個裝置的周邊瘋狂匯聚!以完全違反物理法則的無序路徑!瞬間在裝置正中央的虛空處猛然匯集!

    凝聚!壓縮!塌陷!

    轟�。�!——�。。�!

    第二輪無法形容的沖擊!遠超第一次!像是億萬座巨山在微觀領域被同時碾碎成最細微的原子塵埃!空間在顫抖中發(fā)出瀕臨碎裂的呻吟聲!防護玻璃外側驟然亮起無數(shù)蛛網般的、代表超高能量沖擊的防御波紋阻尼圈!又被瞬間撕裂!玻璃的內表面甚至開始浮現(xiàn)出細密的網狀電離灼痕!

    就在那刺瞎一切的光之海洋核心!在那暴烈能量極致凝聚、塌陷再爆炸的萬分之一秒瞬間——圖一凡全身每一個細胞都炸開了尖嘯!血液沖頂!那感覺如此清晰!在防護鏡過濾下依舊灼熱欲盲的白光背景中央!在那團瘋狂躍動的、代表核心靶點位置的熾熱光團邊緣!極其短暫地!仿佛被某種未知空間剪刀切割了一下!

    出現(xiàn)了一道輪廓!一道極其細微卻又無比突兀的、非自然規(guī)則的幾何折線!從主光路核心那幽藍色星軌的既定路徑上切出!像一把淬毒的彎刀劈開了穩(wěn)定運行的能量河流!

    失控�。�

    極致的恐懼瞬間攥緊心臟!圖一凡的左手幾乎是不受控制地閃電般砸向控制臺上那個緊急物理切斷旋鈕!

    不!

    一個聲音!一個冰冷、穩(wěn)定到如同將爆裂火山瞬間凍結的絕對命令聲!如同尖錐刺穿他即將崩潰的神經!鎖定初始路徑!維持加載功率曲線!絕對禁止手動干涉��!

    周曉白的聲音!穿透狂嘯的物理風暴!直接撕開了圖一凡即將按下的切斷沖動!

    他僵在那里!左手懸在切斷旋鈕上方!指節(jié)因為驟停而劇痛!眼珠被強光刺得劇痛!幾乎要在防護鏡后燃燒起來!那道詭異切割的輪廓!在星軌邊緣一閃而過!隨即消失在更為熾烈的白光背景之中!如同從未存在過!

    但他看見了!他百分之百確認!那不是光路模型的結構偽影!也不是物理能量波動產生的視錯覺!那是規(guī)則切割!如同空間本身被那把無形的彎刀劈開了裂縫!

    恐怖的壓力如同液態(tài)的水銀從頭頂灌入!灌進肺腔!沉重的工裝瞬間被冷汗浸透!那未知的切割在邏輯上足以讓整個光路核心結構因為無法預測的能量聚焦偏差而瞬間解體爆炸!周曉白瘋了嗎!

    圖一凡在極致的混亂中猛地轉頭!隔著幾乎被白光淹沒、不斷震顫的空間!視線死死釘向中央控制席那個發(fā)出不可理喻指令的身影!

    周曉白依舊挺直著背脊!她的姿態(tài)沒有任何變化!甚至左手按在總控臺上的位置都不曾有絲毫移動!防護鏡深色的鏡片隔絕著外界所有目光!只能看到防護鏡下她繃緊成冷酷弧線的唇角!如同冰封紀元刻在極地冰蓋上的最堅硬的印痕!在控制臺劇烈震動扭曲的光影中!她像一座燈塔!矗立在毀滅性能量風暴掀起的滔天海嘯中心!唯有絕對的意志!無視物理毀滅的警告!無視邏輯塌陷的威脅!死死鎖定著那條被未知之刃侵襲過的初始星軌路徑!

    時間!在無光的熔爐里被拉得粉碎!又似乎只過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轟——————————�。�!

    無法形容的第三波沖擊!這一次超越了純粹的能量爆炸!更像是空間本身被那強行維持的核心焦點光團徹底點燃!一片超越肉眼捕捉極限的、色彩如同億萬種放射性礦物同時熔融的無法名狀的純粹光芒!瞬間撐滿了整個世界!

