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會議室空調(diào)的冷風直吹后頸,我下意識地攏了攏西裝外套的領口。
投影儀的光束在昏暗的房間里劃出一道清晰的軌跡,映照出PPT上年度重點出版計劃幾個大字。
林編輯,這個項目就由你負責對接了�?偩幍穆曇魪拈L桌盡頭傳來,對方是業(yè)內(nèi)新銳科技公司,對這次聯(lián)合出版非常重視。
我點點頭,翻開文件夾準備記錄要點。就在這時,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一陣輕微的騷動在編輯們之間傳遞。我抬起頭,手中的鋼筆突然從指間滑落,在實木桌面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走進來的男人穿著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西裝,眉目如七年前一樣清俊,只是眼角多了幾道細紋。他的目光掃過會議室,在看到我的瞬間,瞳孔微微放大。
各位好,我是新銳科技的陸遠川。
他的聲音比記憶中低沉了許多,卻依然帶著那種獨特的、能讓人安靜下來的節(jié)奏感。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文件夾邊緣,紙張在掌心皺成一團。
七年。整整七年沒有任何聯(lián)系,他就這樣毫無預兆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仿佛我們之間那些未說完的話、未兌現(xiàn)的承諾都不曾存在過。
林晚,總編的聲音將我拉回現(xiàn)實,陸總說你們是高中校友這可真是巧了。
陸遠川嘴角微微上揚:不僅是校友,我們還是...
文學社的社友。我迅速打斷他,聲音比自己預想的還要尖銳。會議室里突然安靜下來,我感覺到同事們的目光在我和陸遠川之間來回游移。
陸遠川的眼睛暗了一下,但很快恢復了職業(yè)性的微笑:是的,林編輯的文筆當年就很出色。
會議接下來的四十分鐘里,我?guī)缀跻粋字也沒聽進去。我的視線無法控制地落在他的左手上——沒有戒指。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既羞愧又莫名地松了一口氣。
散會后,我?guī)缀跏翘右菜频厥帐拔募䴗蕚潆x開,卻被一只熟悉的手攔住了去路。
能談談嗎陸遠川的聲音很輕,就十分鐘。
咖啡廳里,我們坐在靠窗的位置。七月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桌面上,將咖啡杯的影子拉得很長。我盯著那杯一口未動的美式,等待他開口。
你變了很多。他最終說道,頭發(fā)剪短了,更...職業(yè)了。
人總是會變的。我抬起眼睛,特別是當有人不告而別之后。
陸遠川的手指在杯沿上輕輕敲擊,這個習慣他居然還保留著。我當時給你留了信,放在文學社的信箱里。
我沒收到。我的聲音有些發(fā)抖,高考前一周我去找過你,你家鄰居說你連夜搬走了。我去了所有你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等了整整一個月...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我讓陳默轉交給你的。
陳默我冷笑一聲,他暗戀我三年,你覺得他會把信給我嗎
陸遠川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我們之間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有咖啡廳的背景音樂在填補著這令人窒息的空白。
對不起。他最終說道,聲音里帶著我從未聽過的疲憊,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你收到了那封信,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我本該憤怒,本該站起來頭也不回地離開,但當我看到他眼中閃爍的痛楚時,所有的狠話都卡在了喉嚨里。
算了,我嘆了口氣,都過去這么久了�,F(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
對我來說有意義。他突然伸手覆上我的手背,溫暖的觸感讓我渾身一顫,林晚,這些年我...
