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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高考結束一周后的周日,是父親節(jié)。

    林夏騎著電瓶車帶妹妹林琛琛去商場,后座的女孩哼著歌發(fā)語音:爸爸,父親節(jié)快樂呀!

    相親相愛一家人四人群里沒有出現(xiàn)這條語音。

    林夏的手指在車把上僵住,她突然意識到,爸爸媽媽和妹妹,背著她有一個三人小群。

    原來妹妹不是不玩手機,只是他們?nèi)齻,早就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幸福了很久。

    電瓶車還在向前行駛,六月的風滾燙,林夏忽然覺得內(nèi)心一片冰冷。

    1

    高考結束一周后的周日,剛好是父親節(jié)。

    林夏騎著小電驢,載著妹妹林琛琛往商場去。

    他們約定好今天給爸爸過父親節(jié),同時給妹妹慶祝高考考完。

    剛考完的一周里,家里人根本不敢問妹妹高考考得怎么樣。

    六月的太陽毒辣,瀝青路面蒸騰著熱氣。

    后座的女孩撐著一把遮陽傘,手機貼在嘴邊,聲音甜膩:爸爸,父親節(jié)快樂呀!

    林夏的手指在車把上微微一頓。

    四人群里沒有這條消息。

    她的手機就卡在支架上,屏幕亮著,開著導航,沒有任何新消息的提醒。

    相親相愛一家人(4)最新一條還是高考結束那天晚上,她發(fā)的:琛琛考得怎么樣

    無人回復。

    妹妹的語音發(fā)完了,又哼起歌來,腳尖晃悠著,鞋跟時不時蹭到林夏的小腿。

    姐,你騎快點嘛,熱死了。

    林夏沒應聲,喉嚨忽然發(fā)緊。

    電瓶車還在向前行駛,風撲在臉上,滾燙的,像一記耳光。

    她想起自己高考那年。

    十年前,她一個人走進考場。

    周圍都是送考的家長,只有班主任拍拍她的肩膀說:別緊張。

    考完最后一科,下暴雨。

    傾盆大雨,打傘都沒用。校服濕透了,貼在背上。

    回到家,發(fā)現(xiàn)沒帶鑰匙。

    她蹲在樓道里,借了鄰居阿姨的手機給父母打電話。

    爸,我考完了,沒帶鑰匙……

    哦,好好好,我們在外面,晚點回去。

    電話那頭有電影的背景音,妹妹在笑:哆啦A夢,是哆啦A夢,爸爸媽媽給我買!

    她在潮濕的樓梯上坐了快兩小時,直到父母帶著妹妹回來。

    妹妹手里還拿著沒吃完的爆米花,看到她,驚訝地說:姐姐,你怎么淋成這樣

    母親皺了皺眉:這么大了,也不知道帶把傘。

    父親掏鑰匙開門,隨口問:考得怎么樣

    她張了張嘴,還沒回答,妹妹已經(jīng)擠進屋里:爸!我要洗澡!黏死了!

    話題就這么斷了。

    姐!

    林琛琛的聲音把她拽回現(xiàn)實。

    后座的女孩不滿地踢了踢她的腳蹬:你騎得好慢!爸爸剛發(fā)消息說他們到商場了。

    林夏嗯了一聲,擰了擰油門。

    風更大了,吹得她眼眶發(fā)酸。

    她忽然意識到:

    原來不是妹妹不愛在家庭群里說話。

    原來父親問有人嗎可以不是有急事,而只是無聊了,想和小女兒聊聊天。

    原來在她以為全家都不愛用群聊的時候,他們?nèi)齻,早就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幸福了很久。

    商場門口,父母已經(jīng)在等了。

    母親一見到林琛琛就迎上來,手里拿著一杯奶茶:快喝,冰的,別中暑了。

    父親拍了拍妹妹的腦袋:想要什么獎勵

    林夏停好車,沉默地站在一旁。

    母親瞥了她一眼:夏夏,發(fā)什么呆幫你妹提東西。

    她接過林琛琛手里的包。

    帆布包的帶子勒進掌心,有點疼。

    妹妹蹦蹦跳跳地挽住父母的手,三人往商場里走。

    林夏跟在后面,看著他們的背影。

    父親的手搭在妹妹肩上,母親側著頭聽妹妹說話,時不時笑出聲。

    他們之間沒有一點縫隙。

    而她,像個多余的影子。

    吃飯的時候,林琛琛嘰嘰喳喳講著高考的趣事,父母聽得認真,時不時插話。

    數(shù)學最后一道題我做出來了!

    真棒!比你姐當年強。

    英語聽力有個選項笑鼠我了……

    林夏低頭扒著米飯,辣鍋的蒸汽撲在臉上,熏得眼睛發(fā)澀。

    母親突然問她:夏夏,你工作怎么樣

    她抬起頭:還行,最近有個項目……

    哦。母親沒等她說完,轉頭給妹妹夾了塊肉,琛琛,多吃點,都瘦了。

    父親拿起手機,對著妹妹拍了張照片。

    林琛琛配合地比了個耶,父親笑著說:給我們家高考戰(zhàn)士留個紀念!

