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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選秀那日我故意摔破茶盞劃傷臉。

    暴君卻掐著我下巴說:這疤像極我亡妻。

    袖中毒簪險些滑落時,他笑了:封為貴妃。

    三年來我毒寵妃、捧殺皇子,他次次縱容。

    直到匕首捅進他心口,他竟握緊我的手往里送:

    琳瑯,你姐姐的仇…夠解恨嗎

    垂簾聽政那夜,我打開龍床暗格——

    里面全是我流落民間時的畫像。

    最舊那幅背面有血字:

    愿卿一世不識朕。

    御花園里那棵百年老海棠開得瘋了,沉甸甸壓滿枝頭的花,紅得刺眼,像是潑了血�?諝饫锔≈鹉伒南悖瑤缀踝屓酥舷�。我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站在一群環(huán)肥燕瘦的秀女中間,像一株刻意把自己往灰暗里藏的草。她們身上名貴的熏香混在一起,織成一張無形的、令人作嘔的網(wǎng)。

    衛(wèi)氏琳瑯!尖利的太監(jiān)唱名像根針,刺破了這層浮華的泡沫。

    心口猛地一縮,隨即又沉下去,沉進一片冰冷的深潭。我深吸一口氣,竭力穩(wěn)住微微發(fā)顫的手,端起那盞滾燙的雨前龍井。托盤是冰涼的烏木,襯得指尖越發(fā)僵硬。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走向那高踞在九龍寶座上的男人。

    元徹。大胤的暴君。也是我此生的仇讎。

    陽光斜斜穿過華蓋,落在他玄黑的龍袍上,金線繡的龍張牙舞爪,冰冷威嚴(yán)。他支著額,意興闌珊地掃視著下首,那目光如同審視牲口。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視線掃過時,周遭秀女瞬間繃緊的呼吸。

    近了。只差三步。

    就是此刻!

    左腳尖無意地絆在平滑如鏡的金磚縫隙上,身體猛地向前踉蹌。驚呼聲恰到好處地溢出喉嚨,帶著少女特有的驚慌和無措。手中的托盤連同那盞滾燙的茶,脫手飛出,直直砸向地面!

    哐當(dāng)——!

    碎裂聲清脆刺耳,滾燙的茶水四濺。預(yù)想中的灼痛感沒有立刻傳來,我反應(yīng)極快地側(cè)身,看似狼狽躲避飛濺的碎瓷,實則精準(zhǔn)地將臉頰主動迎向一塊尖銳的、崩得最高的瓷片!

    一陣尖銳的、火辣辣的痛楚在左頰上猛地炸開。溫?zé)岬囊后w順著臉頰蜿蜒而下,帶著鐵銹般的腥甜。成功了。我順勢跌坐在地,手捂著火辣辣的臉頰,肩膀恰到好處地微微聳動,發(fā)出壓抑的、小獸般的嗚咽。指尖的觸感黏膩溫?zé)�,很好,血流得足夠多,足夠毀掉這張臉。

    整個御花園死一般寂靜。方才的鶯聲燕語、暗香浮動,瞬間被凍結(jié)。無數(shù)道目光,驚駭?shù)�、幸�?zāi)樂禍的、漠然的,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我能感覺到高臺上那道審視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鷹隼,牢牢釘在我身上,帶著一種穿透皮囊的冰冷力量。

    死寂中,沉重的龍靴踏在冰冷金磚上的聲音,一下,又一下,緩慢而清晰,如同喪鐘敲響。玄黑的袍角帶著沉甸甸的威壓,停在我面前咫尺之地,擋住了眼前的光。

    下巴猛地被兩根冰冷堅硬的手指鉗住,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骨頭,迫使我將那張染血的臉孔完全暴露出來。劇痛讓我瞬間倒抽一口冷氣,被迫仰起頭,撞進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那雙眼,像北境最冷的寒潭,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片凍結(jié)萬物的死寂,此刻卻翻涌著一種近乎瘋狂的、令人心悸的暗流。他死死盯著我左頰那道新鮮的、猙獰的傷口,目光灼熱得像是要把那皮肉燒穿。

    時間仿佛凝固了。他粗糙的拇指,帶著薄繭,毫無征兆地、極其用力地碾過那道傷口邊緣翻卷的皮肉!劇痛排山倒海般襲來,我眼前一黑,悶哼聲卡在喉嚨里,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一顫,袖中那支冰冷堅硬、淬了見血封喉劇毒的簪子,被這劇烈的動作猛地一顛,滑到了袖口邊緣!

    冰冷的金屬尖端,幾乎要刺破薄薄的里衣。冷汗瞬間浸透后背。完了!

    就在毒簪即將暴露的千鈞一發(fā)之際,鉗制著我下巴的手指力道竟奇異地松了一瞬。他那雙死寂的眼中,風(fēng)暴驟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恍惚的迷離。他微微瞇起眼,指腹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迷戀的觸感,再次撫過那道傷疤的邊緣,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磨過粗糲的石頭,卻清晰地響徹在死寂的御花園上空:

    像……

    他停頓了一下,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死死鎖住我的臉,仿佛透過淋漓的鮮血和翻卷的皮肉,在看另一個早已消散的影子。

    真像。

    這兩個字輕飄飄地落下,卻如同驚雷炸響在每個人耳畔。我渾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袖中毒簪冰冷的觸感緊貼著皮膚,提醒著我此行的目的,也提醒著我此刻的兇險。

    他猛地松開鉗制我下巴的手,站直了身體,玄黑龍袍在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光澤。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跌坐在地、狼狽不堪的我,臉上倏地綻開一個笑容。那笑容毫無溫度,甚至帶著一絲殘忍的玩味,像猛獸欣賞著爪下瀕死的獵物最后的掙扎。他薄唇輕啟,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斬斷一切的帝王威權(quán),清晰地傳遍每一個角落:

    封為貴妃,賜居——棲梧宮。

    棲梧宮三個字落下,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一片壓抑不住的抽氣聲!誰不知道,棲梧宮是先皇后——那個暴君唯一深愛過、卻又早逝的發(fā)妻曾經(jīng)的居所那里,是宮中最尊貴也最禁忌的所在,空置多年,無人敢踏足!如今,竟賜給一個選秀失儀、容顏已毀的秀女

    袖中毒簪的冰冷,此刻反而奇異地穩(wěn)定了我狂跳的心。貴妃棲梧宮好,真是好極了。離他越近,我的刀才能更快地捅進他的心窩!

    我強忍著臉上火辣辣的劇痛,任由鮮血淌過下頜,滴落在華麗的衣襟上,洇開一朵朵暗紅的花。以最卑微的姿態(tài),額頭重重叩在冰涼堅硬的金磚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聲音帶著刻骨的冰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扭曲的快意:

    臣妾衛(wèi)琳瑯,謝陛下隆恩!

    棲梧宮闊大得近乎空寂。推開沉重的朱漆殿門,一股陳年的、混合著灰塵和淡淡藥味的冷香撲面而來,沉甸甸地壓在心口。殿內(nèi)陳設(shè)華貴,紫檀木的桌椅泛著幽光,博古架上珍玩蒙塵,鮫綃帳幔垂落無聲,一切都保留著主人離去時的模樣,只是蒙上了一層時光的灰翳,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陽光透過高窗的琉璃,被切割成一道道冰冷的光柱,斜斜打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上,映照出空氣中無聲漂浮的微塵,也映照出我臉上那道新結(jié)的、暗紅色蜈蚣般的疤痕。

    娘娘,小心門檻。引路的太監(jiān)總管王德海躬著身,聲音尖細而恭謹(jǐn),眼神卻飛快地掃過我臉上的疤,又迅速垂下,那目光深處,分明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和嘆息。

    憐憫我心中冷笑。他們憐憫的,恐怕是又一個即將在這座華麗墳?zāi)估锏蛄愕目蓱z蟲罷了。

    有勞王公公。我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

    王德海小心翼翼地引我入內(nèi),絮絮叨叨地交代著宮規(guī)、用度、伺候的宮人。他提到先皇后三個字時,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本能的敬畏和恐懼。

    娘娘,他最后覷著我的臉色,謹(jǐn)慎地補充道,陛下的意思是……娘娘臉上這傷……需得好好將養(yǎng)。太醫(yī)院那邊,陛下已吩咐過了,會送來最好的玉容膏,務(wù)必……務(wù)必不留一絲瑕疵。

    不留一絲瑕疵我指尖無意識地撫上那道凹凸不平的疤痕邊緣,粗糙的觸感帶來一陣微麻的刺痛。像極了他的亡妻所以連這傷疤的形狀,都要精心修復(fù),務(wù)必完美復(fù)刻那個已逝之人的痕跡么真是……荒謬至極!