陸總!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打斷了我們。我迅速抽回手,看到一個穿著職業(yè)裝的女孩站在我們桌前,抱歉打擾您,但王總那邊在催合同的事。
陸遠川的表情瞬間恢復了商務式的冷靜:我知道了。他轉向我,工作的事我們改天再詳談
我點點頭,看著他留下名片后匆匆離去。名片上燙金的副總裁三個字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我苦笑著想,這大概就是我們之間的距離——從同桌到客戶,從無話不談到客套寒暄。
回到家,我打開塵封已久的儲物箱,從最底層翻出高中畢業(yè)紀念冊。陸遠川的照片在轉學生那一頁,他穿著整潔的白襯衫,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照片旁邊是他留給全班同學的留言:愿我們都能到達心中的遠方�!戇h川
我輕輕撫過那行字跡,突然注意到照片角落的日期——比實際拍攝時間晚了整整兩個月。也就是說,這張照片是在他離開后補拍的。他回來過,而我卻不知道。
手機突然震動,一條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明天晚上七點,老地方見如果你愿意來的話�!�
我的手指懸停在屏幕上方,心跳快得不像話。七年前,我們的老地方是學校后門那家已經(jīng)倒閉的奶茶店。而現(xiàn)在,他說的會是哪里
第二天傍晚,我鬼使神差地提前半小時到達了約定的地點——市中心公園的櫻花林。盛夏時節(jié),櫻花樹只剩下茂密的綠葉,但這里確實是我們曾經(jīng)最常來的地方。
你還是這么準時。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陸遠川穿著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八歲。他手里拿著兩杯奶茶,不知道你還喜不喜歡喝這個口味。
我接過那杯芋圓奶茶,冰涼的觸感讓我想起無數(shù)個放學后,我們并肩坐在櫻花樹下分享一杯飲料的日子。
你記得。我小聲說。
我記得關于你的所有事。他的目光太過直接,讓我不得不移開視線,你喜歡芋圓但討厭珍珠,寫文章時習慣咬筆帽,緊張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摸耳垂...
夠了。我打斷他,陸遠川,七年不見,你現(xiàn)在出現(xiàn)到底想干什么
他沉默了一會兒,從錢包里取出一張折疊得很小的紙條:這是當年那封信的內(nèi)容。無論你相不相信,我都希望你能看看。
我展開紙條,上面是陸遠川工整的字跡:
晚晚: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jīng)在去往另一個城市的火車上了。父親突然被調(diào)職,我們必須立刻搬家。我試過聯(lián)系你,但你的手機一直關機。
記得我們約定要一起考上的那所大學嗎我會在那里等你。無論發(fā)生什么,請在櫻花盛開的時候來找我。
永遠愛你的,遠川
我的視線模糊了,那些字跡在水汽中暈染開來。原來我們錯過了彼此,不是因為無情,而是因為一連串的陰差陽錯。
我去了。陸遠川輕聲說,每年櫻花開放的那一周,我都會在校門口等到天黑。
我也是。我哽咽著說,但我在南校區(qū),你在北校區(qū)對嗎
他苦笑著點頭:直到畢業(yè)典禮那天,我才從陳默那里聽說你一直在南校區(qū)等我。那時你已經(jīng)去英國留學了。
命運對我們開了一個殘忍的玩笑。我們像兩條平行線,明明朝著同一個方向延伸,卻永遠無法相交。
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呢我擦掉眼角的淚水,我們都回不去了。
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陸遠川握住我的手,林晚,這七年里我沒有一天停止過愛你。
雨突然下了起來,先是零星幾滴,轉眼間就變成了傾盆大雨。我們跑到附近的涼亭躲雨,衣服已經(jīng)濕了大半。陸遠川脫下外套披在我肩上,熟悉的青檸香氣包圍了我——他居然還在用同一款洗衣液。
冷嗎他問,手指輕輕拂去我額前濕漉漉的劉海。
我搖搖頭,抬頭對上他的眼睛。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他的唇落下來時,我沒有躲開。這個吻帶著雨水的清涼和奶茶的甜膩,還有七年積攢的所有思念與遺憾。
重新開始吧。他在我耳邊低語,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
理智告訴我應該拒絕,但心臟已經(jīng)先一步做出了決定。我點了點頭,任由他把我拉進懷里。
接下來的兩個月像一場夢境。我們像要彌補所有失去的時光一樣,抓緊每一分鐘在一起。工作日我們一起吃午餐,周末他開車帶我去郊外看星星。他告訴我他這些年如何從零開始創(chuàng)業(yè),我向他傾訴在英國留學的孤獨歲月。
九月的一個周五晚上,陸遠川來我家做飯。我正在廚房切水果,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聲悶響。轉過身,我看到他跪倒在地,臉色慘白。
遠川!我沖過去扶住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勉強笑了笑:只是有點頭暈,最近工作太累了。
我堅持要送他去醫(yī)院,但他拒絕了:真的沒事,休息一下就好。我可不想浪費我們難得的周末在醫(yī)院度過。
