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老張這輩子沒說過幾句漂亮話,整日如同悶葫蘆般,只顧著干活。他干的是建筑工地上的活兒,這份工,苦、累、臟,像巨大的漩渦,吸走了他整個壯年。他站在腳手架上,弓著腰背,被陽光烤得黝黑發(fā)亮,汗水如小溪般淌下,在臉上沖刷出一道道泥印子,又滴落在鋼筋水泥叢生的土地上,迅速被蒸干。他的手粗糙如樹皮,指關(guān)節(jié)粗大,布滿深深淺淺的裂口和厚厚的老繭,指甲縫里永遠(yuǎn)嵌著洗不凈的黑泥。他沉默地重復(fù)著搬磚、攪拌水泥的動作,像一架老舊的機(jī)器,不知疲倦地運(yùn)轉(zhuǎn)著,卻幾乎從不發(fā)出聲響。
晚上回到簡陋的工棚,他第一件事是擰開水龍頭,將手伸到冰冷的水流下,使勁搓洗。那水沖得裂口生疼,他也只是微微皺一下眉,哼都不哼一聲。然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從貼身衣袋里,摸出女兒小梅的信。信封被工地上的灰塵染得有些發(fā)灰,邊緣也被磨得起了毛。他笨拙地撕開,手指因用力過猛而微微顫抖,唯恐弄破那薄薄的紙頁。展開信紙,他湊到昏黃的白熾燈下,瞇起眼睛,努力辨認(rèn)著女兒清秀的字跡。
爸,我期中考試考了第二名,老師表揚(yáng)我了。
爸,天冷了,你多穿點。
爸,你啥時候回來看看
每個字都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他心中那片沉寂已久的深潭,激起微瀾。他看得極慢,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仿佛在咀嚼每一個字的滋味。信末,女兒總會畫上一個歪歪扭扭的笑臉。老張伸出粗糲的手指,在那個小小的笑臉上極其輕柔地摩挲著,一遍又一遍,仿佛能透過紙面,觸到女兒溫?zé)岬男δ�。這時,他僵硬的嘴角會向上扯動一下,形成一個極其短暫、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這是他臉上最接近笑容的表情,也是工棚里唯一能證明他心弦被撥動的痕跡。
2
小梅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寄到村里那天,整個小山村都像過年般沸騰了。鄉(xiāng)親們擠滿了老張家簡陋的堂屋,嘖嘖贊嘆聲、羨慕的恭賀聲此起彼伏。村長用力拍著老張的肩膀,嗓門洪亮:老張頭!你們家祖墳冒青煙嘍!咱這山溝溝里,總算飛出只金鳳凰了!老張被眾人簇?fù)碓谥虚g,手里緊緊攥著那張薄薄的通知書,紙頁被他手心的汗浸得有些發(fā)軟。他臉上的肌肉僵硬地抽動著,嘴唇囁嚅了好幾下,喉嚨里卻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最終只發(fā)出幾聲模糊不清的嗯、啊。他無法像別人那樣流暢地說出高興、驕傲這些詞,只能笨拙地點頭,一遍又一遍,額頭上的皺紋因為用力而顯得更深了。
夜深人靜,喧囂褪去。老張坐在吱呀作響的破舊竹椅上,就著桌上那盞光線微弱、燈罩熏得發(fā)黑的煤油燈,又一次攤開那張通知書。他粗糙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一遍遍撫過紙上女兒的名字,撫過那所遙遠(yuǎn)而陌生的大學(xué)名稱,撫過那串刺眼得讓他心跳加速的學(xué)費數(shù)字。燈光映著他專注而沉默的側(cè)臉,額上的汗珠在昏黃的光暈里閃著微光。