    林夏的筷子停在半空。

    她高考那年,爸爸媽媽連慶祝的話都沒說過,更不用提拍照。

    吃完飯,父母帶著妹妹去買衣服。

    林夏說有事,先走了。

    母親頭也不抬地揮揮手:行,路上小心。

    她騎上電瓶車,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四人群。

    父親@所有人:琛琛買了條新裙子,好看不

    下面是一張照片,妹妹穿著白色連衣裙,在試衣鏡前轉圈,父母站在兩旁,笑容滿面。

    林夏盯著屏幕看了很久,直到陽光把手機曬得發(fā)燙。

    她慢慢打字:好看。

    發(fā)送。

    風吹過來,眼淚還沒掉下來就干了。

    她擰動油門,電瓶車沖進熾熱的陽光里。

    有些答案,其實早就知道了。

    只是今天,它終于血淋淋地攤開在眼前。

    2

    林夏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

    客廳里,妹妹林琛琛正盤腿坐在沙發(fā)上打游戲,手機橫握,手指飛快地滑動屏幕。

    母親在廚房收拾碗筷,父親坐在一旁刷短視頻,外放的聲音嘈雜刺耳。

    姐!你終于回來了!林琛琛頭也不抬地喊,幫我打一下這局,我要去洗澡!

    林夏站在玄關換鞋,動作頓了頓。

    快點�。∵@局排位賽,輸了就掉段了!

    妹妹催促著,終于抬頭瞥了她一眼,眼神里帶著不耐煩的撒嬌,求你了姐姐!

    林夏走過去,接過手機。

    屏幕上,游戲角色正躲在草叢里,隊友在瘋狂發(fā)信號。

    林琛琛跳下沙發(fā)往浴室跑,別輸啊!

    林夏的手快速操作著手機,和隊友打配合。

    但她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這里。

    她的目光落在右上角顯示的微信圖標上。

    浴室門關上,水聲嘩啦啦響起。

    廚房里,母親擦著手走出來,看了她一眼:

    夏夏,別老玩手機,有空多看看你妹的志愿資料,她馬上填志愿了。

    林夏嗯了一聲,手指卻不受控制地點開了妹妹的微信。

    她的拇指在屏幕上懸了幾秒,最終還是往下滑了滑。

    然后,她看到了那個群。

    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三人群,We

    are

    伐木累(3)。

    最新一條是父親發(fā)的:琛琛,洗完澡記得把牛奶喝了。

    再往上——

    媽媽:明天帶你去染頭發(fā),早點睡。

    爸爸:你姐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晚

    妹妹:誰知道,她一直這樣,不愛理人。

    媽媽:別學她,性格孤僻不好。

    林夏的呼吸微微發(fā)緊。

    她繼續(xù)滑,看到更多——

    爸爸:有人知道今天什么節(jié)日嗎

    下面是妹妹發(fā)的語音,轉文字顯示:爸爸,父親節(jié)快樂呀!

    再往上翻——

    母親發(fā)了一個紅包,備注:給我們琛琛的奶茶錢。

    父親爸爸問:晚上想吃什么考完了隨便挑。

    妹妹回:火鍋!要辣鍋!

    高考前,父親在群里發(fā):加油,爸爸相信你!

    母親發(fā)了一連串鼓勵的表情包。

    妹妹回:愛你們!

    而同一時間,四人群里,只有她發(fā)的一句:琛琛,考試別緊張。

    無人回復。

    林夏不想再翻,將群聊消息滑到最新一條,截圖,保存,發(fā)給自己,再刪掉這條消息。

    浴室的水聲停了。

    林夏迅速退出微信,切回游戲界面。

    手指機械地操作著角色,但她的思緒已經(jīng)完全不在游戲上。

    親眼所見比猜想更打擊人。

    她以為的家庭群沒人說話,其實只是他們?nèi)齻有另一個家。

    林琛琛擦著頭發(fā)走出來,一把搶回手機:贏了沒

    林夏搖頭:輸了。

    啊!你怎么這么菜!妹妹跺腳,氣呼呼地瞪她,我好不容易上的段位!

    母親從房間探頭:琛琛,別大呼小叫的。

    都怪姐!林琛琛撇嘴,連個游戲都打不好。

    林夏看著她,忽然問:你們建三人群,是不是覺得我多余

    空氣瞬間凝固。

    妹妹的表情僵住,眼神閃爍了一下:什么三人群

    你和爸媽的。林夏聲音很輕,我看到了。

    林琛琛張了張嘴,還沒說話,父親已經(jīng)從房間里走出來,皺眉:吵什么呢

    爸爸!妹妹立刻跑過去,躲在他身后,姐偷看我手機!

    父親臉色沉下來:夏夏,你動琛琛手機干什么

    林夏站在原地,忽然覺得可笑。

    他們建了三人群,瞞著她,現(xiàn)在反而成了她的錯

    我只是幫她打游戲。她平靜地說。

    那你憑什么翻她微信父親語氣嚴厲。

    因為我想知道,林夏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為什么你們?nèi)齻,要建一個沒有我的群

    父親一愣,隨即皺眉:你計較這個干什么琛琛高考,我們多關心點怎么了

    我高考的時候,你們連電話都沒打一個。

    都多久的事了還提父親不耐煩地擺手,你不是考得挺好的嗎

    林夏笑了。

    原來傷痛只要結果夠好,就可以被抹掉。

    原來他們不是不愛孩子,只是愛的那個,從來不是她。

    3

    夜里,林夏躺在床上,手機屏幕的光映在臉上。

    她點開大學導師的郵件:推薦信寫好了,請查收。你把其他資料準備好。

    她本該高興的。

    但下一秒,父親的消息彈出來:你妹妹說要買iPhone16

    Pro,你給她買。

    她查了銀行卡,余額不多,另一張卡不能動。

    我沒錢。她回復。

    你妹妹馬上大學,家里緊。父親語氣冷下來,你工作了,該幫襯家里。

    林夏望向窗外。

    月光冷冷地照進來,像一把刀,把她的過去和未來,徹底割開。

    林夏盯著那條消息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動熄滅。

    她沒有回復父親那條要錢的消息。

    她關掉手機,翻了個身,盯著天花板。

    空調(diào)的冷風從縫隙里鉆進來,吹得她手臂發(fā)涼。

    隔壁房間,妹妹的笑聲和短視頻的背景音混在一起,斷斷續(xù)續(xù)傳來。

    房間里只剩下空調(diào)運轉的細微聲響,和隔壁妹妹刷短視頻的零星笑聲。

    她重新點亮手機,手指懸在鍵盤上,最終只回了一個字:

    好。

    然后她關掉對話框,點開銀行APP。

    余額顯示:12,843.56。

    這筆錢,是準備交房租的。

    她深吸一口氣,轉了5000過去,附言:給妹妹的高考禮物。

    轉賬成功的提示音剛響起,父親的回復就來了:

    怎么才這么點你工資不是有一萬五嗎

    林夏的指尖微微發(fā)抖。

    她很想問他:

    你們知道我房租多少嗎

    知道我每天加班到幾點嗎

    知道我已經(jīng)連續(xù)吃了一個月便利店飯團嗎

    但她最終什么都沒說,只是鎖上屏幕,把臉埋進掌心。

    第二天一早,她被廚房的動靜吵醒。

    母親罕見地在做早餐,煎蛋的香氣飄進來。

    林夏恍惚了一瞬,以為回到了小時候。

    那時候奶奶還在,會給她煎荷包蛋,邊緣焦脆,蛋黃流心。

    她揉著眼睛走出去,卻看見母親正把煎蛋裝進妹妹的餐盤里。

    醒了母親頭也不抬,冰箱里有面包,自己熱一下。

    林夏站在原地,看著母親動作麻利地切水果、裝盒,最后淋上一圈番茄醬。

    是妹妹最愛的吃法。

    媽。她突然開口,我下周要出差。

    哦,去幾天

    不是幾天。林夏輕聲說,是去國外,至少三年。

    母親的手終于停住了。

    她轉過身,眉頭皺得緊緊的:什么國外你要去哪

    悉尼,公司外派。

    胡鬧!母親一把放下刀,你一個女孩子跑那么遠干什么家里怎么辦

    林夏靜靜地看著她:家里需要我嗎

    母親被噎住了,臉色變得難看:你這話什么意思我們養(yǎng)你這么大,你現(xiàn)在翅膀硬了就想飛

    林夏沒回答。

    她的目光落在櫥柜上,那里放著妹妹的保溫杯,杯身上貼滿了卡通貼紙。

    而她的杯子,早就不知道被塞到哪個角落去了。

    手續(xù)已經(jīng)辦好了。她說。

    母親突然抓起抹布狠狠摔在桌上:行��!有本事你就走!看看你在國外能混成什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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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回家,父親坐在客廳等她。

    聽說你要去國外他開門見山。

    林夏點點頭。

    父親盯著她看了幾秒,突然說:你妹妹馬上要上大學了,學費……

    我從工作以后,每個月給你們那么多錢,足夠她的學費了。林夏打斷他的話。

    父親的臉色瞬間沉下來: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我們養(yǎng)你這么多年,就養(yǎng)出個白眼狼

    林夏抬起頭:爸,我高考那年,下大雨。

    父親一愣。

    我沒帶鑰匙,穿著濕衣服在樓道里等了兩個小時。她輕聲說,你們帶妹妹去看電影了。

    父親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后化作一聲冷哼: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還提你現(xiàn)在不是過得挺好

    林夏站在客廳里,手指用力掐著手掌心。

    父母坐在沙發(fā)上,臉色陰沉。

    妹妹林琛琛躲在房間里,門縫透出一線光,顯然在偷聽。

    爸,媽。林夏的聲音很平靜,但指尖掐進掌心,我考上研究生那年,我自己攢的學費,被你們拿去還了房貸。

    母親皺眉:多少年前的事了還提

    三萬六千塊。林夏盯著她,我從大一就開始兼職,好不容易攢的。

    父親不耐煩地擺手:家里當時困難,房貸再不還銀行要收房子了!

    那為什么妹妹剛上高一,你們給她報了四萬八的VIP補習班林夏的聲音終于發(fā)抖,你們眼都不眨就交了錢!

    母親猛地站起來:你妹妹上高中那是關鍵時期!能一樣嗎

    那我呢林夏突然抬高聲音,我考上985研究生的時候,你們?yōu)槭裁凑f‘女孩子讀那么多書沒用’,逼我去上班!

    客廳死寂。

    父親臉色鐵青,母親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反駁的話。

    林夏深吸一口氣,問出了那個壓在心里二十多年的問題:

    為什么

    都是你們的孩子,為什么妹妹就能跟在你們身邊,而我只能跟著奶奶在鄉(xiāng)下長大

    母親別過臉:那時候我們要打工,帶不了兩個孩子。

    那為什么后來你們接走了妹妹林夏打斷她,我十二歲那年,你們說城里房子小,住不下。可妹妹三歲的時候,你們立刻把她接走了。

    父親突然拍桌而起:就因為你是留守兒童!我們虧欠了你,所以絕不能讓你妹妹也這樣!