那天晚上,他比平時更緊地抱著我入睡,仿佛害怕我會消失一樣。半夜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他不在床上。浴室里傳來壓抑的咳嗽聲,我推開門,看到他正匆忙地把一團帶血的紙巾扔進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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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怎么了我的聲音因恐懼而顫抖。
陸遠川轉過身,嘴角還殘留著一絲血跡:沒事,只是...胃潰瘍又犯了。
他在撒謊。我能從他躲閃的眼神中看出來。但當我想要追問時,他用一個吻堵住了我的問題。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他已經(jīng)離開了,餐桌上擺著做好的早餐和一張紙條:公司有急事,周末可能要加班。愛你。
接下來的一周,陸遠川開始變得神出鬼沒。電話常常無人接聽,短信要隔好幾個小時才回復。當我終于忍不住去他公司找他時,秘書告訴我他請假了。
陸總說他要去做個全面體檢。年輕的秘書一臉擔憂,他最近狀態(tài)確實不太好,有幾次開會時突然頭痛得厲害。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我。我撥通了陸遠川最要好大學同學周毅的電話。
林晚周毅的聲音聽起來很驚訝,遠川說你已經(jīng)知道了...
知道什么我的手指緊緊攥住手機。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他不想讓你擔心...是腦瘤,四期。醫(yī)生說他最多還有半年。
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我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卻感覺置身于真空之中。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周毅那句半年在我腦海中不斷回響。
我去了所有可能找到陸遠川的地方,最后在市立醫(yī)院的特需病房外看到了周毅。
他在里面做治療。周毅紅著眼睛說,自從確診后,他一直拒絕告訴你。他說不想讓你看著他...離開。
我推開病房門時,陸遠川正靠在床頭看書。看到我,他手中的書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晚晚...
你這個騙子!我沖到他床前,淚水模糊了視線,你怎么敢...怎么敢在重新走進我的生活后又準備悄無聲息地離開
陸遠川的眼中也盈滿了淚水。他伸手想擦去我臉上的淚痕,卻被我抓住了手腕。他的手臂比上次見面時又瘦了一圈,腕骨突出得嚇人。
對不起。他輕聲說,我只是...想再多看看你笑的樣子。
我趴在他胸前痛哭,聞著消毒水掩蓋下的、屬于他的氣息。他輕輕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就像安撫一只受驚的小動物。
有多久了我哽咽著問。
去年冬天確診的。他的聲音很平靜,醫(yī)生建議立刻手術,但成功率不到30%。我選擇了保守治療,想趁著還能走動,把公司的事情安排好。
然后你就來找我了。我抬起頭,你明知道...明知道我會再次失去你,為什么還要來
陸遠川捧起我的臉,拇指輕輕擦過我的淚痕:因為我太自私了。我想在最后的日子里,被我愛的人記住健康的樣子,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
不。我搖頭,我要記住你的每一個樣子。從十八歲到永遠,每一個你都是我的陸遠川。
從那天起,我搬進了陸遠川的公寓。白天我去上班,晚上去醫(yī)院陪他。有時候他精神好,我們會一起看他大學時寫的那些短篇;有時候他疼得整夜睡不著,我就握著他的手給他讀《小王子》。
十月底,陸遠川的病情急轉直下。他開始頻繁地頭痛、嘔吐,視力也變得越來越模糊。醫(yī)生告訴我,腫瘤已經(jīng)壓迫到了視神經(jīng)。
我想回家。一天早晨,陸遠川對我說,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和你一起待在我們的家里。
我征得醫(yī)生同意后,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周毅幫我們聯(lián)系了臨終關懷團隊,每天都有護士上門檢查。
回到家后,陸遠川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我們坐在陽臺上,看著秋天的陽光給每一片樹葉鍍上金邊。他突然說:你還記得我們高中時說要一起寫的那本嗎
我點點頭。那是高三的春天,我們在文學社活動上約定,要寫一個關于平行時空的故事——在另一個世界里,我們永遠不會分開。
我想寫完它。陸遠川說,趁我還記得怎么寫字的時候。
于是我們開始了這個特別的項目。陸遠川口述,我打字。有時候他太累了,就由我來接著寫下去。故事里的男女主角在每一個平行宇宙都會相遇、相愛,即使世界毀滅也無法將他們分開。
十二月初的一個雪夜,陸遠川突然從睡夢中醒來,緊緊抓住我的手:晚晚,我夢見我們結婚了。你在櫻花樹下穿著白裙子,美得不像真的。
我吻了吻他冰涼的指尖:那不是夢。在某個宇宙里,我們確實結婚了,有了兩個孩子和一只金毛犬。
他微笑著閉上眼睛:真好...