    本宮知道了。我淡淡應(yīng)道,目光掃過殿內(nèi)角落垂手侍立的宮女太監(jiān)。他們個個低眉順眼,如同泥塑木雕,在這座巨大的、屬于亡者的宮殿里,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王德海又交代了幾句,便躬身告退。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偌大的宮殿,只剩下我一個人,以及那無處不在的、屬于另一個女人的、冰冷而沉重的氣息。

    我走到梳妝臺前。巨大的菱花銅鏡映出一張陌生的臉。左頰那道疤痕破壞了原本的清麗,顯得猙獰而突兀。我抬手,指尖緩緩描摹著那道疤的輪廓,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鏡中的女子眼神空洞,深處卻燃著一點幽冷的火焰。

    袖中那支淬毒的簪子,依舊穩(wěn)穩(wěn)地貼著肌膚,傳來陰寒的殺意。

    元徹……棲梧宮……很好。這場以血為祭的復(fù)仇,終于拉開了帷幕。我對著鏡中那張破碎的臉,嘴角緩緩勾起一個無聲的、冰冷的弧度。

    棲梧宮的日子,像一潭表面平靜無波、底下卻暗流洶涌的死水。

    臉上的傷口在太醫(yī)院流水般送來的名貴膏藥滋養(yǎng)下,日復(fù)一日地收口、結(jié)痂,最終留下了一道淺粉色的、扭曲如蜈蚣般的印記。玉容膏的香氣清冽,涂抹在疤痕上帶著絲絲涼意,卻無法驅(qū)散心底那團冰封的火焰。每一次指尖觸碰那道疤,都像是在提醒我那日御花園的屈辱,以及更深沉的血仇。

    元徹果然念舊。冊封貴妃的旨意下達后,流水般的賞賜便涌進了棲梧宮:南海的明珠顆顆渾圓,閃爍著冰冷的光澤;西域的錦緞流光溢彩,觸手生涼;前朝的孤本字畫散發(fā)著陳年的墨香……每一樣都價值連城,每一樣都帶著那個男人居高臨下的恩寵。宮人們噤若寒蟬,看向我的眼神愈發(fā)復(fù)雜,憐憫中摻雜著敬畏,敬畏里又透著一絲難以言說的疏離——畢竟,我只是一個靠著臉上那道疤才獲得榮寵的替代品。

    他本人,卻極少踏足棲梧宮。偶爾駕臨,也多半是在深夜,帶著一身清冷的夜露和淡淡的酒氣。他不說話,只是長久地、沉默地坐在那張寬大的紫檀木圈椅里,目光穿透昏暗的燭火,落在我臉上那道疤的位置,眼神空洞而遙遠,仿佛在透過我的皮囊,凝視另一個早已消散的魂魄。殿內(nèi)靜得能聽到燭芯燃燒的噼啪聲,空氣沉重得幾乎凝滯。

    這種時刻,我只需垂眸靜坐,扮演好一個溫順沉默的影子。袖中的毒簪在暗夜里無聲地散發(fā)著寒意,但我知道,時機未到。殺他容易,讓他身敗名裂、江山易主,才是真正的復(fù)仇。

    后宮這片看似平靜的水面下,殺機從未斷絕。

    第一個撞上來的,是麗妃。一個以容貌嬌艷、性情驕縱聞名的寵妃。她大概是覺得,一個毀了容的疤臉貴妃不足為懼,又或許是棲梧宮這曾經(jīng)的皇后寢宮刺痛了她的眼。她開始在各種場合明里暗里地挑釁、奚落。

    一次賞花宴上,她故意打翻茶盞,滾燙的茶水潑濕了我新上身的錦緞宮裝,那料子正是元徹賞賜的貢品。

    哎呀!貴妃姐姐恕罪!麗妃掩著唇,笑得花枝亂顫,眼底卻毫無歉意,妹妹手滑了!只是……姐姐這臉……唉,沾了水可不好,萬一那疤又裂開了,惹得陛下心疼可如何是好她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周圍豎著耳朵的妃嬪們聽個一清二楚。一道道目光,或同情,或譏誚,或幸災(zāi)樂禍,像細密的針,扎在身上。

    我低頭看著裙擺上迅速暈開的深色水漬,又抬眼看向麗妃那張得意洋洋、妝容精致的臉。心頭那點幽冷的火焰猛地竄高了一瞬。臉上那道疤似乎也隱隱作痛。

    無妨。我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得像一泓不起波瀾的深潭,甚至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一件衣裳罷了,怎及得上麗妃妹妹這雙巧手珍貴陛下�?涿妹檬秩缛彳�,今日一見,果然‘靈動’得很。

    我特意在靈動二字上微微加重了語氣。

    麗妃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我會如此平靜,甚至反唇相譏。

    妹妹這手,我慢條斯理地用帕子輕輕擦拭著裙上的水漬,動作優(yōu)雅,眼神卻像淬了冰的刀子,在她精心保養(yǎng)的手指上掃過,可得好好護著。聽聞前朝有位寵妃,便是恃寵生嬌,摔了御賜之物,陛下震怒之下……命人剁了她那雙‘不敬’的手呢。

    我抬起頭,對她露出一個毫無溫度的微笑,麗妃妹妹,你說是不是

    麗妃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她猛地后退一步,眼中閃過一絲真實的恐懼,嘴唇翕動了幾下,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周圍的竊竊私語聲瞬間消失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仿佛剛才只是說了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閑話。心頭的火焰卻并未平息。麗妃不過是個開始。她驕縱,她愚蠢,她擋了我的路,更讓我想起了姐姐當(dāng)年在這深宮可能遭受的種種屈辱。她,該死。

    毒,是最好的武器,無聲無息,無影無形。

    機會來得很快。麗妃貪食,尤愛甜膩的糕點。棲梧宮的小廚房新來了一個擅長做江南點心的廚娘。我只需無意中在元徹面前提過一次,說麗妃似乎對江南風(fēng)味頗感興趣。隔日,那廚娘便被體貼地調(diào)去了麗妃宮中。

    半月后,麗妃宮中傳出消息,娘娘偶感風(fēng)寒,臥病在床。又過幾日,病勢驟然沉重,高燒不退,渾身起了可怕的紅疹,太醫(yī)院束手無策。消息傳到棲梧宮時,我正在窗下對著一盤殘局。指尖捏著一枚溫潤的白玉棋子,輕輕落在棋盤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哦我眼皮都沒抬,聲音平淡無波,太醫(yī)院怎么說

    回娘娘,新提拔上來的心腹宮女蘭若低聲回稟,只說……癥狀兇險古怪,似惡疾,又似……中毒。但查不出源頭。

    惡疾我輕輕嗤笑一聲,指尖拂過棋盤上幾枚關(guān)鍵的棋子,麗妃妹妹素來體健,怎會突發(fā)惡疾怕是……沖撞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吧我抬眼,看向窗外陰沉沉的天,這深宮啊,枉死的冤魂太多,怨氣重得很。告訴太醫(yī)院,盡心救治便是。陛下那邊……可知道了

