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畢業(yè)照定格的瞬間,陽光像無數(shù)根滾燙的針,密密麻麻扎在臉上。我,韋光明,站在最后一排最靠邊的位置,脊梁骨挺得筆直,幾乎要嵌進后面那堵斑駁掉灰的老墻里。前排幾個穿著嶄新的確良襯衫的男生,扭過頭,毫不掩飾地哄笑出聲。那聲音尖利,刮得人耳膜生疼。
光明哥,往前湊湊啊,你這塊頭,擋著半個班了!
就是,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新來的體育老師呢,哈哈!
汗水順著鬢角滑下來,帶著一股咸澀的鐵銹味,流進嘴角。我下意識地又想抬手去擦,硬生生忍住了。十八歲不,我已經(jīng)整整二十了。在這群剛剛褪去稚氣、對未來滿懷憧憬的少年人中間,我像一塊誤入麥田的、格格不入的硬石頭。笨拙,沉重,帶著洗不凈的泥土氣。照相師傅那架老式木匣相機的鏡頭黑洞洞的,像一口深不見底的井,要把我這塊石頭吸進去。
畢業(yè)證那張薄薄的紙,揣在褲兜里,硌著大腿。它更像一張離別的車票,告訴我,屬于教室和課本的時光,徹底到站了。
回家的路,塵土飛揚。遠遠望見村口那棵老槐樹下圍著一圈人,聲音嘈雜。走近了,才聽清是鄉(xiāng)里管事的干部,正拿著個鐵皮喇叭,唾沫橫飛地宣講著什么國家建設、支持發(fā)展、補償方案。人群嗡嗡地議論著,像一鍋燒開的滾水。我爹佝僂著背站在最外圍,渾濁的眼睛緊緊盯著干部手里晃動的那幾張紙,像是盯著救命的稻草。
爹。我擠過去,喊了一聲。
爹猛地回過頭,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光明!你回來的正好!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力氣大得驚人,咱家靠村東頭那兩畝半水田,還有咱那三間老屋的地基,都在征用的紅線里頭!能補一大筆錢,還有…還有一個縣里集體單位招工的名額!頂好的機會啊!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發(fā)顫,渾濁的眼睛里迸射出罕見的光彩,你是老大,這名額…爹想著…
那光彩像針一樣刺了我一下。我看向旁邊。弟弟韋光宗縮在爹身后,比我矮了大半個頭,瘦得像根沒長開的豆芽菜,臉上還帶著沒褪干凈的少年稚氣。他垂著眼,手指不安地絞著洗得發(fā)白的衣角,偶爾怯生生地抬眼看看爹,又飛快地垂下。
我心里那點剛被畢業(yè)證點燃的、極其微弱的火苗,噗地一下,熄滅了。剩下的只有一片灰燼般的沉寂。光宗才十六,身子骨又單薄,下地干活都勉強。這個家,需要錢,更需要一個能頂門戶的人。而我,二十歲的大塊頭,有的是力氣。
爹,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干巴巴的,像砂紙在摩擦,讓光宗去吧。他是塊讀書的料子,心也細。那集體單位坐辦公室的活兒,清閑,適合他。我…我頓了頓,用力吸了口氣,把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滯澀感壓下去,我力氣大,去縣里找活兒干,扛包卸貨,啥都行。
爹臉上的光彩瞬間凝固了,嘴唇哆嗦了幾下,想說什么,最終只是化作一聲長長的、沉重的嘆息。他布滿老繭的手,在我肩膀上重重拍了兩下,那力道沉得幾乎讓我踉蹌。弟弟猛地抬起頭,眼圈迅速紅了,嘴唇翕動著:哥…
行了!我打斷他,努力扯出一個笑,卻比哭還難看,好好干,別給家里丟人。
幾天后,光宗穿著嶄新的工裝,背著一個半舊的包袱,一步三回頭地騎自行車去縣里上班了。我站在飛揚的塵土里,看著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土路的盡頭,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大塊。那筆征地補償款,厚厚一沓,被爹小心翼翼地鎖進了柜子深處,那是給光宗攢的,將來娶媳婦的底氣。
我自己的路,得靠肩膀去扛出來。
縣城不大,灰撲撲的街道,空氣里永遠混雜著煤煙、塵土和隱約的泔水味兒。幾經(jīng)周折,我站在了人民飯店油污發(fā)亮的大門口。門楣上那幾個紅漆大字早已斑駁褪色。廚房里傳出的巨大噪音和熱浪撲面而來,夾雜著濃烈的油煙和某種肉類久燉的葷腥氣。
你就是韋村來的韋光明一個圍著看不出原色圍裙的胖男人走出來,上下打量著我,眼神像在掂量一塊案板上的肉。他是飯店的負責人,姓胡,大家都叫他胡胖子。他油膩膩的手指頭幾乎戳到我鼻子上,小子,別以為認識鄉(xiāng)里哪個干部就能來享福!這里是廚房!是戰(zhàn)場!看見沒
他猛地一揮手,指向里面。灶火熊熊,映得半邊墻壁通紅。一個精瘦的漢子,圍著個油膩膩的圍裙,正掄著一把巨大的鐵勺,在一口大鍋里奮力攪動著翻滾的湯汁,汗珠順著他黝黑的脊背小溪般淌下。旁邊案板上,一個半大小子正哆哆哆地切著堆成小山的土豆,速度快得只見刀光。角落里,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者,沉默地蹲在地上,對付著一大盆油膩的碗碟,污水淌了一地。
喏,先跟著老王頭洗碗去!胡胖子不耐煩地朝那老者努努嘴,手腳麻利點!打碎一個碗,扣你三天工錢!
老王頭抬起渾濁的眼睛瞥了我一眼,沒說話,只是把身邊一個空著的、滿是油污的木盆往我這邊踢了踢。盆沿上沾著幾片爛菜葉和凝固的油脂,散發(fā)著一股令人作嘔的酸餿味。我默默走過去,挽起袖子,蹲下,把手伸進那油膩膩、涼冰冰的污水里。水面上漂浮的油花立刻貼附在皮膚上。
新來的一個切菜的小工湊過來,臉上帶著促狹的笑,征地戶嘖嘖,錢都揣兜里了,還來跟我們搶這口飯吃有那錢,躺家里吃香喝辣多好!
旁邊幾個人發(fā)出低低的哄笑。我低著頭,用力搓洗著一個豁了口的粗瓷大碗,指甲縫里瞬間塞滿了黑色的油垢,一言不發(fā)。水很涼,那股油膩膩的感覺卻像黏在了皮膚上,怎么搓也搓不干凈。
2
日子就在這油膩、嘈雜和若有若無的擠兌中緩慢爬行。洗碗,擇菜,倒垃圾,搬沉重的米袋、面袋和整扇的豬肉…我成了廚房里一塊沉默的磚,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汗水浸透了唯一一件還算體面的粗布襯衣,留下大片大片泛白的鹽漬。腰總是酸得直不起來,手掌被劣質(zhì)清潔劑泡得發(fā)白、開裂,滲著血絲。晚上躺在集體宿舍散發(fā)著霉味和汗臭的鋪上,聽著周圍此起彼伏的鼾聲和夢囈,渾身骨頭像散了架。
直到那天,胡胖子叉著腰站在廚房中央,眉頭擰成了疙瘩,對著配菜案上切得粗細不均、長短不一的土豆絲大發(fā)雷霆:這切的是他娘的什么東西喂豬都嫌塞牙!李拐子呢死哪兒去了李拐子是負責切配的,一條腿有點跛。
旁邊有人小聲回話:胡頭兒,李師傅…昨兒喝多了,摔溝里,腿折了,躺家里嚎呢…
胡胖子罵罵咧咧,目光在廚房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你!那個大塊頭!韋光明!過來試試!
我愣了一下,放下手里沉重的泔水桶,在圍裙上擦了擦濕漉漉、發(fā)白的手,走到案板前。拿起那把沉甸甸的菜刀,冰涼的木柄握在滿是裂口的手里有些陌生。我深吸一口氣,回憶著平時看李拐子切菜的樣子,左手按住一個圓滾滾的土豆,右手刀起刀落。
哆!哆!哆!哆!
聲音沉悶,甚至有些笨拙,遠不如李拐子那般清脆密集。但每一刀下去,都帶著一股子狠勁和沉穩(wěn)。土豆片落在案板上,厚薄竟是驚人的均勻。接著是切絲,刀鋒貼著手指關節(jié),不快,卻異常穩(wěn)定,細長的土豆絲簌簌落下,漸漸堆成一撮,粗細竟也相差無幾。
廚房里嘈雜的聲音不知何時低了下去。胡胖子抱著胳膊站在一旁,臉上的怒氣慢慢被一絲驚異取代。他走過來,拈起幾根土豆絲看了看,又看看我因為用力而繃緊的手臂肌肉線條,沒說話,只是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第二天,配菜案板旁,多了一個我的位置。那把沉重的菜刀,成了我新的伙伴。我知道,這只是開始。案板上的食材,冰冷而沉默,但刀鋒過處,它們服服帖帖。這方油膩的小天地,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我像一頭蒙住眼睛拉磨的驢,只盯著眼前那一方案板,心無旁騖地切、剁、片、削。汗水滴進眼睛里,辣得生疼,也懶得去擦。手被刀鋒劃破的口子結了痂,又被磨破,最后變成一層厚厚的、粗糙的老繭。
日子在單調(diào)的刀砧聲中流淌。直到一個趕集的日子,飯店里人聲鼎沸。我正埋頭對付一堆頑固的蘿卜,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在身后響起:光明…韋光明…
我猛地回頭,案板上的刀差點脫手。是張嬸,鄰村的媒婆,臉上堆著慣常的、過于熱絡的笑。她旁邊站著一個年輕女人。個頭不高,身形纖細,穿著一件半新的碎花的確良襯衫,洗得有些發(fā)白。她微微低著頭,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頸,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我看不清她的全貌,只記得她垂著的眼睫毛很長,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她叫柳月娥。
光明啊,瞧你這手藝,出息了!張嬸的嗓門很大,蓋過了廚房的噪音,引來幾道好奇的目光,月娥可是個好姑娘,鄰村柳家的,勤快,性子也靜。張嬸瞧著你們倆啊,般配!
