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在古籍修復(fù)所第一次見到江臨,他抱著被暴雨淋透的明代屏風(fēng)撞開門。
>沈小姐,這屏風(fēng)上有我祖父的命。他眼底猩紅。
>修復(fù)時我觸摸到屏風(fēng)夾層里的情詩,署名竟是江臨祖父與我的祖母。
>他冷笑:你們沈家女人,專偷別人信物
>后來他跪在修復(fù)臺前,指尖撫過我掌心血痕:素弦,屏風(fēng)里藏的是我祖輩的遺書。
>他們至死都在等一個道歉。
>當(dāng)我們在江南老宅展開最后一頁金箔,背面顯出兩行小楷——
>臨江仙畔埋骨處,素弦聲里共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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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雨夜驚屏**
暴雨如天河傾覆,狠狠砸在琉璃瓦上。
密集的雨點連成一片震耳欲聾的白噪音。
古籍修復(fù)所厚重的大門被一股蠻力猛地撞開。
冷風(fēng)和濕氣裹挾著一個人影卷了進(jìn)來。
來人渾身濕透,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下頜、衣角,在地板上迅速洇開深色的水痕。
他懷里死死護(hù)著一個被深色防水布裹纏的長條形物件。
雨水從布料的縫隙里不斷滲出。
他像一尊從雨幕深處走出的雕像,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沉重氣息。
沈素弦!
他聲音嘶啞,穿透了嘩嘩的雨聲,直接砸向我。
我正俯身整理案上幾頁待修復(fù)的明代殘卷,聞聲抬頭。
心臟被那嘶吼中的絕望猝然攥緊。
他幾步?jīng)_到巨大的楠木修復(fù)臺前,動作近乎粗暴地將懷中之物放下。
防水布被迅速掀開。
里面赫然是一扇四折的漆木嵌螺鈿屏風(fēng)。
屏風(fēng)木胎深黯,應(yīng)是上好的老料。
邊緣鑲嵌著精細(xì)的螺鈿花鳥,流光溢彩。
但此刻,屏風(fēng)表面的漆繪已被雨水嚴(yán)重浸泡。
大片的色彩暈染、模糊、剝落。
螺鈿鑲嵌的邊緣,也因木胎吸水膨脹而微微翹起。
雨水正順著屏風(fēng)的折痕,滴滴答答落在光潔如鏡的臺面上。
積成一小灘渾濁的水。
如同珍貴的血液在流失。
他猛地抬頭,濕透的黑發(fā)黏在蒼白的額角,更襯得眼白處血絲密布。
那雙眼睛直直刺向我,里面的急切和痛苦幾乎要溢出來。
沈小姐!
他雙手撐在冰涼的修復(fù)臺邊緣,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聲音帶著一種走投無路的顫抖。
這屏風(fēng)……
他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這屏風(fēng)上,有我祖父的命!
最后一個字落下,帶著沉甸甸的絕望回響。
修復(fù)所頂燈冷白的光線落在他身上。
勾勒出他挺拔卻微微佝僂的肩背輪廓。
雨水浸透的深色襯衫緊貼著他賁張的肌肉線條,透出力量感,此刻卻只顯得無助。
那扇屏風(fēng)靜靜躺在那里,傷痕累累。
螺鈿黯淡,漆皮卷曲,如同一個瀕死的、無聲呼救的老人。
空氣里彌漫著暴雨的土腥氣、濕木的腐朽味。
還有他身上濃重的、屬于夜晚和雨水的清冽氣息。
修復(fù)所里恒溫恒濕系統(tǒng)發(fā)出的輕微嗡鳴,此刻顯得格外遙遠(yuǎn)。
仿佛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我的目光掠過屏風(fēng)上慘不忍睹的漆皮剝落處。
又落回他緊抿的、失去血色的薄唇。
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像燃燒的炭火,死死烙在我臉上。
江臨先生
我開口,聲音有些干澀,努力維持著專業(yè)修復(fù)師應(yīng)有的冷靜。
我是沈素弦。
他急促地點了下頭,下頜繃出冷硬的線條。
是我。
他根本無暇寒暄,手指急切地指向屏風(fēng)上一處被雨水泡得最厲害的角落。
那里隱約可見半幅模糊的山水輪廓。
這里!還有這里!
指尖又急促地劃過另一處螺鈿嚴(yán)重翹起的邊緣。
還有這折痕!不能讓它再裂開了!一點都不能!
他的語速快得像連珠炮,每個字都裹著滾燙的焦慮。
錢不是問題!你需要什么設(shè)備、什么材料,盡管開口!
但時間……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時間要快!我祖父他……
后面的話被他死死咬在牙關(guān)里,沒有吐出,但那未盡的恐懼,比說出口的更加沉重。
我繞過修復(fù)臺,靠近那扇屏風(fēng)。
屏風(fēng)散發(fā)著雨水浸泡后的陰冷濕氣,還夾雜著一絲極淡、極老的楠木幽香。
這香氣被水汽激發(fā)出來,反而更顯凄涼。
我戴上薄薄的棉質(zhì)手套,指尖極其謹(jǐn)慎地,輕輕觸碰了一下屏風(fēng)最邊緣、受損相對輕微的一小塊螺鈿區(qū)域。
冰涼。
濕滑。
螺鈿下的木胎,觸感綿軟,吸飽了水分。
這是最危險的信號。
木胎一旦吸水膨脹過度,干燥收縮時產(chǎn)生的應(yīng)力,足以將那些脆弱的漆面和螺鈿徹底崩裂、剝離。
江先生,我收回手,語氣凝重,屏風(fēng)受損非常嚴(yán)重。
他身體驟然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
木胎吸水,漆層起翹剝落,螺鈿松動。
我盡量用平直的語調(diào)陳述事實。
現(xiàn)在首要的是搶救性處理,控制水分,穩(wěn)定狀態(tài)。強(qiáng)行修復(fù)或者快速干燥,只會造成二次傷害,不可逆轉(zhuǎn)。
我頓了頓,看向他猩紅的眼睛。
急,沒有用。只能按最穩(wěn)妥的流程來。
流程!
這個詞似乎刺痛了他。
江臨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修復(fù)臺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臺面上那灘渾濁的雨水被震得跳了起來。
那是我祖父的命!你懂不懂!
他低吼著,額角的青筋都暴了出來。
他躺在醫(yī)院里,就靠這屏風(fēng)吊著一口氣!他等不了你的‘穩(wěn)妥流程’!
修復(fù)所里安靜得可怕。
只有窗外依舊肆虐的暴雨聲。
頂燈的光線落在他濕漉漉的臉上,水珠沿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滑落。
像某種無聲的控訴。
我沉默了幾秒。
目光再次落在那扇飽受摧殘的屏風(fēng)上。
螺鈿翹起的邊緣在燈光下折射出一點微弱而固執(zhí)的光。
像垂死者眼中最后的不甘。
我懂。
我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
所以,我更知道,此刻任何急躁,都會徹底殺死它。
我抬起頭,迎向他燃燒著憤怒和恐懼的視線。
請把它交給我。
我會盡我所能。
但前提是,我加重了語氣,你得聽我的。
江臨死死地盯著我。
胸膛劇烈起伏,濕透的襯衫貼在身上,勾勒出充滿力量卻又極度壓抑的輪廓。
他眼中的火焰灼燒著,似乎要將我的冷靜焚毀。
時間在暴雨聲中,在修復(fù)臺冰冷的反光里,一分一秒地流逝。
終于,他緊握的拳頭,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的青白,一點點松懈下來。
那繃緊的、像隨時會斷裂的弦一樣的肩膀,也頹然地垮塌下去。
他猛地別開臉,不再看我。
目光死死鎖在屏風(fēng)那模糊的山水畫上。
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了幾下。
仿佛咽下了所有咆哮的沖動和不甘的嘶吼。
再轉(zhuǎn)回頭時,他眼底那片猩紅的狂潮似乎退去了一些,但深沉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哀求的脆弱,卻更加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沈小姐……
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砂紙摩擦過粗糲的木頭。
求你……
那兩個字輕得像嘆息,又重得如同誓言。
救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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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裂痕初探**
沉重的古籍修復(fù)所大門在身后緩緩合攏。
隔絕了外面依舊喧囂的暴雨世界。
修復(fù)所內(nèi),恒溫恒濕系統(tǒng)發(fā)出低沉的嗡鳴,像巨獸沉睡的呼吸。
空氣里彌漫著紙張、糨糊、樟木和古老墨錠混合的獨特氣味。
此刻,又添了一絲揮之不去的、被雨水浸透的老木濕冷氣。
巨大的楠木修復(fù)臺中央,那扇四折的明代漆木嵌螺鈿屏風(fēng)靜靜躺著。
像擱淺在手術(shù)臺上的病患。
頂燈的光線冰冷而專注地傾瀉下來。
照亮它滿身的傷痕。
漆皮如干涸龜裂的河床,大片大片地卷翹、剝落。
露出底下灰敗的胎骨。
邊緣鑲嵌的螺鈿,在燈光下本該折射出變幻莫測的虹彩,此刻卻蒙著水汽,黯淡無光,不少地方已經(jīng)微微翹起,搖搖欲墜。
木胎吸飽了水,深黯的顏色顯得格外沉重。
我換上專用的白色工作服,戴上薄如蟬翼的乳膠手套。
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初生的嬰兒。
搶救的第一步,是控制水分,穩(wěn)定狀態(tài)。
絕不能讓它在干燥過程中因收縮不均而徹底崩解。
我取來厚厚一疊特制的、吸水性極強(qiáng)的生宣紙。
用最輕柔的力道,將宣紙一層層覆蓋在屏風(fēng)濕潤的表面。
屏風(fēng)的漆面脆弱得令人心驚。
每一次宣紙的落下,都伴隨著細(xì)微的、幾乎不可聞的簌簌聲。
那是松動的漆皮在宣紙的吸附下,不堪重負(fù)地呻吟。
每一次宣紙吸飽了水分變得沉重,我小心翼翼地將其揭起,換上新的一層。
宣紙吸走了表層的水分。
但深藏在木胎內(nèi)部的濕氣,如同盤踞的幽靈,需要更漫長的時間才能被慢慢拔除。