那是我聽到他說的最后一句話。第二天清晨,我在晨光中發(fā)現(xiàn)他的呼吸已經(jīng)停止。他的表情很安詳,仿佛只是睡著了,隨時會醒來叫我晚晚。
葬禮在一個陰冷的冬日舉行。陸遠川的父母從國外趕回來,他們擁抱了我,感謝我在最后的日子里陪伴他們的兒子。我站在墓碑前,看著雪花一片片落在新刻的名字上,想起他曾經(jīng)說過的話:死亡不是終點,遺忘才是。
春天來臨時,我完成了我們的,取名《未完的盛夏》。出版社決定將它作為年度重點書推出,編輯問我作者署名要怎么寫。
陸遠川和林晚。我說,把他的名字放在前面。
新書發(fā)布會上,記者問我這個故事是否基于真實經(jīng)歷。我看著臺下空著的那個座位——那里本該坐著陸遠川——輕聲回答:這是一個關于平行宇宙的故事。在某個宇宙里,男女主角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永遠沒有分離。
發(fā)布會結束后,我獨自去了我們高中后面的那片櫻花林。粉白的花瓣在春風中飛舞,像一場溫柔的雪。我坐在我們曾經(jīng)最愛的長椅上,翻開新書的扉頁,輕聲讀著上面的獻詞:
給陸遠川,我的初戀、摯愛和永不完結的盛夏。愿在某個櫻花盛開的季節(jié),我們再次相遇�!肋h愛你的,林晚
一片花瓣飄落在書頁上,恰如一個輕柔的吻。我合上書,抬頭望向湛藍的天空。在那里,在無數(shù)平行宇宙中的某一個里,我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陳默番外
我第一次注意到林晚,是在高一開學典禮上。她作為新生代表上臺發(fā)言,白襯衫的袖口沾了一點墨水,在陽光下像一只振翅欲飛的藍蝴蝶。她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說到未來三年時,耳尖會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紅。
從那天起,我開始記錄關于林晚的一切。她喜歡坐在教室靠窗倒數(shù)第二排的位置;午休時會去圖書館看一本藍色封面的詩集;每周三放學后都會留在文學社整理稿件,直到天色漸暗。
我收集這些碎片,像守財奴數(shù)著他的金幣。但我從未想過要接近她——我太清楚自己是什么樣子:個子不高,成績中等,扔進人堆里就找不出來的普通男生。而林晚,她是那種連背影都會發(fā)光的人。
高二那年秋天,陸遠川轉學來了我們班。
他站在講臺上做自我介紹時,全班女生都在竊竊私語。陽光從窗外斜射進來,給他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連老師看他的眼神都格外溫和。
我喜歡寫作,希望加入文學社。他說這話時,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教室,在林晚身上停留了一秒。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課本上劃出一道凹痕。
那天放學后,我照例遠遠跟在林晚身后。她拐進了文學社活動室,我躲在走廊拐角,透過門縫看到陸遠川已經(jīng)坐在里面,正在翻看社刊。林晚推門進去時,他抬起頭笑了,那種笑容明亮得刺眼。
你也喜歡北島陸遠川指著林晚手中的詩集。
林晚的耳尖又紅了。我攥緊書包帶,悄悄離開。
接下來的日子像一場緩慢的凌遲。每周三,我都能在文學社窗外看到他們并肩而坐的身影;午休時,他們開始一起去圖書館;下雨天,陸遠川會撐傘送林晚回家。而我,依然只是那個躲在陰影里的旁觀者。
高三上學期,文學社組織了一次郊游。林晚和陸遠川落在隊伍最后,我假裝系鞋帶,聽到陸遠川說:等考上大學,我們一起寫本書吧。
什么題材林晚問。
關于平行宇宙。陸遠川的聲音帶著笑意,在另一個世界里,也許我們很早就認識了。
一片楓葉飄落在林晚發(fā)間,陸遠川伸手拂去。那一刻,我胃里翻涌起一陣酸澀的疼痛。