    林夏怔住了。

    多么荒謬的邏輯。

    正因為虧欠了她,所以要把所有的愛補償給妹妹

    她忽然笑出聲:所以你們知道對我不好,但決定繼續(xù)不好下去,然后把好的都給她

    父親被噎住,臉色難看。

    母親突然哭了:你怎么這么不懂事我們供你吃供你穿,讓你考上好大學,你還想怎樣

    林夏看著她的眼淚,只覺得諷刺。

    媽,我大學學費是助學貸款,工作后才自己還清的。她輕聲說,而妹妹高中就開始穿名牌,你們給她的生活費是我那時候的三倍。

    母親哭聲一頓。

    父親惱羞成怒:養(yǎng)你這么大,就知道算賬早知道當初就該……

    該什么林夏直視他,該把我扔在鄉(xiāng)下不管還是該一生下來就掐死

    父親被戳中痛處,猛地揚起手,林夏沒有躲。

    但那一巴掌終究沒落下來。

    房門突然被推開。

    林琛琛紅著眼睛沖出來,擋在林夏面前:爸!別打姐姐!

    父親的手僵在半空。

    姐姐,妹妹轉身抓住林夏的手腕,你別和爸媽吵了,我……我不要iPhone16

    pro了行不行

    林夏看著她這個被寵壞的妹妹,此刻居然在替她求情。

    但她只覺得疲憊。

    不是手機的問題。她抽回手,是他們明明可以選擇公平,卻非要讓我當犧牲品。

    妹妹茫然地眨眼:可……爸媽是愛你的啊

    林夏無語了。

    多天真的話啊。

    就像小時候,妹妹吃著甜筒問她:姐姐,你為什么不吃呀

    她只能說:我不喜歡甜的。

    其實是因為,爸媽只買了一個。

    林夏長大后才知道,蜜雪冰城的甜筒,兩塊錢就可以買到一個。

    父母卻不愿意多出那兩塊錢。

    林夏笑了。

    是啊,她過得挺好。

    沒有傘的孩子,只能拼命奔跑。

    而現(xiàn)在,她終于跑得足夠遠,遠到可以頭也不回地離開這場大雨。

    4

    沒想到才過了一晚上,父母的態(tài)度就變得惡劣起來。

    吃早餐的時候,妹妹問林夏是不是真的要出國。

    母親摔了碗,瓷片在地板上炸開,碎片濺到林夏腳邊。

    你敢走一個試試!母親的聲音尖利刺耳,我養(yǎng)你這么大,是讓你跑到國外去的你眼里還有沒有這個家!

    父親直接沖進她房間,拉開抽屜和包翻找她的護照和身份證。

    爸!林夏沖過去想攔,卻被一把推開。

    反了你了!父親把她的證件和手機一股腦塞進自己口袋,我看你怎么走!

    林琛琛站在門口,手足無措地看著這場爭吵,小聲說:爸,媽,你們別這樣……

    你閉嘴!母親瞪了她一眼,回你房間去!

    妹妹縮了縮脖子,退了出去。

    林夏站在原地,胸口劇烈起伏。

    她早該料到會這樣,他們不會輕易放她走。

    把證件還我。她聲音很冷。

    父親冷笑:還你讓你跑去國外逍遙你妹妹馬上上大學,家里正是用錢的時候,你倒好,拍拍屁股就想走

    我會按時打生活費。

    那點錢夠干什么母親尖聲打斷,你妹妹要讀藝術系,學費不便宜。你出國了,誰供她

    林夏看著他們,忽然覺得可笑。

    原來他們扣下她的證件,不是舍不得她,而是舍不得她這份工資。

    林夏沒去上班。

    她的手機被父親沒收,無法請假。

    林夏的學姐兼同事陳悅發(fā)覺不對勁。

    林夏從不會無故曠工,更別說連假都不請。

    她試著給林夏發(fā)微信,沒回;打電話,關機。

    不對勁。

    陳悅知道一點林夏家里的事,隱約猜到了什么。

    陳悅立刻給公司HR發(fā)了消息,說林夏家里可能有點問題,建議公司出面聯(lián)系確認。

    直到上午十點,公司領導終于忍不住打了電話過來。

    父親接的。

    喂,林夏呢今天怎么沒來主管語氣不悅,項目進度這么緊,她連假都不請

    父親眼珠一轉,立刻換上客氣的語氣:

    哎呀,領導您好,我是林夏爸爸。她這兩天發(fā)燒了,燒得厲害,手機都沒力氣看,忘了跟公司說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發(fā)燒那讓她好好休息,病好了補個假條。

    父親趁機問:對了領導,聽說公司要派她去國外這事定了嗎

    主管一愣:國外什么國外

    就是外派啊,她不是說要去悉尼嗎

    主管這才反應過來:哦,那個啊,年底的事,人選還沒定呢。

    父親眼睛一亮:那她去的可能性大嗎

    主管聽出他話里的試探,皺了皺眉:不一定,大概率選男同事吧,女員工外派要考慮的因素多。

    父親頓時松了口氣,連連道謝:好的好的,謝謝領導關心!

    掛掉電話,他得意地對母親說:聽見沒公司根本就沒打算真派她去!她就是瞎折騰!

    母親冷哼一聲:我就知道!整天裝模作樣,好像多了不起似的!

    陳悅午休起來,發(fā)現(xiàn)林夏還是沒回消息。

    她斟酌了一下林夏家里打了電話。

    這次是林夏母親接的。

    阿姨好,我是林夏同事。陳悅語氣溫和,她今天沒來上班,我們有點擔心,她沒事吧

    母親敷衍道:哦,她發(fā)燒了,休息兩天就好。

    陳悅故作驚訝:發(fā)燒那得好好休息!對了阿姨,公司年底的外派計劃,她跟您說了嗎

    母親頓時警覺:說了,不過你們領導上午打電話來,說人選還沒定呢。

    陳悅心里冷笑,面上卻裝出遺憾的語氣:是啊,本來是有她的名額,但最近高層在猶豫,覺得外派還是男同事方便點。

    母親立刻追問:那最后會派她去嗎

    大概率不會。陳悅故意嘆氣,其實外派很辛苦的,工資也沒高多少,還得自己租房子,壓力特別大。

    母親一聽工資沒高多少,頓時興趣缺缺:這樣啊,那算了,她身體也不好,還是在國內(nèi)安穩(wěn)。

    陳悅又寒暄了幾句,掛掉了電話。

    下午,父親把證件和手機丟還給林夏,語氣譏諷:行了,別裝了,你們領導都說了,外派根本輪不到你!