    陛下……陛下今日在御書房批折子,只吩咐太醫(yī)院盡力,并未親往探視。

    知道了。我重新將目光投向棋盤,聲音里聽不出絲毫波瀾,下去吧。

    棋子落下,發(fā)出清脆的一聲嗒。棋盤上,黑子看似散亂,實則已隱隱將一大片白子困入死局。窗外,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卷起幾片枯黃的落葉。

    麗妃的死訊在三天后的清晨傳來。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塊石頭,激起的漣漪很快又被更深的寂靜吞沒。一個失寵的妃嬪,在這深宮里,她的消失輕飄飄的,如同一片雪花融化。沒有人深究那惡疾的真相,元徹的旨意簡單明了:按妃禮下葬,無追封,無加恩,無聲無息。

    棲梧宮依舊安靜。我坐在窗邊,看著小宮女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多寶閣上蒙塵的玉器。陽光透過高窗,落在我臉上那道淺粉色的疤上,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袖中毒簪冰冷的觸感依舊清晰。麗妃的死,像棋盤上被吃掉的一顆無關(guān)緊要的棋子。這只是第一步,微不足道的一步。下一個目標(biāo),該是誰呢

    目光緩緩移向窗外。遠處,重華宮琉璃瓦的檐角在陽光下閃耀。那里住著元徹唯一的兒子,年僅六歲的二皇子元晟。一個被無數(shù)人寄予厚望,也被無數(shù)人暗中覬覦的孩子。一個……能讓元徹真正痛徹心扉的存在。

    捧殺,是一門藝術(shù)。尤其是對一個懵懂無知、卻又身份尊貴的孩子。

    二皇子元晟的生母早逝,自幼由位份不高、性子軟懦的寧嬪撫養(yǎng)。寧嬪小心翼翼,唯恐皇子有半點閃失,反倒將孩子養(yǎng)得格外天真,甚至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接近元晟,并不難。一次御花園的偶遇,一盤精致的、散發(fā)著誘人甜香的芙蓉糕,一個溫柔和善、臉上帶著奇特疤痕卻愿意陪他玩耍的貴妃娘娘,輕易就俘獲了孩子單純的心。他很快就喜歡上了棲梧宮,喜歡上了我這個會給他講故事、會給他新奇玩具、會無限縱容他的琳瑯娘娘。

    娘娘!你看晟兒的風(fēng)箏飛得多高!元晟舉著華麗的鳳凰風(fēng)箏,在棲梧宮空曠的庭院里跑得小臉紅撲撲的,笑聲清脆。

    晟兒真厲害!我倚在廊下的美人靠上,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溫柔笑意,眼底卻是一片冰封的荒原,再高些!讓它飛到云彩里去!

    好!孩子興奮地應(yīng)著,更加用力地奔跑。

    慢些跑,小心摔著!寧嬪在一旁緊張地絞著手帕,聲音細弱蚊蠅。

    寧嬪姐姐太過小心了。我笑著,親手拈起一塊撒滿糖霜的蜜餞果子,喂到跑累了撲到我腿邊的元晟嘴里,我們晟兒是龍子鳳孫,將來要頂天立地的,跑跑跳跳算什么男孩子嘛,就該有股子闖勁!來,再吃一塊,我們晟兒跑得辛苦,該補補力氣。

    元晟滿足地嚼著甜得發(fā)膩的果子,小嘴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說:娘娘最好了!比母妃給的甜!

    寧嬪的臉色白了白,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敢反駁。

    縱容,是無形的毒藥。在我的刻意引導(dǎo)和無限滿足下,元晟的性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起來。他不再滿足于普通的玩具,開始索要更稀罕、更貴重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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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我要那個!他指著御書房博古架上陳列的一尊前朝白玉雕的瑞獸鎮(zhèn)紙,那玉質(zhì)溫潤,雕工精細,是難得的珍品,更是元徹批閱奏章時常用的物件。

    侍立在一旁的王德海臉色微變,剛要開口勸阻,我已笑著應(yīng)下:晟兒好眼光!這瑞獸威風(fēng)凜凜,正配我們小皇子!我看向王德海,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王公公,取下來給二殿下玩玩。小孩子家,圖個新鮮,陛下若是問起,自有本宮擔(dān)待。

    王德海猶豫了一瞬,對上我平靜無波的眼神,終究還是躬身將那珍貴的鎮(zhèn)紙取了下來,遞到元晟手里。孩子歡呼一聲,抱著鎮(zhèn)紙就跑開了,渾然不知那東西的分量。

    類似的事情越來越多。元晟在課堂上頂撞太傅,我輕描淡寫地替他開脫:太傅莫怪,晟兒天資聰穎,有些問題想得深些也是常情。他在宮宴上失儀吵鬧,我笑著攬過:童言無忌,陛下莫要與小孩子計較,晟兒這是活潑可愛。他要騎御馬監(jiān)最烈的馬,我便命人牽來,不顧侍衛(wèi)驚恐的勸阻:無妨,多派些人手護著便是,讓晟兒盡興。

    每一次,元徹都在場�;蚴桥喿嗾蹠r聽到內(nèi)侍回稟,或是在宮宴上親眼目睹。他從不說話,只是沉默地看著。看著我如何寵愛他的兒子,看著元晟如何在我的縱容下變得越發(fā)驕橫跋扈、目中無人。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總是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審視、探究,甚至……一絲冰冷的了然

    我迎著他的目光,臉上始終帶著溫婉得體的笑意,心中卻在冷笑。了然那又如何他能如何當(dāng)眾揭穿我對他的獨子包藏禍心他舍得嗎舍得打破他縱容寵妃的假象,舍得讓他那像極亡妻的替身瞬間變成毒蛇

    元晟七歲生辰那日,宮中設(shè)宴。孩子在我的刻意驕縱下,早已視一切規(guī)矩于無物。席間,他看上了一位宗室老親王進獻的、一柄鑲嵌著碩大東珠的短匕。那短匕是開過刃的利器,寒光閃閃。

    我要那個!元晟指著匕首,聲音響亮,帶著不容拒絕的驕橫。

    老親王面露難色:殿下,這……此乃利器,恐傷及殿下玉體……

    我不管!我就要!元晟跺著腳,小臉漲得通紅,竟直接跑過去,伸手就要搶奪。

    滿座皆驚。寧嬪嚇得面無人色,幾乎要暈厥過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元徹身上。高踞主位的帝王,緩緩放下了手中的金樽。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目光沉沉地掃過撒潑的孩子,最后,定格在我身上。

    我站起身,臉上帶著無奈又寵溺的笑容,走到元晟身邊,輕輕拉住他揮舞的小手,柔聲道:晟兒乖,這匕首鋒利,不是玩具。等會兒散了席,娘娘讓人給你尋一柄鑲了寶石的玉刀玩,可好

    不!我就要這個!現(xiàn)在就要!元晟用力甩開我的手,執(zhí)拗地瞪著那柄短匕。

    晟兒!我的聲音微微拔高,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嚴(yán)厲,不可任性!這是王叔的賀禮,怎能強要快向王叔道歉!

    我不!孩子被當(dāng)眾呵斥,委屈和憤怒瞬間爆發(fā),竟猛地推了我一把!我猝不及防,踉蹌著向后跌倒,后背重重撞在堅硬的案幾角上!

    唔!一聲痛呼溢出喉嚨�;靵y中,我寬大的衣袖拂過案幾,袖中那支冰冷堅硬的毒簪,似乎被這一撞,悄無聲息地滑落出來一截,冰冷的簪頭在袖口若隱若現(xiàn)!

