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上任的街道辦主任周瑾決心推行垃圾分類。
退休工人孫建國帶頭抵制:我活了大半輩子,倒垃圾還要人教
當(dāng)孫建國故意亂扔垃圾被監(jiān)控拍下,孫子在學(xué)校被嘲笑垃圾蟲。
祖孫激烈沖突,孫建國怒砸垃圾箱,意外發(fā)現(xiàn)兒子生前環(huán)保獎狀。
臺風(fēng)夜垃圾站坍塌,周瑾冒雨搶救分類箱,孫建國看到她包里掉落的抗癌藥。
他默默加入分揀,嘶吼:我分還不行嗎
半年后社區(qū)晚會,孫子為擔(dān)任監(jiān)督員的爺爺獻(xiàn)花,周瑾笑著流淚。
1
綠桶落地
七月流火,蟬鳴撕扯著槐蔭里小區(qū)沉悶的空氣。清晨六點,本該是難得的清涼時刻,可三號樓前的小空地上,卻像燒開的水一樣沸反盈天。
幾組簇新的四色分類垃圾桶——醒目的藍(lán)、綠、紅、灰,帶著一股子生硬的塑料味兒,被工人重重地墩在水泥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這聲響如同一個信號,瞬間點燃了圍攏過來的居民們積蓄了一夜的焦躁和不滿。
搞什么名堂!一聲炸雷般的怒喝蓋過了所有議論。人群像被劈開的水流,自動讓出一條縫隙。孫建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工字背心,踏著那雙磨薄了底的舊塑料拖鞋,幾步就跨到了最前面。他那張被歲月和工廠煙塵刻下深深溝壑的臉漲得通紅,花白的頭發(fā)根根倔強地豎著,渾濁卻銳利的眼睛死死盯著簇新的垃圾桶,仿佛看著入侵領(lǐng)地的敵人。大清早的,還讓不讓人清凈弄這幾個勞什子玩意兒堵在這兒,礙事絆腳的!
他粗糙的大手猛地一揮,帶著常年擰扳手的力道指向旁邊墻上貼著的、墨跡未干的《槐蔭里小區(qū)垃圾分類投放管理辦法(試行)》:誰想出來的餿主意啊吃飽了撐的!我孫建國倒了大半輩子的垃圾,閉著眼都能摸到垃圾堆在哪兒!現(xiàn)在倒好,倒個垃圾還得先考試還得學(xué)這勞什子顏色分分個屁!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嶄新的綠色廚余垃圾桶蓋上。
就是!孫師傅說得在理!一個燙著卷發(fā)的中年婦女立刻聲援,聲音尖利,這垃圾袋還得花錢買專用的這不是變著法兒從我們兜里掏錢嗎誰家錢是大風(fēng)刮來的
我家廚房才巴掌大,塞四個垃圾桶開國際玩笑!另一個抱著胳膊的男人冷笑。
孩子上學(xué)都來不及,哪有功夫搞這個
抱怨聲浪一浪高過一浪,像夏日暴雨前滾動的悶雷,重重砸在剛被安置好的垃圾桶上,也砸在剛剛趕到現(xiàn)場的新任街道辦主任周瑾的心上。
周瑾才三十出頭,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藏青色行政套裝,站在略顯嘈雜混亂的人群邊緣,像一棵努力扎根的新竹。她個子不算高,身形甚至有些單薄,但腰背挺得筆直,清秀的臉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鏡片后那雙沉靜的眼睛,專注地掃視著激憤的人群和那個情緒最激烈的中心——孫建國。她手里緊緊捏著一疊印刷好的彩色宣傳單,指尖用力到微微泛白。
各位鄰居,大家靜一靜,聽我說兩句。周瑾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的聲音穿透這片嘈雜的聲浪,清晰而穩(wěn)定地響起。
然而她的聲音就像投入沸水的一小粒冰,瞬間就被蒸騰的怨氣吞沒了。孫建國猛地扭過頭,那雙帶著血絲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鎖定了她。
喲!我當(dāng)是誰呢!孫建國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上下打量著周瑾,仿佛在掂量一件不實用的擺設(shè),新來的街道辦大主任周主任是吧他故意把主任兩個字咬得很重,年紀(jì)輕輕,官威不小�。∫粊砭徒o大伙兒添堵我們這些老梆子,用不著你們這些坐辦公室的教我們怎么過日子!更用不著教我們怎么倒垃圾!他下巴一揚,那股子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的倨傲撲面而來。
周瑾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但她很快穩(wěn)住了呼吸,向前穩(wěn)穩(wěn)地邁了一步,離孫建國更近了些,目光毫不閃避地迎上他充滿攻擊性的視線。
孫師傅,您消消氣。她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甚至帶上了一絲溫和,但字字清晰,努力傳遞著力量,垃圾分類,不是給大家添麻煩,是為了咱們小區(qū)環(huán)境更好,為了以后子孫后代還能有個干凈地方住。市里有要求,咱們槐蔭里作為試點,總要有人帶頭邁出這一步。我知道,習(xí)慣一下子改過來,肯定別扭,會有困難。
她揚了揚手中的宣傳單:這些資料,上面寫得清清楚楚,怎么分,什么時候投,專用袋怎么領(lǐng),都是免費的,前期我們還會安排志愿者指導(dǎo)……
指導(dǎo)孫建國像是被這個詞狠狠刺了一下,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冒犯的尖銳,我孫建國在機床廠當(dāng)了一輩子先進(jìn)!獎狀能糊滿一面墻!老了老了,倒個垃圾還得讓人‘指導(dǎo)’我丟不起那個人!他猛地一拍旁邊灰色的其他垃圾桶蓋,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震得旁邊幾個看熱鬧的老太太往后縮了縮。我告訴你,周主任!這玩意兒,他指著那排嶄新的垃圾桶,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迸出來的,在我這兒,不好使!誰愛分誰分去!我該怎么倒,還怎么倒!
說完,他仿佛完成了某種宣戰(zhàn),狠狠地瞪了周瑾一眼,那眼神里有憤怒,有輕蔑,還有一種被時代拋下的固執(zhí)和受傷。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一轉(zhuǎn)身,背著手,踏著那雙舊拖鞋,踢踢踏踏地分開人群,頭也不回地朝自家單元門走去,只留下一個倔強而蒼老的背影。
人群安靜了一瞬,目光在離去的孫建國和站在垃圾桶旁的周瑾之間游移。那排顏色鮮艷的嶄新垃圾桶,在初升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問號,橫亙在槐蔭里小區(qū)沉悶的早晨。
周瑾站在原地,看著孫建國消失在單元門洞里的背影,捏著宣傳單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更加蒼白。清晨的熱浪裹挾著垃圾箱新塑料的氣味和人群未散的怨氣撲面而來。她挺直的脊背似乎微微晃動了一下,但很快又繃緊了。她轉(zhuǎn)過身,面向剩下那些或觀望、或猶疑、或依舊不滿的居民,臉上重新浮起一種近乎職業(yè)化的、帶著韌勁的微笑。
各位叔叔阿姨,大哥大姐,她提高了音量,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充滿說服力,萬事開頭難。孫師傅一時轉(zhuǎn)不過彎,我們能理解。但這項工作,利國利民,更直接關(guān)系到咱們自己家門口干不干凈,有沒有味兒,蒼蠅蚊子多不多!大家想想,要是廚余垃圾和其他垃圾混在一起,捂在桶里幾天,那味道……
她的話還沒說完,剛才聲援孫建國的卷發(fā)大姐就撇著嘴打斷:周主任,漂亮話誰不會說可這分垃圾,它費工夫啊!我們雙職工,早上打仗一樣送孩子上學(xué)趕公交,哪有時間站那兒琢磨這袋是干是濕
抱著胳膊的男人立刻附和:就是!你說免費袋,免費能免費多久回頭還不是得自己掏錢再說了,分錯了還罰款憑啥啊
憑法規(guī)。周瑾的聲音陡然清晰冷冽了幾分,目光掃過眾人,市里剛頒布的《生活垃圾管理條例》寫得明明白白,個人未按規(guī)定分類投放生活垃圾,經(jīng)勸阻、警告后拒不改正的,處五十元以上二百元以下罰款。這不是我周瑾定的規(guī)矩,是法律法規(guī)!咱們槐蔭里是試點,更要帶頭做好!