    控制臺!監(jiān)控屏幕!主控席前所有陣列儀表盤!在億萬分之一秒的時間里!所有物理指標被強行拉至極限值!又被來自焦點區(qū)域爆發(fā)的未知干擾瞬間吞沒!儀器發(fā)出刺耳的瀕死過載尖嘯!無數(shù)代表數(shù)值爆表的紅框警報在屏幕上炸開!隨即整個主控大廳所有屏幕驟然!全部!徹底!

    歸零!一片冰冷漆黑的死寂!

    如同整個宇宙的背景光在此刻徹底熄滅!

    寂靜。

    連儀器風扇的嗡鳴都消失了。

    控制臺邊緣那支彈起的工程記號筆,叮當一聲脆響,終于跌落在地板上,在絕對的死寂中如同巨石砸落。

    圖一凡僵在操作臺前。防護鏡下的眼睛徒勞地大睜著,眼前只有徹底熄滅前最后那一片無法想象的、如同宇宙創(chuàng)生瞬間才會噴發(fā)的扭曲光之洪流留下的視覺殘影。視網膜上全是詭異色彩拉出的長長光痕。他像被從某個巨大的存在上硬生生撕裂下來的、沒有靈魂的零件。心跳聲在絕對的寂靜里如同戰(zhàn)場瀕死的重鼓,沉重地撞在耳膜深處。失敗了毀滅了那個劈開了空間規(guī)則的切割痕……就是終結一切的因自己簽下的名字,連同那條強撐起來的星軌,終于在這片無法想象的歸零黑暗里,走向了終點

    他緩緩、極其艱難地轉動脖頸。仿佛聽見了頸椎摩擦發(fā)出令人牙酸的細響。視線投向中央控制席的方向。

    白光殘像依舊占據(jù)著視覺的大部分區(qū)域,只有中央?yún)f(xié)調席的那個輪廓還勉強可辨。

    周曉白依舊站在那里。

    不。不是站。是釘著。筆直得如同一柄插進大地最深處的標槍。仿佛剛才那足以把碳基生物碾成基本粒子的空間沖擊和終極閃耀,都未能讓那具軀體動搖哪怕一分一毫。甚至連她防護鏡邊緣垂落的一綹發(fā)絲,位置都沒有絲毫變動。只有她壓在總控臺上的那只手,那戴著半指手套的手,指節(jié)因為無與倫比的巨力按壓,透出防護材料下近乎金屬的蒼白色澤。手套指腹下的堅硬臺面邊緣,似乎留下了某種深陷的指壓印痕輪廓。

    隔著視覺里不斷破碎又重組的白光光痕,圖一凡終于看清楚——在觀測窗徹底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秒!在那片如同恒星噴發(fā)、宇宙重啟般的光芒爆裂到極致、即將迎來徹底寂滅的瞬間!周曉白防護鏡下緊繃成冷酷弧線的唇角!極其極其輕微地!向上拉了一下!

    那弧度極��!轉瞬即逝!如同被天穹最上層的冰晶颶風強行劃開又抹平的印痕!但它確實存在過!在那片連時間本身都被焚燒殆盡的絕對毀滅之光核心!那一點幾乎無法察覺的弧度!帶著一種冰冷到骨髓、同時也滾燙到能點燃石頭的!極致的確信!

    隨即!黑暗如同絕對的黑洞,吞噬一切!

    控制大廳陷入一片漆黑。儀器徹底死寂。只有應急通道幽綠色的標志,在遠處角落里無聲亮著。

    圖一凡依舊釘在原地。視覺殘像的色塊還在無序撕扯著他的視線。時間流逝變得粘稠無聲。一秒一小時一個世紀

    黑暗的盡頭,終于,極其遙遠地,傳來一點輕微的電子運行聲。隨即是幾個代表最低能耗待機狀態(tài)的黯淡指示燈,在絕對黑暗中驟然亮起!

    嗡————!