    時間仿佛停滯了一瞬。后背的劇痛清晰地傳來,但我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那一點冰冷的暴露上。冷汗瞬間浸透里衣。完了!千算萬算,沒算到這小畜生這一推!

    我強忍著劇痛和驚駭,猛地收攏手臂,借著跌倒的姿勢,迅速將滑出的毒簪狠狠按回袖袋深處!動作快如閃電,借著寬大袖袍的遮掩,希望能瞞過所有人的眼睛。

    整個大殿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寧嬪直接嚇得癱軟在地。老親王目瞪口呆。元晟也似乎被自己闖的禍嚇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

    死寂中,只有我壓抑的、帶著痛楚的抽氣聲。

    一道玄黑的身影緩緩起身,走下御座。沉重的龍靴踏在金磚上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如同踩在每個人的心尖上。元徹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將我完全籠罩。他沒有看我,而是先冷冷地掃了一眼嚇呆的元晟,那眼神如同寒冬臘月的冰錐,刺得孩子渾身一哆嗦,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帶下去。元徹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卻帶著凍結(jié)一切的寒意,禁足重華宮,無朕旨意,不得踏出宮門半步。寧嬪教養(yǎng)不力,褫奪封號,降為選侍,移居冷香苑思過。

    冷酷的旨意,瞬間決定了兩個人的命運。內(nèi)侍們噤若寒蟬,迅速上前,將哭嚎的元晟和面如死灰的寧選侍拖了下去。

    處理完孩子,元徹的目光才終于落回跌坐在地的我身上。那目光深沉如淵,帶著一種穿透一切的審視,緩緩掃過我因疼痛而蹙起的眉,掃過我捂在后腰的手,最后,似乎在我緊緊攥著的袖口上停留了一瞬,極其短暫的一瞬。

    我的心跳幾乎停止,全身的血液都涌向頭頂,又瞬間退去,只留下冰冷的麻木。他看到了嗎那致命的毒簪

    他沒有說話。只是俯下身,伸出手。那只曾執(zhí)掌生殺予奪、翻云覆雨的手,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伸到了我的面前。

    我看著他伸過來的手,那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的手,此刻卻像一個巨大的、充滿未知危險的陷阱。后背的疼痛尖銳地提醒著剛才的狼狽,袖中毒簪的冰冷觸感更是緊貼著皮膚,如同一條隨時會暴起噬人的毒蛇。方才那一瞬間的暴露,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麆ΓS時可能落下。

    短暫的死寂后,我垂下眼簾,掩去眸底翻涌的驚濤駭浪。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腥甜和渾身的僵硬,我將自己冰涼、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放進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很大,完全包裹住了我的,掌心帶著一種奇異的、與他周身冰冷威嚴(yán)截然不同的溫?zé)�。力道很穩(wěn),輕易就將我從冰冷的地上拉起。我的身體因疼痛和后怕而有些虛軟,踉蹌了一下,他手臂微抬,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我的胳膊。

    謝……謝陛下。我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虛弱,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出驚魂未定和受寵若驚。

    他依舊沒有說話,只是扶著我的手臂,轉(zhuǎn)身,一步步走向御座的方向。那玄黑的龍袍拂過我的裙裾,帶著沉甸甸的威壓。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扶著我手臂的力道,穩(wěn)定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控制感。他高大的身影將我籠罩,隔絕了四周投來的、或驚疑或探究或嫉妒的目光。整個大殿靜得可怕,只有我們兩人緩慢而清晰的腳步聲。

    他扶著我,徑直走向御座旁專為后妃設(shè)的席位,將我安置在那個離他最近、也最尊貴的位置上。然后,他才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龍椅上坐下。整個過程,他面色沉靜如水,仿佛剛才那場足以震動宮廷的風(fēng)波,不過是拂去了一片落葉。

    開宴。他淡淡地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大殿的每一個角落。

    絲竹之聲重新響起,宮人們端著珍饈美味魚貫而入,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從未發(fā)生。然而殿內(nèi)的氣氛卻徹底變了。先前那點虛假的喜慶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種緊繃的、小心翼翼的沉寂。每個人都在低頭進食,不敢發(fā)出多余的聲音,更不敢再看向御座的方向。

    我端坐在華貴的席位上,后背的疼痛一陣陣襲來,提醒著我剛才的兇險。袖中毒簪的存在感從未如此強烈,每一次細微的動作都讓我心驚肉跳。我強迫自己挺直脊背,拿起玉箸,夾起一小塊清淡的筍片,卻食不知味。

    眼角的余光,始終留意著身旁的男人。元徹端坐在九龍寶座上,姿態(tài)威嚴(yán),面無表情地接受著臣子的敬酒。他偶爾會側(cè)過臉,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我,那目光深不見底,平靜無波,卻像兩道冰冷的探照燈,要將我整個人從里到外看穿。每一次那目光掠過,我都感覺袖中毒簪的寒意似乎更重一分。

    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那瞬間滑出的簪頭。可他為什么不發(fā)作為什么還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扶起我,給我如此殊榮是顧及他深愛亡妻的假象還是……他根本就是在玩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享受著獵物在陷阱邊緣掙扎的恐懼

    這個念頭讓我心底的寒意更甚。后背的疼痛和心中的驚疑交織在一起,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來。這場宴席,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格外漫長而煎熬。

    夜,深得如同化不開的濃墨。棲梧宮寢殿內(nèi),只燃著一盞孤燈,光線昏黃搖曳,在巨大的床幔上投下幢幢鬼影。后背撞傷的瘀痕在藥膏的覆蓋下依舊隱隱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那片鈍痛。我側(cè)臥在冰冷的錦被中,身體僵硬,耳朵卻捕捉著殿外一絲一毫的聲響。

    沉重的殿門被推開的聲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熟悉的、帶著夜露寒意的龍涎香氣,混合著淡淡的酒氣,無聲無息地彌漫進來。腳步聲沉穩(wěn),一步步靠近床榻。

    我閉上眼,放緩呼吸,裝作已然熟睡。心臟卻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床幔被一只修長的手輕輕挑起。冰冷的氣息瞬間逼近。他沒有點燈,只是站在床邊,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巒。那兩道實質(zhì)般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臉上,確切地說,是落在我左頰那道疤痕的位置。即使閉著眼,我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灼熱和專注,帶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審視和……某種難以理解的哀傷

    時間仿佛凝固了。黑暗中,只有他極輕的呼吸聲,以及我竭力壓制的、幾乎要破胸而出的心跳。

    過了許久,久到我?guī)缀跻詾樗粫儆腥魏蝿幼鲿r,一只微涼的手,帶著薄繭的指腹,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撫上了我臉上的疤痕。那觸感,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珍視和……痛楚像在撫摸一件稀世易碎的瓷器,又像在觸碰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指尖的冰涼順著疤痕的紋路蔓延,激起我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我?guī)缀跻刂撇蛔〉乇犻_眼。

    疼嗎低沉沙啞的聲音,如同夢囈般在死寂的黑暗中響起,帶著濃重的酒意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那聲音很輕,輕得幾乎要被夜風(fēng)吹散,卻像一道驚雷炸響在我耳邊。

    他是在問這道疤還是……在問別的什么

    我死死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的軟肉,鐵銹般的腥味在口中彌漫開來。不能動,不能出聲。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銳的痛楚來維持最后的偽裝。

    那只手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指腹的薄繭輕輕摩挲著那道凹凸不平的皮膚,帶來一種奇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酥麻感。然后,它緩緩離開了。床幔被輕輕放下,隔絕了他的身影。腳步聲再次響起,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殿門合攏的輕響之后。

    寢殿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盞孤燈,還在微弱地燃燒著。

    我猛地睜開眼,黑暗中,眸子里燃燒著冰冷的火焰和翻涌的驚疑。后背的疼痛和臉上的觸感依舊清晰。他今夜的反常,那句夢囈般的疼嗎,還有那深不見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像一團亂麻,纏繞在心頭。

