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水像是天空潑下的墨,濃稠、冰冷,無情地敲打著巨大的落地窗,蜿蜒的水痕扭曲了窗外城市霓虹的光暈,把那些原本璀璨的燈火拉扯成一片片模糊而怪異的色塊�?諝饫飶浡环N沉甸甸的濕氣,吸進(jìn)肺里都帶著寒意。
蘇晚站在窗邊,身上那條林薇最愛的、標(biāo)志性的象牙白真絲長裙,此刻卻像一層不合時宜的薄冰,緊貼著她微涼的皮膚。裙擺柔軟地垂落在腳踝邊,隨著她細(xì)微的動作泛起水波般的微光。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紙,薄薄的,卻被她指尖的力道捏得微微發(fā)皺。那是幾個小時前,醫(yī)院冰冷的打印機吐出來的診斷報告——一個清晰無誤的陽性。一個意料之外、甚至讓她有些茫然無措的生命,正在她體內(nèi)悄然孕育。
她刻意去做了頭發(fā),燙成了林薇慣常的那種慵懶隨性的大卷,絲絲縷縷垂在肩上。鏡子里那張臉,輪廓確實有幾分相似,尤其是這身裝扮,這刻意模仿的發(fā)型,恍惚間幾乎能騙過自己�?赡请p眼睛,蘇晚知道,騙不了人。林薇的眼神是張揚肆意的火焰,而她的,是深秋里被雨水浸透的、沉默的湖泊。
玄關(guān)處傳來鑰匙轉(zhuǎn)動鎖芯的細(xì)微聲響,咔噠一聲,打破了滿室的沉寂。
蘇晚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她轉(zhuǎn)過身,臉上努力擠出練習(xí)過無數(shù)次的、溫順柔和的笑容,目光迎向門口。三周年紀(jì)念日,他應(yīng)該帶了花吧白玫瑰,林薇最愛的白玫瑰。
門開了。外面的風(fēng)雨瞬間裹挾著一股濃烈的濕寒氣息灌了進(jìn)來,吹得她裙角飛揚,裸露的皮膚激起一層細(xì)小的顆粒。
顧言深站在門口,渾身濕透。
昂貴的黑色西裝外套吸飽了雨水,沉甸甸地掛在他寬闊的肩上,水珠沿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不斷滾落,砸在光潔的玄關(guān)大理石地面上,暈開深色的水跡。他平日里一絲不茍的頭發(fā)此刻凌亂地貼在額前,幾縷發(fā)絲狼狽地垂下來,遮住了他濃黑的眉毛。他微微喘息著,胸膛起伏,不是因為奔跑,更像是某種壓抑到極致的、沉重的呼吸。
他懷里抱著一個人。
一個同樣濕透的女人。
女人纖細(xì)的手臂緊緊環(huán)抱著他的脖子,頭深深埋在他被雨水浸得冰涼的頸窩里,只露出一頭濕漉漉、顏色深了幾分的栗色長發(fā),散亂地貼在他深色的西裝上。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像一片在狂風(fēng)中隨時會凋零的葉子。她身上裹著顧言深脫下來的西裝外套,寬大的衣擺下露出一截同樣濕透、勾勒出瘦削腿型的米色長裙。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客廳里昂貴的水晶吊燈散發(fā)著明亮卻冰冷的光,清晰地映照著門口這突兀、狼狽又無比刺眼的一幕。
蘇晚臉上的笑容如同被凍結(jié)的湖面,寸寸碎裂。她看著顧言深,看著那個被他小心翼翼護在懷里的身影,看著那曾經(jīng)只對自己流露過一絲溫柔、此刻卻盛滿了她從未見過的、失而復(fù)得的巨大狂喜與緊張的男人。
顧言深的目光終于從懷中人身上抬起,越過冰冷的空氣,落在蘇晚身上。那雙深邃的眼眸,曾經(jīng)偶爾會因為她笨拙的模仿而掠過一絲恍惚,此刻卻像兩塊剛從熔爐里取出的烙鐵,灼熱、滾燙,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狠狠烙印在她臉上。
蘇晚,他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裹挾著窗外狂暴的雨水,砸進(jìn)死寂的空氣里,也砸在蘇晚的心上,薇薇回來了。
他微微側(cè)過身,手臂更緊地護住懷里的人,仿佛蘇晚是什么洪水猛獸。他的視線緊緊鎖住她,那眼神里的熱度幾乎要將她燒穿,帶著一種宣告,一種命令,一種殘忍的理所當(dāng)然。
你該讓位了。
你該讓位了。
冰冷的話語像淬了毒的冰錐,精準(zhǔn)無比地貫穿了蘇晚的心臟。那瞬間的劇痛讓她眼前猛地一黑,身體里的血液仿佛被瞬間抽空,只留下徹骨的寒意從腳底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她下意識地扶住了冰冷的窗框,指尖用力到泛白,才勉強撐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的、只有她自己能聽見的巨響。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被刺穿的地方,帶來一陣陣尖銳的窒息感。那張被她攥得死緊的、宣告著新生命的化驗單,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掌心灼痛。