我有些手足無措,沾著蘿卜屑的手在油膩的圍裙上蹭了又蹭,臉上火辣辣的,笨拙地擠出幾個字:張嬸…我…我這…臟著呢…
柳月娥飛快地抬眼瞥了我一下,那眼神像受驚的小鹿,帶著一絲慌亂,還有…一絲我讀不懂的、極其隱晦的復雜情緒她迅速又低下頭去,臉頰似乎飛起了一抹紅暈,聲音細若蚊吶:張嬸…我們…走吧…別耽誤人家干活…
張嬸卻不管不顧,硬是拉著柳月娥在廚房門口又說了好一會兒。內(nèi)容無非是夸我老實肯干,夸月娥溫柔賢惠,最后撂下一句:光明,改天請個假,上柳家相看相看去!這事包在嬸子身上了!
她們走了。廚房里幾個相熟的幫工立刻圍上來起哄。
行啊光明!傻人有傻福!那姑娘看著真水靈!
就是瘦了點,不過配你這大塊頭正好!
啥時候請我們喝喜酒啊哈哈哈!
我胡亂應付著,心卻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再也無法恢復之前的平靜。案板上那堆蘿卜似乎也帶上了點別樣的意味。那抹低垂的眼睫,那段白皙的脖頸,還有那細弱的聲音,總在眼前晃。一種從未有過的、混雜著緊張和莫名悸動的感覺,在心底悄悄滋生。這感覺陌生又滾燙,沖淡了長久以來浸透在骨頭縫里的油膩和疲憊。
相看、定親、過禮…程序走得飛快,快得讓我有點暈眩。爹娘顯然對柳月娥很滿意,她話不多,手腳麻利,低眉順眼的樣子符合他們對兒媳婦的所有想象。我也說不出哪里不好,只覺得心里那點模糊的期待,似乎被這過快的節(jié)奏沖得有點七零八落。柳月娥在我面前總是很安靜,安靜得近乎疏離,眼神常常飄向別處,很少與我對視。偶爾目光相接,她也總是飛快地移開,那眼神深處,似乎藏著一潭深不見底的、讓人捉摸不透的靜水。
3
婚宴是在村里擺的。喧天的鑼鼓,嗆人的鞭炮硝煙,流水席上推杯換盞的喧鬧…一切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我穿著新買的、不太合身的中山裝,被眾人推搡著,傻笑著,機械地敬酒。直到被簇擁著送入貼著大紅喜字的新房。
紅燭跳動著暖昧的光。柳月娥坐在鋪著新被褥的炕沿上,依舊低著頭,大紅嫁衣襯得她的側臉在燭光下有種驚心動魄的蒼白,嘴唇抿得緊緊的。
屋里只剩下我們倆�?諝庹吵淼米屓酥舷ⅲ挥袪T芯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我口干舌燥,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心里像揣了只活蹦亂跳的兔子,撞得肋骨生疼。我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挪到炕邊,笨拙地伸出手,想去碰碰她的肩膀。
指尖還未觸及那滑溜的綢緞料子,柳月娥卻像被火燙到一樣,猛地往后一縮,整個人都繃緊了。她抬起頭,燭光映在她眼里,那里面沒有羞澀,沒有期待,只有一片冰冷的、帶著強烈抗拒的戒備,像冬日里凍硬的河面。
我…我累了。她的聲音又冷又硬,像塊冰坨子砸在地上,睡吧。
……
我沒有覺得有什么火山爆發(fā)的舒爽,我看到她臉色漲紅了,兩腿蹬了蹬,又復歸于寧靜,口中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黑暗中,聽著炕上傳來壓抑得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這樁被所有人看好的婚姻,從開始,就冷得像這深秋的夜。
婚后的日子,像一潭死水,表面上風平浪靜,底下卻結著厚厚的冰。柳月娥履行著一個妻子的職責——做飯、洗衣、收拾屋子,手腳麻利得挑不出錯�?伤龔牟恢鲃痈艺f話,我笨拙地找話題,她也只是用最簡單的嗯、哦、知道了來應付。夜里,她永遠背對著我,蜷縮在最里面,被子裹得嚴嚴實實,像一只拒絕靠近的刺猬。每一次我試圖靠近,哪怕只是翻個身,都能感覺到她身體瞬間的僵硬和無聲的抗拒。那冰冷的疏離感,比胡胖子最刻薄的責罵還要讓人難受。
如果我來了激情,她總是敷衍了事�?床怀鏊龑@件事情有任何的興趣,而我也沒有嘗到什么快樂。
3
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村里同齡人的娃娃都能滿地跑了,爹娘的眼神從最初的期盼,漸漸變成了焦慮,最后沉淀為一種沉重的失望和隱隱的責備。每次回村,那些好心的問候像針一樣扎過來。
光明啊,咋還沒動靜是不是飯店的油煙熏壞了
月娥身子看著單薄,該補補啦!
老韋頭,你這抱孫子的福氣,啥時候能享上喲鄰居的調(diào)侃,讓爹的臉黑得像鍋底。
壓力像山一樣壓下來,沉甸甸地墜在心口。柳月娥的臉色也越來越蒼白,眼神里的空洞和疏離似乎更深了。偶爾,她會用一種極其復雜的眼神看我,那里面混雜著我看不懂的怨懟、無奈,甚至還有一絲…憐憫這眼神讓我更加惶惑不安,像掉進了一個巨大的、冰冷的迷宮里。
終于,在一個爹娘又一次長吁短嘆后的傍晚,我鼓足了殘存的勇氣,幾乎是囁嚅著對柳月娥說:月娥…要不…咱…咱去看看找個大夫…瞧瞧我的聲音低得自己都快聽不見,臉上火燒火燎。
柳月娥正在納一雙鞋墊,聞言,手指猛地一抖,針尖狠狠扎進了指腹,一滴鮮紅的血珠迅速冒了出來。她沒喊疼,只是迅速把手指含進嘴里吮吸著,抬眼看向我。那眼神極其古怪,沒有羞惱,沒有委屈,反而像蒙著一層濃重的霧,霧后面是一種近乎認命的疲憊和空洞。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回答了。最終,她垂下眼簾,盯著那滴在鞋墊上洇開的小小紅點,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縣城東頭,一條窄巷盡頭,有家不起眼的濟世堂。門臉古舊,木門上的黑漆剝落得厲害,門楣上懸著一塊同樣飽經(jīng)風霜的木匾,字跡模糊�?諝饫飶浡还蓾獾没婚_的草藥味,苦澀中帶著陳年的霉氣。
坐堂的是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中醫(yī),戴著一副斷了條腿、用細繩綁著的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眼睛渾濁卻異常銳利,像能穿透皮肉看到骨頭縫里。他慢條斯理地呷著茶,聽我結結巴巴、顛三倒四地描述著情況,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柳月娥坐在旁邊的條凳上,頭垂得更低了,雙手緊緊攥著衣角,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仿佛要把自己縮進那陰影里。
老中醫(yī)聽完,沒看我,目光卻像兩把小刷子,在柳月娥身上掃了幾個來回。然后,他放下茶杯,慢悠悠地開口,那口音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沙啞而直接,每個字都像小石子砸在寂靜的診室里:
娃啊,他對著我,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你方才說…入巷之后…是如何
我的臉騰地一下燒著了,汗水瞬間浸透了后背。診室里光線昏暗,只有老中醫(yī)案頭那盞舊臺燈發(fā)出昏黃的光暈,空氣里苦澀的藥味似乎更濃了,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人喘不過氣。我喉嚨發(fā)緊,眼睛死死盯著自己膝蓋上洗得發(fā)白的勞動布褲子,那上面沾著幾點洗不掉的油污印子,像丑陋的傷疤。
就…就那么…呆著…聲音干澀得像是從砂紙里磨出來的,低得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用盡全身力氣才擠出這幾個字,說完恨不得把腦袋埋進地里。
唔。老中醫(yī)從鼻子里哼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單音,又端起他那把掉了漆的搪瓷茶缸,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渾濁的目光透過那副斷腿眼鏡,再次落到我旁邊幾乎要縮進墻縫里的柳月娥身上。那目光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了然,還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
沉默在狹小的診室里彌漫、發(fā)酵,壓得人心臟狂跳。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老中醫(yī)終于放下茶缸,發(fā)出叭噠一聲輕響。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看向我,語氣依舊是那種平淡無波的調(diào)子,像是在傳授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生活竅門:
知道了。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睛似乎瞇了一下,插進去后,你要抽動抽動。光杵著,能出個啥
轟——!