    他到底……知道多少

    日子在一種詭異而緊繃的平靜中滑過。元晟被禁足重華宮,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暫時失去了威脅。寧選侍(曾經(jīng)的寧嬪)被移居冷香苑,那個靠近冷宮的偏僻角落,很快就在深宮的遺忘中沉寂下去。棲梧宮依舊是眾人眼中暴君心尖上的禁地,無人敢輕易踏足,也無人敢再輕易挑釁。

    元徹似乎也收斂了那晚在生辰宴上流露出的、令人心悸的審視。他依舊極少說話,來棲梧宮時,更多時候是沉默地坐在窗邊,看著庭院里那株半死不活的海棠樹出神,或是批閱奏折到深夜。只是偶爾,在我為他奉茶時,他那深潭般的目光會不經(jīng)意地掠過我的袖口,停留的時間比平時略長那么一瞬。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像冰冷的探針,每一次都讓我袖中毒簪的存在感驟然加劇,寒氣直透骨髓。

    他在試探。用這種無聲的、壓抑的方式,在試探我的底線,我的恐懼。

    不能再等了。夜長夢多。每一次他看似平靜的注視,都像一根無形的繩索,在慢慢收緊。尤其是……近來朝堂上隱隱傳來的風(fēng)聲。

    我安插在宮外的眼線,那個曾在衛(wèi)家舊宅當(dāng)過花匠的老仆,冒死遞進來的消息如同毒蛇的信子,冰涼地舔舐著我的神經(jīng):陛下似乎……在暗中查訪十五年前那場震驚朝野的衛(wèi)氏通敵案!有舊日的刑部老吏被秘密召見,塵封的案卷似乎有被重新翻動的跡象!

    這個消息如同驚雷,瞬間擊碎了我強行維持的平靜。十五年了!那場潑天的污名,那場葬送了衛(wèi)家滿門忠烈、害得姐姐慘死掖庭的血案!元徹他……他想干什么翻案還是……想徹底抹去所有痕跡,將我們衛(wèi)家釘死在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理智。不行!絕不能讓任何人再動那樁案子!姐姐的冤屈,衛(wèi)家的血仇,必須由我親手了結(jié)!用元徹的血,來洗刷!他的查訪,無論目的為何,都像一把懸在頭頂?shù)腻幍�,隨時可能落下,將我苦心經(jīng)營的一切、將復(fù)仇的希望徹底斬斷!

    殺意從未如此刻般洶涌澎湃,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壩。袖中毒簪冰冷的觸感,此刻成了唯一的定心石。不能再等了!必須立刻動手!

    機會,在一個暴雨傾盆的夜晚降臨。

    悶雷在厚重的云層間翻滾,如同巨獸的咆哮。慘白的閃電撕裂夜幕,瞬間照亮棲梧宮森嚴(yán)的飛檐斗拱,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豆大的雨點狂暴地砸在琉璃瓦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仿佛要將整個宮殿都砸碎�?耧L(fēng)裹挾著雨腥氣,從窗欞縫隙中鉆入,吹得殿內(nèi)的燭火瘋狂搖曳,投下扭曲晃動的巨大陰影。

    元徹又來了。帶著一身濃重的酒氣,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濃烈。他似乎喝得極醉,腳步都有些虛浮,被王德海小心翼翼地攙扶著進來。

    都……下去。他揮了揮手,聲音含混不清,帶著濃重的醉意和揮之不去的疲憊。

    王德海擔(dān)憂地看了他一眼,又飛快地瞥了一眼垂手侍立在一旁的我,終究不敢違逆,躬著身,帶著所有宮人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并輕輕合上了沉重的殿門。

    偌大的寢殿,瞬間只剩下我和他。狂風(fēng)暴雨的喧囂被厚重的宮門隔絕在外,只留下沉悶的、令人窒息的回響。殿內(nèi)燭火明滅,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劇烈地晃動,一半隱在濃重的陰影里,一半暴露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格外陰鷙和……脆弱

    他踉蹌著走到窗邊的軟榻前,重重地坐了下去,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膝蓋上,手指用力地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發(fā)出壓抑的、痛苦的悶哼。玄黑的龍袍被雨水打濕了些許,緊貼著他寬闊的肩背,勾勒出緊繃的線條。濃烈的酒氣混合著他身上慣有的龍涎香,在封閉的空間里彌漫開來,形成一種令人眩暈的、危險的氛圍。

    就是現(xiàn)在!我全身的神經(jīng)瞬間繃緊,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袖中毒簪冰冷的觸感從未如此清晰,仿佛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飲血。心跳如擂鼓,撞擊著耳膜,幾乎要蓋過窗外的雷聲。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腥甜和指尖的顫抖。臉上迅速調(diào)整出溫順關(guān)切的神情,步履輕盈地走到桌邊,倒了一杯溫?zé)岬男丫撇琛G宄旱牟铚诎子癖形⑽⒒蝿�,映著搖曳的燭光。

    陛下,我的聲音放得極柔,帶著恰到好處的擔(dān)憂,端著茶杯走近他,喝杯茶醒醒酒吧,仔細傷了龍體。

    他緩緩抬起頭。燭光下,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眼底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像蛛網(wǎng)般纏繞著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那目光不再是平日的冰冷審視,而是燃燒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痛苦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解脫他就這樣直直地看著我,眼神復(fù)雜得如同深淵漩渦,要將我整個吞噬進去。

    那目光太過沉重,太過直接,仿佛穿透了我精心偽裝的皮囊,直抵靈魂深處。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顫,一滴滾燙的茶水濺在手背上,帶來細微的刺痛。

    琳瑯……他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濃重的醉意和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溫柔。這個名字從他口中喚出,帶著一種陌生的、沉甸甸的眷戀。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他從未如此叫過我!這醉后的囈語……他想起了誰是我……還是那個早已死去的、與我面容相似的亡妻

    不!不能猶豫!無論他此刻是人是鬼,是清醒還是糊涂,都改變不了他是血仇元兇的事實!姐姐慘死的面容、衛(wèi)府沖天的大火、詔獄里親人的哀嚎……無數(shù)血腥的畫面瞬間沖垮了最后一絲動搖!

    殺意如同出閘的猛獸,咆哮著沖垮了所有理智的堤防!

    就是此刻!

    陛下請用茶。我臉上強裝的溫順幾乎要繃不住,聲音卻依舊維持著平穩(wěn),將茶杯遞到他面前,同時身體不著痕跡地微微前傾,右臂的袖子悄然垂落。

    他并沒有接茶杯。那雙布滿血絲、燃燒著痛苦火焰的眼睛,依舊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鎖著我。那目光仿佛帶著千鈞重量,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

    不能再等了!

    電光火石之間,我端著茶杯的左手猛地向前一送!溫?zé)岬牟杷疂娤蛩骈T的同時,右手如同蟄伏已久的毒蛇,從袖中閃電般抽出那支淬了劇毒的簪子!冰冷的金屬在燭光下劃出一道森寒的弧線,帶著我積攢了十五年的血淚和仇恨,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他心口狠狠刺下!

    噗嗤——!

    一聲沉悶而清晰的利器刺入皮肉的聲響,在死寂的寢殿里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成功了!