讓位蘇晚想扯動嘴角,卻發(fā)現(xiàn)臉上的肌肉僵硬得如同凍土。
是啊,她算什么呢
一個靠著模仿另一個女人的影子,才得以在顧言深身邊占據(jù)一席之地的贗品。一個簽下婚前協(xié)議、隨時可以被打發(fā)走的顧太太。一個在他需要時扮演林薇的拙劣演員。
她甚至能清晰地回憶起簽?zāi)欠輩f(xié)議時,律師公式化的聲音,和顧言深坐在寬大辦公桌后,漫不經(jīng)心掃過文件的眼神。那眼神里沒有溫度,只有公事公辦的衡量。三年,一千多個日夜,她小心翼翼地揣摩著林薇的喜好,模仿她的穿著,學(xué)習(xí)她的神態(tài),甚至笨拙地試圖復(fù)刻她偶爾流露的驕縱……她像個可笑的提線木偶,努力扮演著一個不屬于自己的角色,只為了博取他一絲停留的目光。
多么諷刺。她以為自己至少在他心中留下了一點微末的痕跡,哪怕只是一個模糊的倒影。可林薇一回來,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扮演,甚至她腹中這個意外到來的小生命,都立刻變得可笑而多余,成了需要立刻被清除的障礙。
顧言深已經(jīng)抱著林薇,大步流星地越過她,走向通往二樓主臥的旋轉(zhuǎn)樓梯。他濕透的鞋底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水痕,每一步都帶著迫不及待的焦灼。他懷里的女人似乎被這動作驚擾,發(fā)出一聲微弱如幼貓般的嚶嚀。
言深……冷……林薇的聲音破碎而嬌弱,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乖,馬上就不冷了。顧言深的聲音瞬間放得極低極柔,是蘇晚從未聽過的、能滴出水來的溫柔。他低頭,嘴唇幾乎貼上了懷中人的額頭,用身體為她擋住所有可能的風(fēng)。
腳步聲消失在樓梯轉(zhuǎn)角。偌大的客廳里,只剩下蘇晚一個人,像被遺棄在孤島上。冰冷的空氣包裹著她,那條模仿林薇的白裙子貼在身上,寒意刺骨。窗外的大雨依舊滂沱,嘩嘩的雨聲是這死寂空間里唯一的背景音,單調(diào)而殘酷。
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視線落在自己左手的無名指上。
那里套著一枚碩大的鉆戒,璀璨的光芒在冰冷的光線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暈。這是結(jié)婚時顧言深親手給她戴上的,象征著他給予的顧太太的身份。此刻,這光芒卻像無數(shù)根細(xì)針,扎得她眼睛生疼。
蘇晚抬起右手,指尖冰涼,帶著細(xì)微卻無法控制的顫抖。她摸索到戒指冰冷的邊緣,停頓了一秒,仿佛在積蓄力量,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別。然后,指尖用力一勾一推。
那枚象征著三年婚姻、象征著顧太太身份的鉆戒,輕易地滑脫了無名指。
沒有一絲留戀。
它掉落在光可鑒人的深色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一聲清脆又孤零零的�!�。
聲音不大,卻在這空曠死寂的客廳里,如同驚雷炸響,清晰地回蕩在蘇晚的耳膜深處。
戒指在地上彈跳了一下,滾了幾圈,最終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中央,璀璨的光芒映著慘白的燈光,像一個被遺棄的、冰冷的笑話。
蘇晚沒有彎腰去撿。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它,看著那抹刺眼的光。然后,一個極淡、極輕的笑容,終于在她蒼白的唇邊緩緩綻開。那笑容里沒有任何溫度,空洞得像深秋被風(fēng)掃過的枯井,只剩下無邊的荒蕪和一種塵埃落定的釋然。
好。
她對著空氣,對著那枚孤零零的戒指,對著這棟奢華卻從未給過她一絲溫暖的牢籠,輕聲說道。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卻帶著斬斷一切的力量。
原來,心徹底死了,反而感覺不到疼了。只剩下一種巨大的、冰冷的虛無。