提到罰款和法規(guī),人群里的嗡嗡聲小了一些,但不滿和抵觸的情緒依舊在無聲地流淌。有人小聲嘟囔官字兩個口,有人則皺緊眉頭,似乎在權(quán)衡利弊。
周瑾放緩了語氣,透出真誠:困難我知道。所以前期,街道辦會全力支持!志愿者會定時定點在投放處指導(dǎo),幫大家上手。專用垃圾袋,街道統(tǒng)一采購,免費發(fā)放至少三個月!分錯了也不要緊,志愿者會糾正,不會一上來就罰。咱們的目的,是讓大家養(yǎng)成好習(xí)慣,不是為了罰錢!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一張張或懷疑或沉思的臉:今天,是咱們槐蔭里垃圾分類正式啟動的第一天。我知道,很多人心里不痛快,覺得麻煩。但請大伙兒想想,咱們小區(qū),老人孩子多,夏天垃圾味兒大,蚊蟲滋生,容易生病。把垃圾分好,廚余垃圾及時清運,其他垃圾也能更干凈地處理,最終受益的是咱們自己,是咱們的家人!咱們槐蔭里的老少爺們兒,難道連這點改變都做不到嗎難道真要讓外人笑話咱們小區(qū)又臟又亂
她的話帶著一種鼓動性,也戳中了一些人心里對更好環(huán)境的期待。幾個帶著孩子的年輕父母互相看了看,臉上露出些松動。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大爺猶豫著開口:周主任……那,那這廚余垃圾袋,真免費領(lǐng)
對!大爺!周瑾立刻抓住這個突破口,臉上綻開更明朗的笑容,快步走到宣傳臺前,拿起一疊印著二維碼和說明的綠色垃圾袋,您看,就是這個。今天就開始發(fā)!每戶每周一捆。需要登記一下門牌號,來,這邊登記。她利落地招呼起旁邊的工作人員。
人群開始出現(xiàn)微妙的松動。一部分人,主要是年輕些的或者家里有小孩的,被免費袋和環(huán)境好的說法打動,猶猶豫豫地湊到宣傳臺前登記領(lǐng)取。幾個原本看熱鬧的老太太也交頭接耳:免費袋子那……要不先試試
但仍有相當(dāng)一部分人,尤其是年紀(jì)大些、和孫建國相熟的,臉上依舊掛著不以為然,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沒有上前。那個卷發(fā)大姐哼了一聲,拉著臉走了。抱著胳膊的男人則冷笑:哼,走著瞧吧,看能堅持幾天。
周瑾一邊手腳麻利地幫著分發(fā)垃圾袋,登記信息,解答著尿不濕算啥垃圾大骨頭呢之類的問題,一邊用眼角的余光留意著三號樓的方向。孫建國家的窗戶緊閉著,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像一塊拒絕溝通的鐵幕。
登記領(lǐng)袋的隊伍緩慢移動著,領(lǐng)取的人臉上大多帶著一種嘗試性的、觀望的表情。陽光越來越烈,烤得嶄新的垃圾桶散發(fā)出更濃烈的塑料氣味。周瑾額角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后背的襯衫也洇濕了一小塊,但她臉上的笑容始終保持著,聲音溫和而耐心。
阿姨,骨頭太硬,不能粉碎處理,算其他垃圾,扔灰桶。
電池那可不能亂扔!是有害垃圾,紅桶!下次我們會在每個單元門口放個小回收盒專門收電池?zé)艄苓@些。
小朋友真棒!記住哦,吃剩的蘋果核是廚余垃圾,要扔進(jìn)綠桶!
她的聲音在燥熱的空氣里持續(xù)著,像在努力澆灌一片布滿荊棘的荒地,期待著哪怕一絲微弱的生機。然而,當(dāng)她偶爾抬眼,望向三號樓那扇緊閉的窗戶時,眼底深處那抹沉甸甸的憂慮,卻始終揮之不去。孫建國,這個頑固的堡壘,遠(yuǎn)比她預(yù)想的更難攻克。她知道,真正的戰(zhàn)役,才剛剛拉開序幕。
2
無聲的硝煙
槐蔭里小區(qū)的垃圾分類,就在這種半推半就、明里暗里較著勁的氛圍中,磕磕絆絆地開始了。嶄新的四色垃圾桶,成了小區(qū)里最扎眼的風(fēng)景,也成了矛盾無聲匯聚的漩渦中心。
清晨和傍晚的垃圾投放高峰時段,成了觀察槐蔭里戰(zhàn)況的最佳窗口。
周瑾幾乎每天都會抽時間,早早地或稍晚些來到幾個投放點附近。她有時穿著便裝,混在晨練或遛彎的居民里,像個普通的觀察者;有時則穿著那身藏青色的工作服,帶著紅袖箍的志愿者一起站崗指導(dǎo)。她看得越多,眉頭就鎖得越緊。
情況比她預(yù)想的更復(fù)雜,也更頑固。
大部分領(lǐng)了專用袋的居民,特別是年輕家庭,確實在嘗試。雖然錯誤百出——有人把沾滿油污的餐巾紙連帶著剩菜一股腦塞進(jìn)廚余垃圾袋(這不都是廚房出來的嗎);有人把碎玻璃渣混在塑料瓶里投進(jìn)可回收(不都是瓶子);更常見的是,廚余垃圾袋里赫然躺著塑料袋、一次性飯盒,甚至還有小件玩具。
阿姨,塑料袋不能放廚余桶啊,它不能降解的!一個年輕的志愿者小馬,指著剛被一位大媽投入綠桶的、裝著西瓜皮的透明塑料袋,急得額頭冒汗。
大媽一臉理所當(dāng)然:哎喲,西瓜皮湯湯水水的,不用袋子兜著,那不流得到處都是臟死了!