    毒簪冰冷的尖端毫無阻礙地穿透了那層華貴的玄黑龍袍,深深沒入了他的胸膛!預(yù)想中滾燙的鮮血噴濺而出的畫面并未立刻出現(xiàn),只有一股溫?zé)岬�、帶著鐵銹腥氣的液體,緩慢地順著簪身和我的手指蜿蜒流下。

    巨大的沖擊力讓我身體前傾,幾乎撲倒在他身上。我抬起頭,對上他的眼睛。

    預(yù)想中的驚駭、憤怒、痛苦……全都沒有。

    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的,竟然是一種……如釋重負的平靜甚至,在那片濃得化不開的哀傷和疲憊深處,我竟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解脫的……笑意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耧L(fēng)暴雨的喧囂被隔絕在外,燭火瘋狂跳躍的光影定格。整個世界只剩下我手中那支沒入他胸膛的毒簪,和他眼中那片死寂的、令人心膽俱裂的平靜。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看向自己心口那支閃著幽藍寒光的簪子。那簪子尾部,一朵精巧的玉蘭花雕刻,正被從他體內(nèi)涌出的、暗紅色的血液迅速染紅。

    然后,他抬起了手。

    那只曾執(zhí)掌生殺予奪、翻云覆雨的手,那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的手,沒有去拔那致命的兇器,沒有去扼住我的咽喉。

    他那只沾著血的手,竟穩(wěn)穩(wěn)地、不容抗拒地覆上了我緊握著毒簪的手背!

    他的手心滾燙,帶著一種灼人的力量,瞬間包裹住我冰冷僵硬的手指。那力量如此之大,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猛地向下一按!

    呃——!

    一聲壓抑的悶哼從他緊咬的齒縫間溢出。我能清晰地感覺到,毒簪在我和他手掌的共同作用下,更深、更狠地刺了進去!直至沒柄!溫?zé)岬�、帶著生命力的血液,瞬間如泉涌般噴濺出來,染紅了他玄黑的龍袍,也染紅了我月白的宮裝前襟,大片大片的猩紅,在燭光下刺目驚心!

    滾燙的血濺在我的臉上,帶著濃重的鐵銹腥氣。我整個人都僵住了,大腦一片空白,血液似乎瞬間凍結(jié)成冰。發(fā)生了什么他……他為什么!

    他抬起頭,嘴角竟真的勾起了一抹極淡、極疲憊的弧度。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著我因極度驚駭而扭曲的臉。他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灰敗下去,聲音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沙啞和疲憊,一字一句,如同冰錐狠狠鑿進我的耳膜:

    琳瑯……

    他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心口的致命傷,涌出更多的鮮血。

    ……你姐姐的仇……

    他看著我,眼中那片深沉的、近乎悲憫的痛苦,幾乎要將我淹沒。

    ……夠解恨了嗎

    轟隆——!

    一道慘白的巨雷撕裂天幕,瞬間照亮了整個寢殿!刺目的電光將他臉上那抹解脫般的笑意、眼中深不見底的哀痛、以及心口那猙獰的、汩汩冒血的傷口,映照得纖毫畢現(xiàn)!也照亮了我臉上瞬間褪盡所有血色、只剩下無邊無際驚駭和茫然的臉!

    你……你說什么!我的聲音尖銳得變了調(diào),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般的嘶啞。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幾乎要握不住那支深嵌在他胸膛里的簪子。

    元徹的身體晃了一下,仿佛耗盡了最后支撐的力量,重重地向后倒去,靠在了軟榻的靠背上。大量的鮮血迅速染紅了他身下的軟墊,空氣中彌漫開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他急促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灰敗的臉色在搖曳的燭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死寂的青灰。

    呵……他艱難地扯動嘴角,那笑容在劇痛和失血中顯得扭曲而破碎,眼神卻死死鎖住我,帶著一種穿透生死、洞察一切的疲憊,衛(wèi)家……衛(wèi)琳瑯……衛(wèi)琳瑯……

    他反復(fù)念著這個名字,每一次都耗盡巨大的力氣。

    你……真以為……朕……認(rèn)不出嗎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血沫不斷從嘴角溢出,從你……劃破臉……走進來……第一眼……朕就知道……是你……

    我如遭雷擊,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逆流,沖得我頭暈?zāi)垦�,耳畔嗡嗡作響!他知道他從一開始就知道!知道我是誰!

    你姐姐……清漪……元徹的眼神渙散了一瞬,似乎陷入了遙遠的回憶,那深潭般的眼底翻涌起巨大的、無法言說的痛楚,朕……負了她……負了……你們衛(wèi)家……

    住口!你不配提她!積壓了十五年的血仇和此刻巨大的驚駭猛地沖垮了理智的堤壩,我如同被激怒的母獸,發(fā)出凄厲的嘶吼,手指下意識地想要將毒簪更深地捅進去!可他覆在我手背上的手,卻如同鐵鉗般紋絲不動,牢牢地固定著那支簪子,也固定著我。

    是……朕不配……他艱難地喘息著,眼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清醒,直直看進我燃燒著瘋狂恨意的眼底,那場通敵案……是朕……無力回天……是朕……沒能護住她……護住……你們……

    無力回天我像是聽到了世上最荒謬的笑話,眼淚混著臉上濺到的他的血,失控地涌出,聲音凄厲如鬼,一句無力回天,就能抵我衛(wèi)家滿門血債!就能抵我姐姐在掖庭受盡屈辱、含恨而終!元徹!你睜開眼看看!看看你龍袍上沾的血!那是我衛(wèi)家三百二十七口人的血!是我姐姐的血!我歇斯底里地咆哮著,試圖掙脫他的手,將那象征仇恨的簪子徹底絞碎他的心臟。

    朕……知道……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氣若游絲,眼神卻固執(zhí)地不肯離開我的臉,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深沉的悲憫,所以……琳瑯……這條命……朕……還你……

    他覆在我手背上的手,力量竟奇跡般地沒有松懈。他死死盯著我,用盡最后殘存的生命力,一字一頓,清晰無比:

    夠……解恨……了嗎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鈍刀,狠狠剜在我的心上。

    不夠!永遠不夠!我哭喊著,聲音破碎不堪,你死了就夠了嗎我姐姐能活過來嗎我爹娘能活過來嗎衛(wèi)家那些枉死的冤魂能安息嗎!元徹!我要你身敗名裂!我要你江山易主!我要你永世不得超生!極度的痛苦和混亂讓我語無倫次,只剩下最惡毒的詛咒。

    聽到江山易主,他渙散的眼神似乎亮了一下,那里面竟沒有憤怒,只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了然甚至……一絲微弱的釋然

    好……他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覆在我手背上的手,終于緩緩地、無力地滑落下來。

    如……你所愿……

    那雙曾執(zhí)掌乾坤、也曾深藏?zé)o邊痛楚的眼眸,終于緩緩地、徹底地合上了。最后一絲氣息,消散在彌漫著濃重血腥味的空氣里。

    他死了。

    他就這樣死了。死在我的毒簪之下,死在我親手捅進去的致命一擊下,甚至……是在他主動的、最后的助力之下!