屏風(fēng)被放置在特制的恒溫恒濕隔離修復(fù)箱中。
箱體透明,方便隨時觀察。
箱內(nèi)維持著精準(zhǔn)的低溫低濕環(huán)境,讓水分緩慢而均勻地逸散。
這需要時間。
漫長而煎熬的時間。
我坐在修復(fù)箱旁的矮凳上。
記錄本攤開在膝頭。
燈光在紙頁上投下清晰的光圈。
我詳細(xì)記錄著每一次換紙的時間、宣紙吸水的程度、屏風(fēng)表面漆層和螺鈿的細(xì)微變化。
晨九時,更換外層宣紙。漆面剝落處未見擴(kuò)大,螺鈿邊緣翹起處穩(wěn)定。木胎觸感仍偏軟,濕度儀顯示內(nèi)部含水率下降0.3%……
筆尖劃過紙面,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修復(fù)所里異常安靜。
只有恒溫箱低沉的運行聲,和我落筆的聲音。
以及,那隔著透明箱壁,無聲地凝視著屏風(fēng)的目光。
江臨沒有離開。
他就坐在修復(fù)箱對面的陰影里。
離得不算近,但也不算遠(yuǎn)。
一個既不會干擾我工作,又能將屏風(fēng)每一寸變化都盡收眼底的距離。
他換掉了濕透的衣服,穿著修復(fù)所提供的備用T恤,尺寸有些緊,勾勒出寬闊的肩背線條。
深色的運動長褲包裹著修長有力的雙腿。
他沉默地坐在那里。
像一尊凝固的黑色大理石雕像。
只有那雙眼睛,在陰影里亮得驚人。
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探針,穿透透明的箱壁,緊緊吸附在那扇屏風(fēng)上。
每一次我靠近修復(fù)箱操作,每一次更換宣紙,每一次記錄數(shù)據(jù)……
我都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目光的存在。
專注。
沉重。
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審視和……防備。
時間在無聲的觀察與等待中流逝。
恒溫箱的液晶面板上,濕度百分比以一個極其緩慢的速度,艱難地向下跳動著。
0.1%。
0.2%。
屏風(fēng)表面覆蓋的宣紙,更換的頻率也在逐漸降低。
這意味著,最兇險的關(guān)頭正在過去。
木胎內(nèi)部的水分,正被一點點地、安全地抽離出來。
這天下午,陽光難得地穿透云層,在修復(fù)所光潔的地板上投下幾道斜斜的光柱。
空氣中漂浮著細(xì)小的塵埃。
我再次打開恒溫箱的門,準(zhǔn)備進(jìn)行例行的檢查和宣紙更換。
箱內(nèi)微涼的空氣涌出。
屏風(fēng)靜靜地躺在那里,表面覆蓋的宣紙已經(jīng)干透發(fā)硬。
我屏住呼吸,用特制的竹鑷子,極其小心地,一層層揭去那些干透的宣紙。
動作輕柔得如同拂去蝴蝶翅膀上的晨露。
當(dāng)最后一層宣紙被揭開。
屏風(fēng)主體部分那飽經(jīng)滄桑的漆面顯露出來。
色彩雖然依舊黯淡模糊,但那些可怕的卷翹似乎穩(wěn)定了一些,沒有再出現(xiàn)新的剝落。
我心中稍稍松了口氣。
目光下意識地轉(zhuǎn)向屏風(fēng)最內(nèi)側(cè)、靠近折頁的那一道窄窄的立邊。
那里是屏風(fēng)最脆弱、最容易受損的部位。
也是之前螺鈿翹起最嚴(yán)重的地方之一。
我湊近了些。
燈光下,那處翹起的螺鈿邊緣,似乎有些異樣。
原本螺鈿與木胎之間,應(yīng)該只是因吸水膨脹而出現(xiàn)的微小縫隙。
但此刻,在那道縫隙深處,在木胎與螺鈿的夾層里,似乎卡著一點極其微小的東西。
顏色深褐,質(zhì)地堅硬。
不像是木屑,也不像是脫落的漆皮。
更像是一小塊……斷裂的金屬
我心頭一動。
職業(yè)病讓我對任何夾層中的異物都異常敏感。
這可能是屏風(fēng)結(jié)構(gòu)上的隱患,也可能是歷史的遺留物,必須處理干凈。
我拿起放大鏡,湊得更近。
同時伸出左手,指尖隔著薄薄的乳膠手套,極其輕柔地壓住那片翹起的螺鈿邊緣。
試圖將它稍稍抬起一點點,以便看清縫隙深處的情況。
你在做什么
一個冰冷的聲音突然在身后炸響。
像淬了冰的針。
我猝不及防,被這聲音驚得指尖一顫。
壓在螺鈿邊緣的力道,瞬間失控地加重了一絲。
極其細(xì)微的一聲脆響!
在寂靜的修復(fù)室里清晰得刺耳!
我瞳孔驟然收縮!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
完了!
時間仿佛凝固了。
我僵在原地。
放大鏡還舉在眼前。
指尖還壓在螺鈿片上。
但那片本就翹起的螺鈿邊緣,就在我指尖下方,赫然裂開了一道新的、刺眼的縫隙!
比頭發(fā)絲略粗,在燈光下反射出斷裂的、新鮮的茬口!
像一道丑陋的傷痕,刻在了古老的珍寶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
我猛地收回手,仿佛被燙到。
我……
喉嚨發(fā)緊,幾乎說不出話。
我甚至不敢立刻回頭去看聲音的來源。
陰影里的腳步聲急促響起,帶著雷霆般的怒氣。
江臨幾步就跨到了修復(fù)箱前。
高大的身影瞬間籠罩下來,投下一片極具壓迫感的陰影。
他俯身,目光如刀,精準(zhǔn)地釘在那道新生的裂痕上!
瞳孔里最后一絲克制徹底崩斷!
沈素弦!
他低吼著我的名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裹挾著滔天的怒火和難以置信的失望。
這就是你的‘盡你所能’!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猩紅的眼睛死死剜著我。
里面燃燒的火焰幾乎要將我吞噬。
你知不知道你在碰什么!
他指著那道裂痕,手指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
這是我祖父的命!是江家的根!不是讓你練手的玩意兒!
冰冷的斥責(zé)如同鞭子,狠狠抽打下來。
修復(fù)所里恒溫恒濕的嗡鳴聲消失了。
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我張了張嘴,試圖解釋那縫隙里的異物。
不是的,江先生,我只是發(fā)現(xiàn)那里……
夠了!
他厲聲打斷我,聲音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冷酷。
我不需要聽任何解釋!
他胸膛劇烈起伏,目光掃過屏風(fēng),又落回我臉上,那眼神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從現(xiàn)在起,你每一次觸碰它,都必須在我眼皮底下!
一步!都不準(zhǔn)離開!
命令般的字句砸在冰冷的空氣里。
修復(fù)臺上,那道嶄新的裂痕,在燈光下閃爍著無聲的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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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夾層遺音**
空氣凝固了。
像一塊巨大的、沉重的冰,壓在修復(fù)臺上,壓在我們之間。
江臨那句話的余音,帶著金屬般的冰冷和回響,在恒溫恒濕系統(tǒng)的低鳴里顯得格外清晰。
他依舊站在修復(fù)箱旁。
高大的身軀像一堵沉默而壓抑的墻,投下的陰影將我完全籠罩。
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探針,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冰冷的警告,緊緊鎖定在我即將進(jìn)行的每一個細(xì)微動作上。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被他那雙銳利的眼睛度量著。
我垂下眼瞼。
避開那令人窒息的視線。
目光落回那道因我失手而新增的螺鈿裂痕上。
新鮮的斷口在燈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
像一道無聲的控訴。
指尖在薄薄的乳膠手套下微微蜷縮了一下。
殘留著方才失控力道帶來的、令人心悸的觸感。
我深吸一口氣。
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強(qiáng)行壓下翻涌的懊悔和一絲被無理指責(zé)的委屈。
現(xiàn)在不是情緒化的時候。
那道縫隙里的異物,是隱患,必須處理。
我重新拿起那枚高倍放大鏡。
左手再次伸向那片惹禍的螺鈿翹起處。
動作比之前更加謹(jǐn)慎十倍。
指尖落下的力道,輕得如同羽毛拂過。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后那道目光瞬間變得更加銳利,像針一樣扎在我的背上。
屏住呼吸。
用放大鏡聚焦的光束,小心翼翼地探入那道狹窄的縫隙深處。
光線艱難地穿透螺鈿與木胎之間微小的空隙。
照亮了夾層深處那一點深褐色的堅硬異物。
果然。
是一小塊斷裂的金屬。
形狀不規(guī)則,邊緣帶著磨損的痕跡。
顏色深暗,似乎有些年頭了。
它卡得很死。
與木胎緊密地貼合在一起。
我調(diào)整著放大鏡的角度,試圖看得更真切一些。
光束在夾層深處移動。
除了那小塊金屬,縫隙深處的木胎表面似乎并不平整。
隱約有一些……細(xì)微的刻痕
像是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反復(fù)劃過。
痕跡很淺,被歲月的塵埃覆蓋著。
我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這屏風(fēng)……似乎藏著什么。
我放下放大鏡,換了一支更細(xì)、更精密的尖頭竹鑷子。
鑷子的尖端被我用酒精棉仔細(xì)擦拭過,確保絕對干凈。
然后,再次屏息凝神。
將鑷子那細(xì)如發(fā)絲的尖端,極其緩慢、極其輕柔地探入那道狹窄的縫隙。
目標(biāo)是夾住那小塊斷裂的金屬異物。
將它小心翼翼地取出來。
鑷子尖端在縫隙中移動。
每一次微小的前進(jìn),都伴隨著巨大的心理壓力。
身后那道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仿佛只要我有一絲一毫的偏差,就會立刻招致雷霆般的怒火。
終于。
鑷子尖端極其精準(zhǔn)地夾住了那塊金屬異物的一角。
我穩(wěn)住手腕,以最小的幅度,極其緩慢地向外牽引。
異物卡得很緊。
鑷子尖端傳來清晰的阻力。
我調(diào)整著力道和角度。
一點,一點……
終于!