那天回家后,我撕掉了所有關于林晚的筆記。但第二天,我又開始記錄——現(xiàn)在本子上多了另一個名字:陸遠川。我記下他喜歡的作家、他常用的鋼筆牌子、他打球時習慣性撩頭發(fā)的動作。我知道這很病態(tài),但只有這樣才能讓我感覺自己還沒有完全失去控制。
高考前兩個月,班主任宣布陸遠川要轉學的消息時,我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轉頭看向林晚,她的臉白得像紙。
放學后,我看到陸遠川匆匆往文學社活動室方向走去。等他離開,我鬼使神差地推開了活動室的門。信箱上掛著的小鎖搖搖欲墜——陸遠川顯然沒有鑰匙,只是把信塞進了縫隙里。
信封的一角露在外面,上面寫著林晚親啟。
我的手抖得厲害。理智告訴我應該離開,但身體已經(jīng)先一步行動。當我反應過來時,那封信已經(jīng)在我口袋里了。
回家的路上,我在公園長椅上坐了很久。夕陽西沉時,我終于拆開了信封。
晚晚: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jīng)在去往另一個城市的火車上了...
信很短,但每個字都像刀子一樣扎進我心里。陸遠川約林晚在大學相見,在櫻花盛開的時候。他說他愛她。
我把信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走了幾步又折返回來。展開皺巴巴的信紙,我試圖模仿陸遠川的筆跡重寫一封——刪掉所有關于愛和約定的部分,只留下轉學的消息。但最終,我只是把原信塞回口袋,在暮色中離開了公園。
第二天,我看到林晚在課間攔住陸遠川的座位。她的眼睛紅腫,聲音壓得很低:為什么不告訴我
陸遠川一臉茫然:我留了信...
什么信我什么都沒收到!
我的心跳快得幾乎要沖出胸腔。陸遠川的目光突然越過林晚肩膀,與我四目相對。那一瞬間,我感覺他看穿了一切。
但最終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低頭收拾書包,第二天就離開了學校。
高考結束后,我在校門口偶遇林晚。她瘦了很多,鎖骨突出得像要刺破皮膚。
聽說你考上了南方大學我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自然。
嗯。她笑了笑,眼睛卻看向遠方,那里櫻花很有名。
我的胃部一陣絞痛。那個約定,她竟然還記得。
大學四年,我試圖聯(lián)系林晚。但每次打開聊天窗口,手指就像被凍住一樣無法動彈。說什么呢告訴她我偷了她的信告訴她因為我的自私,她錯過了與喜歡的人道別的機會
畢業(yè)后,我進入一家廣告公司工作。偶爾會從同學那里聽說林晚的消息:她去英國留學了,她回國當了編輯,她一直單身。
至于陸遠川,沒人知道他的下落。直到去年冬天,大學同學周毅突然約我喝酒。
記得陸遠川嗎周毅轉著酒杯,他現(xiàn)在是科技公司副總裁,但...情況不太好。
怎么了
腦瘤,晚期。周毅的聲音低了下去,醫(yī)生說他最多還有半年。
我的酒杯掉在地上,碎成無數(shù)片。周毅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反應怎么這么大高中時你們又不熟。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高三的教室。陸遠川站在講臺上,陽光給他鍍上金邊;林晚坐在窗邊,耳尖因為緊張而發(fā)紅;而我,依然躲在陰影里,手里攥著一封不屬于我的信。
醒來時,枕頭是濕的。
第二天,我請了假,按照周毅給的地址找到了陸遠川的公司。透過玻璃門,我看到他正在開會,西裝筆挺,除了臉色略顯蒼白外,看不出病容。
會議結束后,我叫住了他:陸遠川。
他轉過身,目光里帶著疑惑,隨即恍然:陳默
他還記得我的名字。這個認知讓我喉嚨發(fā)緊。
有時間聊聊嗎我問。
咖啡廳里,陸遠川要了杯溫水,從口袋里取出藥片吞下。我注意到他的手很穩(wěn),但指節(jié)泛白,似乎在忍受疼痛。
周毅告訴我了。我直接切入主題,關于你的...病情。
陸遠川的眉毛微微挑起:沒想到你們還有聯(lián)系。
我...我有話要對你說。我的手指緊緊絞在一起,關于高三那年...