她不再看那枚戒指一眼,仿佛那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垃圾。她挺直了背脊,那條模仿林薇的白裙子穿在她身上,此刻竟奇異地顯出一種決絕的冷冽。她轉(zhuǎn)身,步履沒有絲毫猶豫,徑直走向通往地下車庫的側(cè)門,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清晰而穩(wěn)定的嗒、嗒聲,每一步都踏碎了過往的幻影。
一個小時后,蘇晚已經(jīng)回到了自己婚前購置的、位于城市另一端的狹小公寓里。這里沒有顧家別墅的奢華空曠,卻處處是她自己布置的痕跡,帶著久違的、令人安心的煙火氣。窗外依舊是瓢潑大雨,密集的雨點敲打著玻璃窗,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她把自己扔進(jìn)柔軟的單人沙發(fā)里,疲憊像潮水般涌來,幾乎要將她淹沒。但此刻,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支撐著她。
她打開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她毫無血色的臉。指尖在屏幕上滑動,冰冷而精準(zhǔn)。找到航空公司的APP,點開,選擇國際航班,輸入目的地——一個遙遠(yuǎn)得在地圖上幾乎看不見的小國,一個有著溫暖陽光和藍(lán)色海岸的地方,一個顧言深的手絕對伸不到的地方。
支付,確認(rèn)。
屏幕上跳出行程單的確認(rèn)頁面。最早一班航班,明天上午九點十五分,直飛。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信息,卻像一張通往新生的船票。
做完這一切,蘇晚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氣。她丟開手機,身體陷進(jìn)沙發(fā)更深處,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萬家燈火上,一片朦朧的光斑。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突兀地亮了起來,伴隨著一陣尖銳的震動聲,打破了房間里的寂靜。屏幕上跳躍著一個名字——顧言深。
蘇晚的目光只是在那跳躍的名字上停頓了一瞬,沒有任何波瀾。她沒有絲毫猶豫,指尖在屏幕上劃過,干脆利落地掛斷。
震動聲戛然而止。
然而,僅僅幾秒鐘的沉寂后,那惱人的震動再次執(zhí)著地響起,屏幕固執(zhí)地亮著同一個名字。
蘇晚微微蹙眉,眼底閃過一絲厭煩。她再次拿起手機,這一次,沒有掛斷,而是直接點下了關(guān)機鍵。
屏幕徹底暗了下去,像一塊冰冷的黑色石頭,安靜地躺在她的手心里。世界終于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永不停歇的雨聲。
公寓樓下的陰影里,一輛黑色的庫里南如同蟄伏的巨獸,無聲地停靠在濕漉漉的路邊。雨水在深色的車身上匯集成細(xì)小的溪流,不斷淌下。
車內(nèi)沒有開燈,一片昏暗。只有儀表盤散發(fā)出幽幽的藍(lán)光,勉強勾勒出駕駛座上男人緊繃的輪廓。
顧言深靠在駕駛座上,昂貴的西裝外套隨意地扔在副駕駛,只穿著一件同樣被雨水洇濕了大片的深色襯衫。領(lǐng)帶早已扯松,歪斜地掛在脖子上,透著一股狼狽的頹廢。他一只手用力地握著方向盤,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在幽暗的光線下清晰可見。
另一只手里緊攥著的手機屏幕,在又一次撥號失敗后,徹底暗了下去。屏幕上映出他此刻的臉——下頜繃得像一塊堅硬的巖石,薄唇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直線,眼底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如同蛛網(wǎng)般纏繞著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那里面翻涌著一種近乎狂躁的陰鷙和……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恐慌。
他死死地盯著手機屏幕暗下去,又猛地抬手,再次按下重?fù)苕I。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冰冷的、毫無感情的電子女聲從聽筒里清晰地傳出來,在密閉的車廂內(nèi)反復(fù)回蕩,像一把鈍刀子,一下下切割著他的神經(jīng)。
砰!