    仿佛是沉睡的深空巨獸被重新注入能源的心臟發(fā)出的第一聲低吼!巨大的中央監(jiān)控屏幕!巨大的曲面窗最中心的觀測屏幕!如同在絕對黑暗的宇宙背景上驟然點燃了兩顆星辰!雪白的屏幕亮了起來!毫無延遲!如同從未經歷過任何中斷!

    然后——數(shù)據(jù)!

    比銀河懸臂的星辰還要壯麗億萬倍的數(shù)據(jù)瀑布!在雪亮的屏幕上以超越人眼捕捉極限的速度開始瘋狂奔流傾瀉!

    代表激光能量輸出效率的亮紅色柱狀圖——峰值點數(shù)值撞破設定的物理極限標線!穿透了整個顯示區(qū)域頂端!

    代表靶前能量場聚焦精度的曲線——在核心坐標區(qū)域形成一條從未在理論模型中預言過的、銳利到毫無毛刺的垂直穩(wěn)定波峰線!像是一柄燒紅的鋼錐刺穿了虛設的標桿!

    更復雜、更精密的數(shù)據(jù)流在屏幕分割塊中如同群星般亮起!物理構型穩(wěn)定度——穩(wěn)定!粒子束流能譜純度——峰值清晰!空間曲率振蕩殘余——接近理論預測值的千分之一以下!

    無數(shù)數(shù)據(jù)流、物理參量在屏幕上組合、跳動、匯聚!最終在所有屏幕最中心區(qū)域!形成一個巨大的、無可辯駁的鮮紅結果標記:

    【最終靶點物理場構建完成度】

    ——【理論目標匹配度:102.77%】

    ——【非預測誤差值:0.0000004%】

    ——【能量負載冗余:峰值過載17%,系統(tǒng)自主吸收完成】

    ——【最終結論判定:SUCCESS】

    成功了!!

    圖一凡猛地抬手!在防護鏡深色的遮掩下用力揉向雙眼!試圖驅散那最后一點阻礙視覺認知的白光殘痕與色彩拉痕!眼前的一切——這些瘋狂奔流的冰冷數(shù)據(jù)!屏幕上那個鮮紅的SUCCESS標記!這一切……是真實的還是……還是在那道劈開了空間的切割痕盡頭……那終極光芒之后……大腦在毀滅前編造出來的迷夢

    那支跌落地面的工程記號筆滾動了一下,停在某條高架合金格柵溝槽邊緣。輕微的滾動摩擦聲仿佛某種確定的坐標點。

    控制大廳里依舊保持著死一樣的寂靜。沒有人歡呼,沒有人動彈,連呼吸都微弱得幾乎不存在。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在那片由冰冷的數(shù)字符號和最終判定的鮮紅SUCCESS標志組成的新世界入口。

    周曉白挺直得如同冰鑄的身影終于動了。極其緩慢地,她抬起了壓在那枚紅寶石按鈕上長達數(shù)小時之久的手。那只戴著半指手套的手,似乎連彎曲都帶著空間被冰封后的僵硬感。

    她終于側過了臉。

    厚重的激光防護鏡深色的鏡片隔絕著一切外界窺探。沒有人能看到那雙瞳孔深處此刻的狀態(tài)。只有微微偏轉的頸部動作,暴露出防護目鏡邊緣那一道清晰的——如同被最精密儀器切割過的、狹長的深紅色血痕!那血色痕跡沿著防護鏡內側接觸皮膚的上邊緣刻進皮膚,如同在冰雪荒原上強行用滾燙的合金打下的烙印!

    圖一凡的目光死死鎖在那道新鮮、刺目的紅痕上。那赤紅的印記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穿透了視覺殘留的色彩幻覺,穿透了冰冷防護鏡的隔膜,帶著強烈到窒息的真實感,狠狠地燙進他的意識最深處!

    她看見了。她比他更早、更清晰、更極端地,看見了那道劈開星軌的死亡切割痕!那絕不是幻覺!她用自己的雙眼!在絕對毀滅的光芒中心!直視并鎖定了那個無法理解的規(guī)則裂口!那道血痕!就是她強行維持錨定星軌、讓整個系統(tǒng)貫穿時空切割的代價!是她在那片無人理解、無人敢窺視的深淵盡頭留下的物理印記!