第二天天還沒亮透,雞剛叫過頭遍,老張就起來了。他默默地把幾件洗得發(fā)白、打著補(bǔ)丁的舊衣服卷成一個包袱,用一根粗麻繩捆好。妻子倚在門框上,眼睛紅腫,欲言又止。老張背上那個小小的包袱,走到門口,腳步頓住了。他回過頭,目光落在妻子寫滿擔(dān)憂的臉上,嘴唇動了動,最終也只是低低地、含混不清地擠出幾個字:看好家,看好梅。
聲音沙啞干澀,像砂紙摩擦著木頭。說完,他決然地轉(zhuǎn)過身,瘦削卻挺直的背影迅速融入了門外濃重的、尚未散盡的灰藍(lán)色晨霧里,再也沒有回頭。那背影,像一塊投入深水的石頭,沉甸甸地砸在妻子心頭,留下無聲的漣漪和漫長的回響。
回到那個塵土飛揚(yáng)、噪音震天的城市工地,老張仿佛被上緊了發(fā)條。他不再僅僅是那個沉默的勞力,而是變成了一架不知疲倦、瘋狂運(yùn)轉(zhuǎn)的機(jī)器。工頭老劉看在眼里,忍不住勸他:老張,錢是掙不完的,命可就一條!悠著點!老張只是抬起沾滿水泥灰的臉,咧了咧干裂的嘴唇,算是回應(yīng)了一個無聲的笑。他主動攬下了最苦最累的活兒,扛起沉重的水泥袋時,腰彎得更低了,腳步踉蹌卻異常堅定;爬上高高的腳手架綁鋼筋,動作比年輕人還要利索幾分。工友們常見他蹲在角落里啃著干硬的冷饅頭當(dāng)午飯,就著工地渾濁的自來水往下咽,把省下的飯錢仔細(xì)地掖進(jìn)貼身的衣袋深處。他那件破舊的工裝口袋里,總是鼓鼓囊囊地揣著女兒的信,信封的邊角已經(jīng)被磨得起了毛,那是支撐他透支每一分力氣的唯一光亮。
3
工地的生活,是日復(fù)一日與灰塵、噪音和危險相伴的枯燥循環(huán)。老張唯一的念想和慰藉,就是每月去郵局給小梅寄錢的那個日子。
郵局小小的綠色柜臺前,他總是排在隊伍里,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緊緊攥著那卷被汗水浸得有些濕軟的鈔票——那是他一個月來,用無數(shù)個彎腰扛起的重物、無數(shù)次被鋼筋劃破的傷口、無數(shù)次就著冷水啃下的冷饅頭,一分一分積攢下來的血汗錢。輪到他時,他笨拙地將錢和一張寫著女兒學(xué)校地址、收件人名字的紙條遞進(jìn)窗口。柜員熟練地點鈔,打印匯款單。老張接過那張薄薄的憑證,總要低著頭,湊得很近,仔細(xì)地核對好幾遍上面的數(shù)字和名字,每一個筆畫都看得極其認(rèn)真,仿佛那不是一張紙,而是沉甸甸的承諾。確認(rèn)無誤后,他才小心地將匯款單對折,再對折,放進(jìn)那個隨身攜帶的、磨掉了漆的舊鐵皮煙盒里——那里面沒有煙,只有他積攢下的所有匯款憑證,一張張,記錄著無聲的付出。
寄完錢出來,他習(xí)慣性地在郵局門口那棵老槐樹下站一會兒。陽光透過枝葉縫隙灑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他會下意識地摸摸貼身口袋里女兒的信,想象著女兒收到匯款單時的樣子。她一定在明亮的大學(xué)圖書館里,或者干凈的宿舍書桌前……想到這些,他那雙被塵土和疲憊長期覆蓋的眼睛里,會短暫地掠過一絲極淡的光亮,像陰霾天空偶然透出的一縷微陽,轉(zhuǎn)瞬即逝,卻足以支撐他再次轉(zhuǎn)身,走向那片喧囂與塵土構(gòu)成的戰(zhàn)場。
4
小梅的大學(xué)生活,在父親沉默卻厚重的托舉下,漸漸鋪展開絢麗的畫卷。她勤奮刻苦,成績優(yōu)異,拿獎學(xué)金、參加社團(tuán)、做志愿者,像海綿一樣汲取著知識的養(yǎng)分和世界的廣闊。然而,與父親的聯(lián)系,始終像隔著一層無形的、厚厚的玻璃墻。