腦子里像有什么東西猛地炸開了!滾燙的血直沖頭頂,耳朵里嗡嗡作響,眼前一陣發(fā)黑。那赤裸裸的、直白到粗鄙的話語,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臉上,燙在心上。巨大的羞恥感和一種被扒光了示眾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我。我猛地站起身,帶倒了身后的條凳,發(fā)出哐當一聲刺耳的巨響。椅子腿刮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聲音格外刺耳。
我甚至不敢去看柳月娥此刻的表情,那一定是充滿了鄙夷和嘲弄。我像一頭被鞭子抽打的、驚慌失措的牛,只想立刻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我?guī)缀跏亲查_門沖了出去,身后似乎傳來老中醫(yī)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還有柳月娥壓抑著的、極其細微的抽氣聲。巷子里清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卻絲毫無法冷卻臉上的滾燙和胸腔里翻江倒海的羞憤。
4
那天晚上,家里的氣氛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凝重、詭異。那鋪土炕像一塊巨大的烙鐵。黑暗中,柳月娥依舊背對著我,蜷縮在炕的最里側,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老中醫(yī)那句粗鄙的話,像魔咒一樣在我腦子里瘋狂回旋,混合著巨大的羞恥和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絕望。爹娘失望的眼神,鄰居的閑言碎語,柳月娥長久的冰冷…所有積壓的情緒在這一刻變成了破釜沉舟的蠻力。
我猛地翻身,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沖動,伸手扳過柳月娥的肩膀。她身體劇烈地一顫,黑暗中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雙手下意識地推拒。她的力氣出奇地大,帶著一種絕望般的掙扎。混亂中,指甲劃過我的胳膊,留下幾道火辣辣的痛感。我不管不顧,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個聲音在咆哮:抽動抽動!
沒有溫存,沒有言語,只有粗暴的動作和無聲的對抗。柳月娥的掙扎漸漸微弱下去,最終變成一種僵硬的、死魚般的承受。黑暗中,我聽到她喉嚨里發(fā)出一種極其古怪的聲音,像是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又像是…一種絕望的抽泣但這聲音很快被一種更陌生的、細細的、貓兒一樣的呻吟取代了。這聲音像細小的電流,瞬間竄遍我全身,帶來一種陌生而強烈的刺激,混合著釋放的粗魯和一種扭曲的、近乎報復的快感。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歸于死寂。只有兩人粗重的喘息聲在黑暗中此起彼伏。柳月娥猛地推開我,翻身坐起,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臉,只聽到她摸索著衣服的窸窣聲和壓抑的、劇烈的啜泣聲。那哭聲像冰冷的錐子,一下下扎在我剛剛被快感填滿的心上,留下巨大的空洞和茫然。我呆呆地躺在炕上,身體里那點熱度迅速退去,只剩下冰冷的疲憊和無邊的空洞。窗外,是沉沉的、無邊的黑暗。
日子依舊在過。那晚之后,柳月娥似乎更沉默了,像一尊失去了生氣的瓷娃娃。只是,她不再那么激烈地抗拒夜晚的親近,變成了徹底的、冰冷的順從。像完成一項不得不做的苦役。而我,也像是在履行一項必須完成的任務,帶著一種麻木的、機械的堅持。只有在那短暫的、黑暗的瞬間,聽著她喉嚨里偶爾溢出的、不受控制的細碎嗚咽,才能短暫地麻痹自己。
兩個月后,柳月娥在飯桌上毫無預兆地干嘔起來。她沖出門外,扶著院墻吐得昏天黑地。爹娘先是愕然,隨即狂喜。娘顫巍巍地扶住柳月娥,爹激動得搓著手,在屋里轉來轉去,嘴里不住念叨:有了!準是有了!祖宗保佑�。�
柳月娥吐完了,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直起身。她的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神卻異常平靜,甚至可以說是漠然。她看著狂喜的公婆,又掃了一眼旁邊手足無措、心頭滋味難辨的我,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個冰冷而空洞的符號。
嗯。她應了一聲,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然后,她轉身,默默地走回灶間,繼續(xù)去洗刷那些永遠也洗不完的碗碟。水聲嘩嘩,蓋過了爹娘興奮的議論。我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那背影單薄而挺直,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孤絕和疏離。喜悅似乎有一點,但更多的是一種巨大的、沉甸甸的茫然和不安,像陰云一樣籠罩下來。
十月懷胎,柳月娥的肚子像吹氣一樣鼓了起來。她的行動日漸笨拙,臉色卻始終帶著一種不健康的蒼白。她很少出門,整天待在家里,除了必要的家務,更多時候是沉默地坐在窗前,望著院子角落那棵光禿禿的老棗樹出神。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笨拙地試圖照顧她,燉點雞湯,或者笨手笨腳地想幫她揉揉浮腫的腿腳,都被她無聲而堅決地避開。
分娩是在縣醫(yī)院。產(chǎn)房外,我聽著里面?zhèn)鱽硭盒牧逊蔚目藓�,那聲音陌生而凄厲,完全不像柳月娥平時那細弱的樣子。我坐立不安,手心全是冷汗。爹娘緊張地踱著步,嘴里念念有詞地求著菩薩。
終于,門開了。護士抱著一個小小的襁褓走出來,臉上帶著職業(yè)化的笑容:韋光明家屬恭喜,是個千金!母女平安!
我?guī)缀跏菗溥^去,顫抖著手接過那個包裹。那么小,那么軟,像一團沒有重量的云。皺巴巴的小臉通紅,眼睛緊緊閉著,稀疏的胎發(fā)貼在頭皮上。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巨大而溫熱的暖流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緊張和茫然,涌遍全身。這是我的女兒!我和柳月娥的女兒!那一刻,所有的隔閡、冰冷似乎都被這新生命帶來的巨大喜悅沖淡了。
爹娘圍上來,笑得合不攏嘴。我抱著女兒,小心翼翼地挪到產(chǎn)房門口。柳月娥被推了出來,她躺在移動床上,頭發(fā)被汗水浸透,一綹綹粘在蒼白的額頭上,整個人像剛從水里撈出來,虛弱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她費力地睜開眼,目光越過圍上來的公婆,落在我懷里的襁褓上。那眼神極其復雜,有疲憊,有解脫,有一閃而過的溫柔,但更多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近乎悲涼的平靜。她只看了一眼,便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
女兒取名叫曉曉。晨曦微露的曉。
曉曉的到來,像一道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照進了這個冰冷沉寂的家。我把她抱在懷里,她那么小,那么軟,帶著奶香。她每一次無意識的咂嘴,每一次揮舞小拳頭,甚至每一次響亮的啼哭,都像有魔力,能把我從飯店后廚那油膩的疲憊和與柳月娥之間無形的冰墻中暫時抽離出來。我笨拙地學著換尿布,兌奶粉,抱著她在狹小的屋子里踱步,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謠。她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也打量著我這個笨手笨腳的父親。當她第一次無意識地咧開沒牙的小嘴,對我露出一個模糊的笑容時,一種近乎酸楚的暖流猛地沖上我的眼眶。我小心翼翼地用粗糙的手指碰碰她柔嫩的臉頰,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值了,什么都值了。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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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似乎終于有了一點奔頭。我切菜的手更穩(wěn)了,胡胖子罵人的次數(shù)也少了些。月底領了工資,除了交給爹娘的那部分,總要想方設法省下一點,給曉曉買包奶粉,或者扯塊柔軟的花布做件小衣裳。柳月娥對曉曉的照顧是細致周到的,喂奶、換洗、哄睡,一絲不茍。但她很少笑,對著曉曉時,眼神也是淡淡的,帶著一種近乎履行職責的平靜。更多的時候,她只是沉默地做著一切,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曉曉似乎也更黏我,在我懷里會咯咯笑,在柳月娥懷里卻常常只是安靜地睜大眼睛看著。
日子在孩子的哭鬧和成長中滑到了曉曉三歲那年。一個傍晚,我剛從飯店那油膩膩的后廚鉆出來,渾身帶著洗不掉的油煙味,正蹲在門口的水龍頭下用力搓洗著胳膊上的油污,一輛沾滿塵土的吉普車嘎吱一聲停在了飯店門口,揚起一片灰土。
車門打開,下來一個穿著四個口袋干部服的中年男人。他梳著整齊的分頭,皮鞋擦得锃亮,臉上帶著一種長期身處上位的從容和隱隱的倨傲。正是我的姨姐夫,趙德昌。他是鄉(xiāng)供銷社的主任,在十里八鄉(xiāng)算是個響當當?shù)娜宋�。我爹娘常掛在嘴邊,說他是我們韋家最有出息的門面。
光明!趙德昌笑著走過來,親熱地拍了拍我滿是水珠的肩膀,力道不小,還在這兒窩著呢瞧你這身油星子味兒!他皺了皺鼻子,隨即壓低聲音,臉上帶著一種給你指條明路的神秘笑容,有個好機會!縣石油公司,知道吧那地方,金飯碗!他們消防隊。正缺人手,尤其缺你這樣身板好、老實可靠的!我跟他們保衛(wèi)科的科長有點交情,遞個話的事兒!怎么樣想不想挪挪窩
石油公司!這幾個字像帶著電流,瞬間擊中了我。那是縣里真正的天堂單位!效益好得流油,連街上的小販都知道,石油公司的工人走路腰桿都比別人直三分!我猛地站起身,水珠順著下巴滴到衣襟上,心臟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幾乎要蹦出來。
姐…姐夫我聲音發(fā)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真的能行我…我除了有點力氣,別的啥也不會啊…
嘖!趙德昌一擺手,語氣篤定,消防隊要的就是力氣和膽量!技術活兒進去再學!關鍵是人要可靠,根正苗紅!你這樣的,最合適!他湊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推心置腹的味道,放心,你姐夫我這點面子還是有的。你回去準備準備,等我信兒!