    沒有對視。周曉白抬起的手,指尖極其輕微地在胸前工裝的某個位置——靠近左心口的位置——掠過一下。動作快得如同不存在。然后,她的聲音終于響起,帶著一種被極度強光灼燒過后撕裂砂紙般的嘶啞,卻有著斬斷一切不確定的冰冷力量:

    最終參數(shù)封存。

    所有數(shù)據(jù)凍結。

    核心團隊——她的目光穿透深色的鏡片,似乎掃過整個凝滯的黑暗空間,最終定格在那塊懸浮著SUCCESS血紅色標記的主控屏幕上。

    ……全體休息。

    聲音落下。周曉白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不再看那片被證實的、此刻卻仿佛更加遙不可及的成功之光。她的腳步走向控制席后方那扇通往更深處休息區(qū)的合金屏蔽門。厚重的安全門無聲滑開,門內的應急通道燈光冰冷地勾勒出她走進背影的輪廓。那道狹長新鮮的血痕在她頸部防護鏡邊緣位置留下如同命運刻刀的深紅色傷口,在慘白的通道燈光下異常刺目而真實。

    主控大廳重新陷入一片沉重的、只有數(shù)據(jù)運行嗡鳴的死寂背景。幽綠色的應急指示燈光在角落里發(fā)出微光。圖一凡佇立在原處,目光死死盯著眼前屏幕上奔涌的數(shù)據(jù)洪流和那個鮮紅如血的SUCCESS。成功的冰冷字符映在他臉上。然后,極其緩慢地,他低下頭。

    視線越過依舊殘留著視覺殘像的視野,落向自己右手——那只死死壓在啟動鈕上的右手。防護鏡片的陰影遮蔽了他全部表情,只有工裝袖口下,微微卷起的袖口邊緣,隱約露出一截陳舊皮膚——那里,一道早已泛白、卻深深蝕刻進皮膚的燙傷疤痕,在冰冷的屏幕反光下隱隱浮現(xiàn)。舊疤痕與新數(shù)據(jù)的紅光彼此映照,如同兩把來自不同時空的刻度尺,在他名為成長的軸線上精準相遇。

    光闌之外

    成功的冰冷字符如同燃燒的告示牌懸在控制大廳的每一個角落�?諝饫锬枪蔀l臨毀滅極限的臭氧與金屬燒蝕的氣息仍未散盡,混合著人體汗水蒸騰的酸腐氣味。幽綠的應急通道光無聲切割著空間的暗影。沒有人歡呼,連松一口氣的低嘆都稀薄到近乎不存在。只有中央監(jiān)測屏幕上奔流的數(shù)據(jù)瀑布和那個巨大刺目的【SUCCESS】,像某種宣告新紀元的冰冷神諭。

    圖一凡的右手還僵在那枚冷硬的物理啟動鈕上。指關節(jié)的僵硬感如同凍結的金屬外殼。他極其緩慢地、幾乎是耗盡全力地才將彎曲的指節(jié)一點點松開。指尖離開按鈕冰冷的金屬表面時,那被壓抑住的深層痛楚如同解凍的冰棱,沿著手臂酸澀的肌肉纖維鉆上來。目光緩緩垂落,掠過工裝袖口邊緣——那里,從陳舊燙傷疤深處彌漫開的酸麻感正無聲叫囂,與屏幕上猩紅的成功標記隔著時空無聲共振。

    他抬起頭。視線盡頭,周曉白走向的那扇通往更深處的厚重鉛灰色合金安全門,在她進入后無聲滑閉。冰冷的門扉徹底阻隔了外部的一切。唯一殘留在公共空間的痕跡,是應急燈慘白光暈落在金屬門口地面的一小攤陰影——仿佛她剛剛站立之地還殘存著某種非人的、冰冷的重量。

    一周后。軍工某院頂層專用技術審定會議廳。厚重的紫紅色絨布窗簾嚴密隔絕著外部天光。會議桌是能容納三十余人的巨大長橢圓形,桌面烏沉發(fā)亮,能映出天花板上密集鑲嵌的筒燈陣列�?諝獗缓愣ㄟ\轉的中央空調抽干到接近真空的冰冷干凈。沒有雜音,連呼吸都刻板地控制在同一個頻率。