那塊深褐色的小東西,被完整地從夾縫中取了出來!
它落在鋪著白色無塵紙的托盤里,發(fā)出輕微的一聲嗒。
我松了口氣。
這才顧得上仔細(xì)看它。
這是一小塊斷裂的金屬片。
形狀像是某種簪子的尖端。
斷口陳舊,帶著歲月侵蝕的痕跡。
顏色是暗沉的烏金,表面沒有任何花紋,顯得樸素而古拙。
似乎有些年頭了。
這絕非屏風(fēng)本身的構(gòu)件。
更像是……某件隨身物品斷裂后,意外遺落其中的。
我正凝神觀察這枚烏金斷片。
忽然,指尖在螺鈿翹起處邊緣無意識地輕輕一撫。
那處木胎表面,之前被金屬片卡住的位置,此刻異物被取出,露出一小片原本被遮擋的區(qū)域。
就在那里!
在放大鏡未曾完全照亮的、極其隱蔽的角落!
木胎的紋理之間,似乎真的刻著什么!
不是天然的木紋!
是人工的刻痕!
線條極其纖細(xì),深嵌在木頭里,被經(jīng)年的包漿和塵埃覆蓋著。
我心頭猛地一跳!
也顧不得身后那道目光了,幾乎是本能地再次拿起放大鏡,對準(zhǔn)那個角落!
高倍鏡片下。
光線聚焦。
木胎上那極其細(xì)微、幾乎被忽略的刻痕,瞬間被放大、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
不是隨意的劃痕!
是字!
是幾個極其微小、卻無比清晰的蠅頭小楷!
筆畫瘦勁,帶著一種隱忍的力道。
我下意識地、無聲地念了出來:
**素……弦……**
我的名字!
血液似乎在這一瞬間沖上了頭頂!
握著放大鏡的手猛地一抖!
鏡片下的字跡瞬間模糊。
我強(qiáng)迫自己穩(wěn)住呼吸,穩(wěn)住手腕。
放大鏡的焦點重新對準(zhǔn)。
屏息凝神。
目光死死鎖住那刻痕的走向。
在那兩個小字素弦之后,緊跟著的,是另一個名字:
**……贈……臨……仙……**
素弦贈臨仙
臨仙
江臨的臨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混合著巨大的荒謬感,瞬間攫住了我!
我?guī)缀跏墙┯驳剞D(zhuǎn)動脖頸。
目光艱難地從那刻痕上移開,落向那片被取出的、躺在白色無塵紙上的烏金斷片。
暗沉的金屬。
斷裂的簪尖。
一個模糊卻驚心的猜測,如同冰冷的蛇,倏然鉆入腦海!
素弦贈臨仙……
簪……
信物!
沈素弦!
江臨冰冷的聲音再次在身后響起。
帶著明顯的不耐和審視。
他顯然看到了我長時間的停頓和異常的反應(yīng)。
你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帶來的壓迫感更重。
目光銳利地掃過我手中的放大鏡和托盤里的金屬片。
我緩緩轉(zhuǎn)過身。
動作有些滯澀。
抬頭看向他。
隔著薄薄的乳膠手套,我指尖仿佛還殘留著觸摸那冰冷刻痕的觸感。
還有那枚烏金斷片帶來的、沉甸甸的聯(lián)想。
我張了張嘴。
聲音干澀得厲害。
江先生……
我舉起托盤,里面躺著那枚小小的烏金斷片。
在螺鈿夾層里,取出了這個。
他的目光立刻被吸引過去。
落在那枚深褐色的金屬片上。
眉頭緊緊蹙起。
這是什么
像是……某種簪子的斷尖。我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然后,我指向修復(fù)箱內(nèi),屏風(fēng)上那道縫隙深處。
在那下面……木胎上,還刻有字跡。
江臨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銳利。
他猛地俯身,幾乎將臉貼在了透明箱壁上。
目光如鷹隼般射向我所指的位置。
什么字!
他的聲音緊繃,帶著一種近乎危險的急迫。
修復(fù)所里一片死寂。
恒溫箱的低鳴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燈光慘白地照在托盤里那枚小小的烏金斷片上。
也照亮了我蒼白的臉。
我深吸一口氣,迎向他那雙燃燒著無數(shù)疑問和冰冷審視的眼睛。
一字一頓,清晰地吐出那刻在古老木胎上的秘密:
**素弦贈臨仙。**
素弦贈臨仙
江臨猛地重復(fù)了一遍。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迸出來的,帶著冰碴。
他死死盯著我。
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起驚濤駭浪般的震驚、錯愕,隨即被一種更深的、混雜著痛楚的憤怒所取代!
那憤怒如同實質(zhì)的火焰,幾乎要噴薄而出!
素弦
他咀嚼著這個名字,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刺骨的譏誚和徹骨的寒意。
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在我臉上。
沈素弦!
你們沈家的女人……
他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冰冷、極其諷刺的弧度。
一字一句,如同重錘砸落:
是不是專偷別人的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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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塵封詩箋**
專偷別人的信物
這句話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耳膜。
修復(fù)所里恒溫恒濕系統(tǒng)的嗡鳴瞬間被放大,尖銳地刺入腦海。
江臨眼底翻涌的怒火和那毫不掩飾的鄙夷,如同滾燙的烙鐵,燙得我呼吸一窒。
血液似乎都涌上了臉頰,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
我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隔著薄薄的乳膠手套深深陷進(jìn)掌心。
江先生!
我挺直脊背,迎向他那雙燃燒著憤怒和輕蔑的眼睛。
聲音因為壓抑而微微發(fā)顫,卻異常清晰。
在沒有任何證據(jù)的情況下,僅憑一個名字就妄下斷論,指責(zé)我沈家先人,是否太過武斷!
這簪尖卡在夾層深處,刻痕深嵌木胎,年代久遠(yuǎn)!
我指向修復(fù)箱內(nèi)那處縫隙,指向托盤里那枚小小的烏金斷片。
你憑什么斷定是‘偷’!
而不是……
我頓了一下,一個被憤怒和荒謬感催生出的、更尖銳的念頭沖口而出。
而不是你們江家,弄丟了別人的心意!
話音落下的瞬間。
我看到江臨瞳孔驟然收縮!
像是被最尖銳的針猝不及防地刺中!
他臉上那冰冷的譏誚瞬間凝固。
隨即,一種更深沉、更可怕的陰鷙風(fēng)暴在他眼底聚集!
你說什么!
他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滾動。
高大的身軀猛地向前壓迫一步。
修復(fù)臺上冰冷的燈光被他遮擋,投下的陰影幾乎將我完全吞噬。
濃烈的壓迫感撲面而來。
帶著他身上那種特有的、冷冽而極具侵略性的氣息。
沈素弦,注意你的措辭!
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裹挾著山雨欲來的狂暴。
我祖父的名諱,豈容你污蔑!
污蔑
我毫不退縮地仰頭直視他。
胸腔里同樣燃燒著被冤枉的火焰。
我只是在陳述另一種可能!
僅憑‘素弦’兩個字就斷定我沈家先人偷竊,難道不是江先生你先入為主的污蔑!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固體。
沉重得讓人窒息。
只有兩道同樣憤怒、同樣倔強(qiáng)的目光在空中激烈地碰撞、交鋒!
如同兩把無形的利刃,發(fā)出刺耳的錚鳴!
恒溫箱的指示燈在角落閃爍著微弱的紅光。
那扇傷痕累累的屏風(fēng)靜靜躺在里面。
像一個沉默的證人,目睹著這場因它而起、跨越時空的激烈對峙。
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只有幾秒,也許有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江臨眼底那狂暴的風(fēng)暴終于稍稍平息。
但那冰冷的底色卻絲毫未減。
他緩緩地、極其危險地瞇起了眼睛。
目光從我臉上移開,重新落回修復(fù)箱內(nèi)的屏風(fēng)。
落在那道藏著刻痕的縫隙上。
好。
他薄唇輕啟,吐出一個冰冷的字。
很好。
他后退了一步。
重新坐回陰影里的那張椅子。
脊背挺直,像一把隨時準(zhǔn)備出鞘的利劍。
繼續(xù)你的工作。
沈素弦。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寒潭深淵,深不見底。
把那里面藏著的所有東西……
一點、不剩地……
都給我清理出來。
我倒要看看,你們沈家,還有什么‘心意’!