一聲悶響。
顧言深的拳頭狠狠砸在了方向盤中央。喇叭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鳴叫,瞬間又被窗外的雨聲吞沒。他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額角青筋暴跳,眼底的猩紅幾乎要滿溢出來。
她竟敢掛他電話!她竟敢關(guān)機!
蘇晚……
兩個字從他緊咬的齒縫間擠出來,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像負(fù)傷野獸的低咆。
他猛地推開車門,冰冷的雨水夾雜著夜風(fēng)瞬間灌了進(jìn)來,打濕了他的襯衫前襟。他卻渾然不覺,高大的身影如同出鞘的利刃,帶著一身凜冽的寒氣,大步?jīng)_進(jìn)了雨幕之中,目標(biāo)直指那棟燈火稀疏的舊式居民樓。
電梯緩慢上升的數(shù)字如同煎熬。顧言深煩躁地按著開門鍵,最后干脆放棄,轉(zhuǎn)身沖向旁邊的安全通道樓梯。
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里急促地回響,一步跨過兩三級臺階,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蠻橫和焦灼。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臉頰不斷滴落,濕透的襯衫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緊繃的肌肉線條。
終于,他喘著粗氣,停在了那扇熟悉的、貼著褪色春聯(lián)的舊防盜門前。
他抬起手,指節(jié)帶著雨水,用力砸在門板上。
咚咚咚!咚咚咚!
沉悶的響聲在寂靜的樓道里顯得格外刺耳,帶著不容抗拒的壓迫感。
蘇晚!開門!
他低吼著,聲音因為急促的喘息和壓抑的怒火而沙啞變形。
門內(nèi)一片死寂。
我知道你在里面!開門!蘇晚!
他加重了力道,拳頭砸在門板上發(fā)出更響的砰砰聲。
依舊沒有任何回應(yīng)。
顧言深眼底的暴戾幾乎要沖破束縛。他猛地后退一步,抬起腳——
就在他蓄力的瞬間,咔噠一聲輕響,門鎖開了。
蘇晚站在門內(nèi)。
她沒有開客廳的大燈,只亮著玄關(guān)一盞昏黃的小壁燈。暖黃的光線柔和地灑下來,卻照不亮她臉上的神情。她穿著一套簡單的棉質(zhì)家居服,頭發(fā)松松地挽在腦后,幾縷碎發(fā)垂在頰邊,整個人看起來異常平靜,平靜得讓顧言深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她甚至沒有看他,目光低垂著,落在自己光潔的腳趾上。
顧總,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縷隨時會飄散的煙,卻清晰地穿透了雨聲和樓道里的回音,這么晚了,有什么事
那語氣平淡得如同在問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陌生人。
顧言深所有的動作和即將爆發(fā)的怒火,都被她這輕描淡寫的一句顧總和那拒人千里的疏離感硬生生堵在了喉嚨里。他僵在門口,濕透的身體散發(fā)著寒氣,胸口劇烈起伏,死死地盯著她低垂的眉眼。
你……他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聲音干澀得厲害,你要去哪
質(zhì)問的語氣里,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強行壓抑的緊繃。
蘇晚終于抬起了眼。
她的目光平靜無波,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沒有任何溫度地落在他滿是雨水的、寫滿焦躁和陰鷙的臉上。然后,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伸到了他眼前。
昏黃的燈光下,那纖細(xì)的無名指根部,一道清晰而淺淡的白色戒痕,如同一個烙印,無聲地昭示著某種曾經(jīng)存在、如今已被徹底剝離的關(guān)系。
她的嘴角甚至牽起了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
顧總,她輕輕晃了晃那只手,那圈白色的痕跡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白月光和朱砂痣,你總得放生一個。
她的目光平靜地掠過他臉上瞬間凍結(jié)的表情,不再停留,手也收了回來。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交代,她不再看他,身體向后退了一步,準(zhǔn)備關(guān)上這扇隔絕彼此的門。
不準(zhǔn)走!