    寢殿內(nèi)死寂一片。只剩下窗外狂暴的雨聲,和燭火燃燒的噼啪聲。我僵在原地,手中還緊緊握著那支深深沒入他胸膛的簪子,簪尾的玉蘭花被徹底染成了暗紅色。滾燙的鮮血順著我的手腕往下淌,黏膩而冰冷。

    他最后的話語,那解脫的眼神,那句如你所愿……像無數(shù)把燒紅的鐵鉤,反復(fù)撕扯著我的神經(jīng)。

    啊——�。。�

    一聲凄厲絕望、不似人聲的尖叫,終于沖破了我緊咬的牙關(guān),撕破了棲梧宮死寂的雨夜!我猛地抽出那支帶血的毒簪,身體失去支撐般踉蹌后退,重重地撞在冰冷的柱子上,然后沿著柱子緩緩滑倒在地。冰冷的金磚地面貼著我的身體,刺骨的寒意瞬間蔓延全身。

    我看著軟榻上那個再無聲息的男人,看著他胸前那片刺目的、不斷擴大的猩紅,看著他灰敗卻平靜的側(cè)臉……

    巨大的、空茫的、滅頂?shù)慕^望,如同窗外無邊的黑暗,瞬間將我徹底吞噬。

    大胤天啟二十五年冬,暴君元徹崩于棲梧宮,死因不明,時年三十有五。遺詔傳位于年僅八歲的皇長子元璟。遺詔末尾,以朱砂批注,字跡力透紙背,清晰無比:貴妃衛(wèi)氏,溫良淑慎,才德兼?zhèn)洌馂榇仁セ侍�,輔佐新君,垂簾聽政,待帝冠禮后方可歸政。

    這道遺詔,如同平地驚雷,炸翻了整個朝堂。貴妃衛(wèi)琳瑯那個靠臉上疤痕得寵、入宮不過三年、且無子嗣的女人讓她輔政垂簾聽政!質(zhì)疑聲、反對聲如同洶涌的浪潮。然而,遺詔由內(nèi)廷總管王德海親自宣讀,玉璽朱印清晰無誤。更令人心驚的是,遺詔頒布的同時,以鐵腕著稱的鎮(zhèn)北軍統(tǒng)帥沈巍,竟率五千精兵陳于宮門之外,劍戟森然,殺氣凜凜!所有質(zhì)疑的聲浪,在這絕對的武力震懾面前,瞬間被強行壓了下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臣服。

    于是,在元徹冰冷的梓宮前,在滿朝文武或驚懼、或猜疑、或怨恨的目光注視下,我——衛(wèi)琳瑯,身著繁復(fù)沉重的玄黑鳳紋朝服,頭戴九龍四鳳冠,珠簾垂落,遮住了臉上那道淺粉色的疤,也遮住了眼底所有的驚濤駭浪,一步步走向那象征著帝國最高權(quán)力的、冰冷的御座之側(cè)。

    金鑾殿上,新帝元璟,一個怯懦瘦小的孩子,穿著寬大的龍袍,坐在那把對他而言過于巨大的龍椅上,眼神茫然無措。在他身后,垂下一道厚重的、金線繡著鳳凰穿云的明黃色紗簾。簾后,我端坐在鳳座之上。

    臣有本奏!兵部尚書出列,聲音洪亮地稟報著北境軍情。冗長枯燥的奏報聲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

    透過眼前晃動的珠簾,我看著簾外那些模糊晃動的人影。他們恭敬地垂著頭,口稱太后圣明,可那低垂的眼簾下,掩藏著多少不甘、算計和冰冷的殺機我知道。我都知道。

    這垂簾之后,是萬丈深淵,是刀山火海,是無數(shù)欲將我撕碎的豺狼虎豹。元徹,他給了我復(fù)仇的刀,卻也將我親手推上了這烈火烹油的絕頂!用他的死,用這無上的權(quán)力,為我織就了一張更龐大、更兇險的復(fù)仇之網(wǎng)!他要我活著,活在這權(quán)力的巔峰,活在這無休止的猜忌和廝殺之中!

    準(zhǔn)。我的聲音透過珠簾傳出,帶著一種刻意模仿的、屬于上位者的冰冷和威嚴(yán),聽不出絲毫波瀾。指尖卻在寬大的朝服袖中,死死掐進了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楚,才能維持表面的鎮(zhèn)定。

    退朝的鐘聲終于敲響。沉重的步履踏在空曠的回廊上,玄黑的朝服拖曳過冰冷光潔的金磚地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棲梧宮依舊空寂,宮人們屏息凝神,連呼吸都放得極輕。巨大的鳳冠被小心翼翼地卸下,繁復(fù)的朝服褪去,只余一身素白的中衣。揮退所有宮人,偌大的寢殿只剩下我一個人,以及那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臉上那道疤在卸妝后,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指尖無意識地撫過那凹凸不平的皮膚,元徹最后那解脫的眼神、那句如你所愿,再一次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

    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了那張巨大的龍床。

    龍床……暗格……

    那個念頭如同跗骨之蛆,在每一個寂靜的深夜里啃噬著我的神經(jīng)。元徹臨死前那洞悉一切的眼神,那句朕認(rèn)得出,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他到底知道多少他為何縱容我為何……甘愿赴死棲梧宮……這座屬于他亡妻的宮殿……是否真的藏著答案

    腳步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不受控制地走向那張寬大得驚人的紫檀木龍床。床柱上盤繞的金龍在燭光下反射著幽冷的光。我伸出手,指尖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拂過那冰冷堅硬的床柱,拂過光滑的床沿。雕花繁復(fù),嚴(yán)絲合縫,看不出任何端倪。

    在哪里暗格究竟在哪里

    心念電轉(zhuǎn)。王德海那日引路時,似乎……曾狀似無意地觸碰過床尾內(nèi)側(cè)某個不起眼的雕花我立刻繞到床尾,蹲下身。床尾內(nèi)側(cè)的雕花是云紋拱衛(wèi)著一顆圓潤的東珠。我伸出手指,試探性地用力按壓那顆東珠。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的機括彈響!

    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只見床尾內(nèi)側(cè)靠近地面的位置,一塊嚴(yán)絲合縫的雕花木板悄無聲息地向內(nèi)滑開,露出了一個約莫兩尺見方的、黑洞洞的暗格!

    一股陳年的、混合著紙張和淡淡墨香的氣息撲面而來。

    暗格很深。我顫抖著手,探進去摸索。指尖最先觸碰到的,是冰冷的、卷成筒狀的紙張。一卷,又一卷。我小心翼翼地將它們一一取出,攤開在冰冷的地面上。

    燭火搖曳,映亮了畫卷上的容顏。

    一幅,兩幅,三幅……十幅……數(shù)十幅!

    全都是我!

    豆蔻年華的我,在春日開滿野花的山坡上奔跑,裙裾飛揚,笑容燦爛得毫無陰霾。

    碧玉之年的我,在溪邊浣紗,清水映著少女清麗的側(cè)臉,眉宇間帶著一絲早熟的沉靜。

    及笄之年的我,在市井的脂粉攤前駐足,拿起一支普通的木簪,對著模糊的銅鏡比劃,眼神帶著少女對美的天然向往。

    還有……更多。我在破敗的院子里晾曬草藥,我在昏暗的油燈下縫補舊衣,我在飄雪的冬日呵著凍紅的手……每一幅,每一個場景,都無比熟悉!那是我流落民間、寄人籬下、掙扎求生的點點滴滴!畫得纖毫畢現(xiàn),栩栩如生!畫師的筆觸溫柔而精準(zhǔn),仿佛曾無數(shù)次在暗處,用目光細細描摹過我的模樣。

    是誰誰畫的元徹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知道我流落民間時的一切!

    巨大的驚駭如同冰水澆頭,讓我渾身發(fā)冷,幾乎站立不穩(wěn)。我跌坐在地,顫抖著手,繼續(xù)向暗格深處摸索。

    指尖觸碰到了一個硬硬的、方正的物體。是一個紫檀木的小匣子。匣子沒有上鎖。我屏住呼吸,輕輕掀開蓋子。

    匣子里,只有一幅畫。

    這幅畫明顯比其他的陳舊許多,紙張泛黃發(fā)脆,邊緣有些磨損。畫上的少女,約莫十一二歲的年紀(jì),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襖子,梳著簡單的雙丫髻,正坐在一個簡陋的院子門檻上,抱著一只瘦弱的小花貓,對著畫外,露出了一個羞澀又純真的笑容。那眉眼輪廓,依稀能看出我現(xiàn)在的模樣,卻帶著我早已忘卻的、屬于孩童的天真無邪。

    畫師的技藝顯然不如后來的那些精湛,筆觸帶著些許稚拙,卻將那份純真捕捉得無比動人。

    我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將這幅畫翻轉(zhuǎn)過來。

    畫的背面,幾行墨字映入眼簾。那字跡……我認(rèn)得!是元徹的字!筆鋒凌厲,力透紙背,卻透著一股與字跡截然相反的、濃得化不開的哀傷和絕望!那墨色……竟是暗沉發(fā)褐,像是干涸了多年的——

    血!