巨大的驚喜像浪潮一樣把我淹沒,沖得暈頭轉向。我激動得語無倫次,只會一個勁地說:謝謝姐夫!謝謝姐夫!太謝謝了!我…我…
趙德昌哈哈一笑,又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上了吉普車,絕塵而去,留下一地煙塵和一個呆立在原地、被巨大餡餅砸懵的我。
調(diào)動出乎意料地順利。仿佛趙德昌一句話,就為我推開了一扇通往天堂的大門。當我脫下那身沾滿油污、永遠帶著飯店后廚泔水味的舊工作服,換上嶄新的、挺括的石油公司黃軍裝式消防制服時,一種從未有過的、揚眉吐氣的感覺油然而生。鏡子里的人,肩膀似乎都寬闊了幾分。
石油公司的日子,和飯店后廚簡直是天壤之別。巨大的廠區(qū),銀光閃閃的儲油罐像鋼鐵巨人般矗立。消防隊的小樓整潔明亮,裝備嶄新锃亮。更重要的是,這里的油水厚得驚人。工資是飯店的三倍還不止!逢年過節(jié)的福利堆成小山:成箱的蘋果、整條的豬腿肉、嶄新的搪瓷臉盆暖水瓶…而最震撼的,是年終獎。
第一次領年終獎的情景,我永生難忘。不是信封,也不是工資條,出納直接指著一個沉甸甸的、鼓鼓囊囊的布袋,對我說:韋光明,你的,拿走!
我懵了,難以置信地走過去,顫抖著手把布袋提起來。里面是錢!一捆捆嶄新的大團結!沉甸甸的,墜得胳膊生疼。二萬塊!整整二萬塊!在那個普通工人月工資不過幾十塊上百塊錢的年代,這簡直是個天文數(shù)字!我拎著布袋,走在廠區(qū)的水泥路上,腳下像踩著棉花,周圍投來的目光充滿了羨慕。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終于挺直了腰桿,活得像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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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變化更是翻天覆地。低矮的土坯房推倒了,在原址上蓋起了氣派的紅磚大瓦房,玻璃窗擦得锃亮。屋里擺上了縣城百貨大樓里最時興的一頭沉寫字臺,帶玻璃拉門的立柜,還有一臺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這在村里可是頭一份!爹娘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見人就夸:多虧了曉曉她姨父��!德昌可是我們韋家的大恩人!
柳月娥也變了。她換下了那些洗得發(fā)白的舊衣裳,穿上了縣城裁縫鋪做的、時興的小翻領外套和的確良褲子。臉上似乎也多了點血色,偶爾還會擦點雪花膏。家里收拾得更加窗明幾凈,一塵不染。只是,她看我的眼神,依舊沒什么溫度。那點變化,更像是這嶄新環(huán)境和富足生活帶來的表象。她對趙德昌的感激之情卻溢于言表,每次趙德昌開著吉普車來家里(次數(shù)明顯比以前多了),她總是格外熱情周到,泡上最好的茶,擺上最貴的點心,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明媚的笑容,那是她在我面前從未有過的。
姐夫,快嘗嘗這茶!光明他們單位新發(fā)的,說是特級龍井呢!
姐夫,這趟去省城開會辛苦了吧家里新做了臘肉,待會兒給你裝上點帶回去!
她圍著趙德昌轉,眼神亮晶晶的,語氣輕柔得能滴出水來。趙德昌則大馬金刀地坐在堂屋最好的那把椅子上,享受著這份殷勤,偶爾用那種長輩般的、帶著點優(yōu)越感的眼神瞥我一眼,拍拍我的肩:光明啊,好好干!在石油公司,前途無量!聽姐夫的話,沒錯!
我只會憨厚地笑著點頭,心里充滿了感激。沒有姐夫,哪有我今天我韋光明能有今天,全是姐夫的恩情!這份感激,像烙印一樣刻在心底。
曉曉五歲生日快到了。這孩子出落得越來越水靈,眉眼彎彎,像個小仙女。她喜歡唱歌,常常跟著電視里的旋律咿咿呀呀地哼。我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心里萌生了一個念頭:給她買架鋼琴!石油公司家屬院里,只有最體面的那幾戶人家才有這稀罕玩意兒。我要讓我的曉曉,也當上小公主!
這個念頭讓我渾身充滿了干勁。那天,消防隊輪到我備勤,原本不用出操。但我特意起了個大早,跟隊長請了半天假,揣著厚厚一沓攢了好久的票子,滿懷激動地蹬上自行車,直奔縣城唯一的那家樂器行。
挑選的過程漫長而神圣。最終,一架小巧漂亮的星海牌立式鋼琴被敲定。老板答應下午就送貨上門。走出樂器行,陽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仿佛已經(jīng)看到曉曉坐在锃亮的鋼琴前,小手指在黑白琴鍵上跳躍的可愛模樣。心里像灌了蜜,腳下蹬車都格外輕快。路過副食品店,我又特意稱了兩斤曉曉最愛吃的什錦水果糖,用油紙包好,小心地揣在懷里。
哼著小曲兒,一路風馳電掣趕回家。推開新刷了綠漆的院門,院子里靜悄悄的。奇怪,這個點,柳月娥應該在家準備午飯才對。堂屋門虛掩著。我放輕腳步,想給她們一個驚喜。
剛走到堂屋門口,一種異樣的感覺像冰冷的蛇,倏地竄上脊背。太安靜了,安靜得詭異。只有里屋…我和柳月娥的臥室方向,傳來一種極其細微的、壓抑的聲響。像是…粗重的喘息夾雜著女人斷斷續(xù)續(xù)的、極其熟悉的、如同貓兒嗚咽般的呻吟
我的血液瞬間凝固了!懷里的水果糖嘩啦一聲掉在地上,五顏六色的糖塊滾了一地。一種可怕的預感像冰冷的鐵鉗,死死攥住了心臟!
我像一具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僵硬地、一步一步挪向臥室門口。門沒有關嚴,留著一道窄窄的縫隙。
透過那道縫隙,午后的陽光斜射進去,在水泥地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光帶。光帶里,散落著女人的碎花襯衫和男人的深灰色干部褲。目光向上挪動——
炕上,兩具白花花的身體像交纏的蛇,正劇烈地起伏、聳動!男人寬闊、黝黑的脊背布滿汗珠,肌肉虬結,正賣力地耕耘著。他身下壓著的女人,長發(fā)散亂,臉頰潮紅,眼神迷離,正忘情地仰著脖子,發(fā)出那種我曾在無數(shù)個黑暗的夜里聽到過的、細碎而壓抑的嗚咽和呻吟!那是柳月娥!而那個男人…那個壓在柳月娥身上,像牲口一樣動作著的男人…梳著整齊的分頭,側臉那熟悉的輪廓…正是我視為再造恩人的姐夫——趙德昌!
轟�。�!
腦子里像有一萬噸炸藥被同時引爆!眼前瞬間血紅一片,耳朵里充斥著尖銳的、持續(xù)的蜂鳴!世界在眼前瘋狂地旋轉、扭曲、崩塌!
唔…德昌…快點…嗯…柳月娥帶著哭腔的、媚到骨子里的聲音,像淬了毒的鋼針,狠狠扎進我的耳膜!
小騷貨…憋死老子了…趙德昌喘著粗氣,聲音渾濁而得意,那傻大個…還在隊里…回不來…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神經(jīng)上!
哐當�。。�
一聲巨響炸裂在死寂的堂屋!我像一頭徹底被激怒、喪失了理智的瘋牛,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一腳踹在單薄的臥室木門上!木門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猛地向內(nèi)彈開,重重撞在墻壁上,又反彈回來,來回晃蕩著,發(fā)出吱呀——吱呀——的刺耳摩擦聲。
炕上糾纏的兩具身體瞬間僵死!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
趙德昌猛地抬起頭,那張平日里總是帶著優(yōu)越感和從容的、梳著整齊分頭的臉,此刻因驚駭和猝不及防的暴露而扭曲變形,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寫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慌。汗水順著他黝黑的臉頰和赤裸的胸膛往下淌。
柳月娥更是像被一道驚雷劈中!她臉上的潮紅和迷醉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死人般的慘白。她驚恐地尖叫一聲,那聲音尖銳得幾乎要刺破屋頂,雙手下意識地拼命去抓散落在炕沿的被單,試圖遮蓋自己赤裸的身體,動作慌亂得像一只被剝了皮的兔子,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絕望。
光…光明!趙德昌的聲音劈了叉,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徹底破功的顫抖。他手忙腳亂地想從柳月娥身上爬起來,動作狼狽不堪,赤條條的身體暴露在午后刺眼的光線下,顯得格外丑陋和滑稽。
我沒有動。像一尊被怒火燒透、又在極致的冰寒中瞬間封凍的石像,死死地釘在門口。血液在血管里瘋狂奔涌、咆哮,沖擊著太陽穴,發(fā)出擂鼓般的巨響。眼前的世界一片猩紅,只有那兩具白花花的、糾纏在一起的丑陋身體在視野里無限放大、扭曲。巨大的背叛感、被愚弄的憤怒、還有那積壓了多年、此刻被徹底點燃的屈辱,像無數(shù)條毒蛇,噬咬著我的五臟六腑!
我的目光,像兩把淬了冰、淬了毒的刀子,越過驚惶失措的趙德昌,死死地釘在柳月娥那張慘白如紙、寫滿驚恐的臉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帶著血腥味,硬生生擠出來:
柳月娥…你…好…好不要臉…!
柳月娥被我眼中那駭人的、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的恨意和瘋狂嚇得渾身一哆嗦,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剩下牙齒打架的咯咯聲。她拼命地往床角縮,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墻縫里。
趙德昌終于胡亂地抓過他的干部褲套上,光著膀子,強自鎮(zhèn)定地試圖擺出他姐夫的威嚴,但那聲音抖得厲害:光明!你聽我說!別沖動!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這樣…是月娥她…她勾引我!對,是她…
放你媽的屁!!!