每次打電話回家,接聽的總是母親。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絮絮叨叨,充滿了生活的瑣碎和對女兒的噓寒問暖。小梅偶爾會說:媽,讓我爸接電話吧。電話那頭會傳來短暫的窸窣聲,然后是母親略帶尷尬的聲音:你爸……你爸說他聽著呢,讓你好好學(xué),別惦記家里。話筒里,背景音里有時能隱約捕捉到父親粗重的呼吸聲,或者一兩聲壓抑的咳嗽,但父親的聲音,從未清晰地傳到小梅的耳邊。她握著聽筒,心里總有些失落,覺得父親似乎并不那么關(guān)心她在外面的世界。她習(xí)慣了在信里講述自己多彩的生活和未來的憧憬,卻很少收到父親的回信。即使有,也是母親代筆,只有寥寥數(shù)語:錢已匯,安心讀書。
直到大二那年的寒假,小梅提前結(jié)束了社會實踐,決定給父母一個驚喜,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了老家。推開家門,一股濃重的中藥味撲面而來。母親又驚又喜,眼圈立刻紅了。而父親老張,正裹著一件厚厚的舊棉襖,蜷縮在堂屋角落那把吱呀作響的破藤椅上,劇烈地咳嗽著,臉色是一種病態(tài)的蠟黃�?吹脚畠和蝗怀霈F(xiàn),他渾濁的眼睛里瞬間爆發(fā)出巨大的光亮,掙扎著想站起來,卻一陣更猛烈的咳嗽襲來,身體劇烈地佝僂下去,像一張被狂風(fēng)壓彎的弓。
爸!小梅的心猛地一沉,行李咚地掉在地上。她沖過去扶住父親,觸手是棉襖下瘦骨嶙峋的肩膀和異常滾燙的額頭。
你爸他……母親抹著眼淚,聲音哽咽,入秋那會兒淋了場大雨,回來就發(fā)燒,一直咳,工地上的活兒又重,硬扛著不肯歇,說不能耽誤給你寄錢……這咳了小半年了,越來越重,死活不肯去醫(yī)院,說花那冤枉錢干啥……
小梅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幾乎無法呼吸。她看著父親痛苦地蜷縮著,那曾經(jīng)如山般撐起這個家的脊梁,此刻竟顯得如此脆弱。她這才猛然驚覺,父親沉默的遠(yuǎn)行、那些準(zhǔn)時匯來的錢款、電話那頭長久的靜默……原來并非疏離,而是他用整個生命在負(fù)重前行,用無聲的燃燒支撐著她的天空。
走,爸,馬上去醫(yī)院!小梅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哭腔和從未有過的強(qiáng)硬。她用力攙扶起父親,那輕飄飄的重量讓她鼻子發(fā)酸。父親掙扎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渾濁的咕噥,似乎想抗拒,但最終在女兒堅決的動作和妻子擔(dān)憂的目光下,那點微弱的力氣消散了。他順從地、幾乎是虛弱地倚在女兒并不寬厚的肩膀上,像一座終于疲憊不堪、需要依靠的山。
5
縣醫(yī)院的白色走廊彌漫著消毒水冰冷的氣味。診室里,醫(yī)生看著X光片,眉頭緊鎖,語氣凝重:慢性支氣管炎急性發(fā)作,拖得太久了,肺部感染嚴(yán)重,還有早期肺氣腫的跡象。必須馬上住院治療,不能再耽誤了!
小梅的心懸到了嗓子眼,連忙點頭:住,我們馬上��!
然而,一直沉默地坐在凳子上的老張,聽到住院兩個字,像被針扎了一樣猛地抬起頭。他蠟黃的臉上顯出前所未有的焦灼,喉嚨里發(fā)出急促而嘶啞的聲音:不……不�。∷麙暝酒饋�,眼神慌亂地看向妻子,又看向醫(yī)生,最后落在女兒身上,笨拙而急切地比劃著,嘴里含混不清地重復(fù)著:錢……梅的……學(xué)費!不行!