可以用我們發(fā)的可降解袋子,或者……或者用舊報紙墊一下小馬努力解釋。
麻煩死了!大媽不耐煩地擺擺手,扭頭就走,下次注意下次注意!留下小馬對著那個刺眼的塑料袋干瞪眼。
這還算好的。更讓周瑾心頭沉重的是那些孫建國們的無聲抵抗。
她不止一次看到,幾個和孫建國年紀(jì)相仿的老頭,拎著鼓鼓囊囊、毫無分類痕跡的大黑塑料袋,旁若無人地走過來。他們目不斜視,仿佛根本看不見那四只顏色分明的桶,或者看見了也只當(dāng)是礙眼的擺設(shè)。哐當(dāng)一聲,袋子被隨意地、甚至帶著點發(fā)泄意味地扔進(jìn)離他最近的桶里——不管那是可回收的藍(lán)桶,還是其他垃圾的灰桶,甚至有一次,直接砸進(jìn)了紅色的有害垃圾桶。
志愿者上前勸阻:大爺,垃圾要分類投放……
老頭眼皮一翻,脖子一梗:分啥類垃圾就是垃圾!倒哪兒不是倒別擋道!語氣生硬,帶著不容置疑的頑固。有時甚至故意把袋子口扯開些,讓里面的混合垃圾更刺眼地暴露出來,然后揚長而去,留下志愿者在原地又氣又無奈。
這種無聲的示范效果是明顯的。一些原本還在觀望、或者剛剛開始嘗試分類的居民,看到有人帶頭不守規(guī)矩也沒事,心里的那點堅持便迅速瓦解了。垃圾桶里的混亂狀況開始回潮。廚余桶里混著尿不濕和塑料瓶,可回收桶里塞滿了果皮和剩飯,灰桶成了萬能收納場。垃圾桶周圍的地面,也時常因為破袋或隨意丟棄而變得污穢不堪,引來蒼蠅嗡嗡盤旋。
周瑾站在一株枝葉茂密的梧桐樹蔭下,看著眼前這混亂的一幕幕,感覺胸口像堵了一塊浸了水的破布,又沉又悶。熱浪裹挾著垃圾散發(fā)出的、因混合發(fā)酵而產(chǎn)生的酸腐氣味,一陣陣撲來,讓她胃里隱隱作嘔。她下意識地抬手,輕輕按了按自己的上腹部,那里近來總有些隱隱的悶痛,像有什么東西在無聲地啃噬。
周主任,志愿者小馬一臉挫敗地走過來,摘下被汗水浸濕的袖箍,您看這……根本管不住啊。好說歹說,有些人就是油鹽不進(jìn)。特別是孫師傅那幾位,簡直就是……就是故意對著干!跟他們講道理,跟對牛彈琴似的。
周瑾收回按在腹部的手,深深吸了口氣,壓下那股不適感。她看著小馬年輕氣盛又滿是委屈的臉,聲音有些低沉,卻異常清晰:小馬,不能這么想。抵觸情緒,根源在于不理解、怕麻煩,甚至覺得被侵犯了習(xí)慣�!室鈱χ伞�,這背后有他們的理由,只是我們還沒找到打開那扇門的鑰匙�?坑补�,是管不住的。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那幾個又提著混合垃圾袋走過來的熟悉身影,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但放任自流,更不行。規(guī)矩定了,就必須執(zhí)行,否則就是一張廢紙,以后任何工作都沒法開展。她拿出手機,快速撥通了一個電話。
喂,物業(yè)李經(jīng)理嗎是我,周瑾。上次說的,在幾個主要垃圾投放點加裝高清監(jiān)控攝像頭的事情,進(jìn)展如何了……好,對,就是對著投放口的位置……盡快安裝調(diào)試好!……對,證據(jù)很重要。
掛斷電話,她對小馬說:從明天開始,投放高峰時段,每個點至少保證兩名志愿者值守,佩戴好記錄儀。對于明確違規(guī)投放且拒不改正的,特別是反復(fù)違規(guī)的,拍照錄像取證,開警告單。第一次警告,第二次……她停頓了一下,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按條例規(guī)定,報給城管執(zhí)法部門,罰款!
罰款小馬眼睛一亮,隨即又有些猶豫,周主任,這……會不會激化矛盾啊尤其是孫師傅他們……
矛盾已經(jīng)存在了。周瑾的聲音冷靜得近乎冷酷,鏡片后的目光投向三號樓的方向,當(dāng)?shù)览砗蛣裾f失效的時候,法律就是最后的屏障。執(zhí)行法規(guī),不是為了懲罰誰,是為了維護(hù)規(guī)則的尊嚴(yán),是為了讓大多數(shù)愿意遵守規(guī)則的人看到公平!讓大家明白,這不是兒戲,是必須履行的責(zé)任。
她的話音剛落,就看見三號樓單元門開了。孫建國那熟悉的身影走了出來,手里拎著一個塞得快要爆開的、巨大的黑色垃圾袋。他依舊穿著那件工字背心,步履不快,卻帶著一種我看你們能把我怎么樣的固執(zhí)氣場。他徑直走向離單元門最近的一個投放點——那里恰好剛安裝好一個嶄新的攝像頭,紅點閃爍著。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幾個正在投垃圾的居民下意識地放慢了動作,目光若有若無地瞟向這邊。連樹上的蟬鳴都似乎低了幾分。
孫建國走到垃圾桶前,對那排顏色各異的桶視若無睹。他甚至抬起頭,挑釁似的看了一眼那個新裝的、閃著紅光的攝像頭鏡頭,嘴角扯出一個帶著譏誚的冷笑。然后,他手臂猛地一掄——
哐當(dāng)!
那袋沉重的、內(nèi)容不明的垃圾,帶著沉悶的聲響,被他重重地、干脆利落地扔進(jìn)了貼著廚余垃圾標(biāo)簽的綠色桶里。袋子口因為撞擊而松散開,露出里面花花綠綠的塑料包裝袋、揉成一團(tuán)的廢紙,甚至還有半塊干硬的饅頭。
做完這一切,孫建國拍了拍手,仿佛撣掉什么臟東西,然后背著手,慢悠悠地轉(zhuǎn)身,目光掃過不遠(yuǎn)處的周瑾和小馬,那眼神冰冷而銳利,像兩把淬了寒冰的錐子,充滿了無聲的宣戰(zhàn)意味。他甚至沒有停留一秒,踢踏著那雙舊拖鞋,徑直往回走去。
小馬氣得臉都白了,下意識地就要沖過去理論。周瑾一把按住了他的胳膊,力道不大,卻異常堅決。她的臉色在樹蔭下顯得有些蒼白,鏡片后的眼睛卻緊緊盯著孫建國離去的背影,又緩緩移向那個綠色垃圾桶里刺眼的混合垃圾袋,最后,定格在攝像頭閃爍的紅點上。
拍下來了嗎她問,聲音異常平靜,聽不出絲毫波瀾。
小馬愣了一下,連忙看向旁邊拿著記錄儀的另一個志愿者。志愿者用力點點頭,指了指設(shè)備屏幕。
周瑾輕輕呼出一口氣,那口氣仿佛帶著沉重的分量。她松開小馬的胳膊,只說了一個字:好。
這一個字,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燥熱的空氣中激起無聲的漣漪,預(yù)示著即將到來的、更加激烈的風(fēng)暴。攝像頭冰冷的紅點,忠實地記錄下了一切,也記錄下了這場新舊習(xí)慣碰撞中,那充滿火藥味的、無聲的硝煙。
3
破碎的窗
傍晚的夕陽把槐蔭里小區(qū)的樓房染上一層沉郁的橙紅色。孫建國像往常一樣,拎著剛買回來的二鍋頭和一小包油炸花生米,慢悠悠地晃到樓下老槐樹根那片陰涼地。幾個老伙計已經(jīng)圍著小石桌坐開了,楚河漢界在棋盤上廝殺正酣,旁邊還有兩個端著大茶缸子觀戰(zhàn)的。
喲,老孫,來啦一個觀戰(zhàn)的老頭招呼道,快來看看,老李頭這步‘馬后炮’是不是要絕殺了
孫建國嗯了一聲,把酒和花生米往石桌空處一放,拉過一張馬扎坐下,目光卻沒落在棋盤上,反而習(xí)慣性地掃了一眼不遠(yuǎn)處的垃圾投放點。幾個居民正在投垃圾,穿著紅馬甲的志愿者小馬站在旁邊說著什么。孫建國鼻腔里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嘴角習(xí)慣性地向下撇了撇。
管他絕殺不絕殺,他擰開二鍋頭瓶蓋,也不用杯子,對著瓶口就灌了一小口,辛辣的液體順著喉嚨滾下,帶來一絲短暫的麻痹感,這日子,越過越憋屈!連倒個垃圾都有人指手畫腳,跟管三歲小孩兒似的!
下棋的老李頭抬起頭,推了推老花鏡:說的是那個什么分類吧哎,可不是嘛!麻煩得要死!我家老婆子天天叨叨,這個該放綠袋子,那個該扔藍(lán)桶,煩都煩死了!
煩那還是輕的!孫建國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積壓的火氣,引得旁邊幾個下棋的都看了過來。你們是沒看見!那個新來的小娘們主任,心黑著呢!在垃圾站那兒裝了‘照妖鏡’(指攝像頭),專門盯著咱們這些老家伙!就等著抓小辮子罰款呢!他又灌了一口酒,臉膛在酒氣和夕陽下顯得更紅了,哼,想罰我孫建國的款門兒都沒有!我倒了大半輩子垃圾,輪得到她來管
就是!裝什么大尾巴狼!另一個老頭附和道,咱又不犯法!還能不讓倒垃圾了
幾個人正七嘴八舌地發(fā)泄著不滿,一個帶著哭腔的稚嫩聲音突然插了進(jìn)來,像一根尖銳的針,瞬間刺破了這片屬于老人們的牢騷場。
爺爺——!