一聲野獸般的咆哮從我喉嚨深處炸開!積壓了半生的屈辱、隱忍、還有對這個男人長久以來的感激,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化為焚盡一切的暴怒!什么恩情!什么姐夫!全是狗屁!全是他們這對狗男女用來玩弄我、踐踏我的遮羞布!
我像一頭紅了眼的蠻牛,根本聽不進任何解釋,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撕碎他們!巨大的身形帶著一股狂風,猛地朝炕上撲去!目標直指還在試圖狡辯的趙德昌!
啊——�。。×露鸢l(fā)出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尖叫,連滾帶爬地翻下炕,死死抱住我的腿,光明!光明不要!你聽我說!別打!求你了!
她的阻擋像火上澆油!我猛地一甩腿,柳月娥哎喲一聲被狠狠摜倒在地。趙德昌見我撲來,嚇得魂飛魄散,也顧不得穿衣服了,赤著腳就想往炕下跳。我蒲扇般的大手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揪住了他梳得油光的分頭!
嗷——!趙德昌發(fā)出殺豬般的慘嚎。
就在這混亂到極點、一觸即發(fā)之際,一個帶著哭腔的、稚嫩而驚恐的聲音,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了這令人窒息的瘋狂:
爸爸!媽媽!你們在干什么呀!
小小的曉曉,穿著我給她新買的碎花裙子,抱著一個臟兮兮的布娃娃,不知何時站在了堂屋門口。她睜著那雙酷似柳月娥的大眼睛,里面盛滿了巨大的、無法理解的恐懼和茫然,小臉煞白,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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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聲爸爸,像一盆徹骨的冰水,兜頭澆下。我渾身沸騰的血液瞬間冷卻,僵硬地轉過頭,看著女兒那張驚恐的小臉。揪著趙德昌頭發(fā)的手,無力地松開了。
趙德昌趁機連滾帶爬地摔下炕,也顧不上形象了,抓起地上的襯衫胡亂往身上套,狼狽不堪地奪路而逃,連鞋都沒穿,光著腳丫子就沖出了院子,像一條被打斷了脊梁的喪家之犬。
柳月娥癱坐在地上,頭發(fā)散亂,衣衫不整,捂著臉放聲痛哭,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曉曉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撲過來緊緊抱住我的腿,小小的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爸爸…我怕…我怕…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瞬間風化的泥塑。懷里的水果糖早已散落一地,被踩得稀爛。剛才還充滿甜蜜幻想的鋼琴聲,此刻仿佛變成了尖銳刺耳的噪音,在腦子里瘋狂回蕩。整個世界在我眼前分崩離析,只剩下女兒恐懼的哭聲,和柳月娥那絕望的嗚咽,交織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絕望深淵。
那層維持了多年、薄如蟬翼的平靜假象,被徹底撕得粉碎。日子再也無法回到從前。沉默成了家里唯一的主旋律,沉重得能壓垮人的脊梁。柳月娥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像一抹沒有溫度的影子,眼神空洞,回避著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我的。只有在面對曉曉時,她眼中才會偶爾流露出一絲屬于母親的、帶著巨大痛苦和愧疚的復雜情緒。
曉曉變得異常敏感和沉默。那天恐怖的場景顯然在她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無法磨滅的陰影。她不再像以前那樣活潑愛笑,常常一個人抱著布娃娃坐在角落里發(fā)呆,大眼睛里蒙著一層與年齡不符的憂郁。她變得格外黏我,只要我在家,就像條小尾巴一樣跟著,小手緊緊抓著我的衣角,仿佛一松手我就會消失。晚上睡覺也總是驚醒,哭喊著爸爸別走、媽媽別打架。
這種壓抑和痛苦,像鈍刀子割肉,日夜折磨著每一個人。終于,在一個飄著冷雨的傍晚,柳月娥在默默收拾完碗筷后,沒有像往常一樣躲進里屋,而是站在堂屋中央,背對著我,聲音嘶啞而疲憊,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死寂:
韋光明…我們…離婚吧。
這句話像一塊早就懸在頭頂?shù)木奘K于落了下來。沒有想象中的憤怒和爆發(fā),反而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我坐在條凳上,手里拿著給曉曉新削好的木頭小馬,動作頓住了。堂屋里昏黃的燈光映著她單薄而僵硬的背影。
為什么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其實答案早已昭然若揭,可我還是想問,像一個溺水的人,徒勞地想抓住點什么。
柳月娥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抖動了一下。她沒有回頭,沉默了許久,久到窗外的雨聲似乎都停了。然后,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來�;椟S的燈光照在她臉上,那張曾經(jīng)清秀的臉龐此刻毫無血色,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她的眼神不再閃躲,直直地看向我,那里面沒有愧疚,沒有哀求,只有一片冰冷的、燃燒到盡頭的灰燼,和一種深入骨髓的鄙夷。
那鄙夷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刺進我的眼底。
為什么她重復了一遍我的話,嘴角極其古怪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而譏誚的弧度。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殘忍的、積壓已久的宣泄,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我的心臟:
韋光明,你自己心里沒數(shù)嗎
她頓了頓,目光像冰冷的刀子,在我臉上刮過。
看看你!除了這一身傻力氣,你還有什么啊在飯店里,你是個切墩的!在消防隊,你不過是個扛水槍的!你姐夫趙德昌,提到這個名字,她的聲音里掠過一絲極其復雜、難以言喻的情緒,他是供銷社主任!管著多少人的飯碗他一句話,就能讓你端上石油公司的金飯碗!你呢你離了他,算個什么東西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尖銳和刻毒:
還有…呵…她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眼神里的鄙夷和厭惡濃得化不開,像在看著什么骯臟不堪的穢物,連上床那點事,都要老中醫(yī)教你‘抽動抽動’!你這種男人…笨得像頭不開竅的蠢驢!讓我惡心!我柳月娥跟著你,就是守活寡!守著一塊又蠢又笨的木頭!
啪嗒!
我手里那只剛削好的、光滑的木頭小馬,掉在了地上,滾到了桌子底下。
整個世界在她尖利刻毒的話語中徹底失聲。耳朵里只剩下尖銳的、持續(xù)的蜂鳴。眼前柳月娥那張因為憎惡而扭曲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不斷晃動、模糊。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那些我最隱秘、最不堪的傷疤上!飯店后廚的油膩,老中醫(yī)診室里那巨大的羞恥,無數(shù)個黑夜里她的冰冷抗拒…所有的隱忍、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感激…在這一刻,都被她這淬毒的言語碾得粉碎!原來在她眼里,我韋光明,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靠著姐夫施舍、連男人都不算的廢物!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巨大的屈辱和憤怒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我猛地站起身,條凳被我?guī)У�,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我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瀕臨瘋狂的野獸,赤紅著眼睛,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巨大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就要朝那張刻毒的臉砸下去!
爸爸!不要打媽媽!
一聲帶著哭腔的尖叫刺破了凝滯的空氣!一個小小的身影從里屋沖了出來,像一顆炮彈一樣撞進我的懷里,死死抱住我的腰!是曉曉!她仰著小臉,淚水糊滿了臉頰,大眼睛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哀求:爸爸!求求你!不要打媽媽!曉曉害怕!曉曉害怕呀!