    林夏一愣,接過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她看到十幾條未讀消息,全是陳悅發(fā)的。

    你爸媽是不是收你手機了

    別急,我?guī)湍阒苄?br />
    公司出面了,手機應該很快就會給你了。

    林夏眼眶一熱,飛快回復:謝謝。

    母親在一旁冷嘲熱諷:整天想著往外跑,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國外是那么好待的到時候被人騙了,哭都來不及!

    林夏沒說話,只是默默收好證件。

    她知道,這場戰(zhàn)斗還沒結束,但她已經(jīng)學會了隱忍。

    窗外,月光冷冷地照進來。

    她摸了摸口袋里那張銀行卡,里面是她偷偷存的留學學費。

    這一次,她不會再回頭。

    臨行前一晚,妹妹破天荒地敲開她的房門。

    姐姐……林琛琛抱著枕頭站在門口,眼睛紅紅的,你這就要去上班了啊

    林夏正在收拾行李,聞言停下動作:嗯。

    為什么要和爸爸媽媽吵架啊妹妹的聲音帶著哭腔,是不是因為我

    林夏看著她,這個被寵壞的小女孩,此刻居然也會愧疚。

    不關你的事。她輕聲說,是我自己的原因。

    妹妹突然撲過來抱住她:不要生爸爸媽媽的氣了!

    林夏僵在原地。

    這個擁抱太陌生了,她們姐妹之間,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親密。

    她緩緩抬手,最終只是輕輕拍了拍妹妹的背。

    好好學習。她說。

    5

    林夏和公司打了電話,說明了情況,要晚幾天去公司辦理離職手續(xù),上司表示理解。

    第二天一早,她買了回老家的車票。

    沒有告訴任何人。

    她要去看看奶奶。

    長途汽車搖搖晃晃地駛出城市,窗外的景色從高樓變成田野。

    林夏靠著車窗,陽光透過玻璃曬在臉上,暖得發(fā)燙。

    她想起小時候,奶奶總愛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手里剝著豆角,笑瞇瞇地聽她講學校的事。

    夏夏啊,人這一輩子,最要緊的是自己活得痛快。

    那時候她不懂,現(xiàn)在才明白,原來奶奶早就看透了。

    老家的房子空著,鎖已經(jīng)生銹。

    林夏費了點力氣才打開門,灰塵在陽光里飄浮,空氣里有木頭腐朽的味道。

    她放下包,徑直走向奶奶的房間。

    那張老木床上放著藍白格子的床單打包的被子,是奶奶生前最喜歡的。

    林夏伸手摸了摸,指尖沾了一層薄灰。

    傍晚,她去了村后的山坡。

    奶奶的墳前雜草叢生,墓碑上的字已經(jīng)有些模糊。

    她蹲下來,用手一根一根拔掉那些野草。

    奶奶,我來看你了。

    風從山坡上吹過,草叢沙沙作響,像是回應。

    她從包里拿出一袋橙子,擺上奶奶最愛吃的餅干和糕點,輕輕放在墓碑前。

    我要走了。她說,去很遠的地方。

    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孤零零地投在墳塋上。

    她在老房子住了三天。

    白天去田埂上散步,晚上睡在奶奶的舊床上。

    手機一直關著,也沒有人找她。

    第四天清晨,她鎖好門,把鑰匙交給隔壁的李嬸。

    要出遠門啊李嬸問。

    林夏點點頭:嗯,可能很久不回來了。

    李嬸嘆了口氣,拍拍她的手:好好的啊。

    回到城市后,林夏直接去了公司。

    站在人事部門口,手里捏著已經(jīng)簽好字的離職申請表。

    她提前一個月提了離職,留學申請也已經(jīng)通過。

    幸好用公司外派試探了一下父母,沒有和爸媽說實話。

    玻璃門映出她的倒影。

    白襯衫,黑色西裝褲,頭發(fā)扎得一絲不茍,和六年前剛入職時那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畢業(yè)生判若兩人。