    圖一凡坐在長桌一端離主位最遠的加座上,身份標簽是高級工程師(輔助算法顧問)。位置如同一個局外人的標注。對面長邊一字排開坐了七八位面孔陌生但氣場凝重的專家。為首者年近六十,兩鬢銀白,戴著金絲眼鏡,眼神透過鏡片投射出來,帶著一種近乎物理掃描儀的精密度。他胸前工號牌標注著某聯(lián)審技術監(jiān)察主任的特殊前綴。

    技術復盤的氛圍如同法庭質詢,不帶一絲煙火氣。

    圖一凡同志,主任的聲音毫無起伏,像播放一段剪輯完美的錄音,最終實驗中,你在算法核心嵌入的所謂‘非穩(wěn)態(tài)流形平衡腔’模型,請陳述其構建過程的底層物理依據(jù)。

    圖一凡的背脊在冰冷堅硬的椅背上挺得筆直。面前平板電腦的冷光照著他輪廓已顯冷硬的側臉。他調出一張極其復雜的多層混沌拓撲映射圖:物理依據(jù)源于對靶前微秒級時空極端動力學的推演圖像。傳統(tǒng)的連續(xù)場論在微觀非平衡態(tài)下存在盲區(qū)。該模型試圖構建一個暫態(tài)的、基于多重邏輯拓撲相互傾軋的動態(tài)空間骨架……

    跳過物理描述部分。主任打斷,鏡片后的視線精準落在旁邊一塊副屏幕上實時更新的專家點評區(qū)文字流,直接回答:這個架構所依賴的‘多重邏輯拓撲傾軋’數(shù)學表達形式,是否經過了經典廣義相對論場方程與量子非定域性邊界條件的雙重可測性公理驗證

    ……沒有。圖一凡聲音干澀但清晰,核心構建過程依賴直覺圖像引導的邏輯先驗迭代。它是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不是根據(jù)現(xiàn)有公理推導出來的。他強調著那個詞。

    會議桌對面幾人輕微交換了一下目光。旁邊一位頭發(fā)花白、面容古板的老研究員突然發(fā)難:你的意思是,這個支撐了整個實驗、耗資數(shù)十億、甚至可能改寫某些領域理論基石的結構——他的手指用力點著圖一凡屏幕上那個幽藍色的星軌模型核心點,是閉門造車出來的‘物理幻想’!

    聲音拔高,帶著長久處于理論高地所積累的權威性壓迫感!

    幻想!圖一凡幾乎是瞬間接住了這個詞!像被這個詞點燃了壓抑的熔巖核心!他猛地向前傾身!動作幅度不算大,但那驟然緊繃的姿態(tài)如同弓弦拉到極限!他放在桌面上的右手下意識地緊握成拳!手腕在工裝衣袖下微微起伏,舊疤的輪廓瞬間因用力變得無比清晰!指尖深深陷進掌心!

    那它怎么能讓能量穿透靶點區(qū)!怎么能強行撐過那道——他聲音陡然提高!嘶啞中帶著一種近乎狂放的火焰!目光死死釘在對面幾個專家身上!那道憑空切開我們預設光路的黑域裂痕!

    整個會議室瞬間死寂!連空調出風的微響都消失了!所有人的動作凝固!目光如同凍結的探針!切開光路的黑域裂痕!這個詞組像一顆反物質炸彈瞬間投入了死水潭!

    圖一凡在死寂中猛地吸了一口氣!肺葉像被剛才爆燃的氣流灼傷般刺痛!他自己也意識到這個詞如同泄露了最高密級的存在!但那股從深層筋骨里沖出來的、屬于科研賭徒的滾燙鐵流根本壓不�。∷洪_這群坐在云端評斷生死的人眼前的迷霧!他看向會議室上方角落那個唯一的、不易察覺的監(jiān)控點深色鏡頭——他知道,那里可能連接著某雙穿透時空的冰棱眼瞳!