女兒滾燙的眼淚浸透了我胸前的衣服。那溫度像冰錐,瞬間刺穿了我沸騰的怒火。高高揚起的拳頭,僵在半空中,劇烈地顫抖著,最終,無力地、頹然地垂落下來。
我低頭看著女兒哭得通紅的、布滿恐懼的小臉,再看看柳月娥那張寫滿冰冷鄙夷和決絕的臉。一股巨大的、滅頂?shù)钠v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的憤怒和屈辱。心口的位置,空了。只剩下一個呼呼漏著冷風的、巨大的黑洞。
我彎下腰,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輕輕抱起了哭得渾身發(fā)抖的曉曉。小小的身體在我懷里輕顫著。我最后看了一眼柳月娥,她的眼神依舊冰冷如鐵。沒有再看地上那只滾落的木頭小馬。抱著女兒,我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了這個曾經(jīng)耗盡了我所有希望和力氣、如今卻只剩下冰冷和絕望的家門。門外,冷雨如織,打在臉上,冰冷刺骨。
7
離婚的手續(xù)辦得異常順利,也異常冰冷。柳月娥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簽了字。關于曉曉的撫養(yǎng)權,她沒有絲毫爭搶的意思,那份冷漠讓我心寒,卻也隱隱松了口氣。房子、存款、那些曾經(jīng)象征著富足和體面的家具電器…我什么都沒要。只帶走了幾件自己的舊衣服,和一張曉曉周歲時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得無憂無慮。
法院判決那天,曉曉被判給了我。走出那棟冰冷的大樓,柳月娥甚至沒有再看曉曉一眼,徑直走向路邊一輛等候的吉普車——趙德昌的車。她拉開車門,坐了進去,車門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兩個世界。車子絕塵而去,留下一道尾氣和一片茫然。
我牽著曉曉的小手,站在初冬蕭瑟的風里。曉曉仰著頭,大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小聲地問:爸爸…媽媽不要曉曉了嗎
我蹲下身,用力抱住女兒小小的身體,把臉埋在她帶著奶香的頸窩里,喉嚨堵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冷風吹過,臉頰一片冰涼。
工資袋薄得可憐,像片用過的餐巾紙。我捏著那點錢,指尖能清晰感受到里面幾張鈔票的輪廓,微弱的厚度,帶著點敷衍的涼意。周圍工友嗡嗡的議論聲,像一群驅不散的蒼蠅,直往我耳朵里鉆。
……聽說沒下個月名單就貼出來了……
唉,這破地方,早該走了!耗著等死啊
說得輕巧,拖家?guī)Э诘�,能去哪�?br />
我沒搭腔,只把那薄薄的工資袋胡亂塞進口袋。口袋邊緣的線頭,已經(jīng)被摸得有些毛糙。我悶頭擠出人群,穿過彌漫著柴油味兒的空曠廠區(qū)。午后的陽光白花花地刺得人眼睛發(fā)痛。
我把鑰匙插進鎖孔,轉動時發(fā)出干澀的咔噠聲。門一開,一個小小的身影炮彈似的沖過來,緊緊抱住了他的腿。
爸爸!曉曉仰著臉,聲音清脆,帶著點奶氣。
我的心像被這小小的沖撞猛地戳了一下,酸脹得厲害。我彎腰,一把將女兒抱起來。曉曉瘦小的身體輕飄飄的,細軟的頭發(fā)蹭著我的下巴。我環(huán)顧著這間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柳月娥離開時,那瓶廉價香水留下的、令人窒息的甜膩味道。日子像生了銹的齒輪,卡在這個破敗的角落,艱難地、吱吱嘎嘎地向前挪動,每一次轉動都磨得人心頭出血。
8
下崗名單像一道催命符,終究還是貼在了廠門口那面斑駁的水泥墻上。韋光明的名字,刺眼地擠在中間。那天下午,我沒去領那點象征性的遣散費。抱著曉曉,坐在樓門口那塊冰涼的水泥臺階上。夕陽的余暉是種廉價的橘紅,涂抹在對面同樣破敗的樓面上。曉曉似乎也感受到了我身上那股沉甸甸的絕望,安靜地蜷在我懷里,小手無意識地揪著我領口磨破的線頭。
我把臉埋在女兒帶著淡淡奶香氣的頭發(fā)里,肩膀無聲地抽動起來。眼淚滾燙,浸濕了曉曉細軟的頭發(fā)。我的嗚咽壓在喉嚨深處,悶得像是受傷野獸的低嚎。這破敗的大院,這灰暗的人生,似乎要把他和女兒徹底吞噬。
光明��!一個熟悉的大嗓門打破了這片死寂。是隔壁樓的劉嬸,出了名的熱心腸,嗓門大得像裝了擴音器。她快步走過來,身后還跟著一個年輕女人。
我慌忙用手背抹了一把臉,抬起頭。淚眼模糊中,看到劉嬸旁邊站著個姑娘。她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碎花布罩衫,身形單薄,頭發(fā)簡單地梳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臉上沒什么血色,但一雙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石子,安靜地看著他,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局促。
喏,這就是胡曉慧,鄰村胡家灣的。劉嬸的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推銷意味,老實本分,頂頂能吃苦!心眼兒實誠得跟石頭似的!你瞅瞅,多好的姑娘!她像展示一件物美價廉的商品,用力拍了拍胡曉慧的胳膊。
胡曉慧被拍得微微晃了一下,臉上飛快掠過一絲紅暈,頭垂得更低了。她的手指絞著罩衫的下擺,指關節(jié)有些粗大,指甲縫里似乎還殘留著一點洗不凈的泥土痕跡。
我的心里一片灰敗,對劉嬸的熱情提不起半點勁。下崗的陰云沉甸甸地壓在頭頂,連呼吸都覺得費力,哪還有心思去想別的我胡亂地點點頭,算是回應,喉嚨里像堵了團棉花,發(fā)不出聲音。
曉曉從我懷里掙扎著探出頭,大眼睛怯生生地望著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陌生阿姨。孩子的眼睛干凈,卻也帶著被生活過早磨礪出的警惕和不安。
胡曉慧的目光落在曉曉臉上。她沒看我的眼睛,也沒理會劉嬸還在旁邊滔滔不絕地夸贊,只是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和曉曉齊平。她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依舊是那種近乎木訥的安靜。然后,她像是變戲法似的,從自己那個同樣洗得發(fā)白的舊布口袋里,摸出了一樣東西。
是一枚小小的塑料發(fā)卡。淡粉色的底,上面嵌著一只展翅欲飛的透明小蝴蝶,翅膀邊緣還點綴著幾粒廉價的彩色小水鉆。在樓里昏暗的光線下,那幾粒小水鉆居然也折射出一點微弱、但活潑的光。
胡曉慧沒說話,只是把那枚蝴蝶發(fā)卡輕輕遞到曉曉眼前。蝴蝶的翅膀隨著她細微的動作,仿佛真的在輕輕顫動。
曉曉的眼睛,像被那點小小的、跳躍的光芒點亮了。她猶豫了一下,伸出小手,試探性地碰了碰那只透明的蝴蝶翅膀。胡曉慧的手很穩(wěn),任由曉曉觸碰。終于,曉曉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枚發(fā)卡,緊緊攥在手心里,看了幾秒,又抬起頭,對著這個陌生的、沉默的阿姨,露出了一個怯生生、卻無比真實的笑容。嘴角彎起,露出幾顆小小的牙。
胡曉慧看著曉曉的笑臉,那雙安靜的黑眼睛深處,似乎也漾開了一絲極淡、極暖的漣漪。她依舊沒說話,只是伸出手,動作有些生疏,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溫柔,輕輕拂開了曉曉額前被汗水濡濕的幾縷碎發(fā)。
我抱著女兒,怔怔地看著蹲在面前的胡曉慧。她單薄的肩胛骨在洗舊的罩衫下微微凸起,蹲著的姿勢顯得她更加瘦小。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落在她低垂的脖頸上,那里有一層細密的絨毛,透著一股屬于土地和勞作的、沉默的堅韌。女兒那小小的、帶著淚痕的笑臉,像一道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劈開了他心頭沉沉的陰霾。我聽到自己干澀的喉嚨里,發(fā)出一個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音節(jié):
……嗯。
9
韋氏酒樓四個紅底金字的招牌,在縣城不算繁華的街口支棱起來時,顯得有點突兀,又帶著點孤注一擲的生猛。招牌是我自己找木匠做的,字是胡曉慧盯著描上去的,她說韋字那一撇要拉得長些,才顯得氣派。
店面不大,原是間臨街的舊雜貨鋪,被我們夫妻倆里外拾掇了個遍。墻刷白了,油膩的地板撬掉換了水泥地,幾張半新不舊的方桌條凳擺開,一個用磚和水泥砌起來的大灶臺占去了后廚大半江山。開張那天沒放鞭炮,只貼了張紅紙告示,上面是胡曉慧一筆一劃寫的開業(yè)大吉,面食炒菜。
真正的苦日子這才算開了頭。天不亮,縣城還在沉睡,只有街角昏黃的路燈和偶爾駛過的垃圾車發(fā)出聲響,我就得蹬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三輪車,去城郊的批發(fā)市場搶最新鮮便宜的菜。冷風刀子似的刮在臉上,手指頭凍得沒了知覺。胡曉慧則起得更早,她總是輕手輕腳地起來,生怕驚醒睡在柜臺后小隔間里的曉曉。她得先捅開封了一夜的煤爐子,讓冰冷的廚房有點活氣兒,然后開始和面、發(fā)面、熬那一大鍋骨頭湯底。骨頭是剔得沒什么肉的筒子骨,熬得久了,湯色才勉強能顯出點奶白。
后廚就是胡曉慧的戰(zhàn)場。她圍著一條沾滿油污的藍布圍裙,頭發(fā)用一根舊筷子胡亂綰在腦后,幾縷碎發(fā)被汗水貼在額角。灶火熊熊,巨大的鐵鍋在她手里顛動,菜蔬和肉片在里面翻滾爆響,油煙蒸騰而起,模糊了她本就瘦削的臉。我采買回來,就得立刻扎進油煙里,切配、打荷、招呼前頭零星的客人。