命令般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
仿佛我接下來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在接受他的檢視和拷問。
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肩上。
我猛地轉(zhuǎn)過身。
背對著他。
不再去看那雙充滿審判意味的眼睛。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強(qiáng)行壓下翻騰的心緒。
憤怒解決不了問題。
真相,或許就在這屏風(fēng)更深的隱秘之中。
我重新拿起那枚高倍放大鏡。
戴上更精密的頭戴式放大目鏡。
將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精神,都重新凝聚在指尖,凝聚在那道窄小的縫隙里。
燈光被目鏡聚焦成一道明亮的光束。
再次探入螺鈿與木胎的夾層深處。
這一次,目標(biāo)不再是清理異物。
而是探尋。
探尋那被歲月塵封的、刻痕背后的秘密。
光束緩緩移動,如同考古學(xué)家的探燈,掃過木胎表面每一寸細(xì)微的紋理。
在素弦贈臨仙那五個小字的附近區(qū)域,更加仔細(xì)地搜尋。
時間在無聲的專注中流淌。
修復(fù)所里只剩下我細(xì)微的呼吸聲,恒溫箱低沉的運行聲。
以及,身后陰影里,那道如同實質(zhì)般存在的、冰冷審視的目光。
終于。
當(dāng)光束掃過刻痕下方大約半寸的位置時。
目鏡下的景象,讓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那里的木胎紋理之間……
似乎并非完全是實心的!
在放大目鏡的高倍視野下。
木胎表面,緊貼著螺鈿內(nèi)壁的地方,有一道極其細(xì)微、幾乎與木紋融為一體的、不規(guī)則的縫隙邊緣!
那不是自然的裂縫!
邊緣有人工雕琢的、刻意隱蔽的痕跡!
非常非常小。
小到如果不是刻意尋找,在放大鏡下也極難發(fā)現(xiàn)。
它像一條沉睡的、極其隱秘的蛇。
蜿蜒在木胎的紋理之中。
一個……夾層中的夾層!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的指尖都微微顫抖起來。
屏風(fēng)木胎內(nèi)部,難道還藏著東西!
我強(qiáng)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
穩(wěn)住呼吸。
再次拿起那支尖細(xì)的竹鑷子。
這一次,鑷子的尖端不是為了夾取,而是為了探查和開啟。
我將鑷子尖端打磨得極其圓鈍光滑,避免劃傷。
然后,屏息凝神。
將鑷子尖端,極其輕柔、極其緩慢地,探入那道隱秘縫隙的邊緣。
小心翼翼地嘗試著,施加極其細(xì)微的撬動力。
同時用放大目鏡緊緊觀察著縫隙邊緣的變化。
一下。
兩下。
木胎極其堅硬。
縫隙邊緣卡得很死。
汗水沿著我的額角無聲滑落。
身后那道目光帶來的壓力,此刻似乎都化作了動力。
我絕不能停下!
終于!
在不知道第幾次嘗試之后。
極其輕微的一聲咔!
細(xì)若蚊蚋!
在放大目鏡的視野里,那道隱秘縫隙的邊緣,被撬開了一絲幾乎不可察覺的松動!
一道更深的、幽暗的夾層口子,顯露了出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心翼翼地調(diào)整著鑷子的角度。
用最輕柔的動作,如同撥動琴弦般,一點一點,將那縫隙撬開得更大一些。
燈光艱難地照入那幽暗的縫隙深處。
目鏡之下。
在那極窄的、被隱藏了不知多少年的空間里。
赫然靜靜地躺著一張折疊得極小的、泛黃的紙片!
紙張薄如蟬翼。
邊緣已經(jīng)磨損得毛糙不堪。
顏色是陳舊的米黃,帶著歲月沉淀的痕跡。
它被折疊成一個小小的方塊。
塞在那個極其隱秘的角落。
像是主人窮盡心思,要將它藏匿于時光的褶皺里。
我壓抑住狂跳的心臟。
穩(wěn)住幾乎要顫抖的手腕。
用鑷子尖端,極其輕柔地夾住那紙片暴露出來的一角。
如同夾起一片沉睡千年的蝶翼。
屏住呼吸。
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將它從那幽暗的夾層中抽離出來。
當(dāng)那小小的、泛黃的紙片終于完全脫離夾層,落在鋪著白色無塵紙的托盤上時。
我?guī)缀跄苈牭阶约貉罕剂鞯穆曇簟?br />
也清晰地感覺到,身后那道冰冷的視線,瞬間變得無比銳利!
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那張小小的紙片上!
江臨不知何時已經(jīng)無聲地站了起來。
高大的身影再次逼近修復(fù)箱。
陰影重新將我籠罩。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托盤里那張泛黃的紙片上。
呼吸似乎都停滯了。
修復(fù)所里一片死寂。
只有恒溫箱低沉的嗡鳴,如同命運齒輪轉(zhuǎn)動的聲音。
我小心翼翼地放下鑷子。
指尖因為高度緊張而有些發(fā)麻。
我拿起一把更小的、專用于處理脆弱紙張的軟毛刷。
輕輕拂去紙片上沾染的、來自夾層深處的細(xì)微塵埃。
然后。
用最輕柔的力道,極其謹(jǐn)慎地,開始展開這張折疊了不知多少年的紙片。
紙張異常脆弱。
每一次展開,都伴隨著細(xì)微的、令人心顫的簌簌聲。
仿佛隨時會碎裂在指尖。
時間被拉得無比漫長。
終于。
那張小小的紙片,被完全攤平在白色的無塵紙上。
燈光下。
泛黃的紙面上,一行行墨跡顯露出來。
墨色已經(jīng)有些黯淡,但筆跡依舊清晰可辨。
是娟秀流暢的小楷。
帶著女子特有的柔婉與情愫。
我凝神看去。
第一行字,便如驚雷般炸響在眼前!
**臨仙吾兄如晤:**
臨仙!
又是這個名字!
我的心跳驟然加速!
目光急切地向下掃去!
**一別經(jīng)年,音書斷絕。妹心戚戚,如墜寒淵。**
**家嚴(yán)震怒,鎖我深閨。**
**素弦一諾,重逾千鈞。**
**此生負(fù)君,肝腸寸斷。**
**惟愿來世,再續(xù)前緣。**
**素弦泣書**
最后四個字落下。
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素弦!
沈素弦!
是我的祖母!
我猛地抬起頭!
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讓我瞬間失語!
托盤里。
那張泛黃脆弱的詩箋靜靜躺著。
娟秀的字跡無聲地訴說著一段被深埋的、刻骨銘心的訣別。
家嚴(yán)震怒,鎖我深閨……
素弦一諾,重逾千鈞……
此生負(fù)君,肝腸寸斷……
每一個字,都像帶著血淚!
我僵硬地轉(zhuǎn)動脖頸。
目光艱難地投向身側(cè)的江臨。
他也正死死盯著那張詩箋!
那張英俊的臉上,此刻血色褪盡!
只剩下一種近乎空白的、巨大的震愕!
他眼底燃燒的憤怒、冰冷的審視,在看清詩箋內(nèi)容的瞬間,如同被狂風(fēng)席卷的火焰,驟然熄滅!
只剩下難以置信的茫然和……某種根基被撼動的驚駭!
他像是被釘在了原地。
高大的身軀僵硬如石。
目光黏在那素弦泣書四個字上。
如同看到了世間最不可能存在的幽靈!