    她推開門,把表格遞給HR。

    真的要走啊HR接過表格,有些惋惜,張總還說想留你呢。

    林夏笑了笑:機會難得,留學一直是我的夢想。

    林夏低頭簽字,忽然聽見HR問:誒,你家人支持嗎

    鋼筆尖在紙上洇開一小團墨跡。

    支持的。她說。

    恭喜啊。HR笑瞇瞇地遞過筆,我看好你。

    辦公桌上放著一封陳悅代收的郵件,是挪威奧斯陸大學的錄取通知。

    林夏盯著看了很久,然后開始放空自己。

    收拾工位時,部門經(jīng)理張毅走了過來。

    辦好離職手續(xù)了他靠在隔斷上,找到下家了

    林夏正在清空抽屜,聞言抬頭:不是跳槽,是去留學。

    挪威張毅看到她桌上露出的郵件,我記得你之前提過。

    嗯,奧斯陸大學。

    張毅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我女兒去年也留學去了,去了瑞典。

    林夏動作一頓。

    她記得張總的女兒,那個在年會上彈鋼琴的少女,今年應該才十八歲。

    她適應得怎么樣

    天天視頻哭著想家。張毅搖頭苦笑,哪像你,瀟灑得很,說走就走。

    林夏把最后幾支筆放進紙箱:習慣了。

    張毅看著她,突然伸出手:祝你學業(yè)順利。

    林夏握住那只手,感受到掌心傳來的溫度:謝謝張總

    學姐陳悅幫她收拾工位,小聲問:真不告訴家里啊

    嗯。

    那你爸媽……

    他們不需要知道。林夏打斷她,聲音很輕。

    就像我高考那年,他們也不需要知道我穿著濕衣服等了他們兩個小時。林夏在心里默默的對自己說。

    陳悅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嘆了口氣,往她箱子里塞了包堅果:北歐冷,多吃點。

    離職流程走得出奇順利。

    IT部收走電腦時,年輕的技術員好奇地問:聽說你要去北極圈那邊冬天是不是整天黑乎乎的

    嗯,但有極光。林夏注銷完系統(tǒng)賬號,而且夏天會有永晝。

    真酷!技術員遞給她一張便簽,我表哥在特羅姆瑟工作,需要的話可以聯(lián)系他。

    便簽上寫著一串電話號碼,背面畫了個笑臉。

    林夏把便簽收進錢包,突然意識到,原來世界上有這么多善意,只是她從前被困在那個家太久了,久到忘記抬頭看看。

    走出公司大樓時,夕陽正好。

    林夏抱著紙箱站在十字路口,第一次注意到這座工作五年的寫字樓居然這么高,玻璃幕墻反射著金紅色的光。

    手機震動,是租房中介發(fā)來的消息:

    奧斯陸學生公寓已確認,押金付訖。

    她深吸一口氣,邁步走向地鐵站。

    這一次,她終于可以毫無負擔地離開。

    接下來的一周,她像一臺精密的機器,高效地處理著一切:

    退租;打包行李;辦理全球通業(yè)務;去銀行辦國際賬戶……

    所有事情都靜悄悄地進行,沒有驚動任何人。

    臨走前一晚,她約了大學室友蘇晴吃飯。

    真要去挪威啊蘇晴攪著咖啡,那邊冬天冷得要死。

    林夏笑了笑:正好,我喜歡下雪。

    蘇晴盯著她看了幾秒,突然問:你家里人知道嗎

    不知道。

    不告訴他們

    林夏望向窗外,夜色里的城市燈火通明。

    沒必要。

    第二天,機場。

    林夏拖著行李箱,回頭看了一眼。

    沒有送行的人,也沒有不舍的眼淚。

    她掏出手機,拍了一張登機牌,發(fā)在四人群里:

    走了。

    然后,她找到相親相愛一家人(4),左滑從聊天列表里刪除。

    飛機沖上云霄時,她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放任自己哭了出來。

    二十八年的委屈,化作三萬英尺高空的眼淚,最終蒸發(fā)在云層里。

    二十八年的重量,在這一刻,全部卸下。

    有些離開,不是一時沖動。

    有些離開,不需要告別。

    因為從來就沒有被真正留下過。

    經(jīng)年累月的雨,終于淋透了整顆心。

    6

    七月中旬,國內(nèi)大學錄取結果公布。

    林夏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父親的電話。

    她盯著屏幕看了幾秒,最終還是接了起來。

    夏夏,你妹妹錄取結果出來了,三個志愿都沒錄上,現(xiàn)在要征集志愿,你幫忙看看哪個學校哪個專業(yè)錄取機會大點父親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語氣里帶著熟悉的理所當然。

    林夏沉默了一瞬:我不太懂現(xiàn)在的專業(yè),建議你們找學校招生辦咨詢。

    父親立刻不耐煩:你讀了這么多年書,這點忙都幫不上白供你上學了!

    林夏握緊手機,聲音平靜:我真的不了解。

    算了,指望不上你!父親罵了一句,直接掛斷。

    林夏放下手機,望向窗外。

    奧斯陸的陽光很好,可那一瞬間,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潮濕悶熱的家。

    九月初,妹妹開始軍訓。

    林夏的微信突然彈出一條消息,是母親發(fā)的:

    夏夏,我和你爸想去你那兒看看,你住哪兒發(fā)個地址。

    林夏盯著這條消息,手指懸在鍵盤上,遲遲沒有回復。

    他們甚至不知道她在國外。

    他們甚至沒問過她這半年去了哪兒。

    或許那個相親相愛一家人(4)的群被他們屏蔽了吧。

    她深吸一口氣,回復:

    我不在國內(nèi)。

    下一秒,母親的電話直接打了過來。

    什么叫不在國內(nèi)你去哪兒了

    北歐。

    電話那頭瞬間炸開。

    什么你什么時候去的為什么不告訴我們母親的聲音尖銳到失真。

    幾個月前。

    你翅膀硬了是吧這么大的事瞞著家里!你眼里還有沒有父母還有沒有我們這個家

    林夏沒說話,只是把手機拿遠了一點。

    父親的怒吼從背景音里傳來:白眼狼!養(yǎng)你這么多年,連去哪都不說一聲!

    妹妹的聲音也插了進來:姐,你也太過分了吧!

    林夏閉了閉眼,直接掛斷。

    微信的四人群突然瘋狂彈出消息:

    父親:@林夏

    你什么意思!誰準你私自出國的

    母親:我們養(yǎng)你這么大,你就這么回報我們

    妹妹:姐,爸媽都氣哭了,你太自私了!