孫建國一愣,循聲望去,只見他八歲的孫子壯壯,背著沉甸甸的大書包,小臉漲得通紅,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滾,正從小區(qū)門口方向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一頭扎進(jìn)孫建國懷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壯壯咋了我的乖孫,誰欺負(fù)你了孫建國嚇了一跳,酒意瞬間醒了大半,粗糙的大手慌忙拍著孫子的背,心疼得不得了。壯壯平時皮實得很,很少哭成這樣。
壯壯抬起滿是淚痕的小臉,眼睛紅腫,小胸脯劇烈地起伏著,聲音充滿了委屈和憤怒:是……是王小虎他們!他們……他們叫我……叫我‘垃圾蟲’!說……說我是垃圾堆里爬出來的!還……還推我!他伸出胳膊,肘關(guān)節(jié)處擦破了一大塊皮,滲著血絲。
什么!孫建國只覺得一股熱血嗡地一下沖上頭頂,眼睛瞬間瞪圓了,捏著酒瓶子的手背青筋暴起,哪個小王八羔子敢欺負(fù)我孫子!反了天了!走!找他家去!他騰地站起來,就要拉著孫子去找人算賬。
他們……他們還說……壯壯哭得更兇了,小身子一抽一抽的,說爺爺……爺爺你被……被攝像頭拍到了!是……是不講文明的壞典型!學(xué)�!瓕W(xué)校廣播里都說了,要……要向家長學(xué)習(xí)垃圾分類……嗚哇……他再也說不下去,把臉埋在爺爺懷里嚎啕大哭起來。
攝像頭孫建國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他猛地想起幾天前自己當(dāng)著那個攝像頭的面,把一大袋混合垃圾狠狠扔進(jìn)綠桶的畫面。那挑釁的眼神,那干脆利落的動作……像一幀幀無聲的慢鏡頭,此刻帶著尖銳的嘲諷,狠狠扎進(jìn)他的腦海。
原來是這樣!原來那個攝像頭拍下的東西,竟然傳到了學(xué)校還被那些小兔崽子拿來嘲笑他的孫子!他孫建國一輩子要強,在廠里是技術(shù)骨干,在家里是頂梁柱,老了老了,竟然因為倒垃圾,成了孫子在學(xué)校里被人指著鼻子罵的壞典型成了害孫子受傷的垃圾蟲爺爺!
一股混雜著羞恥、憤怒和被徹底羞辱的邪火,轟地一下在他胸腔里爆開,瞬間燒光了他所有的理智。
放他娘的狗屁!孫建國猛地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怒吼,臉上的肌肉扭曲著,額頭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暴凸出來。他一把甩開壯壯緊緊抓著他衣角的手,力道大得讓壯壯踉蹌了一下。
爺爺!壯壯驚恐地叫著。
孫建國充耳不聞。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幾十米開外的那個垃圾投放點,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目標(biāo)直指那排顏色刺眼的垃圾桶——尤其是那個綠色的廚余桶!就是這些玩意兒!就是那個該死的攝像頭!就是那個姓周的女人!是他們!是他們害得他孫子在學(xué)校抬不起頭,害得他被叫垃圾蟲!
我讓你們分!我讓你們裝!他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咆哮,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他不再看哭喊的孫子,不再理會旁邊老伙計們驚愕的勸阻,猛地彎下腰,從地上抄起一塊不知誰家廢棄在花壇邊的半截板磚!
老孫!使不得!
建國!別犯渾�。�
老伙計們嚇得連忙起身想攔。
晚了!
孫建國如同一頭發(fā)狂的公牛,握著那塊沉甸甸的板磚,朝著垃圾投放點沖了過去!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又長又猙獰。
正在指導(dǎo)一位居民投放的小馬聽到動靜回頭,看到孫建國殺氣騰騰沖過來的樣子,嚇得魂飛魄散:孫師傅!您干什么!冷靜!
孫建國哪里聽得進(jìn)去他沖到那排垃圾桶前,目標(biāo)明確,掄起板磚,用盡全身的力氣,帶著積壓了數(shù)月、甚至更久的所有憋屈、憤怒和此刻被點爆的恥辱感,狠狠朝著那個嶄新的綠色廚余垃圾箱砸了下去!
哐啷——�。。。�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震得人耳膜發(fā)麻!
厚實的塑料桶身根本無法承受這含恨一擊的巨力,瞬間破裂開來!桶壁上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不規(guī)則的窟窿,邊緣是猙獰的鋸齒狀裂痕。桶內(nèi)還沒來得及清運的廚余垃圾——腐爛的菜葉、粘稠的果皮、散發(fā)著酸臭味的殘羹冷炙,混合著破碎的專用垃圾袋,像惡心的泥石流一樣,從破口處猛地噴濺、流淌出來,瞬間污染了大片地面。濃烈刺鼻的腐臭氣味在空氣中轟然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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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瞬間死寂。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充滿暴戾的一幕驚呆了。下棋的老頭們張大了嘴,遛彎的居民停住了腳步,連哭泣的壯壯也忘了哭,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孫建國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胸脯劇烈起伏,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塊沾著污漬的板磚。他看著眼前自己制造的狼藉——破碎的垃圾桶、流淌的污物、刺鼻的惡臭,還有周圍人驚恐、鄙夷、如同看瘋子一樣的目光……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空虛和茫然猛地攫住了他。剛才那股支撐他暴怒的邪火,仿佛隨著這狠狠一砸,瞬間泄了個干凈,只留下無盡的疲憊和一種墜入深淵般的恐慌。
他做了什么他,孫建國,一個曾經(jīng)的先進(jìn)生產(chǎn)者,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像個地痞流氓一樣砸了公共設(shè)施還是因為……倒垃圾
就在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幾秒鐘里,就在孫建國被自己行為的后果震得有些發(fā)懵的時候,一陣穿堂風(fēng)猛地掠過垃圾投放點,卷起地上散落的幾張廢紙片。其中一張巴掌大的、顏色泛黃的硬紙片,被風(fēng)卷著,不偏不倚,打著旋兒,輕輕地、卻無比清晰地,貼在了孫建國還沾著污漬的舊拖鞋上。
孫建國下意識地低頭。
目光觸及那張紙片的瞬間,他整個人如同被一道無形的、卻比剛才砸桶時更猛烈的雷電狠狠劈中!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
那張紙片……
那是一張邊緣已經(jīng)磨損、顏色發(fā)黃褪色的……獎狀!
上面印著鮮紅的旗幟和齒輪麥穗圖案,是那個年代特有的樣式。獎狀正上方,一行清晰的手寫毛筆字:
授予:孫衛(wèi)東同志——‘廠區(qū)環(huán)保標(biāo)兵’榮譽稱號
孫衛(wèi)東!
那是他兒子!是他唯一的兒子!是他孫建國這輩子最大的驕傲,也是心底最深處、永遠(yuǎn)無法愈合的、血淋淋的傷疤!
獎狀下方,落款的單位公章,正是他奉獻(xiàn)了大半生的市第二機床廠!時間落款,是十幾年前……
兒子……衛(wèi)東……
孫建國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全身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那塊沉重的板磚從他無意識松開的手中滑落,咚地一聲砸在污穢的地面上。他佝僂著背,像一尊瞬間被風(fēng)化的石像,僵硬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伸出那只沾著垃圾桶污漬和灰塵、微微顫抖的、布滿老年斑的手,極其小心、極其珍重地,將那張貼在鞋面上的、泛黃的獎狀,輕輕揭了下來。
他的指尖觸碰到那粗糙的紙面,感受到那熟悉的、屬于過去的溫度和印記。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獎狀上兒子的名字——孫衛(wèi)東那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
他想起來了。這張獎狀,是兒子剛進(jìn)廠那年,因為在車間主動推行廢料分類回收、減少污染排放,被廠里表彰得來的。兒子當(dāng)時拿著獎狀回家,年輕的臉龐上洋溢著興奮的光,對他說:爸!你看!廠里也重視環(huán)保了!咱們工人也能為環(huán)境出力!