那三個字如同被壓抑到極限的困獸發(fā)出的咆哮,帶著一種撕裂般的沙啞,驟然在狹窄的樓道里炸開!
顧言深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獅子,在門即將合攏的瞬間,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蘇晚的手腕!
他的動作快如閃電,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蠻力。
嘶——
蘇晚猝不及防,被他巨大的力道拽得一個趔趄,整個人被強行從門內(nèi)拖了出來,狠狠撞在冰冷的、濕漉漉的門框上。肩胛骨傳來一陣悶痛,讓她瞬間皺緊了眉頭,倒抽一口冷氣。手腕更是如同被燒紅的鐵鉗死死夾住,骨頭仿佛要被捏碎,鉆心的疼痛讓她臉色瞬間煞白。
你放開我!
她掙扎起來,聲音因為疼痛和憤怒而拔高,帶著明顯的顫音。另一只手徒勞地去掰他鐵箍般的手指。
顧言深卻像是完全感覺不到她的反抗和痛苦。他眼底一片駭人的赤紅,那里面翻涌著某種近乎偏執(zhí)的瘋狂,死死地鎖著她蒼白的臉。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不斷滴落,砸在兩人交纏的手臂上。
我說了,不準(zhǔn)走!
他低吼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一種絕望的占有欲,蘇晚,你哪兒也不準(zhǔn)去!
他根本不顧她的掙扎,攥著她手腕的力道大得驚人,拖著她就要往樓梯口走,仿佛要將她強行塞回那個金絲籠里。
顧言深!你混蛋!你放開我!
蘇晚用盡全身力氣掙扎,指甲在他手臂上劃出幾道紅痕。巨大的屈辱和憤怒席卷了她,三年來壓抑的所有委屈和此刻的劇痛一起爆發(fā),你的薇薇回來了!你還要我這個替身做什么表演給誰看!
放開我��!
她嘶喊著,聲音在空曠的樓道里凄厲地回蕩。
閉嘴!
顧言深猛地回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她,那眼神像是要將她生吞活剝,我讓你留下你就得留下!由不得你!
就在這混亂不堪的拉扯撕扯中,蘇晚被他蠻橫地拖拽著,腳下濕滑,一個重心不穩(wěn),整個人猛地向前撲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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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呼聲響起。
顧言深瞳孔驟然收縮,幾乎是本能地想要拉住她,然而一切發(fā)生得太快。
蘇晚的身體失去平衡,重重地撞向旁邊冰冷堅硬的水泥樓梯扶手!左肩胛骨和扶手尖銳的棱角狠狠相撞,發(fā)出沉悶的砰的一聲!
劇痛瞬間席卷了她,眼前猛地一黑,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她痛得蜷縮起來,幾乎無法呼吸,只能發(fā)出壓抑的、痛苦的抽氣聲。
顧言深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看著蘇晚痛苦地蜷縮在冰冷的樓梯扶手上,臉色慘白如紙,額角瞬間滲出細(xì)密的冷汗。那雙總是帶著溫順或者空洞的眼睛,此刻因為劇痛而盈滿了生理性的淚水,正死死地、帶著恨意地瞪著他。
那眼神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進(jìn)顧言深的心臟。
他伸出的手,指尖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剛才那股不顧一切的瘋狂戾氣,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瞬間凝固、碎裂。
晚……他喉嚨發(fā)緊,聲音干澀得厲害,下意識地想要上前。
滾開!蘇晚用盡力氣嘶啞地吼道,身體因為疼痛和極度的抗拒而劇烈顫抖,像一只被逼到絕境、豎起所有尖刺的刺猬,別碰我!