胡曉慧的手,成了那間狹窄后廚里最觸目驚心的風景。原本只是有些粗糙,現(xiàn)在則布滿了勛章。滾燙的熱油點子濺上去,立刻就是一個亮晶晶的水泡;冬天用冷水洗堆積如山的碗碟,手背和手指關節(jié)上,裂開了一道道暗紅色的血口子,像干涸土地上龜裂的縫隙;不小心碰到滾燙的鍋沿,立刻就是一塊深紅的烙印。舊的凍瘡沒好利索,新的燙傷又疊上去,那些水泡破了,結了痂,又被蹭掉,露著粉紅的新肉。她似乎感覺不到疼,或者疼也顧不上了,只是埋頭在灶臺和水池之間。那雙傷痕累累的手,切菜、揉面、洗刷、顛勺……動作快得幾乎帶出殘影。
曉曉起初只能怯生生地縮在柜臺后面的小隔間里,透過布簾的縫隙,看著媽媽(她已經(jīng)開始在心里偷偷這樣叫了)像個不知疲倦的陀螺在油煙里旋轉。后來,她慢慢敢溜出來,蹲在廚房門口的小板凳上,看著胡曉慧忙碌。胡曉慧再忙,只要瞥見曉曉的身影,總會抽空遞過去一小塊剛切下的、去了皮的蘋果,或者一小塊揉面時揪下來的、沒加糖的軟面團,讓曉曉在一邊安靜地捏著玩。有時曉曉睡著了,小小的身子蜷在板凳上,胡曉慧就會停下手里的活,輕手輕腳地把孩子抱回隔間的小床上,給她掖好被子�;椟S的燈光下,她凝視著曉曉熟睡的臉龐,布滿倦容的臉上會露出一絲極淡、卻極溫柔的笑意,用那纏著膠布的手指,極輕地拂開曉曉額前的碎發(fā)。
日子就在這煙熏火燎、叮當作響中流淌。小店的招牌漸漸被油煙熏染出歲月的顏色,韋氏酒樓幾個字卻越發(fā)清晰。從最初的門可羅雀,到后來幾張桌子漸漸坐滿,再到門口支起幾張簡易的折疊桌也常常爆滿。食客們口耳相傳:韋老板實在,分量足;老板娘手藝好,尤其那碗湯面,湯濃面筋道,吃了渾身舒坦。
終于,我們咬牙盤下了隔壁一間空置的屋子,打通了墻壁。新店面寬敞明亮了許多,添置了幾張刷著清漆的木頭圓桌,后廚也請了兩個幫工。胡曉慧終于不用一個人頂在前面,但她依舊守著那口最大的灶,那是酒樓的魂,顛勺的手勢依舊沉穩(wěn)有力,只是偶爾停下來,扶著酸痛的腰喘口氣時,我能看到她眼底深重的疲憊,以及那雙交疊在一起、布滿新舊傷痕的手。
10
當兒子德生滿月酒的請柬一張張發(fā)出去時,韋氏酒樓早已是縣城里叫得上名號的好去處。新擴的店面張燈結彩,大紅的燈籠從門口一直掛到街邊,映得半條街都喜氣洋洋。大廳里十幾張圓桌鋪著嶄新的紅桌布,早已坐得滿滿當當。親朋、老客、街坊鄰居,人聲鼎沸,笑語喧天�?諝饫飶浡穗鹊臐庀�、酒水的醇冽,還有那種屬于興旺之家的、熱烘烘的煙火氣。
我穿著嶄新的藏青色夾克衫,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抱著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兒子韋德生,臉上是長久勞作后難得一見的紅光,笑容幾乎咧到了耳根。我挨桌敬酒,嗓門洪亮,杯盞碰撞聲、道賀聲不絕于耳。胡曉慧也難得地換下了那身油污的圍裙,穿著一件棗紅色的新棉襖,頭發(fā)整齊地梳在腦后,用一根嶄新的銀簪子別住。她臉上帶著溫婉靦腆的笑,跟在我身邊,懷里抱著兒子,不時輕輕拍哄著。只是那笑容深處,依舊難掩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意,那是長年累月透支身體刻下的印記。她的手習慣性地攏在兒子的小包被上,指節(jié)上那些陳年的凍瘡疤痕和燙傷的痕跡,在紅襖子的映襯下,格外顯眼。
曉曉已經(jīng)長高了不少,穿著漂亮的新裙子,像只快樂的小蝴蝶,在熱鬧的席間穿梭。她一會兒跑到我的身邊,一會兒又溜到后廚門口,探著頭看幫工們忙碌。她的小辮子上,依舊別著那枚淡粉色的蝴蝶發(fā)卡,翅膀在燈光下折射著細碎的光。
就在這喧鬧達到頂點,我端著酒杯,正豪氣干云地感謝諸位親朋幫襯時,酒樓厚重的大門簾子被人嘩啦一聲,粗暴地掀開了!
一股冷風猛地灌了進來,吹得離門口近的幾桌客人一個激靈,所有的笑語喧嘩,像被一把無形的剪刀咔嚓剪斷,瞬間死寂下來。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投向門口。
門口站著一個女人。柳月娥。
她穿著一件緊繃的、亮片閃爍的短款皮衣,頭發(fā)燙成了夸張的大波浪,臉上涂著厚厚的粉,嘴唇抹得鮮紅,和這滿堂樸素的喜慶格格不入。幾年不見,她的眉眼間多了幾分被生活打磨過的尖刻和風塵氣。她目光像淬了毒的鉤子,先在抱著孩子的胡曉慧身上狠狠剜了一下,然后死死釘在我的臉上,嘴角扯出一個刻薄而怨毒的冷笑。
喲,韋大老板!兒子滿月酒,排場不小啊!柳月娥的聲音又尖又利,像碎玻璃片刮過鐵皮,怎么光顧著自己快活,把親閨女都忘到九霄云外了
她踩著細高跟的皮靴,噔噔噔地闖了進來,高跟鞋敲擊著水泥地面,發(fā)出刺耳的聲響。她目標明確,直沖到我和胡曉慧站著的主桌前。桌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中間一個巨大的紅雞蛋塔尤其顯眼。
我女兒呢曉曉!柳月娥的目光在人群中兇狠地掃視,很快鎖定了躲在我身后、小臉煞白的曉曉。她伸手就去拽曉曉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孩子的皮肉里,跟我走!這破地方有什么好待的!跟這個鄉(xiāng)下女人能有什么出息!
曉曉嚇得尖叫一聲,死命往后縮,像受驚的小獸般緊緊抱住我的腿,小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柳月娥!你發(fā)什么瘋!我又驚又怒,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想把柳月娥推開。酒意和憤怒讓我臉上青筋暴跳。
我發(fā)瘋柳月娥猛地一甩手,尖利的指甲差點劃到我的臉。她像是被徹底點燃了,怨毒的目光轉向胡曉慧,又掃過這滿堂賓客和這間寬敞明亮的酒樓,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瘋狂的嫉恨,姓韋的!當初離婚你屁都沒有!現(xiàn)在倒好,房子、鋪子、兒子,全齊活了!憑什么啊曉曉是我的種!這酒樓,也有我女兒的一份!今天不把女兒還給我,不分我一半酒樓,我跟你們沒完!
話音未落,她像是徹底失去了理智,猛地伸手抓住鋪著紅桌布的桌沿,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往上一掀!
嘩啦——哐當——!
杯盤碗盞碎裂的刺耳巨響,瞬間撕裂了滿堂的寂靜!湯汁四濺,油污橫流,滾燙的菜、摔碎的瓷片、油膩的骨頭,連同那個精心堆砌的紅雞蛋塔,一起狼藉地潑灑在地上、椅子上、甚至旁邊幾個躲閃不及的客人身上。驚叫聲、怒罵聲、孩子的哭鬧聲轟然炸開!
一片混亂狼藉中,胡曉慧下意識地將懷里的兒子緊緊護在胸前,滾燙的湯汁濺在她嶄新的棗紅棉襖上,洇開深色的污漬。她踉蹌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身后的柱子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她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嘴唇死死抿著,身體因為護著孩子而繃得僵直,只有那雙抱著兒子的手,依舊穩(wěn)如磐石。
媽!一聲帶著哭腔的尖叫,像一把利刃,穿透了混亂的噪音。
是曉曉。
她不知何時掙脫了我的遮擋,小小的身影帶著一股決絕的狠勁,像一發(fā)小炮彈,猛地沖到了被撞得靠在柱子上的胡曉慧身前,張開小小的手臂,死死地護住了她。孩子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燃燒著不屬于她這個年齡的憤怒和恐懼的火焰,死死地瞪著那個狀若瘋魔的親生母親。
不許你欺負我媽媽!曉曉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地在狼藉一片的大廳里回蕩,你才不是我媽媽!你只會扯我頭發(fā)!你只會罵我!
她猛地抬手指著呆住的柳月娥,又飛快地指向地上狼藉的湯水和那碗摔得粉碎、面條潑了一地的面碗,那是胡曉慧特意給她留的、還沒動筷的一碗面。
她給我煮的面,曉曉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每一個字卻像小錘子一樣砸在人心上,從來、從來都不放蔥花!因為我不愛吃!你知道我不愛吃!你從來都不記得!
她的目光掃過胡曉慧抱著弟弟、因為護著孩子而被湯汁濺濕弄臟的棉襖袖子,又猛地聚焦在柳月娥那雙精心保養(yǎng)、涂著鮮紅蔻丹的手上,聲音陡然拔得更高,帶著一種控訴的尖銳:
你看看你的手!你看看她的手!
所有的目光,瞬間被這句話牽引著,落在了胡曉慧那雙因為本能地護住兒子而暴露在眾人視線下的手上。
那雙手,此刻正牢牢地抱著襁褓。手背上,新新舊舊的燙傷疤痕像丑陋的地圖,暗紅色的凍瘡裂口在指關節(jié)處張著猙獰的小嘴,指甲被油煙熏得微微發(fā)黃,邊緣粗糙。幾滴滾燙的湯汁正順著她的小指往下淌,在那布滿艱辛痕跡的皮膚上留下新的紅痕。與她身上那件象征喜慶的新棉襖,形成了最刺眼、最殘酷的對比。
而柳月娥那雙伸在半空中、還保持著掀桌姿勢的手,白皙、細膩,涂著鮮亮欲滴的紅色指甲油,在狼藉的背景中,顯得格外突兀和……空洞。
時間仿佛凝固了。碎裂的聲響、旁人的驚呼、孩子的啼哭,似乎都在曉曉那聲尖銳的控訴后,被按下了靜音鍵。整個狼藉的大廳,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柳月娥的手還僵在半空,鮮紅的指甲油像凝固的血點,在滿地的油污和碎瓷的反光中,刺得人眼睛生疼。曉曉那聲你看看她的手!,像一記無形的耳光,狠狠抽在她精心涂抹的臉上。她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那雙保養(yǎng)得宜的手,又猛地抬眼,死死盯住胡曉慧暴露在眾人目光下的、傷痕累累的手背。那上面盤踞的燙傷、凍瘡、油污的痕跡,像最粗糲的砂紙,狠狠磨過她此刻猙獰的、被嫉恨扭曲的心。她臉上厚厚的粉底似乎也遮掩不住驟然褪去的血色,那張抹得鮮紅的嘴唇微微哆嗦著,卻再也發(fā)不出任何像樣的聲音。一種混雜著震驚、難堪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羞惱的情緒,在她眼中劇烈地翻騰。
滾出去!