    它生效了!他不管不顧,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鐵屑!在我們所有人都認為不可能的地方!用邏輯幻象強行焊接出來的通道!這就是最硬的驗證!他的聲音炸裂在會議室冰冷的寂靜中!

    夠了!主任的聲音陡然切進來!如同冰水澆在滾鐵上!帶著一種不容違逆的、屬于絕對權力的寒鋒!他的金絲眼鏡邊緣反射著冰冷的燈光,眼神銳利如刀!圖一凡同志!注意你的身份!也請注意你正在討論的內容層級!他強壓著語氣中的寒意,指著投影屏上那鮮紅的SUCCESS標記,又指向模型核心那條依舊幽藍流轉的路徑,結果是成功的。但這不代表你使用的手段是合理且可復制的!更不代表它擁有存在的法理基礎!

    旁邊的老專家緩過氣來,臉色陰沉地敲著桌面:我們需要看到這個算法的‘解釋性’!任何一個能被國家力量接受并投入應用的模型!尤其是涉及如此高風險量級的!它必須能被邏輯拆解和量化分析!能被無數(shù)雙眼睛反復檢驗!而不是像某種玄學崇拜一樣!依靠某個技術狂人的突發(fā)奇想!

    奇想!圖一凡猛地靠回椅背!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刺耳的嗤笑!笑聲里的諷刺如同鋒利的碎冰!在連能量流動都開始憑空切割空間的絕境面前!奇想比你們的經典公式——更有資格成為物理法則的注解�。�

    圖一凡!主任的聲音徹底冷厲下來,帶著凍結空間的威嚴。

    會議室再次陷入死寂的深海。只有空調出風口單調的嘶嘶聲在填補巨大的認知鴻溝。

    ***

    凌晨。代號天河項目地下核心計算數(shù)據(jù)中心。溫度恒定在18攝氏度以下。巨大的服務器矩陣如同沉默矗立的鋼鐵叢林,閃爍著幽藍和猩紅的指示燈。空氣是過濾過的干冷,帶著高頻電子元件的特有嗡鳴背景音。

    圖一凡在安全門禁認證通過的綠光中走入。巨大的環(huán)形主控臺包圍著一塊高度還原的穹頂曲面屏,上面正運行著某種粒子運動軌跡追蹤的實時可視化模型。數(shù)據(jù)流如同湍急的暗河,無聲地沖刷著這個冰冷的意識空間核心。

    周曉白站在控制臺前。沒有回頭。她穿著制式的淺灰研究員便裝,脖頸處貼著一塊新的醫(yī)療透明敷料,下面那道激光灼傷的暗紅色狹長傷口邊緣隱約可見,如同某種勛章,也像一道無聲的警告符。她目光專注地落在穹頂屏幕上復雜變幻的色彩和軌跡線上,指尖偶爾精確地在懸浮控制面板上劃過,調整某個參數(shù)閾值。

    圖一凡在她幾步之外停下腳步,呼吸放得很輕。他喉嚨深處還殘留著會議室內那場失敗質詢后的余燼味道,酸而刺。

    他們封存了星軌算法的開發(fā)權限。圖一凡的聲音在恒冷的數(shù)據(jù)海洋里砸出漣漪,下一步項目規(guī)劃書里不再有它的位置。他頓了頓,看著周曉白沒有任何動作的背影,它通過了驗證。它讓不可理解的能量穿透了那個裂痕。但它被判定為‘不可知’。

    穹頂屏幕上,一道極其微弱的、不斷湮滅又重生、形態(tài)如同破碎空間裂縫邊緣的、散發(fā)著奇異灰紫色幽光的粒子軌跡線悄然浮現(xiàn)。那是實驗數(shù)據(jù)庫中從未被發(fā)現(xiàn)、甚至理論預設立場根本無法解釋的奇點存在。圖一凡的瞳孔驟然收縮!那灰紫色的軌跡!與最終實驗那瞬間切割開他預設星軌路徑的詭異裂痕邊緣殘留的物理印記!高度相似!