    那幾行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了我的眼底:

    元啟十一年冬,于青州陋巷偶得見。衛(wèi)氏遺孤琳瑯,安然。

    心甚慰,亦甚痛。咫尺天涯,不敢相認(rèn)。

    唯愿卿一世不識朕,平安喜樂,歲歲無憂。

    元徹絕筆。

    元啟十一年冬……那正是衛(wèi)家滿門抄斬、我和姐姐被投入掖庭的第二年!我僥幸逃出掖庭,流落青州……原來……原來那個時候,他就找到我了他就知道我還活著他看著我掙扎求生,看著我寄人籬下,看著我一點點長大……

    咫尺天涯,不敢相認(rèn)……

    唯愿卿一世不識朕……

    呵……呵呵……喉嚨里發(fā)出破碎的、不成調(diào)的笑聲,眼淚卻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不是認(rèn)不出我!他是一直在看著我!

    他縱容我的毒殺,縱容我對元晟的捧殺,甚至……縱容我將匕首捅進他的心口!他早就知道我是誰,知道我是來復(fù)仇的!他沉默地、近乎贖罪般地,將我一步步推上這權(quán)力的巔峰,然后……用他自己的命,用這無上的權(quán)柄,作為最后的祭品,獻祭給衛(wèi)家的血仇,獻祭給我那慘死的姐姐!

    他說的無力回天……他說的負了她……他臨死前那解脫的眼神……

    所有的線索,所有的謎團,在這一刻,被這暗格里塵封多年的畫像和血書,徹底串聯(lián)!真相如同最鋒利的刀刃,將我這顆被仇恨包裹了十五年的心,瞬間剖開,血肉模糊!

    啊——�。�!

    一聲凄厲絕望、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哀嚎,終于沖破了喉嚨的束縛,在死寂的棲梧宮寢殿中凄厲地回蕩開來!我緊緊攥著那幅陳舊發(fā)黃、背面染著血字的畫像,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巨大的悲慟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我徹底淹沒、撕碎!

    我蜷縮在冰冷的地面上,身體因無法承受的痛苦而劇烈地痙攣著。那幅畫被我死死按在心口,仿佛想將它揉進血肉里,又仿佛想用它堵住那不斷涌出鮮血的、名為真相的傷口。

    眼淚洶涌地流淌,混著臉上那道疤,灼熱而刺痛。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元徹最后合眼時那平靜解脫的面容,和他心口那片刺目的猩紅,在腦海中反復(fù)閃現(xiàn)、放大。

    為什么……為什么……我嘶啞地重復(fù)著,聲音破碎不堪,如同嗚咽,你告訴我啊……元徹……你告訴我……

    回答我的,只有窗外呼嘯而過的寒風(fēng),拍打著緊閉的窗欞,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棲梧宮這座巨大的、華麗的墳?zāi)�,此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吞噬一切的冰冷和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眼淚似乎都已流干,只剩下麻木的刺痛。寢殿外,傳來極輕、極謹(jǐn)慎的叩門聲,伴隨著王德海那刻意壓低的、帶著無限惶恐的聲音:

    太后娘娘……時辰……時辰不早了,陛下……小陛下那邊,還等著您示下今日的功課……

    小陛下……元璟……垂簾聽政……

    這幾個詞像冰冷的針,刺破了沉溺的絕望。我猛地一震,渙散的目光緩緩聚焦。指尖觸碰到袖中一個冰冷堅硬的物件——是那支淬了劇毒、曾刺穿元徹心臟的玉簪。它被我洗凈了血跡,卻洗不去那股深入骨髓的陰寒。

    權(quán)力……這用他的血換來的、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

    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從冰冷的地上撐起身。雙腿麻木僵硬,幾乎站立不穩(wěn)。我扶著冰冷的龍床柱,大口地喘息著,試圖平復(fù)那幾乎要炸裂的胸口。

    目光落在散落一地的畫像上。那上面,少女明媚的笑容,天真無邪的眼神,像一把把鈍刀,反復(fù)凌遲著此刻千瘡百孔的靈魂。最后,落在那幅背面染著血字的、最舊的畫像上。

    唯愿卿一世不識朕,平安喜樂,歲歲無憂。

    平安喜樂歲歲無憂

    哈……哈哈……

    我抬手,用袖子狠狠地抹去臉上殘留的淚痕。動作粗暴,將臉頰那道疤痕都蹭得發(fā)紅。再抬起頭時,鏡中映出的那張臉,蒼白得毫無血色,眼底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死寂的冰原。所有的脆弱、痛苦、茫然,都被強行壓了下去,只剩下一種近乎殘酷的、冰冷的堅硬。

    我俯身,將地上散落的畫像,一幅一幅,仔仔細細地撿起,卷好,重新放回那個紫檀木的暗格里。動作緩慢而專注,仿佛在進行某種莊嚴(yán)的儀式。最后,是那幅染血的舊畫。指尖在背面那幾行暗褐色的血字上停留了一瞬,傳來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然后,我面無表情地將它也放了回去。

    咔噠。

    暗格被重新關(guān)上,嚴(yán)絲合縫,仿佛從未開啟過。

    我走到巨大的菱花銅鏡前。鏡中的女人,一身素白中衣,長發(fā)凌亂披散,臉色慘白如鬼,唯有眼底燃燒著兩點幽冷的、如同地獄之火的光芒。我拿起梳妝臺上的玉梳,一下,又一下,緩慢而用力地梳理著凌亂的長發(fā)。然后,打開妝奩,取出一盒細膩的香粉,一點點,均勻地涂抹在臉上那道淺粉色的疤痕上,直到它變得模糊不清。

    最后,我拿起那支冰冷的毒簪。簪尾的玉蘭花,在燭光下泛著幽藍的冷光。我凝視了它片刻,然后,穩(wěn)穩(wěn)地、沒有絲毫猶豫地,將它重新插回了如墨的發(fā)髻之中。

    做完這一切,我走到寢殿門前,深深吸了一口氣。那空氣冰冷刺骨,帶著棲梧宮特有的、沉沉的死寂味道。

    然后,我猛地拉開了沉重的殿門。

    門外,王德海帶著幾個小太監(jiān),正躬身垂手,屏息靜氣地等候著。驟然而出的光線刺得他們下意識地瞇了瞇眼。當(dāng)看清門內(nèi)我的模樣時,王德海渾濁的老眼猛地一縮,身體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頭垂得更低了。

    太后娘娘……他的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懼和顫抖。

    我抬眸,目光越過他低垂的頭顱,望向殿外陰沉沉的天空。寒風(fēng)卷著殘雪的氣息撲面而來,冰冷刺骨。我的聲音平穩(wěn)地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屬于權(quán)力巔峰的冰冷威儀,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回廊里,再無半分之前的嘶啞和脆弱:

    傳哀家懿旨。

    著內(nèi)閣大學(xué)士、六部尚書,即刻至養(yǎng)心殿議事。

    國事艱難,新帝年幼,哀家……一刻也懈怠不得。

    話音落下,我邁開腳步。玄黑的鳳紋朝服早已被宮人無聲地捧在身側(cè)。沉重的衣料摩擦著冰冷的地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如同毒蛇游過枯葉。那聲音,將是我余生唯一的伴奏。

    珠簾垂落,隔絕了所有窺探的目光,也隔絕了那個曾經(jīng)名叫衛(wèi)琳瑯的、滿懷血仇的少女。

    養(yǎng)心殿內(nèi),爐火熊熊,卻驅(qū)不散那滲入骨髓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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