當(dāng)時自己是怎么說的好像……好像是拍著兒子的肩膀,帶著點老工人的矜持和驕傲:嗯,好小子!像你爸!干活就得有這股子鉆勁兒!甭管大事小事,做好了都是貢獻(xiàn)!
環(huán)�!诸悺暙I(xiàn)……
這幾個詞,像一把把生銹的鈍刀,此刻在他混亂的腦海里反復(fù)切割、翻攪。兒子清亮的聲音猶在耳邊,兒子拿著獎狀時那充滿希望和干勁的眼神,仿佛穿透了十幾年的時光,清晰地烙印在他此刻渾濁的瞳孔里。
他做了什么
他剛剛砸碎的,僅僅是一個綠色的塑料桶嗎他拼命抵制的,僅僅是倒垃圾的方式嗎
不……
他砸碎的,是兒子當(dāng)年為之努力、為之自豪的東西!他抵制的,是兒子眼里代表著進(jìn)步和責(zé)任的貢獻(xiàn)!
他頑固堅守的,到底是什么是那點可憐的自尊還是那早已被時代拋棄的、拒絕改變的傲慢
而這份固執(zhí)和傲慢,最終帶來的,是孫子在學(xué)校被嘲笑垃圾蟲的眼淚,是他自己眾目睽睽之下如同瘋子般的行徑,是眼前這一片狼藉的污穢……
衛(wèi)東……爸……爸……
孫建國喉嚨里發(fā)出模糊不清的、破碎的哽咽,像垂死野獸的哀鳴。他佝僂著背,緊緊攥著那張泛黃的、承載著兒子年輕笑容和理想的獎狀,渾濁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滿是污跡的地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絕望的水痕。
夕陽的余暉,將老人劇烈顫抖的、孤立無援的身影,和他面前破碎垃圾桶里流淌出的污穢,一同拉得很長很長。空氣中彌漫著垃圾的腐臭、二鍋頭的辛辣,還有一種名為悔恨的、令人窒息的味道。周圍的竊竊私語聲,如同潮水般涌來,將他徹底淹沒。
4
臺風(fēng)眼
深夜。窗外,風(fēng)像發(fā)了狂的巨獸在嘶吼,雨點密集地砸在玻璃窗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爆響,如同無數(shù)石子傾瀉而下。臺風(fēng)�?盟羁癖┑淖藨B(tài),狠狠撞擊著這座城市。小區(qū)里早已斷電,一片漆黑,只有偶爾劃破夜空的慘白閃電,瞬間照亮屋內(nèi)孫建國那張枯槁、失魂落魄的臉。
他蜷縮在客廳那張老舊的藤椅上,手里依舊死死攥著那張從垃圾桶旁撿回來的、泛黃的環(huán)保標(biāo)兵獎狀。冰涼的雨水不斷從緊閉的窗戶縫隙里滲進(jìn)來,在地板上蜿蜒成小小的溪流,但他渾然不覺。黑暗中,只有獎狀上兒子孫衛(wèi)東那三個模糊的字跡,在一次次閃電的映照下,灼燒著他的眼睛。
破碎的垃圾桶……流淌的污物……鄰居們驚恐鄙夷的眼神……孫子壯壯哭喊垃圾蟲時委屈的小臉……還有兒子拿著這張獎狀時,那年輕、明亮、充滿希望的笑容……
這些畫面在他混亂的腦海里瘋狂地閃回、碰撞,像無數(shù)把生銹的鈍刀,反復(fù)切割著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诤蕖⑿邜u、痛苦……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將他淹沒,窒息感越來越重。
呃……
胃部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刀絞般的痙攣,痛得他悶哼一聲,身體猛地佝僂下去,額頭瞬間布滿冷汗。這劇烈的疼痛,反而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混沌的意識,讓他混亂的思緒短暫地聚焦在一個清晰無比的念頭上——兒子。
衛(wèi)東……他的衛(wèi)東……
孫建國顫抖著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著。指尖觸碰到冰冷的、熟悉的塑料外殼——那是他珍藏了十幾年、幾乎從不離身的老年手機。粗糙的手指憑著記憶,在濕冷的空氣中摸索著按鍵,按下了那個早已爛熟于心、卻從未在電話簿里存過的號碼。
那是兒子孫衛(wèi)東生前的手機號。十幾年了,這個號碼早已是空號,成了通訊公司回收再利用的一串?dāng)?shù)字。但孫建國一直沒刪,也永遠(yuǎn)不會刪。這是他唯一能聯(lián)系兒子的方式,是他痛苦無法排解時的最后慰藉。
聽筒里,預(yù)料之中地傳來冰冷、機械、毫無感情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核對后再撥……
這聲音,在狂風(fēng)暴雨的背景下,顯得格外刺耳,也格外殘忍。
孫建國卻像沒聽見一樣。他死死攥著手機,枯瘦的手背因為用力而青筋畢露。他佝僂著背,把聽筒緊緊貼在耳朵上,仿佛這樣就能離兒子近一點,再近一點。渾濁的眼淚混著額頭的冷汗,順著溝壑縱橫的老臉不斷滾落,滴在冰冷的手機外殼上。
衛(wèi)東……爸……爸對不起你啊……
干裂的嘴唇哆嗦著,終于艱難地擠出破碎的字句,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爸……爸把你……把你用命換來的……臉面……都……都丟盡了……
窗外的風(fēng)雨聲更大了,如同鬼哭狼嚎。
爸……爸就是個……老糊涂……老混蛋啊……
他哽咽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像破風(fēng)箱一樣的聲音,你……你那么……那么看重的事……爸……爸卻……卻把它……砸了……
壯壯……壯壯他……在學(xué)�!蝗诵Α脊治摇脊治摇�
老人語無倫次,顛三倒四,仿佛要將積壓了十幾年的痛苦、悔恨,還有剛剛爆發(fā)出來的、對自己行為滔天的懊悔,一股腦地傾瀉給電話那頭永遠(yuǎn)沉默的兒子。黑暗和風(fēng)雨吞噬了他的聲音,只有那冰冷的空號提示音,像一把鈍刀,持續(xù)不斷地、殘忍地凌遲著他早已破碎的心。
爸……爸知道錯了……真的……知道錯了……
最后,他幾乎是耗盡了全身力氣,對著那空洞的忙音,發(fā)出了一聲絕望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嘶鳴。
電話從無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聲掉在冰冷潮濕的地板上。孫建國癱在藤椅里,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的皮囊,只剩下劇烈的喘息和無聲的淚流。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風(fēng)雨的咆哮似乎減弱了一些,但雨勢依舊滂沱。就在這風(fēng)雨聲的間隙里,一陣急促而模糊的、夾雜著金屬碰撞和呼喊的人聲,隱約穿透雨幕,從樓下垃圾站的方向傳了上來!
垃圾站
孫建國布滿血絲、空洞失焦的眼睛,猛地動了一下。那地方……白天剛被他砸爛了一個桶……
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不安和一絲微弱責(zé)任感的東西,像冰冷的蛇,悄然纏上心頭。他掙扎著,用盡力氣從藤椅里撐起沉重的身體,一步一挪,踉踉蹌蹌地走到被雨水打得一片模糊的陽臺窗前。
借著遠(yuǎn)處路燈在狂風(fēng)暴雨中頑強透出的、昏黃搖曳的光暈,他勉強看清了樓下垃圾站的情形。
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屏住了呼吸!