修復(fù)臺上。
燈光慘白。
托盤里,那枚小小的烏金斷片,和這張淚痕斑斑的詩箋并排躺著。
一個冰冷堅硬,一個脆弱哀傷。
無聲地訴說著一個被時光掩埋、被家族隔斷的悲劇。
一段屬于素弦與臨仙的……
未竟之緣。
---
**第五章
血色金箔**
死寂。
修復(fù)所里彌漫著一種近乎凝固的死寂。
恒溫箱的低鳴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單調(diào)而沉重地敲打著耳膜。
托盤里。
那張泛黃的、邊緣磨損的詩箋靜靜躺著。
素弦泣書四個字,如同泣血的烙印,深深烙在空氣里。
也烙在江臨驟然失色的臉上。
他僵立在修復(fù)箱旁。
高大的身軀微微前傾,像一座被狂風(fēng)撼動根基的雕像。
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震愕。
憤怒的余燼尚未完全熄滅,就被更洶涌的、難以置信的茫然和某種根基被瞬間抽離的驚駭所覆蓋。
他死死盯著詩箋。
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仿佛所有的語言都被那娟秀字跡中透出的巨大悲慟凍結(jié)了。
時間在無聲的震驚中艱難流淌。
我率先從那巨大的沖擊中找回一絲神智。
指尖還殘留著展開詩箋時那脆弱紙張的觸感。
目光再次落回詩箋上那錐心刺骨的字句。
家嚴(yán)震怒,鎖我深閨……
素弦一諾,重逾千鈞……
此生負(fù)君,肝腸寸斷……
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鉛塊,壓在我的心上。
我的祖母,沈素弦。
那個在我印象中總是溫和沉靜、帶著淡淡書卷氣的老人。
她的心底深處,竟藏著這樣一段被家族強(qiáng)行拆散、被迫背棄誓言的刻骨傷痛
那枚斷裂的烏金簪尖……是信物
被藏在這屏風(fēng)夾層深處,連同這封浸透血淚的訣別書……
一同被時光遺忘
而江臨的祖父,江臨仙
他收到這封訣別書了嗎
他……等到了嗎
巨大的疑問和沉重的歷史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我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行壓下翻騰的心緒。
現(xiàn)在不是沉湎于過去的時候。
屏風(fēng)本身的修復(fù),還需要繼續(xù)。
尤其是那道因我失手而新增的螺鈿裂痕,必須盡快處理,否則會成為新的崩壞起點。
我轉(zhuǎn)過身。
動作有些滯澀。
避開江臨那依舊凝固著巨大震愕的目光。
重新面對修復(fù)箱內(nèi)那扇傷痕累累的屏風(fēng)。
目光落在新增的那道刺眼裂痕上。
新鮮的斷口在燈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
如同一個無聲的嘲諷,提醒著我之前的失誤。
我取來特制的蟲膠漆片。
用純凈的松節(jié)油,在小小的瑪瑙碟里細(xì)細(xì)溶解。
空氣里彌漫開松節(jié)油特有的清冽氣息。
我用最細(xì)的尖頭毛筆,蘸取少量粘稠的蟲膠溶液。
屏住呼吸。
將筆尖極其精準(zhǔn)地、一點點地點涂在螺鈿裂痕的斷口處。
動作輕柔緩慢。
讓膠液緩緩滲入縫隙深處。
膠液必須均勻適量。
既要填補(bǔ)粘合縫隙,又不能溢出污染周圍完好的漆面和螺鈿。
這需要極致的專注和穩(wěn)定。
我全神貫注。
幾乎將周圍的一切都屏蔽在外。
包括身后那道依舊沉默、卻帶著完全不同意味的目光。
就在筆尖小心翼翼地點涂,即將完成最后一點粘合的時候。
意外發(fā)生了!
或許是心神還未完全從詩箋的沖擊中平復(fù)。
或許是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帶來的細(xì)微麻痹。
我的手腕,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抖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
筆尖上凝聚的、一滴飽滿欲滴的蟲膠液!
倏然脫離了控制!
如同一個微小的、致命的琥珀色水滴!
直直地墜落!
目標(biāo)——
正是屏風(fēng)主體畫面上,那處描繪著江畔仙山的、最為核心也最為脆弱的漆繪區(qū)域!
那里已經(jīng)飽受雨水浸泡,漆層極其疏松!
不——!
一聲短促的驚呼卡在喉嚨里!
我瞳孔驟縮!
身體的本能快于思考!
左手如同閃電般伸出!
不是去接那滴墜落的膠液!
而是猛地向下!
狠狠按在了屏風(fēng)漆面之上!
試圖用自己的手掌,隔開那滴致命的蟲膠!
噗!
一聲極其輕微的悶響!
那滴粘稠的、琥珀色的蟲膠液,不偏不倚!
重重地砸落在我左手的手背上!
瞬間浸潤開來!
帶來一片黏膩的冰涼!
然而!
更尖銳的痛楚!
卻來自掌心!
我的掌心!
正死死地按在屏風(fēng)漆面一處因雨水浸泡而翹起、邊緣極其銳利的漆皮碎片上!
嘶——!
劇烈的刺痛瞬間穿透神經(jīng)!
我倒抽一口冷氣!
猛地縮回手!
掌心傳來一陣火辣辣的銳痛!
低頭看去。
薄薄的乳膠手套已經(jīng)被尖銳的漆皮碎片割破!
掌心被劃開一道寸許長的口子!
鮮紅的血珠,正爭先恐后地從破口處涌出!
迅速染紅了白色的手套!
也染紅了下方一小片屏風(fēng)邊緣的木質(zhì)部分!
猩紅的血,在古老的木色上迅速暈開!
觸目驚心!
該死!
一聲壓抑的低吼在身后響起!
帶著前所未有的焦灼和驚怒!
江臨高大的身影如同獵豹般瞬間撲到修復(fù)臺前!
他一把抓住我受傷的手腕!
力道大得驚人!
你瘋了!
他低吼著,聲音因為后怕而微微變調(diào)。
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此刻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驚怒、難以置信,還有一絲……被強(qiáng)行壓抑下去的恐慌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我染血的掌心。
又猛地掃向屏風(fēng)上那被鮮血沾染的一小片區(qū)域。
隨即,他的視線凝固了。
凝固在我掌心傷口流出的鮮血,與屏風(fēng)木胎接觸的那個點上。
原本深黯的木色,被新鮮的血液浸染。
然而。
就在那一片刺目的猩紅之中!
被血液浸潤的木胎表面,似乎……隱隱地……顯露出一點極其微弱的、不同于木色的……
金色!
極其細(xì)微的一線!
在血色的掩映下,若隱若現(xiàn)!
如同黑暗海底驟然閃過的一絲金芒!
江臨瞳孔驟然收縮!
他抓著我的手猛地一緊!
力道之大,幾乎要將我的腕骨捏碎!
血……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顫抖的沙啞。
目光死死鎖住那點微弱的金色。
你的血……
那下面……
有東西!
---
**第六章
跪臺溯源**
手腕上傳來的劇痛讓我忍不住蹙眉。
江臨的力道大得驚人,像鐵鉗般緊緊箍住我,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他眼底翻涌著一種近乎狂亂的光芒,死死釘在我掌心傷口與屏風(fēng)接觸的那一小片區(qū)域。
那點被鮮血浸潤后、若隱若現(xiàn)的金色,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眼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放開!
我忍著痛,試圖掙脫他的鉗制。
聲音帶著被冒犯的怒意。
你弄疼我了!
我的掙扎似乎驚醒了江臨。
他猛地回過神。
眼底那狂亂的光芒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混合著驚愕、急切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歉疚的暗流。
他觸電般松開了手。
動作甚至有些倉皇。
對……對不起。
他喉嚨滾動了一下,聲音沙啞得厲害。
目光卻依舊緊緊粘在屏風(fēng)上那點微弱的金色上,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血……你的血……
他喃喃著,像是在確認(rèn)一個難以置信的奇跡。
那下面……有東西!
他猛地抬頭看向我。
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急切。
沈素弦!那木胎下面!有東西被藏住了!
可能是……可能是……
他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
關(guān)鍵!
是揭開一切的關(guān)鍵!
他急促地說著,目光灼熱得幾乎要將屏風(fēng)燒穿。
必須打開它!現(xiàn)在!
江臨!
我厲聲打斷他,同時迅速用另一只手按住掌心還在滲血的傷口。
疼痛讓我更加清醒。
你冷靜點!
我指著屏風(fēng)上那片被我的血浸染的區(qū)域,聲音因疼痛和憤怒而緊繃。
這只是巧合!或許是木胎本身的礦物質(zhì)析出!
屏風(fēng)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根本經(jīng)不起暴力拆解!
尤其是這個位置!靠近折頁,結(jié)構(gòu)本就脆弱!
一旦強(qiáng)行破開,整個支撐結(jié)構(gòu)都可能徹底崩壞!
那屏風(fēng)就毀了!你祖父的念想也就徹底斷了!