爸!小梅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她蹲下身,緊緊抓住父親那雙布滿老繭和裂口、此刻卻因病痛而微微顫抖的手,聲音帶著哭腔,我的學(xué)費我自己能想辦法!貸款、助學(xué)金、打工都行!可你的病不能再拖了!錢沒了還能掙,你要是……要是……后面的話她哽在喉嚨里,巨大的恐懼讓她說不下去。她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強(qiáng)烈地感受到,父親沉默的外殼下,那份愛是如此沉重而灼熱,沉重到可以讓他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的健康甚至生命。
老張看著女兒淚流滿面的臉,看著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堅持和深切的恐懼,他激烈抗拒的動作慢慢僵住了。他那雙因常年勞作而渾濁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著女兒,里面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有固執(zhí),有焦灼,有被女兒看穿軟肋的狼狽,但最終,在那洶涌的淚光面前,所有激烈的情緒都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認(rèn)命的妥協(xié)。他緊繃的身體一點點松懈下來,肩膀垮塌下去,深深地、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沉重得仿佛抽走了他最后一絲力氣。他不再掙扎,只是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微微點了點頭——一個無聲的、沉重的應(yīng)允。
6
父親住院的日子,成了小梅生命中一段刻骨銘心的時光。她向?qū)W校請了假,日夜守在病床前。喂飯、擦身、盯著輸液瓶、小心翼翼地攙扶父親去檢查……這些瑣碎的照料,讓她得以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凝視父親。她看到父親溝壑縱橫的臉龐上,新添了更多被病痛折磨出的憔悴紋路;看到他因長期用力而變形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看到他即使在睡夢中,眉頭也習(xí)慣性地緊鎖著,仿佛仍在憂慮著什么。
一個安靜的午后,父親沉沉睡去。小梅輕輕整理父親住院帶來的那個小小的、舊得看不出顏色的帆布行李包。里面只有幾件洗得發(fā)白、打著補(bǔ)丁的換洗衣物。在包的最底層,她摸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是一個邊緣磨得光滑的舊鐵皮煙盒。她疑惑地打開——里面沒有香煙,而是整整齊齊地塞滿了厚厚一沓紙片。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來。
全是匯款單。一張張,密密麻麻,日期從她剛上大學(xué)一直延續(xù)到最近。收款人一欄,無一例外是她小梅的名字。匯款金額,從幾百到上千不等,每一筆都清晰地記錄著。有些單子被摩挲得字跡都有些模糊了,邊角卷起。小梅的手指顫抖著,一張一張翻看。她看到父親寄錢的日子,有時是月初,有時是月中,但從未間斷。她看到那金額,在學(xué)費高昂的月份會特別大,幾乎是他工資的大半。她甚至能想象出父親在工棚昏暗的燈光下,仔細(xì)數(shù)著那些帶著體溫和汗味的鈔票,小心翼翼填寫單據(jù)的樣子。
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她捂住嘴,壓抑著不讓自己哭出聲,肩膀卻控制不住地劇烈抖動。這些冰冷的數(shù)字,此刻在她眼中燃燒起來,每一個數(shù)字都化作了父親在烈日下扛起的水泥袋,在寒風(fēng)中爬上腳手架的身影,在工棚里啃冷饅頭的側(cè)臉,是那些她曾以為的不夠關(guān)心背后,被生活重壓磨礪出的全部語言。原來他并非無話可說,而是將千言萬語都傾注在了這每一次無聲的托舉里,化成了她腳下通往遠(yuǎn)方的基石。
7
父親出院后,身體大不如前,工地繁重的體力活是再也干不動了。他回到了那個養(yǎng)育他的小山村,像一棵被移栽回故土的老樹。他變得愈發(fā)沉默,但并未閑著。屋后那片荒蕪已久的坡地被他一點點開墾出來,種上了時令蔬菜;家里漏雨的屋頂,他自己和泥、搬瓦,慢慢地修補(bǔ);院墻塌了一角,他就去河邊撿合適的石頭,一塊塊壘砌起來。他的動作緩慢了許多,常常干一會兒就要停下來喘口氣,或者捶捶酸痛的老腰,但他總是固執(zhí)地找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做,仿佛只有身體在動,才能確認(rèn)自己對這個家還有價值。