    林夏一條一條看完,然后退出群聊。

    拉黑父母和妹妹的微信。

    刪除所有聯(lián)系方式。

    第二天,她去辦了張新的電話卡。

    舊卡被她折斷,扔進了奧斯陸港冰冷的海水里。

    那晚,Eva和Sophie拉著她去酒吧。

    Xia,你看起來需要喝一杯。Sophie遞給她一杯金湯力,發(fā)生什么了

    林夏抿了一口酒,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

    我和我的家庭,徹底斷了聯(lián)系。

    Eva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你難過嗎

    林夏想了想,搖頭:不,我只是,覺得輕松。

    Sophie舉杯:那就慶祝吧!敬自由!

    林夏笑著碰杯。

    窗外,奧斯陸的夜色深沉,雪花靜靜飄落。

    這一次,她終于徹底屬于自己。

    奧斯陸的冬天來得早。

    十月底,第一場雪就落了下來。

    林夏站在學生公寓的窗前,看著細碎的雪花飄在玻璃上,又很快融化。

    窗外的街道安靜,偶爾有行人裹著厚外套匆匆走過,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里散開。

    她捧著一杯熱茶,輕輕呵了一口氣。

    原來自由是有味道的。

    是北歐冷冽的空氣,是圖書館舊書的油墨香,是咖啡店里肉桂卷剛出爐的甜。

    她在這里,沒有人會問她怎么還不結婚,沒有人會嫌棄她性格孤僻,更沒有人會理所當然地要求她幫襯家里。

    她只是林夏。

    只是她自己。

    林夏的課程排得不緊,但教授要求極高。

    她每天泡在圖書館,讀厚厚的英文文獻,寫論文到深夜。

    她的同學來自世界各地。

    Eva,瑞典女孩,金發(fā)碧眼,說話慢條斯理,但寫論文時邏輯鋒利得像手術刀。

    Raj,印度男生,計算機天才,總是笑瞇瞇地幫她調(diào)試代碼。

    Sophie,法國姑娘,熱情得像一團火,每周拉著她去跳蚤市場淘二手家具。

    他們一起熬夜趕作業(yè),在廚房煮泡面,周末去峽灣徒步。

    沒有人問她的家庭,沒有人評判她的過去。

    這里沒有人認識林家的大女兒。

    這里只有Lin

    Xia,那個成績優(yōu)異、安靜但堅定的華國女孩。

    7

    奧斯陸的春天來得遲,但終究還是來了。

    林夏站在博士實驗室的窗前,看著窗外最后一點積雪在陽光下融化。

    她的頭發(fā)比剛來時長了許多,松松地挽在腦后,鼻梁上架著一副細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睛平靜而專注。

    電腦屏幕亮著,是一封剛收到的郵件,《Journal

    of

    Enviroal

    Sce》接受了她關于極地微生物的論文。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嘴角微微揚起。

    手機在這時震動起來。

    是一個陌生號碼,歸屬地顯示華國。

    林夏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停頓了兩秒,最終還是接了起來。

    喂

    是林夏嗎對方是個中年男聲,語氣公事公辦,這里是華國駐挪威大使館。

    大使館的接待室里,林夏坐在沙發(fā)上,面前放著一杯已經(jīng)冷掉的茶。

    工作人員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性,表情有些無奈:

    林小姐,您的父母在國內(nèi)報了失蹤,說已經(jīng)五年聯(lián)系不上您了。

    林夏的指尖輕輕敲著膝蓋:我沒有失蹤,我只是在國外讀書。

    他們提供了很多材料,說您最后一條消息是五年前發(fā)的,之后就完全失聯(lián)了。工作人員翻著文件,按照程序,我們需要確認您的安全。

    林夏點點頭:我理解。需要我簽什么文件嗎

    工作人員猶豫了一下:您,不想和父母聯(lián)系嗎

    窗外,一只海鷗落在窗臺上,歪著頭看著里面。

    林夏看著那只海鷗,聲音很輕:不必了。

    三天后,她的挪威律師打來電話。

    林小姐,您父母通過華國法院提起了贍養(yǎng)費訴訟。律師的英語帶著北歐口音,根據(jù)華國法律,成年子女對父母有贍養(yǎng)義務。

    林夏正在煮咖啡,聞言關掉了火:他們想要多少

    他們要求您支付每月5000元人民幣,以及過去五年的補償金,總計30萬元。

    咖啡壺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

    林夏笑了一下:支付不了。我現(xiàn)在的獎學金是每月12000克朗(約合人民幣8000元),房租就去掉一半。

    律師的聲音很平靜:挪威法律也承認華國法院的判決,但我們可以主張調(diào)整金額。

    按最低標準支付吧。林夏說,按照華國法律,最低是多少

    根據(jù)您父母的收入和當?shù)厣钏剑蠹s每月800-1000元。

    那就800。

    轉賬那天,奧斯陸下著琛琛。

    林夏坐在銀行柜臺前,看著工作人員操作跨國匯款。

    收款人:林建國(父親)。

    金額:800元。

    附言:贍養(yǎng)費。

    工作人員確認信息時,抬頭看了她一眼:需要加急嗎

    林夏搖搖頭:普通匯款就好。

    走出銀行時,雨已經(jīng)停了。

    陽光穿過云層,照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折射出細碎的光。

    她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大使館的短信:

    林小姐,您父母希望得到您的聯(lián)系方式。

    林夏拒絕了,然后刪掉短信,把手機放回口袋。

    那天晚上,實驗室的同僚們?yōu)樗e辦了小型慶祝會。

    既是慶祝論文發(fā)表,也是祝賀她獲得博士后候選人資格。

    Eva帶來了自釀的藍莓酒,Raj做了印度咖喱,Sophie則夸張地舉著一塊牌子,上面用中文寫著恭喜博士!,雖然博字寫錯了,多了一橫。

    林夏笑著糾正她,然后被灌了三大杯酒。

    微醺時,Sophie摟著她的肩膀問:Xia,你以后會留在挪威嗎

    林夏望向窗外,奧斯陸的夜空清澈,極光隱約可見。

    會。她說。

    Raj好奇地問:你不想家嗎

    林夏端起酒杯,輕輕碰了碰他的杯子:

    這里就是我的家。

    從那天起,每月1號,林建國的賬戶都會準時收到800元匯款。

    附言永遠是冰冷的贍養(yǎng)費三個字,沒有多余的話。

    林夏沒有再換電話號碼,但那個華國的號碼始終安靜地躺在她的通訊錄最底層,從未響起。

    有些界限,一旦劃清,就再也不會模糊。

    而自由,從來都是有代價的。

    奧斯陸大學的禮堂里,管風琴的聲音莊嚴渾厚。

    林夏站在臺上,深藍色的博士袍垂到腳踝,導師將學位帽的流蘇從右邊撥到左邊,用挪威語說:恭喜你,Dr.

    Lin。

    臺下掌聲響起。

    Eva和Sophie在觀眾席上吹口哨,Raj舉著相機瘋狂拍照。

    她微微鞠躬,視線掃過禮堂最后一排:

    那里空無一人。

    但她早已不再期待什么。

    8

    林夏在特羅姆瑟極地研究所找到了工作。

    這個位于北極圈內(nèi)的城市,冬天有極夜,夏天有極晝。

    她租了一間面向峽灣的小木屋,每天騎自行車上班,沿途能看到馴鹿慢悠悠地過馬路。

    同事Mikael是個土生土長的華籍挪威人,非常巧合的是,Mikael就是林夏前同事技術員的表哥。

    這讓林夏在異國他鄉(xiāng)有了些許歸屬感。

    有次在她家吃火鍋時,Mikael問:你父母會來挪威看你嗎

    火鍋咕嘟咕嘟冒著泡,林夏給涮羊肉翻了個面:不會。

    他們不想你嗎

    他們更想要個聽話的女兒。

    Mikael似懂非懂,但還是給她倒了杯啤酒:敬自由!

    玻璃杯相撞的聲音清脆悅耳。

    又一年的春節(jié),林夏收到一封郵件。

    發(fā)件人:lin@xx.(林琛�。�

    主題:姐,爸媽病了

    內(nèi)容只有三行:

    爸媽都住院了,醫(yī)療費很貴。

    你現(xiàn)在工資應該很高吧

    打點錢回來。

    林夏盯著屏幕,突然想起十五歲那年,她高燒到39度,奶奶背著她去鎮(zhèn)衛(wèi)生院。

    父母知道后只說了句:怎么這么不小心。

    她回復:

    醫(yī)療費可以按贍養(yǎng)費標準額外支付,請把醫(yī)院賬單發(fā)給我。

    郵件發(fā)出去不到十分鐘,一個陌生號碼打進來。

    姐!林琛琛的聲音尖銳刺耳,你什么意思爸媽養(yǎng)你這么大,現(xiàn)在生病了你還討價還價

    林夏平靜地問:他們什么病

    爸高血壓住院,媽冠心病要做手術!

    把診斷證明和費用清單發(fā)我郵箱,我會聯(lián)系醫(yī)院直接結算屬于贍養(yǎng)費覆蓋的部分。

    電話那頭傳來摔東西的聲音:林夏!你還是人嗎

    林夏把手機拿遠了些,等咆哮聲停止才開口:如果沒有醫(yī)療文件,我無法打款。

    通話在妹妹的咒罵聲中結束。

    三天后,林夏的律師收到國內(nèi)法院傳票,父母起訴要求增加贍養(yǎng)費。

    他們主張您年薪已超50萬克朗(約合人民幣35萬),要求提高到每月5000元。律師推了推眼鏡,不過挪威法律對贍養(yǎng)費有明確上限。

    林夏翻看訴訟材料時,發(fā)現(xiàn)附件里有張全家福。

    父母和妹妹站在新買的房子前笑容滿面,拍照日期是半年前。

    她把照片放到一邊:按照挪威標準,最高多少

    根據(jù)您收入,每月最多2000元人民幣。但考慮到他們已經(jīng)領取華國養(yǎng)老金……

    就按這個數(shù)。林夏打斷他,但我要求雙方簽協(xié)議,這是最終金額。

    六月的特羅姆瑟,太陽永不落幕。

    林夏在凌晨三點依然能坐在院子里看書。

    極晝的陽光沒有溫度,但足夠明亮,照得人無所遁形。

    律師發(fā)來消息:協(xié)議已簽,父母撤回訴訟。

    她放下手機,繼續(xù)看那本《極地微生物生態(tài)學》。

    一只北極狐幼崽溜進院子,好奇地嗅她的拖鞋。

    林夏輕輕放下書,與這個小生命對視。

    有些家庭像凍土,看似堅固,實則冰冷荒蕪。

    而有些羈絆,像極地的苔原,雖然微小,卻能在最嚴酷的環(huán)境里生長。

    研究所的年會上,所長宣布林夏獲得青年科學家獎。

    致辭時她說:感謝這片冰雪之地,教會我沉默的力量。

    會后Mikael問她:你恨你的家人嗎

    林夏望向窗外的冰川:不恨。

    那,你是否原諒他們了

    陽光透過冰晶折射出七彩光暈,她瞇起眼睛:

    我不需要原諒他們。

    就像他們從不需要我的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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