我的聲音在安靜的修復(fù)所里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
毀和斷兩個字,如同冰冷的針,狠狠刺中了江臨。
他臉上那種狂熱的急切瞬間僵住。
如同被兜頭潑了一盆冰水。
高大的身軀微微晃了一下。
眼底翻涌的火焰迅速熄滅,被一種深沉的、近乎絕望的痛苦所取代。
他死死盯著屏風(fēng)上那點微弱的金色。
又緩緩移向我還在滲血的掌心。
最后,目光落在我臉上。
那雙總是帶著冷硬和審視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著痛苦、掙扎,還有一絲……脆弱的茫然。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
挺拔的脊背一點點彎折下去。
不再是那堵充滿壓迫感的墻。
更像是一棵在狂風(fēng)中即將折斷的樹。
他緩緩地、一步一步地后退。
沉重的腳步在地板上拖出滯澀的聲響。
退回到陰影里那張椅子前。
卻沒有坐下。
只是頹然地站在那里。
低垂著頭。
燈光勾勒出他緊繃的下頜線和緊抿的薄唇。
一種濃重的、幾乎令人窒息的疲憊和痛苦,如同實質(zhì)般從他身上彌漫開來。
修復(fù)所里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恒溫箱低沉的嗡鳴,和我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掌心傷口的刺痛一陣陣傳來。
我看著陰影里那個沉默而痛苦的身影。
看著他低垂的頭顱和緊握的拳頭。
心底翻涌的憤怒和委屈,竟奇異地被一種更深沉的東西壓了下去。
那點金色的出現(xiàn)……
真的只是巧合嗎
我祖母泣血的詩箋……
那枚斷裂的烏金簪尖……
還有此刻,被我的血意外揭示的、木胎深處的秘密……
這些碎片,似乎正被一條無形的線,艱難地串聯(lián)起來。
指向一個我們都不愿面對、卻又無法逃避的真相。
我深吸一口氣。
壓下心頭的煩亂。
當(dāng)務(wù)之急,是處理傷口,然后……想辦法在不破壞屏風(fēng)的前提下,探查那點金色的秘密。
我走到旁邊的水槽,小心地脫掉染血的乳膠手套。
冰冷的水流沖刷過掌心那道寸許長的傷口。
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血水被沖淡,蜿蜒流下。
傷口不深,但皮肉翻卷,看著有些駭人。
我拿出醫(yī)藥箱,用碘伏仔細(xì)消毒,敷上藥粉,再用無菌紗布和繃帶一層層纏裹好。
動作熟練而安靜。
整個過程,江臨都僵立在陰影里,一動不動。
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只有在我纏好繃帶,轉(zhuǎn)身重新走向修復(fù)臺時。
他才像是被驚動般,猛地抬起了頭。
目光越過修復(fù)箱,落在我纏著白色繃帶的左手上。
眼底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
痛苦。
掙扎。
還有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決絕。
他動了。
高大的身影一步步從陰影里走出來。
走向我。
走向修復(fù)臺。
走向那扇承載著太多沉重過往的屏風(fēng)。
他的腳步很沉,很慢。
每一步都像踏在無形的荊棘之上。
最終。
他在巨大的楠木修復(fù)臺前站定。
就在我面前。
然后。
在修復(fù)臺冰冷堅硬的地板上。
在頂燈慘白的光線注視下。
在滿室古老紙張與傷損漆木的氣息中。
江臨。
這個驕傲、冷硬、甚至帶著戾氣的男人。
緩緩地。
屈膝。
跪了下去。
雙膝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像某種莊嚴(yán)的獻(xiàn)祭。
他抬起頭。
額前幾縷微濕的黑發(fā)垂落,拂過他深邃的眉眼。
那雙曾燃燒著憤怒和審視的眼睛,此刻被一種深不見底的痛苦和……近乎虔誠的哀求所浸透。
他抬起右手。
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顫抖的鄭重。
指尖小心翼翼地、極其輕柔地,觸碰上我左手纏裹著白色繃帶的掌心邊緣。
避開傷口的位置。
他的指尖冰涼。
帶著輕微的、無法抑制的顫抖。
仿佛在觸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
素弦……
他開口。
聲音沙啞得如同被砂紙磨過,帶著一種撕裂般的痛楚。
第一次,他叫了我的名字。
不再是冰冷的沈小姐。
對不起……
這兩個字沉重得幾乎要將他壓垮。
他眼底的猩紅再次彌漫上來。
為我的武斷……
為我的遷怒……
為我施加給你的一切……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越過我受傷的手,落在那扇傷痕累累的屏風(fēng)上。
落在那點被我的血意外揭示的金色微光上。
那光芒似乎點燃了他眼中最后一絲希望的火種。
求你……
他仰頭看著我。
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著我驚愕的臉。
還有那濃得化不開的絕望和哀求。
幫幫我……
幫我打開它……
他的指尖輕輕拂過我掌心的繃帶邊緣,動作輕柔得像羽毛拂過。
聲音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悲愴。
那屏風(fēng)里……
他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口最深處挖出來的,帶著淋漓的血肉。
藏的是我祖輩的遺書。
他們……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濃重的痛苦幾乎要滿溢出來。
至死……
都在等一個道歉。
---
**第七章
江南殘卷**
至死……都在等一個道歉。
江臨的話音落下,如同沉重的石塊投入死寂的深潭,在修復(fù)所冰冷的光線下激起無聲的回響。
他依舊跪在修復(fù)臺前冰冷的地板上。
仰起的臉上,痛苦和哀求交織,那雙深邃的眼眸如同被濃霧籠罩的寒潭,清晰地映著我驚愕的倒影。
他指尖觸碰在我纏著繃帶的掌心邊緣。
那冰涼的、帶著無法抑制顫抖的觸感,像電流般竄過我的手臂。
遺書
道歉
他祖輩的……遺書
巨大的疑問和沉重的宿命感瞬間攫住了我。
掌心傷口傳來的刺痛,似乎都變得遙遠(yuǎn)。
我的目光落回屏風(fēng)上那點微弱的金色。
在血跡的掩映下,它固執(zhí)地閃爍著。
如同一個跨越時空的、無聲的召喚。
江臨的祖父江臨仙……
他至死都在等待的道歉……
來自誰
來自我的祖母……沈素弦嗎
那張泣血的詩箋上,此生負(fù)君,肝腸寸斷的字句,如同烙印般浮現(xiàn)在眼前。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沉重感,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我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紙張、糨糊和松節(jié)油的氣息,也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江臨身上的冷冽。
修復(fù)師的本能讓我冷靜下來。
起來。
我的聲音有些干澀,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目光掃過他跪在地上的膝蓋。
地上涼。
江臨的身體似乎僵了一下。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fù)雜難辨。
終于,他撐著修復(fù)臺邊緣,有些吃力地站了起來。
高大的身影重新立起,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疲憊。
那點金色,我指向屏風(fēng),位置太深,緊貼木胎內(nèi)層。強(qiáng)行破開,風(fēng)險太大。
我走到修復(fù)所角落的儀器柜前,打開柜門。
里面整齊擺放著各種精密的檢測儀器。
我取出一臺便攜式高分辨率X光熒光分析儀。
銀灰色的機(jī)身閃爍著冷硬的光澤。
用這個。
我抱著儀器走回修復(fù)臺。
可以無損探查木胎內(nèi)部的結(jié)構(gòu)和物質(zhì)成分。
江臨的目光立刻被吸引過來。
他緊抿著唇,沒有說話,但眼中的急切和緊張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
我小心地將儀器探頭對準(zhǔn)屏風(fēng)上那片被血跡沾染、并隱約透出金色的區(qū)域。
打開開關(guān)。
儀器發(fā)出低微的啟動嗡鳴。
探頭發(fā)射出肉眼不可見的射線。
儀器屏幕上,開始緩慢地構(gòu)建木胎內(nèi)部的剖面圖像。
時間在緊張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
修復(fù)所里只剩下儀器運行的低鳴和我們兩人略顯壓抑的呼吸聲。
終于。
屏幕上的圖像逐漸清晰穩(wěn)定下來!
我和江臨幾乎是同時湊近了屏幕!
圖像顯示,在木胎內(nèi)部,緊貼外層漆繪的支撐結(jié)構(gòu)之下,確實嵌入了一個扁平的、長方形的金屬薄片!
薄片的材質(zhì)在儀器分析下呈現(xiàn)出高密度的金屬信號,邊緣清晰銳利!
更令人震驚的是,在金屬薄片的上方,儀器清晰地捕捉到了幾行極其細(xì)微的、人工刻蝕的痕跡!
是文字!
雖然無法直接辨讀具體內(nèi)容,但那排列的形態(tài),分明就是文字!
是金箔!我盯著屏幕上的材質(zhì)分析數(shù)據(j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高純度金箔!上面……刻了字!
江臨猛地吸了一口氣!
他的拳頭瞬間握緊,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咔聲。
目光死死鎖住屏幕上那幾行模糊的文字影像。
仿佛要將它們從屏幕里摳出來!
能取出來嗎
他聲音沙啞緊繃,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必須取出來!
我盯著圖像,眉頭緊鎖。
金箔嵌在木胎深處,外面有層層漆繪和支撐結(jié)構(gòu)保護(hù)。要取出它,必須剝離外層漆繪,還不能傷到金箔本身。
而且,位置靠近折頁,是整個屏風(fēng)力學(xué)結(jié)構(gòu)最敏感的地方之一。
稍有不慎……
我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jīng)很清楚。
風(fēng)險極高。
幾乎是在走鋼絲。
江臨沉默了。
他死死盯著屏幕上的圖像。
又緩緩移向修復(fù)箱里那扇沉默的屏風(fēng)。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
落在我纏著繃帶的左手上。
那眼神里翻涌著激烈的掙扎。
一邊是祖輩沉甸甸的遺言,那可能是他祖父至死等待的答案。
一邊是屏風(fēng)本身岌岌可危的存續(xù)。
過了許久。
久到儀器屏幕都進(jìn)入了節(jié)能待機(jī)狀態(tài)。
江臨才極其緩慢地、沉重地開口。
聲音嘶啞,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動手吧。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種近乎悲壯的平靜。
無論結(jié)果如何。
我承擔(dān)。
有了他的承諾,巨大的壓力反而轉(zhuǎn)化成一種破釜沉舟的專注。
接下來的日子,修復(fù)所仿佛成了與世隔絕的孤島。
窗外日升月落,時光流轉(zhuǎn),都被隔絕在那厚重的恒溫恒濕大門之外。
我和江臨,被困在這方寸之地。
困在這扇傷痕累累的屏風(fēng)前。
困在這段跨越兩代人的沉重過往里。
剝離外層受損漆繪的過程,如同在懸崖峭壁上雕花。
我動用了所有能想到的、最溫和的溶劑和物理方法。
用細(xì)小的棉簽蘸取特制的軟化劑,極其耐心地、以毫米為單位,一點一點浸潤、軟化那些早已脆弱不堪的漆層。
再用比發(fā)絲還細(xì)的竹刀,在放大鏡的輔助下,小心翼翼地剝離。
每一次剝離,都伴隨著屏風(fēng)木胎細(xì)微的呻吟,和江臨在我身后陡然屏住的呼吸聲。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探照燈,緊緊跟隨著我的每一個動作。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情緒的起伏——緊張、擔(dān)憂、期待、恐懼……
如同無聲的潮汐,在修復(fù)所里涌動。
我們幾乎不怎么交談。
除了必要的技術(shù)溝通。
空氣里彌漫著溶劑的氣息、古老木材的氣息,還有那種沉甸甸的、心照不宣的沉默。
只有當(dāng)我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肩頸酸痛,下意識地揉捏時。
或者當(dāng)我因為高度專注而忘記喝水,喉嚨干澀地輕咳時。
身后會傳來極其輕微的動靜。
一杯溫度剛好的水,會無聲地放在我手邊不遠(yuǎn)處的臺面上。
或者,一盒緩解肌肉酸痛的藥膏,會悄然出現(xiàn)在工具箱旁邊。
沒有言語。
沒有對視。
只有那種無聲的、笨拙的關(guān)切。
在沉默的修復(fù)日夜里,像微弱的螢火,悄然閃爍。
時間在指尖流逝。
屏風(fēng)外層剝落的漆片,在托盤里堆積成一小堆殘破的歷史碎片。
終于。
在不知熬過多少個日夜之后。
覆蓋在金箔之上的最后一層薄薄的、已經(jīng)酥化的漆皮,被極其輕柔地剝離下來。
露出了底下那方被塵封了不知多少年的金箔!