白天剛被他砸爛的那個綠色廚余桶破口還在,此刻在狂風(fēng)暴雨的肆虐下,整個垃圾站的頂棚似乎不堪重負(fù),發(fā)生了嚴(yán)重的傾斜和部分坍塌!斷裂的金屬支架扭曲著,碎裂的塑料頂板被風(fēng)卷得七零八落。更糟糕的是,旁邊堆放著的、裝滿其他垃圾的灰色大桶,被狂風(fēng)吹倒了好幾個!五顏六色的垃圾袋、各種廢棄物被狂風(fēng)卷起,拋灑得到處都是,在渾濁的泥水里翻滾、浸泡!雨水裹挾著污物,形成渾濁的溪流,向低洼處肆意蔓延。
而在這一片狼藉之中,幾個穿著雨衣的身影正冒著傾盆大雨,艱難地?fù)尵戎�!他們試圖扶起倒下的垃圾桶,把被吹散的垃圾袋攏到一起,尤其是那些被污水泥水浸泡的、代表著不同分類的垃圾。其中一個小個子身影格外顯眼,她似乎沒有穿雨衣,只裹著一件單薄的一次性透明雨披,早已被雨水打得濕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輪廓。她正奮力試圖將一個被狂風(fēng)吹得翻滾的藍(lán)色可回收垃圾桶拖回原位,但濕滑的地面和沉重的桶身讓她一次次滑倒,又一次次掙扎著爬起來,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不顧一切的笨拙和頑強。
是周瑾!
孫建國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死死扒著冰冷的窗框,指甲幾乎要摳進(jìn)木頭里,渾濁的眼睛瞪得極大,難以置信地看著樓下那在暴風(fēng)雨中如同螻蟻般渺小、卻又異常倔強的身影。
她瘋了嗎!這么大的雨!這么大的風(fēng)!垃圾站都塌了!那些垃圾……那些垃圾泡在水里,還有什么分類不分類的值得她這樣拼命!
就在周瑾又一次滑倒,重重摔在泥水里,濺起一片渾濁的水花時,她身邊一個穿著物業(yè)工作服、打著強光手電的男人急忙沖過去想扶她。手電的光柱無意中掃過周瑾跌倒的位置,照亮了泥水里一個從她隨身挎包里摔出來的、小小的、深棕色的塑料藥瓶!
藥瓶的標(biāo)簽被泥水糊住了一半,但上面那個醒目的、孫建國曾在電視健康節(jié)目里看到過的、代表某種重癥的標(biāo)識性符號,卻像燒紅的烙鐵,在昏暗的光線下,狠狠地、瞬間烙進(jìn)了孫建國的眼底!
轟隆——!
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漆黑的夜空,緊隨其后的是震耳欲聾的炸雷!
刺目的白光中,孫建國看清了周瑾被雨水沖刷得慘白如紙的臉,看清了她被泥水糊住的眼鏡下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嘴唇,看清了她被雨水濕透緊貼在額頭的、幾縷花白的頭發(fā)(她竟然有白頭發(fā)了),更看清了她摔倒在地時,那只下意識緊緊捂住上腹部的、瘦得骨節(jié)分明的手!
癌癥!
她……她有癌癥!
這個念頭如同那道炸雷,狠狠劈在孫建國的天靈蓋上!將他震得魂飛魄散!白天她站在樹蔭下,那略顯單薄的背影和按著腹部的細(xì)微動作……此刻像慢鏡頭一樣回放,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帶著驚心動魄的意味!
樓下,周瑾拒絕了同事的攙扶,咬著牙,自己掙扎著從泥水里爬了起來。她甚至顧不上抹一把臉上的泥水,就踉蹌著撲向一個被狂風(fēng)吹得滾向路中央的、裝著廢紙板的藍(lán)色回收袋,用身體死死擋住它,試圖把它拖回相對安全的區(qū)域。風(fēng)雨中,她的身影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秒就會被狂風(fēng)徹底撕碎。
孫建國扒著窗框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冰冷的雨水從窗戶縫隙濺進(jìn)來,打在他臉上,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涼意。胸口翻江倒海,悔恨、震驚、一種難以言喻的揪心,還有一股莫名的、滾燙的東西,猛烈地沖擊著他那被頑固冰封了幾十年的心臟。
兒子衛(wèi)東拿著環(huán)保獎狀的臉……
孫子壯壯哭泣的臉……
樓下泥水中那個掙扎的、瘦小的、可能身患絕癥的女人的臉……
這三張臉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瘋狂地交替、重疊,最終轟然碰撞在一起!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不再看樓下那揪心的一幕。佝僂著背,像一個終于被命運擊垮的老人,跌跌撞撞地沖進(jìn)黑暗的客廳。他沒有開燈(反正也沒電),在黑暗中憑著記憶,瘋狂地翻找著。
抽屜被拉開,里面的東西嘩啦啦掉在地上。
柜門被撞開,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他喘著粗氣,如同瀕死的野獸,終于在廚房角落的儲物格里,摸到了他想要的東西——一件不知多少年沒穿過、散發(fā)著淡淡霉味的舊雨衣,還有一雙沾滿干涸泥巴的、笨重的深筒膠鞋。
他胡亂地把冰冷的雨衣套在顫抖的身體上,膠鞋甚至來不及系緊鞋帶。然后,他拉開家門,一頭扎進(jìn)了門外那咆哮的、如同末日般的狂風(fēng)暴雨之中!
5
泥濘的分揀線
狂風(fēng)如同無形的巨拳,裹挾著冰冷的、密集如子彈的雨點,狠狠砸在孫建國身上。他剛沖下樓梯口,那件不合身的舊雨衣就被狂風(fēng)猛地掀起,像一面破爛的旗幟般獵獵作響,冰冷的雨水瞬間灌進(jìn)脖頸,激得他一個哆嗦。腳下渾濁的積水已經(jīng)沒過腳踝,深筒膠鞋踩進(jìn)去,發(fā)出咕唧咕唧令人心頭發(fā)膩的聲響。
垃圾站方向的混亂景象在風(fēng)雨中更加觸目驚心。頂棚塌陷了大半,斷裂的金屬支架像扭曲的骨骼般刺向黑暗的天空。各種顏色的垃圾袋被狂風(fēng)撕扯開,里面的廢棄物——腐爛的菜葉、粘稠的廚余、破碎的玻璃瓶、沾滿污泥的紙板、五顏六色的塑料包裝……如同被解剖開的、丑陋的內(nèi)臟,被雨水浸泡、沖刷,混合著泥漿,在坍塌的頂棚下方和周圍的地面上肆意橫流、翻滾。刺鼻的、混雜著腐臭、化學(xué)品和泥土腥氣的惡臭,即使在這狂暴的風(fēng)雨中,也頑強地彌漫開來,令人作嘔。
幾個穿著雨衣的物業(yè)人員和志愿者如同暴風(fēng)雨中的螞蟻,正在這片狼藉中奮力搶救。有人試圖用繩子固定傾倒的垃圾桶,有人拿著鐵鍬艱難地清理堵塞的下水道口,防止積水更深。而那個最瘦小的身影——周瑾,正半跪在坍塌頂棚邊緣相對能避點雨的角落。她身上那件單薄的透明雨披早已千瘡百孔,被泥漿糊得看不出顏色,濕透的頭發(fā)黏在慘白的臉頰上。她似乎完全感覺不到寒冷和骯臟,正徒手從一片混合著廚余殘渣、碎玻璃和污泥的污水中,奮力扒拉著,試圖將里面被浸泡的、屬于可回收物的塑料瓶和硬紙板分揀出來,扔進(jìn)旁邊一個相對完好的藍(lán)色回收桶里。她的動作因為寒冷和體力不支而劇烈顫抖著,每一次彎腰都顯得異常艱難。
孫建國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像是被滾燙的烙鐵反復(fù)灼燒。他站在風(fēng)雨中,隔著肆虐的雨幕,看著那個在泥濘污穢中掙扎的身影,看著她每一次顫抖的、徒勞的卻又異常執(zhí)著的分揀動作,白天自己砸桶時的瘋狂、孫子哭泣的臉、兒子那張泛黃的獎狀……所有的畫面再次翻涌上來,與眼前這揪心的一幕猛烈地撞擊在一起!