顧言深伸出的手僵在了離她幾厘米的地方,再也不敢落下。
冰冷的雨水順著樓道敞開的窗戶斜打進(jìn)來,混合著穿堂而過的夜風(fēng),吹得蘇晚濕透的單薄衣衫緊貼在身上,帶來一陣陣無法抑制的寒顫。左肩胛骨傳來的劇痛一陣陣擴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傷處,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
她蜷縮在冰冷的樓梯扶手上,身體因為寒冷和疼痛而微微發(fā)抖,像一片在狂風(fēng)暴雨中被打落枝頭的殘葉。她咬著下唇,嘗到了淡淡的鐵銹味,才勉強壓抑住喉嚨里翻滾的痛呼。
顧言深站在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樓道燈光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陰影,幾乎將她完全籠罩。他維持著剛才想要觸碰她的姿勢,手臂僵硬地懸在半空,指尖微微蜷曲著,雨水順著他凌亂的發(fā)梢和緊繃的下頜線不斷滴落,砸在水泥地上,發(fā)出單調(diào)而壓抑的輕響。
他死死地盯著她蒼白痛苦的臉,那雙布滿駭人紅血絲的眼睛里,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有尚未完全褪去的狂躁陰鷙,有被那聲滾開刺痛后的錯愕和茫然,更多的,是一種近乎窒息的恐慌,正隨著蘇晚每一次因疼痛而抽搐的眉頭而瘋狂滋長。
時間在冰冷的空氣和無聲的對峙中緩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般漫長。
終于,顧言深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又像是被某種巨大的重量壓垮。他懸在半空的手,極其緩慢、極其沉重地垂落下來,頹然地垂在身側(cè)。
他高大的身軀晃了一下,仿佛站立不穩(wěn)。然后,在蘇晚帶著恨意和警惕的目光中,他做了一個讓蘇晚瞬間僵住的動作。
他緩緩地、一步一步地后退。
退出了狹窄的門框投下的陰影,退入了樓道窗外潑灑進(jìn)來的、冰冷的雨幕之中。
豆大的雨點瞬間砸落在他身上、臉上,迅速將他再次淋得濕透。昂貴的襯衫緊貼著皮膚,顯出底下緊繃的肌肉線條,狼狽不堪。
他就那樣站在滂沱的大雨里,隔著幾步的距離,隔著冰冷的雨簾,一動不動地看著蜷縮在樓道扶手上、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蘇晚。
雨水順著他深刻的五官輪廓肆意流淌,沖刷著他臉上所有的表情,只剩下那雙眼睛,依舊固執(zhí)地、死死地鎖著她,里面翻涌的赤紅和恐慌在雨水的沖刷下顯得更加觸目驚心。
蘇晚被他這反常的舉動弄得心頭一緊,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她強忍著劇痛,掙扎著想扶著扶手站起來。他到底想干什么這詭異的沉默比剛才的暴怒更讓她不安。
就在她手指剛剛觸碰到冰冷水泥扶手的瞬間——
雨幕中的顧言深,毫無征兆地動了。
他的動作快得驚人,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高大的身影猛地向前一沖,卻不是走向她,而是在離她幾步遠(yuǎn)的、積滿雨水的冰冷地面上,咚的一聲!
雙膝重重地砸了下去!
渾濁的雨水瞬間濺起,打濕了他的褲管,也濺到了蘇晚光裸的腳踝上,冰冷刺骨。
蘇晚的動作徹底僵住了。她扶著扶手,身體還維持著想要站起的姿態(tài),眼睛卻難以置信地瞪大,死死地盯著雨幕中那個跪下的身影。
顧言深跪在冰冷刺骨的雨水中,背脊挺得筆直,如同被釘死在地上的雕塑。雨水瘋狂地沖刷著他,順著他的頭發(fā)、臉頰、脖頸肆無忌憚地流淌,將他徹底淹沒。他那張平日里冷峻如冰雕的臉上,此刻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被雨水浸透的、死寂的蒼白。唯有那雙眼睛,隔著密集的雨簾,依舊死死地、帶著一種近乎燃燒生命般的執(zhí)拗,鎖在蘇晚身上。
那眼神里,沒有了剛才的暴戾和陰鷙,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痛楚和一種孤注一擲的絕望。
蘇晚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巨大的震驚如同海嘯般席卷了她,讓她忘記了肩胛骨的劇痛,忘記了身體的寒冷,忘記了所有的一切。她扶著扶手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指尖深深掐進(jìn)冰冷粗糙的水泥里。
他……在做什么
這個高高在上、掌控一切、永遠(yuǎn)以冰冷傲慢示人的顧言深……竟然跪在雨里向她
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她的心臟。是新的羞辱方式嗎還是……某種她無法理解的、更深的瘋狂
就在她大腦一片空白,被這顛覆性的一幕沖擊得無法思考時,雨中的顧言深有了動作。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那只手同樣被雨水淋得濕透,指節(jié)因為寒冷而微微發(fā)白,帶著細(xì)微的顫抖。他抬得很慢,仿佛那只手重逾千斤。
然后,在蘇晚驚愕到極致的目光中,他將那只顫抖的左手,高高地、固執(zhí)地舉起,掌心朝向蘇晚,指向那被雨水沖刷得更加清晰的、左手無名指的位置!