燈光下。
那金箔靜靜地嵌在木胎深處。
薄如蟬翼。
卻流淌著一種沉淀了時光的、溫潤而內(nèi)斂的金色光澤。
如同沉睡的太陽碎片。
在金箔的表面!
清晰地鐫刻著密密麻麻的、極其微小卻蒼勁有力的蠅頭小楷!
字跡深深嵌入金箔!
歷經(jīng)歲月,依舊清晰可辨!
素弦……
江臨嘶啞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他不知何時已站到了我身側(cè)。
高大的身軀微微前傾,幾乎與我并肩。
灼熱的呼吸拂過我的耳際。
上面……寫了什么
他的聲音緊繃到了極點。
目光死死地粘在那片金光之上。
我拿起高倍放大鏡。
鏡片緩緩移動,將金箔上的字跡逐一放大、清晰地呈現(xiàn)在眼前。
我凝神看去。
低聲念出那跨越時空的遺言:
**素弦如晤:**
第一行字,便如重錘擊中心臟!
**臨江一別,倏忽半生。**
**尺素未達(dá),抱憾終生。**
**簪斷情絕,非卿之過。**
**門第如淵,父命難違。**
**累卿蒙冤,九泉難安。**
**惟愿此箋,滌爾污名。**
**他日泉下,再訴衷情。**
**臨仙絕筆**
最后一個字落下。
如同最后一片羽毛飄落,卻激起了千層巨浪!
簪斷情絕,非卿之過……
門第如淵,父命難違……
累卿蒙冤,九泉難安……
惟愿此箋,滌爾污名……
每一個字,都像帶著血淚的回響!
江臨仙!
他至死都在澄清!
澄清那所謂的偷竊信物的污名!
澄清那被家族門第生生拆散的深情!
他在用這嵌入骨髓的金箔遺書,向我的祖母沈素弦道歉!
也在用這跨越生死的文字,為她正名!
修復(fù)臺上。
燈光仿佛凝固了。
那片流淌著溫潤光澤的金箔靜靜躺著。
承載著跨越兩代人的沉重嘆息和未竟之語。
我緩緩放下放大鏡。
指尖冰涼。
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下意識地側(cè)過頭。
看向身旁的江臨。
他也正緩緩地轉(zhuǎn)過頭。
看向我。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他英俊的臉上,血色褪盡,只剩下一種巨大的、近乎空白的震愕和……痛楚。
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著驚濤駭浪。
震驚、恍然、悔恨、痛苦……無數(shù)種情緒如同破碎的冰河,在他眼底激烈地沖撞、奔流!
他張了張嘴。
似乎想說什么。
喉嚨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
只發(fā)出一點破碎的、近乎哽咽的氣音。
他眼底那片猩紅再次彌漫上來。
迅速氤氳成一片無法抑制的水光。
有什么滾燙的東西,在他眼中劇烈地閃爍、積聚。
最終。
承受不住那巨大的重量。
一顆滾燙的淚珠。
毫無征兆地。
猝然掙脫了眼眶的束縛。
順著他緊繃的、蒼白的臉頰。
倏然滑落!
砸在修復(fù)臺冰冷光潔的臺面上。
碎裂開來。
留下一小片深色的、迅速暈開的濕痕。
如同心碎的印記。
---
**第八章
素弦聲里**
那顆滾燙的淚珠砸落在冰冷的修復(fù)臺面。
碎裂的聲音,在死寂的修復(fù)所里清晰得驚心。
也像砸在我的心上。
帶來一陣細(xì)微的、卻難以忽視的抽痛。
江臨猛地別過臉。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狼狽的倉促。
他抬起手,用指關(guān)節(jié)極其快速地、狠狠地擦過臉頰。
將那點濕痕粗暴地抹去。
只留下眼角一道微不可見的紅痕。
他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了幾下。
像是在艱難地吞咽著什么。
高大的背影對著我,肩膀的線條繃得極緊,微微顫抖。
一種無聲的、巨大的痛苦和壓抑,如同實質(zhì)般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
空氣里彌漫著金箔遺留的微光,和一種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傷。
我默默收回目光。
重新落回那片承載著江臨仙遺言的金箔上。
簪斷情絕,非卿之過……累卿蒙冤,九泉難安……
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也滌蕩著橫亙在兩代人之間的誤解塵埃。
修復(fù),必須繼續(xù)。
這扇傷痕累累的屏風(fēng),這封嵌入骨髓的遺書,需要被完整地保存下來,需要重見天日。
我小心翼翼地處理著金箔周圍的木胎。
用最精細(xì)的工具,清理掉歲月積存的塵埃和腐朽的木屑。
確保金箔能被完好無損地提取出來。
整個過程,江臨一直背對著我,沉默地站在陰影里。
像一尊凝固的、悲傷的石像。
只有在我需要傳遞工具時,他會極其沉默地、動作精準(zhǔn)地將工具遞到我手邊。
依舊沒有言語。
沒有對視。
但那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在寂靜的修復(fù)室里,清晰可聞。
當(dāng)最后一點阻礙被清除,那片薄如蟬翼的金箔被我極其謹(jǐn)慎地用特制的柔性鑷子夾起,放入定制的透明保存盒時。
江臨終于緩緩地轉(zhuǎn)過了身。
他的臉色依舊蒼白,但眼底那種翻江倒海的痛苦似乎沉淀了下去,化為一種深沉的、帶著無盡疲憊的平靜。
他走到修復(fù)臺前。
目光落在保存盒里那片流淌著溫潤光澤的金箔上。
久久地凝視著。
仿佛要將那上面的每一個字都刻進(jìn)靈魂深處。
沈家……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磨過粗糙的木頭,在江南……還有老宅嗎
他忽然問。
我微微一怔,隨即點頭。
有。在蘇城水巷深處,祖母一直守著,直到前幾年才……
帶我去。
他打斷我,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目光從金箔上抬起,看向我。
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沒有了憤怒,沒有了審視,只剩下一種沉淀后的、帶著某種宿命感的沉重。
這屏風(fēng),這金箔,這斷簪……還有那封詩箋……
他一一掃過修復(fù)臺上那些承載著沉重過往的物件。
它們屬于那里。
屬于……故事的起點。
幾天后。
江南。
蘇城。
暮春時節(jié)。
細(xì)密的雨絲如煙似霧,無聲地籠罩著縱橫交錯的水巷。
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潤得油亮光滑,倒映著兩岸白墻黛瓦的朦朧影子。
空氣里彌漫著濕潤的草木氣息和淡淡的水腥氣。
偶爾有烏篷船咿呀搖過,蕩開一圈圈漣漪。
水巷深處。
一扇不起眼的、漆色斑駁的舊木門靜靜關(guān)閉著。
門楣上掛著一塊小小的、同樣古舊的木匾。
刻著兩個清雅的小字:**沈廬**。
這就是祖母守了一輩子的老宅。
我撐著一把素色的油紙傘,站在濕漉漉的石階前。
雨水順著傘骨滑落,在腳邊濺起細(xì)小的水花。
身邊站著江臨。
他撐著一把黑色的長柄傘,傘沿壓得有些低,遮住了他大半張臉。
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
高大的身影在煙雨朦朧中顯得格外沉默。
他手里提著一個特制的、恒溫恒濕的密封箱。
里面安放著那扇歷經(jīng)劫難、終于初步完成搶救性修復(fù)的明代屏風(fēng)。
還有那片薄薄的金箔遺書,那枚斷裂的烏金簪尖,以及我祖母那封泛黃的詩箋。
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傷痛,都被小心地封存在這方寸之間。
我拿出老舊的黃銅鑰匙。
插入鎖孔。
輕輕轉(zhuǎn)動。
咔噠一聲輕響。
在寂靜的雨巷里格外清晰。
沉重的木門被緩緩?fù)崎_。
發(fā)出悠長的吱呀——聲。
一股混合著陳舊木料、塵封書籍和淡淡霉味的、屬于老宅特有的氣息撲面而來。
帶著時光沉淀的重量。
宅院不大,卻極盡清幽雅致。
小小的天井里,青苔爬滿了濕潤的太湖石。
一株老梅虬枝盤曲,綠葉在細(xì)雨中愈發(fā)青翠。
正廳的門虛掩著。
我引著江臨,穿過被雨水打濕的天井。
推開正廳那扇同樣古舊的雕花木門。
廳堂內(nèi)光線有些昏暗。
陳設(shè)簡單古樸。
正中靠墻的位置,擺放著一張寬大的紫檀木供桌。
桌后墻上,懸掛著一幅筆意清雅的工筆水墨畫。
畫中是一位身著素色旗袍、眉眼溫婉沉靜的女子。
正是我的祖母,沈素弦。
畫像下,供桌之上,除了尋常的香爐燭臺,還端端正正地擺放著一個紫檀木的鏡框。
鏡框里,并非照片。
而是精心裝裱著幾張泛黃的信箋。
熟悉的娟秀小楷。
是祖母的手跡。
是她在漫長孤寂歲月里,未曾寄出的、積壓在心底的詩句。
江臨的目光,在踏入廳堂的瞬間,就牢牢地鎖在了那鏡框之上。
他腳步頓住。
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顯得無比沉重。