悔恨的巖漿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滾燙的沖動,瞬間沖垮了他心中最后那點頑固的堤壩!
啊——�。�!
一聲嘶啞的、仿佛用盡生命全部力氣的咆哮,猛地從孫建國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這聲音壓過了狂風(fēng)的怒吼,蓋過了暴雨的喧囂,像一頭受傷老獸最后的悲鳴與決絕!
我分!我分還不行嗎——�。�!
吼聲未落,他已經(jīng)像一顆出膛的炮彈,踉蹌著、卻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瘋狂,猛地沖進(jìn)了那片泥濘狼藉的垃圾堆!渾濁的泥水瞬間沒過了他的小腿肚。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咆哮和闖入者驚呆了。正在清理下水道的物業(yè)李經(jīng)理愕然抬頭,幾個志愿者也停下了動作,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個白天剛砸了垃圾桶、此刻卻如同瘋子般沖進(jìn)污穢中的倔老頭。
周瑾的動作也猛地一滯。她艱難地抬起頭,透過被泥水糊住的眼鏡片,模糊地看到了那個沖過來的、穿著不合身舊雨衣的熟悉身影。她臉上瞬間閃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情緒——驚訝、不解,甚至有一絲本能的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疲憊和茫然。
孫建國沖到周瑾旁邊,根本沒有任何解釋,也沒有看任何人。他布滿老年斑和青筋的雙手,毫不猶豫地、狠狠地插進(jìn)了周瑾面前那片混合著腐爛物、污泥和尖銳碎玻璃的冰冷污水中!
呃……刺骨的冰涼和掌心被碎玻璃邊緣劃破的銳痛讓他悶哼一聲,但他仿佛感覺不到。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渾濁的水面,雙手在里面瘋狂地摸索、翻攪、扒拉著!抓起一團(tuán)被污泥包裹的、難以分辨的垃圾,憑著白天看宣傳單時留下的那點模糊印象(廚余是濕的爛的,可回收是干的硬的),用盡全身力氣去辨認(rèn)!
這個……這個爛菜葉子……是……是廚余!他嘶啞地吼著,聲音在風(fēng)雨中破碎不堪,將一把粘稠污穢的混合物狠狠甩向旁邊那個被他砸破、此刻更顯凄慘的綠色廚余桶破口!
這個……硬紙殼子!藍(lán)桶!藍(lán)桶的!他又從泥水里拽出一塊濕透變形、沾滿油污的紙板,看也不看,用盡全力扔進(jìn)那個在風(fēng)雨中搖搖晃晃的藍(lán)色可回收桶!
塑料瓶!這個……也是藍(lán)桶的!一個沾滿泥漿的礦泉水瓶被他撈起,甩了過去。
他的動作毫無章法,粗暴、笨拙、甚至帶著一種自毀般的瘋狂。污泥濺了他滿頭滿臉,混著雨水流進(jìn)他大張著喘息的嘴里。他身上的舊雨衣被尖銳的垃圾劃破了好幾道口子,冰冷的雨水和污物直接灌了進(jìn)去。但他不管不顧,只是拼命地用手在污水中扒拉、分揀、投擲!仿佛要用這近乎自虐般的勞動,洗刷掉自己之前的愚蠢和罪過!
孫……孫師傅旁邊一個年輕的志愿者小馬終于回過神來,看著老人這副模樣,又是震驚又是心酸,想上前幫忙又有些猶豫。
滾開!孫建國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狠狠瞪了小馬一眼,那眼神里有痛苦,有瘋狂,更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別管我!分!都他媽給我分!把能分的……都給我分出來——!他吼完,又猛地低下頭,雙手再次狠狠插入污水中,仿佛要把自己整個埋進(jìn)這片由他親手參與制造的污穢里。
周瑾半跪在泥濘中,看著眼前這個在暴風(fēng)雨和垃圾污水中瘋狂掙扎、嘶吼、分揀的老人�?粗晃勰喔采w的臉上滾落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的痕跡,看著他笨拙而固執(zhí)地將那些早已被污染得難以辨認(rèn)的垃圾按記憶中的分類扔出去……她緊抿著的、毫無血色的嘴唇微微顫抖了一下。那雙因疲憊和病痛而黯淡的眼睛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微弱地、極其艱難地,閃爍了一下。
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用盡全身殘余的力氣,撐起自己同樣疲憊不堪的身體,重新彎下腰,將那雙早已被凍得麻木、同樣沾滿污泥和細(xì)小傷口的手,再次伸進(jìn)了冰冷的污水中。這一次,她的動作不再那么徒勞,她開始有意識地配合孫建國那粗暴的分揀,將他胡亂扔過來的、明顯分錯的垃圾重新挑出來,或者將他遺漏的可回收物撿起。
一個在泥濘中瘋狂地、近乎贖罪般地分揀。
一個沉默地、疲憊卻堅定地矯正、補充。
沒有任何語言交流。只有風(fēng)雨的咆哮,垃圾在泥水中被翻動的嘩啦聲,沉重的呼吸,以及偶爾傳來的、孫建國壓抑不住的、痛苦的咳嗽和哽咽。
周圍的物業(yè)人員和志愿者們,看著這無聲卻又驚心動魄的一幕,臉上的愕然漸漸變成了動容。李經(jīng)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啞著嗓子喊了一聲:還愣著干什么!幫忙�。∠劝涯芊銎饋淼耐肮潭ê�!把散開的大件垃圾攏過來!
仿佛被按下了啟動鍵,短暫的停滯被打破了。更多的人沉默地加入了進(jìn)來,不再只是清理現(xiàn)場,而是開始學(xué)著孫建國和周瑾的樣子,在泥濘中艱難地分揀那些尚未被徹底污染混合的垃圾。動作雖然同樣笨拙,效率也低得可憐,但一種無聲的、沉重的力量,卻在這片暴風(fēng)雨肆虐的垃圾場廢墟上,開始悄然凝聚。
孫建國感覺到有人靠近,有人在他身邊蹲下,有人把他分錯的東西默默拿走放到正確的桶邊……他布滿血絲的眼角余光瞥見了那些沉默的身影。一股難以言喻的、滾燙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把即將沖出口的嗚咽狠狠咽了回去,只是更加用力地將一雙枯手插進(jìn)冰冷刺骨的泥水里,更加瘋狂地扒拉著、翻找著、分揀著……
污穢的泥水順著他花白的頭發(fā)和溝壑縱橫的臉頰不斷流下,沖刷著他渾濁的淚,也沖刷著那份沉淀了太久的、名為固執(zhí)的污垢。風(fēng)雨依舊狂暴,但在這片小小的、由人墻和意志臨時構(gòu)筑的分揀線上,一種微弱卻堅韌的生機,正從泥濘的最深處,掙扎著、破土而出。
6
星河漫地
半年后,中秋。
傍晚的槐蔭里小區(qū),褪去了夏日的燥熱,彌漫著桂花清甜的香氣和節(jié)日的暖意。小區(qū)中心花園被精心布置過,拉起了彩燈,掛上了紅燈籠。臨時搭建的小舞臺上,背景板是巨大的、卡通化的四色垃圾桶圖案,上面印著醒目的標(biāo)語:垃圾分類新風(fēng)尚,和美槐蔭慶團(tuán)圓。舞臺前整齊地擺放著幾排長凳,早已坐滿了喜氣洋洋的居民,嗑著瓜子,聊著天,孩子們在人群縫隙里追逐嬉鬧,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
花園入口處,那幾組曾經(jīng)引發(fā)軒然大波的四色分類垃圾桶,此刻安靜地佇立著。桶身光潔,分類標(biāo)識清晰醒目。旁邊立著一塊嶄新的電子顯示屏,上面實時滾動著幾行綠色的數(shù)據(jù):
槐蔭里小區(qū)垃圾分類日報:
昨日總投放量:427.3
kg
分類準(zhǔn)確率:72.1%
廚余垃圾純凈度:優(yōu)良
顯示屏下方,站著一位特殊的工作人員。正是孫建國。
他穿著一件簇新的深藍(lán)色夾克,熨燙得平平整整,花白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胸前別著的那枚徽章——銀底紅字,清晰地刻著環(huán)保之星。他手里拿著一個小巧的夾板和筆,神情嚴(yán)肅而專注,甚至帶著點神圣的使命感。每當(dāng)有居民提著分類好的垃圾袋走過來,他都會認(rèn)真地看一眼,然后點點頭,在夾板上記錄一下。遇到提得多的,或者不太方便的老人家,他會立刻上前搭把手。
孫師傅,忙著呢一個提著兩袋垃圾的老鄰居笑著打招呼。
嗯,過節(jié)也不能松懈!孫建國挺了挺胸,指指胸前的徽章,聲音洪亮,咱這‘環(huán)保之星’可不能白當(dāng)!你這綠袋子里……我看看,嗯,菜葉子果皮,挺好!灰袋子……廢紙塑料瓶哎,這個要放藍(lán)桶,可回收!下次注意啊老張!他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認(rèn)真。
喲,老孫頭,行啊!真成專家了!另一個打趣道。
那可不!孫建國臉上帶著自豪的笑容,皺紋都舒展開了,活到老學(xué)到老!現(xiàn)在閉著眼都能分清楚!咱可不能給孩子們拖后腿!他的目光下意識地越過人群,尋找著什么。
舞臺那邊,晚會已經(jīng)熱熱鬧鬧地開始了。社區(qū)合唱團(tuán)正精神抖擻地唱著改編的歌曲《垃圾分類歌》,歌詞詼諧又接地氣,引得臺下陣陣笑聲和掌聲。穿著紅馬甲的志愿者們穿梭著,給老人孩子分發(fā)月餅和水果。氣氛熱烈而融洽。
晚會進(jìn)行到一半,主持人熱情洋溢的聲音響起:……垃圾分類,離不開我們每一位居民的努力,更離不開那些默默付出、以身作則的先行者和監(jiān)督者!下面,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有請我們槐蔭里小區(qū)的‘環(huán)保之星’代表,孫建國師傅上臺!同時,有請我們的小小環(huán)保志愿者代表,孫壯壯小朋友,為他的爺爺獻(xiàn)花!