昏黃的樓道燈光,透過密集的雨簾,艱難地投射在那片區(qū)域。
蘇晚的瞳孔驟然收縮!
視線穿透冰冷的雨幕,死死地聚焦在他無名指的根部。
那里,沒有戒指。
沒有象征財富和地位的冰冷金屬。
只有皮膚。
但那皮膚上,赫然刺著一圈清晰無比的紋身!
深色的、帶著某種原始力量的線條,深深地嵌入了皮膚紋理之中。雨水不斷沖刷著,卻無法洗去那深入肌理的印記。那不是一個圖案,而是兩個小小的、端正的漢字——
晚晚。
蘇晚。
她的名字。
以一種近乎獻(xiàn)祭般的方式,被刺青的針尖,一筆一劃,深深地、永恒地刻進(jìn)了他無名指的骨節(jié)之上!
紋身的墨色在慘白的皮膚和冰冷的雨水映襯下,濃得化不開,像凝固的血,像燒灼的烙印。那兩個字,以一種無比霸道又無比卑微的姿態(tài),宣告著所有權(quán),也訴說著某種刻入骨髓的執(zhí)念。
它比任何鉆戒都更沉重,比那道被她刻意展示的白色戒痕更深、更痛、更無法磨滅。
時間,空間,冰冷的雨水,肩胛骨的劇痛……所有的一切,在蘇晚看清那兩個字紋身的瞬間,轟然崩塌!
她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驚雷狠狠劈中,扶著扶手的手猛地一松,身體晃了一下,幾乎要再次癱軟下去。她只能死死地用手摳住冰冷粗糙的墻壁,指甲在墻皮上刮出刺耳的聲響,才勉強支撐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
大腦里一片尖銳的嗡鳴,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沖向了頭頂,又在瞬間凍結(jié)成冰。她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肩胛骨的劇痛和心臟被撕裂般的痛楚。
晚晚……
他叫她晚晚……不是那個冰冷的、帶著距離的蘇晚。
他用最疼痛的方式,把她的名字刻在了象征婚姻和承諾的無名指上……
為什么
他不是只要林薇嗎他不是迫不及待地讓她讓位嗎他抱著林薇離開時那失而復(fù)得的狂喜眼神,此刻如同最鋒利的回旋鏢,狠狠扎進(jìn)她的記憶里,和眼前這跪在雨水中、高舉著刻有她名字手指的男人,形成了最荒誕、最撕裂的對比。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滅頂?shù)幕靵y徹底淹沒了她。三年扮演替身的卑微,被他棄如敝履的痛楚,發(fā)現(xiàn)懷孕時的茫然無措,被他拖拽受傷的憤怒和絕望……所有積壓的情緒如同沸騰的熔巖,在這一刻被這枚突如其來的、沉重的紋身徹底引爆!
為什么……
干澀破碎的聲音終于從她顫抖的唇間逸出,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法置信的嘶啞,顧言深……你告訴我為什么!
她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微弱,卻充滿了瀕臨崩潰的絕望質(zhì)問。
你不是只要林薇嗎!你不是說她回來了,我就該滾蛋嗎!你現(xiàn)在這是在干什么!
眼淚終于失控地洶涌而出,混合著冰冷的雨水滑落臉頰,你跪在這里干什么!你刻這個……刻這個又是什么意思!你想證明什么!證明你顧大總裁情深義重!證明我蘇晚不識抬舉!