那封信。陸遠川突然說,聲音平靜得可怕,是你拿走的,對嗎
我猛地抬頭,對上他洞察一切的目光。七年了,他原來一直都知道。
對不起。我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我當時...
喜歡林晚。他替我說完,我看得出來。
咖啡廳的背景音樂換成了一首鋼琴曲,歡快的旋律與我們的沉默形成鮮明對比。
你知道嗎,陸遠川突然笑了,我應該感謝你。
什么
如果不是那封信丟了,我可能永遠不會去找林晚。他轉動著水杯,這些年我總在想,如果當初勇敢一點,直接告訴她我要走了,而不是留封信了事,也許我們不會錯過這么多年。
但現(xiàn)在說這些已經(jīng)沒意義了。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我不想讓她看到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
你聯(lián)系她了嗎我問。
陸遠川搖搖頭:沒必要了。半年后,她還是會失去我。
這不公平。我聽見自己說,你至少應該給她選擇的機會。
陸遠川盯著我看了很久,突然問:你還喜歡她嗎
這個簡單的問題像一記重拳擊中我的胸口。七年了,我以為時間已經(jīng)沖淡了一切,但此刻林晚的影子又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她發(fā)間的楓葉,她紅腫的眼睛,她看向遠方時嘴角的弧度。
不重要了。我最終回答,重要的是,她應該知道真相。
離開咖啡廳后,我直接去了林晚工作的出版社。透過大廳玻璃,我看到她正在和同事討論什么,短發(fā)利落地隨著動作晃動,眼神專注而明亮。
我突然失去了走進去的勇氣。站在街對面,我撥通了出版社前臺的電話。
請問林晚編輯在嗎
林編輯正在開會,需要留言嗎
不用了,謝謝。
掛斷電話,我在出版社對面的咖啡店坐了一下午。直到華燈初上,林晚才獨自走出大樓。她裹緊風衣,在秋風中顯得格外單薄。
我跟在她身后,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她拐進一家便利店,出來時手里多了一盒牛奶。這個習慣她竟然保持了這么多年——高中時她就常說喝牛奶能幫助睡眠。
在公寓樓下,我終于叫住了她:林晚。
她轉過身,眼神從疑惑到驚訝:陳默
好久不見。我的聲音干澀得不像自己的。
有...七年了吧她笑了笑,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準備好的臺詞突然卡在喉嚨里,我路過看到你,就想打個招呼。
林晚歪著頭看我,眼神清澈得讓我無處遁形:要上來坐坐嗎我剛好買了牛奶。
她的公寓整潔溫馨,書架上擺滿了各種文學作品。我的目光被一本藍色封面的詩集吸引——和高中時她�?吹哪潜疽荒R粯�。
你還記得這個林晚注意到我的視線,取下詩集,陸遠川送我的十八歲生日禮物。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你...還和他有聯(lián)系
最近才重逢。她的聲音突然柔軟下來,他在一家科技公司工作,我們因為項目合作又見面了。
我握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陸遠川沒有聽我的建議,還是去找她了。
你們...在一起了我強迫自己問出這個問題。
林晚點點頭,耳尖泛起熟悉的紅暈:雖然錯過了七年,但還好沒有錯過一輩子。
一輩子。這個詞像刀子一樣扎進我心里。陸遠川明明只剩下半年了,她卻不知道。
陳默,你臉色很差。林晚關切地問,要喝點什么嗎
不用了。我站起身,我該走了。
等等。她突然叫住我,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
我的背脊僵直:什么
高三那年,陸遠川說他留了信給我,在文學社信箱里。林晚的聲音很輕,你知道這件事嗎
世界在那一刻靜止了。我轉過身,看到她眼中閃爍的光芒——那不是質(zhì)問,而是某種近乎憐憫的理解。
你知道。她輕聲說。
我...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對不起...