小梅畢業(yè)了。她沒有選擇留在大城市追逐看似光鮮的機(jī)會,而是通過招考,回到了家鄉(xiāng)的縣城,成為了一名中學(xué)教師。這個決定讓母親有些不解,也令親戚們私下議論紛紛。只有老張,在得知女兒決定的那天傍晚,坐在門檻上默默抽著旱煙�;椟S的暮色籠罩著他佝僂的身影。他久久沒有說話,煙鍋里的火星在漸濃的夜色里明明滅滅。最后,他用力在鞋底磕了磕煙灰,站起身,只含糊地說了句:回來……也好。聲音低沉沙啞,聽不出太多情緒,但轉(zhuǎn)身回屋時,小梅分明看到父親那總是緊鎖的眉頭,似乎極其不易察覺地舒展了一瞬。
站上縣城中學(xué)的三尺講臺,小梅看著臺下那些稚嫩而充滿求知欲的面孔,她常常會想起自己的父親。在講授朱自清的《背影》時,讀到那個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的父親,蹣跚地穿過鐵道,爬上月臺去買橘子的背影,她的聲音不自覺地哽住了。課堂里一片安靜,學(xué)生們似乎感受到了老師異樣的情緒。小梅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心緒,她沒有過多解釋,只是輕聲說:父愛有時很沉默,沉默得像山。它不會說‘我愛你’,但它會用盡全力,把你托舉到它能想到的最高處,哪怕自己因此低到塵埃里。
8
又一個暑假,小梅帶著自己精心挑選的幾件厚實的新衣回到村里。父親正佝僂著背,在院角侍弄他那些長勢喜人的蔬菜。小梅走過去,把衣服遞給他:爸,天快涼了,給你買了新的,試試合身不
老張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小鏟子,在舊褲子上用力擦了擦沾滿泥土的手。他接過衣服,動作有些笨拙地展開。那是兩件厚實的深色夾克,還有一套保暖內(nèi)衣。他粗糙的手指撫摸著柔軟厚實的布料,低著頭,翻來覆去地看,看了很久很久。小梅站在旁邊,耐心地等著。她看到父親的眼眶似乎有些不易察覺地泛紅,拿著衣服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終于,老張?zhí)痤^,喉嚨里滾動了幾下,嘴唇囁嚅著,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從干澀的喉嚨深處,擠出幾個破碎而模糊的音節(jié):好……好……梅……那聲音極其沙啞、滯澀,像生銹的齒輪在艱難轉(zhuǎn)動,幾乎不成語調(diào)。他甚至無法完整地說出小梅或者謝謝,只能笨拙地重復(fù)著那個單音節(jié)的好,和女兒名字里那個梅字。但這幾個含糊不清的字眼,卻如同驚雷,重重地?fù)舸蛟谛∶沸纳稀?br />
她瞬間明白了,這已是父親能表達(dá)的極限。這聲艱難吐露的好,包含了多少復(fù)雜的情緒是對女兒心意的感知是對這份遲來的回報的無措與欣慰還是他心底那份從未宣之于口、卻早已重逾千斤的父愛,終于找到了一絲笨拙的出口
小梅的眼淚無聲地涌了上來,視線一片模糊。她沒有說話,只是用力地點著頭,上前一步,輕輕地、緊緊地?fù)肀ё×烁赣H瘦削的身體。父親的身體先是僵硬了一下,隨即,那雙沾著泥土、不知該往哪里放的大手,終于遲疑地、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輕輕回抱住了女兒。他的擁抱很輕,很克制,帶著一種久違的、生澀的溫柔,像山風(fēng)拂過巖石,無聲無息,卻蘊(yùn)藏著深沉的力量。
那一刻,院墻外山巒的輪廓在夕陽余暉中顯得格外清晰、厚重。父親無言的愛,正如這環(huán)繞村莊的群山,沉默地矗立了千萬年。它們從不喧嘩,卻用堅硬的骨骼和深沉的懷抱,孕育了溪流,滋養(yǎng)了林木,庇護(hù)了一代又一代的生靈。這份沉默的給予,無需華麗的辭藻來證明,其本身的存在,就是大地最深沉、最恒久的語言——它以無聲的脊梁,撐起了兒女們仰望星空的可能;它以靜默的付出,鋪就了通向遠(yuǎn)方的道路;它以隱忍的犧牲,完成了生命最樸素也最偉大的托舉。
父愛如山,其重?zé)o言。山的語言是深谷的回響,是溪流的奔騰,是林木在它肩頭的每一次呼吸。父親的語言,是匯款單上沉默的數(shù)字,是病床上無聲的退讓,是接過新衣時那一聲艱難吐露的好。它們笨拙、喑啞,甚至詞不達(dá)意,卻比任何華麗的宣言都更清晰地刻寫著同一個字——愛。這愛是大地本身的語言,無需翻譯,它早已融入我們的骨血,成為支撐我們行走世間最深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