他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供桌。
腳步落在陳舊的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
如同踏在時光的塵埃之上。
最終,他在供桌前站定。
微微仰起頭。
目光長久地、近乎貪婪地凝視著鏡框里那些娟秀的字跡。
仿佛透過那些墨痕,看到了那個被家族門第困鎖一生、在思念和愧疚中煎熬的女子。
他沉默著。
久久地沉默。
只有略顯沉重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廳堂里起伏。
然后。
在供桌前。
在祖母沈素弦的畫像注視下。
在那些未曾寄出的詩箋面前。
江臨。
這個背負(fù)著祖輩遺恨與誤解的男人。
緩緩地。
深深地。
彎下了他挺直的脊梁。
對著畫像。
對著那些無聲的詩句。
對著那被時光掩埋的、屬于沈素弦的孤寂靈魂。
鞠了一躬。
動作緩慢而沉重。
充滿了無言的、遲來的敬意和……難以言喻的哀傷。
當(dāng)他直起身時,我看到他緊抿的唇線微微顫抖。
眼底有水光一閃而逝,迅速被他垂下眼簾掩蓋。
開始吧。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疲憊。
讓它們……回家。
我點點頭。
我們小心地打開那個恒溫恒濕的密封箱。
如同開啟一個塵封的寶匣。
江臨極其鄭重地、親手捧出了那扇傷痕累累、卻已初步恢復(fù)神采的明代屏風(fēng)。
屏風(fēng)上的漆繪山水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朦朧而悠遠(yuǎn)。
螺鈿鑲嵌的花鳥在歲月洗禮后,依舊閃爍著內(nèi)斂的光澤。
它被小心地放置在供桌旁早已預(yù)留好的位置。
那位置似乎專為它而設(shè),尺寸嚴(yán)絲合縫。
當(dāng)屏風(fēng)穩(wěn)穩(wěn)立起的那一刻。
仿佛一個流落異鄉(xiāng)的游子,終于魂歸故里。
整個廳堂的氣息都為之一凝。
接著。
是那片薄薄的金箔遺書。
它在特制的保存盒里,流淌著溫潤而執(zhí)著的金色光芒。
江臨捧著它,如同捧著祖輩泣血的心。
他走到供桌前。
目光在供桌上逡巡。
最終,落在了那個裝著祖母詩箋的紫檀鏡框旁。
那里有一個小小的、同樣材質(zhì)的底座。
他小心翼翼地將保存著金箔的盒子,放在了那個底座之上。
與祖母的詩箋鏡框,并排而立。
金光與泛黃的紙箋,在昏暗中默默相對。
無聲訴說著跨越生死的思念與澄清。
最后。
是那枚斷裂的烏金簪尖。
它被裝在一個小巧的絲絨盒里。
我將它取出。
簪尖冰冷堅硬,斷裂的茬口訴說著當(dāng)年的痛楚。
我走到屏風(fēng)前。
屏風(fēng)最內(nèi)側(cè)那道立邊,那道曾藏著簪尖和詩箋的縫隙,如今已被精心修復(fù)。
我打開那道立邊上一個極其隱蔽的、如同暗格般的小小卡槽。
這是屏風(fēng)制作時預(yù)留的、存放香箋或信物的隱秘空間。
如今,空置了不知多少年。
我將那枚小小的烏金斷片,輕輕地、鄭重地,放回了那個卡槽深處。
咔噠一聲輕響。
暗格合攏。
簪尖歸位。
如同漂泊的信物,終于回到了它最初被珍藏的地方。
所有的物件,都已歸位。
屏風(fēng)靜立。
金箔與詩箋并陳。
簪尖隱于暗格。
我和江臨并肩站在寂靜的廳堂里。
站在這一場跨越了半個多世紀(jì)、終于塵埃落定的故事面前。
窗外,江南的煙雨依舊無聲飄灑。
細(xì)密的雨絲溫柔地籠罩著水巷,籠罩著這間承載了太多悲歡的老宅。
空氣里彌漫著濕潤的泥土氣息和古老的木質(zhì)芬芳。
一種難以言喻的寧靜和釋然,如同這江南的煙雨,無聲地浸潤開來。
江臨沉默地佇立著。
他的目光長久地流連在屏風(fēng)上,在金箔上,在祖母的詩箋上,最后,落在那幅畫像中溫婉沉靜的女子面容上。
他眼底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
有痛楚的余燼,有沉重的釋然,還有一種更深沉的、如同這江南煙雨般朦朧而悠遠(yuǎn)的東西。
他緩緩地、極其輕微地側(cè)過頭。
目光落在了我的臉上。
那眼神專注而深邃。
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被洗滌過的清澈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探尋。
像是在重新認(rèn)識我。
又像是在我身上,尋找著另一個早已逝去、卻血脈相連的影子。
就在這時。
一陣穿堂風(fēng)不知從何處悄然涌入。
帶著水巷深處濕潤的涼意。
輕輕拂過供桌。
拂過那并排而立的金箔盒與詩箋鏡框。
也拂過那扇靜靜佇立的屏風(fēng)。
屏風(fēng)最上方,一片被修復(fù)好的、描繪著江畔仙山的漆繪區(qū)域,邊緣鑲嵌的一小片螺鈿,在風(fēng)過時,似乎極其輕微地松動了一下。
發(fā)出一聲細(xì)不可聞的簌聲。
一道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折光,倏然閃過!
那光芒……并非來自螺鈿本身!
而是來自……螺鈿之下!
江臨的瞳孔驟然收縮!
我的呼吸也瞬間屏�。�
我們幾乎同時上前一步!
湊近那片區(qū)域!
之前修復(fù)外層時,注意力都在核心畫面和那嵌入金箔的位置,竟忽略了這最頂端邊緣的細(xì)節(jié)!
江臨毫不猶豫,伸出修長的手指。
指尖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精準(zhǔn)和急切,極其小心地按壓在那片微微松動的螺鈿邊緣。
輕輕一挑!
那片小小的螺鈿裝飾片,竟被他完整地取了下來!
螺鈿片下!
并非木胎!
而是露出了……一小片同樣材質(zhì)的金箔!
它被巧妙地隱藏在螺鈿裝飾之下,緊貼著屏風(fēng)最頂端的木框邊緣!
之前完全被螺鈿覆蓋,根本無從察覺!
此刻,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
那片小小的金箔上!
赫然也鐫刻著字跡!
蠅頭小楷!
蒼勁與娟秀并存!
像是……兩個人的筆跡!
我和江臨的心跳,在那一刻幾乎同步!
我們猛地湊得更近!
鼻尖幾乎要碰到冰冷的屏風(fēng)木框!
目光死死鎖住那片新發(fā)現(xiàn)的金箔!
借著窗外透入的天光,以及廳堂里昏黃的燈火。
那上面兩行并排的、深深嵌入金箔的小字,清晰地映入眼簾——
**臨江仙畔埋骨處,**
**素弦聲里共白頭。**
臨江仙畔……
素弦聲里……
共白頭!
如同驚雷貫耳!
又似醍醐灌頂!
所有的線索!所有的悲歡!所有的遺憾與等待!
在這一刻!
被這兩行并刻于金箔之上、跨越了生死界限的詩句!
徹底貫穿!
指向一個令人心碎又無比圓滿的終點!
他們早已約定!
生不能同衾!
死亦要同穴!
在臨江仙畔!
在素弦聲里!
共赴白首之約!
江臨的身體猛地一震!
像是被無形的巨力擊中!
他扶著屏風(fēng)邊緣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瞬間捏得發(fā)白!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zhuǎn)過頭。
目光不再是看向屏風(fēng)。
而是看向我。
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翻涌著足以淹沒一切的驚濤駭浪!
震驚!恍然!痛楚!以及一種沖破所有隔閡、直抵靈魂深處的……宿命般的震撼!
他的嘴唇微微翕動。
似乎想說什么。
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
最終。
卻一個字也沒有發(fā)出。
只是緩緩地、極其沉重地抬起手。
那只骨節(jié)分明、曾充滿力量也充滿防備的手。
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虔誠的鄭重。
極其緩慢地。
越過了那短短的距離。
輕輕地。
小心翼翼地。
覆蓋在了我放在屏風(fēng)邊緣的、纏著白色繃帶的左手之上。
掌心傳來的觸感。
不再是冰冷。
而是帶著一種滾燙的、微微顫抖的暖意。
如同寒冰之下,終于奔涌而出的灼熱暗流。
窗外。
江南的煙雨依舊溫柔無聲。
細(xì)密的雨絲籠罩著古老的水巷。
也籠罩著沈家老宅這間寂靜的廳堂。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溫柔地凝固。
將屏風(fēng)上那兩行刻骨銘心的金箔小字。
將覆蓋在我手背上的、那只帶著滾燙暖意和輕微顫抖的大手。
連同窗外那纏綿悱惻的、無邊無際的江南煙雨。
一同定格成一幅名為宿命的畫卷。
素弦聲里。
煙雨共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