    周曉白沒有任何回應,指尖卻極其輕微地停頓了一下,懸停在控制面板某個無形的界限點上。過了幾秒鐘,她才極其輕微地、幾乎不構成動作地偏移了一下視線角度,落在穹頂屏上那道灰紫色裂縫軌跡旁邊的輔助分析數(shù)據(jù)顯示框內。

    【粒子流ID:AZD-T3-0427-E】

    【首次捕捉時間戳:XXXX年XX月XX日03:17:42(UTC+8)】

    【持續(xù)時間:0.000000147秒】

    【能量輻射譜:未知構型(未找到現(xiàn)有物理模型匹配項)】

    【運動邏輯特征歸納:空間屬性存在疑似強制遞歸斷層】

    現(xiàn)在你看見了,周曉白終于開口。聲音被恒溫環(huán)境的冰冷空氣浸透,平靜得像是在闡述早已被確認的真理,那道裂痕。

    她的目光沒有移開那道難以理解的灰紫色軌跡線,指尖終于徹底離開了懸浮操控面板,似乎放棄了對它的干涉。

    圖一凡的心臟被無形的巨手攥緊!呼吸瞬間停滯!她不僅看見了!她還用自己的方式!捕捉并封印了那道劈開現(xiàn)實規(guī)則裂痕的殘跡!封存在了這個項目最核心、最高權限級別的數(shù)據(jù)庫深處!作為另一種意義上永不褪色的證詞!

    冰冷的數(shù)據(jù)洪流無聲沖刷。巨大曲面穹頂?shù)墓饽挥吃谥軙园椎膫饶樕稀D堑李i部的灼傷在敷料下隱隱發(fā)紅,像一簇被強行冷卻的宇宙殘火在皮膚下靜默燃燒。她微微側過頭,目光第一次完全穿透冰冷的空氣阻隔,落在幾步之外圖一凡的臉上。那雙眼睛如同億萬光年外兩顆孤懸的恒星,遙遠,冰冷,卻在瞳孔最深處烙印著那道劈開天地的創(chuàng)世光芒熄滅后殘留的、灼穿一切迷障與定式的絕對真實。

    圖一凡,她的聲音清晰地刺透幽藍光線的帷幕,質疑它的不是我們。她的指尖極其輕微地向上抬了一下,沒有指向任何人,似乎只是指示著冰冷的空氣和這片空間之外某種無形的存在,是‘現(xiàn)實’本身。

    沉默。只有服務器群風扇規(guī)律的低頻嗡鳴成為巨大的背景音墻。

    圖一凡的拳頭在身側無聲地松開。他緩緩抬起自己的右手。工裝袖口被一絲不茍地卷至小臂中部,那道橫亙的舊傷疤徹底暴露在冰冷的、由巨大穹頂模擬屏散發(fā)的模擬星軌光線之下。燒燙扭曲的皮膚褶皺在恒定的藍綠光線紋理中,如同一條嵌入血肉的星塵刻痕。

    他的目光從那道刻痕移開,落在周曉白頸部透明敷料下清晰可見的猩紅傷印上。那印記比她頸部優(yōu)美的曲線更刺眼,也更深刻。兩道傷痕,來自完全不同的時空和起因,此刻卻在這片冰冷的數(shù)據(jù)神殿核心,在這片被未知裂痕撕開又強行縫補過的空間幕墻之下,隔著一層稀薄的空氣,遙相呼應。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看著那道灼傷邊緣泛著活體般暗紅色的印記。然后,極其緩慢地,點了下頭。

    穹頂光幕上,那道無法定義的灰紫色裂痕軌跡在預設時間到期后悄然湮滅,如同從未存在過。巨大的中央服務器陣列群指示燈如同星海般永恒閃爍。冰冷的數(shù)據(jù)洪流依舊是這片鋼鐵叢林的法則。但就在那道灰紫色裂痕消失的坐標位置下方,一串極微小的數(shù)字坐標被永久刻錄在核心數(shù)據(jù)庫某條無法刪除的日志標記點上。如同兩把鑰匙,無聲地嵌入冰冷的鐵鎖深處,等待著足以開啟深淵認知的星火之焰再次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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