一聲壓抑著雷霆之怒的暴喝猛地炸響,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僵持。我額角青筋根根暴起,眼睛赤紅,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雄獅。幾步跨過地上狼藉的湯水,高大的身軀帶著一股駭人的壓迫感,直接插在柳月娥和胡曉慧母女之間。我不再有任何顧忌,伸出粗壯有力的手,狠狠抓住柳月娥的手臂,那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滾!聽見沒有!我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渣,再敢來鬧一次,我打斷你的腿!
柳月娥被他拽得一個趔趄,細高跟踩在油膩的湯汁里,狼狽地打滑。手臂上傳來的劇痛讓她發(fā)出一聲短促的痛呼,臉上精心維持的兇悍和怨毒終于徹底碎裂,只剩下驚慌和狼狽。她試圖掙扎,想甩我鐵鉗般的手,嘴里發(fā)出無意義的尖叫:放開!姓韋的!你放開我!曉曉是我的……
你的我猛地將她往外狠狠一搡,力道之大,讓柳月娥尖叫著踉蹌后退,差點摔倒在地。我|指著死死護在胡曉慧身前、小臉緊繃、眼神像受傷小獸般警惕又憤怒的曉曉,又指向胡曉慧那雙緊緊抱著兒子、傷痕累累的手,聲音如同重錘,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配嗎你配提‘女兒’兩個字嗎滾!給我滾得遠遠的!
柳月娥被這毫不留情的斥罵和周圍一道道鄙夷、厭惡的目光刺得無地自容。她站穩(wěn)身體,胸口劇烈起伏,還想再說什么,目光掃過我鐵青的臉,掃過曉曉那充滿恨意的眼神,最后,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掠過胡曉慧那雙沉默地護著孩子、布滿艱辛痕跡的手。所有的不甘和怨毒,最終都化作一種灰敗的頹唐。她嘴唇劇烈地哆嗦了幾下,終究一個字也沒能再說出來。最后,她猛地一跺腳,發(fā)出一聲不知是哭還是嚎的嗚咽,像個徹底潰敗的逃兵,轉過身,在眾人無聲的注視下,腳步踉蹌、跌跌撞撞地沖出了酒樓大門,身影狼狽地消失在門外街道的陰影里。
滿地的狼藉,碎裂的碗碟,潑灑的菜肴,油膩的湯汁……喜慶的歡宴被徹底毀掉,空氣中彌漫著食物混雜的怪異氣味和一種難言的壓抑。賓客們面面相覷,有低聲嘆息的,有搖頭的,氣氛沉重。
我胸口還在劇烈起伏,剛才的暴怒耗盡了我最后的力氣,此刻看著滿地狼藉和受驚的妻兒,一股巨大的疲憊和心痛涌了上來。我轉過身,看向靠在柱子上的胡曉慧。
胡曉慧的臉色依舊蒼白得嚇人,后背剛才那一下撞得不輕。她緊緊抱著襁褓中的兒子,德生似乎也感受到了方才的驚險,正咧著小嘴委屈地啼哭著。曉曉依舊張開手臂,像一尊小小的守護神,擋在她和弟弟身前,小小的身體微微發(fā)抖,卻固執(zhí)地不肯退開一步。曉曉辮子上那枚粉色的蝴蝶發(fā)卡,翅膀在混亂中歪斜了,卻依舊折射著一點微光。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啞著嗓子,對幫忙的伙計和幾個相熟的老客說道:對不住,對不住各位……讓大家看笑話了。幫把手,收拾收拾……改天,改天我韋光明再好好擺酒,給大家賠不是!
我的聲音疲憊而誠懇。眾人這才仿佛活了過來,幾個老客和伙計立刻應聲,開始默默地收拾殘局。拖地的拖地,掃碎瓷的掃碎瓷,搬動翻倒的桌椅。
我走到胡曉慧面前,伸出手,想把她拉起來。我的目光落在她抱著兒子的手臂上,那被湯汁浸濕的棉襖袖子下,手背上被燙起的新紅痕刺得我眼睛發(fā)澀。
曉慧……我聲音干澀,帶著濃濃的愧疚。
胡曉慧卻輕輕搖了搖頭,避開了我伸過來的手。她抱著啼哭的兒子,自己咬著牙,一手扶著冰冷的柱子,慢慢站直了身體。她的動作有些吃力,后背的疼痛讓她眉頭緊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站直后,她第一件事不是理會我,而是低下頭,看向依舊像只受驚小刺猬般擋在自己身前的曉曉。
曉曉……胡曉慧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溫柔。她騰出一只手,那只布滿傷痕的手,沒有去碰曉曉的臉,只是小心翼翼地、極其輕柔地,碰了碰曉曉辮子上那枚歪了的蝴蝶發(fā)卡,把它扶正了。
這個細微的動作,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曉曉緊繃的小身體,肉眼可見地放松了一絲。她抬起淚汪汪的大眼睛,望著胡曉慧。
胡曉慧對著曉曉,努力扯出一個安撫的、帶著點疲憊的笑。然后,她抬起頭,目光掃過狼藉的大廳,掃過那些幫忙收拾的伙計和客人,最后落在我寫滿擔憂和愧疚的臉上。她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似乎吸盡了她所有的疼痛和委屈。再開口時,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在油煙灶火中淬煉出來的、磐石般的平靜和力量:
光明,別愣著。后廚……后廚還有備用的菜,面是現(xiàn)成的,湯還熱在鍋里。收拾干凈了,重新上桌。她的目光轉向幫忙的眾人,微微頷首,辛苦大家了,動作快點,別耽誤了孩子的好日子。德生的滿月酒,還沒完呢。
她的話像一道無聲的命令。我猛地一震,看著妻子蒼白卻異常堅定的臉,一股混雜著心疼和敬重的熱流沖上眼眶。我用力抹了一把臉,重重地嗯了一聲,立刻轉身,吆喝著伙計們加快動作。
后廚的爐火重新熊熊燃燒起來。鍋碗瓢盆的碰撞聲,伙計們麻利的清掃聲,重新蓋過了剛才那場鬧劇的余音。雖然地上還有未干的水漬,空氣里還殘留著些許怪味,但十幾張圓桌很快被重新擦凈擺好。一道道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菜肴,重新從后廚端了出來,速度比之前更快。
胡曉慧把啼哭漸歇的兒子交給一個相熟的嬸子暫時抱著。她自己走進后廚,動作有些遲緩,后背的疼痛讓她每一步都顯得不太自然。但她還是利落地系上了那條沾滿油污的舊藍布圍裙,拿起大勺。灶火映著她蒼白卻沉靜的側臉,那雙布滿傷痕的手,穩(wěn)穩(wěn)地握住了勺柄。
當一碗碗熱氣騰騰菜姚重新端上桌時,大廳里重新響起了碗筷的輕微碰撞和壓低的交談聲。氣氛雖不復最初的喧鬧喜慶,卻多了一種劫后余生般的、沉甸甸的暖意。
我抱著重新安靜下來的兒子德生,坐在主位上。胡曉慧坐在我旁邊,臉色依舊有些白,但神情平靜。她拿起筷子,先夾了一塊燉得軟爛的排骨,輕輕放到旁邊曉曉的碗里。曉曉低著頭,小手抓著筷子,沒有立刻吃。
胡曉慧又夾起一筷子軟嫩的魚肉,仔細剔掉細刺,放進了我的碗中。她的動作很自然,帶著一種日積月累形成的習慣。
我看著碗里的魚肉,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胡曉慧拿著筷子的手上。那雙手因為剛才的忙碌,有些地方被熱氣重新蒸得發(fā)紅,新燙起的紅痕在燈光下尤為刺眼,疊在那些陳舊的疤痕上。我喉頭猛地一緊,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心疼猝不及防地沖垮了堤壩。我慌忙低下頭,不想讓妻兒看到自己瞬間通紅的眼眶。滾燙的液體還是失控地涌出,滴落在我面前的飯碗里,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就在這時,旁邊一直沉默低著頭的曉曉,忽然放下了筷子。她抬起頭,大眼睛里還殘留著未干的濕氣,卻異常清亮。她看著胡曉慧,看著那雙布滿艱辛痕跡的手,小嘴張了張,似乎用了極大的勇氣,發(fā)出一個清晰得如同珠玉落盤的音節(jié):
媽……
聲音不大,卻像一道溫熱的暖流,瞬間注入了這個剛剛經(jīng)歷風暴的家庭。胡曉慧夾菜的動作猛地頓住,筷子懸在半空。她緩緩地、緩緩地轉過頭,看向曉曉。那雙總是沉靜如深潭的黑眼睛,此刻清晰地映著頂棚白熾燈的光,劇烈地波動起來,一層濃重的水汽迅速彌漫開來,模糊了所有的疲憊和傷痛。
我也猛地抬起頭,淚水還掛在臉上,卻咧開了嘴,想笑,那笑容卻又被更洶涌的淚水淹沒,顯得有些滑稽。
被嬸子抱在懷里的德生,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一刻奇異而溫暖的寧靜,他停止了吮吸手指,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轉動著,看著流淚的爸爸,看著默默流淚的媽媽,又看看一臉認真的姐姐,忽然,毫無預兆地,咧開沒牙的小嘴,發(fā)出了一連串清脆的聲音。那聲音如同最純凈的鈴音,在重新升騰起食物暖香的廳堂里,清脆地蕩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