雷鳴般的掌聲瞬間響起,還夾雜著善意的哄笑和口哨聲。
燈光追隨著,聚焦在入口處。
孫建國顯然沒料到還有這一出,愣了一下,臉上瞬間涌起一絲局促的紅暈。他下意識地理了理衣襟,挺直了腰板,在眾人含笑的目光注視下,有些緊張地、一步步走向舞臺中央。那步伐,早已沒了半年前的沉重和固執(zhí),反而帶著一種輕快的、被認(rèn)可的踏實。
舞臺側(cè)面,穿著整潔校服、戴著紅領(lǐng)巾的壯壯,手里捧著一束用彩紙精心包裹的向日葵,小臉興奮得通紅,像顆熟透的蘋果。他邁著小短腿,噔噔噔地跑到舞臺中央,在爺爺面前站定。
明亮的舞臺燈光下,祖孫倆對視著。
孫建國看著孫子那張健康紅潤、洋溢著純粹快樂的小臉,看著他胸前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縮小版的環(huán)保之星徽章,看著那雙清澈明亮、充滿了崇拜的眼睛……老人布滿皺紋的眼眶瞬間就紅了,嘴唇微微哆嗦著。
壯壯高高舉起那束金燦燦的向日葵,聲音清脆響亮,帶著孩童特有的真摯,清晰地通過麥克風(fēng)傳遍全場:
爺爺!送給您!您是最棒的環(huán)保之星!我以后也要像您一樣!
簡單的話語,如同最溫暖的電流,瞬間擊穿了孫建國的心防。他顫抖著伸出那雙曾經(jīng)沾滿污泥、如今卻干凈溫暖的大手,鄭重地、小心翼翼地接過那束向日葵。他彎下腰,用額頭輕輕碰了碰孫子的額頭,喉嚨哽咽著,最終只發(fā)出一個模糊而顫抖的音節(jié):……好!
臺下爆發(fā)出更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許多老鄰居的眼角也濕潤了。
孫建國直起身,一手緊緊抱著那束象征陽光和希望的向日葵,一手牽著小孫子壯壯的手。他轉(zhuǎn)過身,面對著臺下黑壓壓的、洋溢著笑容的鄰里鄉(xiāng)親。燈光落在他臉上,清晰地映照著他眼中閃爍的淚光,還有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帶著點憨厚、卻無比明亮的笑容。
舞臺側(cè)后方,靠近背景板的位置。
周瑾靜靜地站在那里。她沒有上臺,依舊穿著那身熟悉的藏青色行政套裝,只是外面多了一件米色的薄開衫,身形依舊單薄,但氣色比半年前好了許多,臉頰有了些血色。她看著舞臺中央那緊緊牽著手的祖孫倆,看著孫建國胸前那枚閃閃發(fā)光的徽章和壯壯臉上純粹的驕傲,看著臺下居民們真誠的笑臉和掌聲……
她的嘴角,緩緩地、緩緩地向上彎起。那是一個卸下了所有重?fù)?dān)、發(fā)自內(nèi)心感到欣慰和滿足的笑容。笑著笑著,鏡片后的眼睛里,卻無聲地蓄滿了淚水。淚水越聚越多,終于承載不住,順著她清瘦的臉頰,悄無聲息地滾落下來。她沒有去擦,只是任由那溫?zé)岬囊后w流淌著,在舞臺燈光的映照下,折射出細(xì)碎而晶瑩的光。
她微微仰起頭,看向花園上空。夜色漸深,墨藍(lán)的天幕上,小區(qū)新安裝的太陽能路燈次第亮起,散發(fā)出柔和而溫暖的光芒。尤其是那些分布在各個垃圾投放點附近的智能分類箱,箱體上鑲嵌的指示燈帶,在夜色中流淌著寧靜的藍(lán)光。
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星星點點的藍(lán)色光芒,點綴在小區(qū)蜿蜒的道路旁、蔥郁的綠植間,如同一條條在地上流淌的、溫柔的星河。它們安靜地守候著,照亮著居民歸家的路,也照亮著這個曾經(jīng)被垃圾問題困擾、如今卻煥發(fā)出新生的家園。
桂花香在微涼的夜風(fēng)中浮動。舞臺上的音樂換成了輕柔的《但愿人長久》,歌聲悠揚。臺下的居民們,無論老少,臉上都帶著團(tuán)圓的笑意。孩子們追逐的笑鬧聲,老人低聲的交談,交織成一片祥和溫暖的背景音。
孫建國牽著壯壯走下舞臺,立刻被一群老伙計圍住。
老孫!行��!真給咱們長臉!
嘿,這徽章,亮閃閃的!
孫建國嘿嘿笑著,臉上的皺紋都擠成了菊花,帶著從未有過的舒暢。他低頭看看胸前的徽章,又看看身邊仰著小臉、滿眼崇拜的孫子,只覺得胸口被一種滾燙的、飽脹的情緒填得滿滿的。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目光穿過喧鬧的人群,投向舞臺側(cè)后方那個靜靜佇立的身影。
周瑾已經(jīng)悄悄擦去了臉上的淚痕,正微笑著看著晚會節(jié)目。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也轉(zhuǎn)過頭來。隔著攢動的人頭,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短暫交匯。
沒有言語。孫建國用力地、帶著無盡感激和復(fù)雜情緒地點了點頭。周瑾臉上的笑意加深了些,也對他輕輕頷首。
一切盡在不言中。
晚會還在繼續(xù),歡聲笑語如同溫暖的潮水,彌漫在槐蔭里小區(qū)的每一個角落。那點點藍(lán)色的智能垃圾分類箱指示燈,在夜色中無聲地流淌,溫柔地?fù)肀е@片重?zé)ㄉ鷻C的土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