我猜到了。林晚走過來,遞給我一杯水,上周整理文學社舊資料時,有人發(fā)現(xiàn)信箱后面有個夾層,那封信卡在里面了。
我猛地抬頭:你看了
看了。她的眼睛濕潤了,也問了陸遠川。他說他當年就猜到是你拿走的,但一直沒說破。
為什么
他說...林晚的聲音哽咽了一下,他說暗戀一個人沒有錯,只是方式錯了。
杯子從我手中滑落,水灑了一地。七年的愧疚、自責、痛苦在這一刻決堤,我跪在地上,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林晚輕輕抱住我:都過去了。
不...我搖頭,如果不是我...
我們會錯過七年,但最終還是會相遇。她擦去我的淚水,就像他信里寫的,在櫻花盛開的時候。
我看著她堅定的眼神,突然明白了陸遠川為什么愛她——林晚是那種即使知道結局悲傷,也會勇敢去愛的人。
他的病...我艱難地開口。
我知道。林晚的聲音很平靜,從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暈倒的那天起。
我震驚地看著她:那你為什么...
因為剩下的每一天都值得。她微笑著,眼淚卻落了下來,陳默,謝謝你今天來找我。這讓我確信,當年那個拿走信的男孩,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
離開林晚的公寓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我站在路燈下,看著她的窗口亮起溫暖的燈光。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周毅發(fā)來的消息:陸遠川住院了,情況不太好。
我抬頭看向星空,突然想起高中時讀過的一句詩:有些錯誤是年輕的特權,而寬恕是成長的特權。
第二天,我?guī)е皇咨R蹄蓮去了醫(yī)院。病房里,陸遠川正在睡覺,林晚守在床邊,握著他的手�?吹轿�,她輕輕點頭示意。
我把花放在床頭柜上,悄聲說:我欠你們一個道歉。
不用了。林晚微笑,他說他很高興你終于走出來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陸遠川,轉身離開。走廊上,護士推著藥車匆匆走過,窗外陽光正好。
六個月后,我參加了陸遠川的葬禮。林晚站在墓碑前,穿著簡單的黑裙,平靜得讓人心疼。葬禮結束后,她遞給我一本裝幀精美的書——《未完的盛夏》,作者署名是陸遠川和林晚。
這是我們一起完成的。她說,最后的日子里,他口述,我記錄。
我翻開扉頁,上面寫著:獻給所有愛過、錯過和重逢的人。在某個宇宙里,故事永遠不會結束。
陳默。林晚突然叫我,周末有空嗎我們出版社有個讀書會,要不要來
我看著她明亮的眼睛,明白這是她給予我的救贖——不是原諒,而是向前看的機會。
好。我點點頭,我一定去。
櫻花飄落的季節(jié),我看到林晚站在樹下,手里捧著我們的新書。風吹起她的短發(fā),陽光透過花瓣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這一次,我不再是躲在陰影里的旁觀者,而是走向她,帶著一本嶄新的筆記本。
準備寫新故事了她笑著問。
嗯。我翻開空白的第一頁,關于一個偷走別人盛夏的人,如何學會在冬天里取暖。
林晚的眼睛濕潤了:那一定會是個好故事。
是的,我想。在某個宇宙里,這確實是個好故事。而在當下這個宇宙,我們都在學著如何帶著遺憾繼續(x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