她猛地抬起自己的左手,用力地指向自己無名指上那道淺淡的白色戒痕,聲音因為激動和痛苦而尖銳起來,帶著血淋淋的控訴:你看清楚!戒指我已經(jīng)還給你了!顧太太的位置我也讓出來了!你的林薇就在樓上!你去找她��!你抱著她�。∧愎蛟谖颐媲把葸@出戲給誰看!
你告訴我為什么!
最后一聲質(zhì)問,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嘶吼出來,在雨夜中凄厲地回蕩,帶著心被徹底碾碎的絕望。
顧言深跪在冰冷的雨水中,身體挺得筆直,任由蘇晚帶著血淚的控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他身上。雨水沖刷著他蒼白的臉,卻沖不散他眼底那片翻涌的、沉痛如海的赤紅。他高舉著左手,那刻著晚晚的紋身在雨水的浸潤下,墨色濃得驚心。
蘇晚那一聲聲泣血的為什么,像鈍刀子反復(fù)切割著他的神經(jīng)。
不是……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艱難地從喉嚨深處擠出,帶著被雨水浸泡的沉重和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痛苦,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雨水嗆入喉管,引起一陣劇烈的咳嗽,高大的身軀在雨中微微顫抖。他強行壓下咳嗽,抬起那雙布滿血絲、卻不再有絲毫陰鷙、只剩下無邊痛楚和哀求的眼睛,穿過雨簾,死死地鎖住蘇晚崩潰的臉。
林薇……他艱難地吐出這個名字,仿佛這個名字本身就帶著劇毒,她當(dāng)年的車禍……是人為的。
蘇晚的哭泣和控訴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了喉嚨。她布滿淚痕的臉上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只剩下難以置信的驚愕。人為的
顧言深的拳頭在身側(cè)猛地攥緊,指關(guān)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在極力壓制著某種滔天的憤怒和恨意。
是我媽。他咬著牙,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碾碎了擠出來,帶著刻骨的寒意,她怕林薇影響我……怕林薇家世不夠……她讓人動了林薇的車……
真相如同最猙獰的閃電,撕裂了蘇晚混亂的腦海。她猛地想起林薇被顧言深抱在懷里時,那一直戴著的、緊緊包裹著左手的皮質(zhì)手套……原來那不是裝飾,而是為了掩蓋……掩蓋那場人為意外留下的傷痕
她沒死,只是受了重傷,失去了記憶……顧言深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在國外一個偏僻的療養(yǎng)院……昏昏沉沉,過了三年……前些天,才機緣巧合被人認(rèn)出……通知了我……
他抬起頭,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不斷滾落,他看著蘇晚,眼神里充滿了痛苦和一種近乎卑微的祈求理解。
晚晚……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誰……更不記得我……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巨大的無力感,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就像個受驚的孩子……渾身濕透……除了害怕,什么都沒有……
我?guī)貋怼且驗樗裏o處可去!是因為那場車禍……是我顧家欠她的!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的嘶吼,隨即又猛地低落下去,充滿了無盡的疲憊和一種被誤解的沉痛,不是因為……不是因為我還愛她……
最后幾個字,輕得幾乎被雨聲吞沒。
蘇晚呆立在原地,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冰冷的雨水似乎滲透了墻壁,寒意順著她扶墻的手臂蔓延至全身。大腦里一片混亂的轟鳴,顧言深的話像一顆顆炸彈,將她之前所有的認(rèn)知炸得粉碎。
林薇的車禍?zhǔn)穷櫮冈O(shè)計的林薇失憶了他帶她回來,是因為責(zé)任和愧疚不是因為……愛
那他對自己的那些冷漠,那些利用,那些在紀(jì)念日讓她讓位的殘忍……又算什么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寒意包裹了她。
所以呢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干澀、冰冷,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陌生的尖銳嘲諷,所以顧總大發(fā)慈悲,為了彌補你母親犯下的錯,就要犧牲我的婚姻就要我像個物件一樣,隨時為你的‘責(zé)任’和‘愧疚’讓路
她猛地指向樓上,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那她呢顧總打算怎么安置她讓她永遠(yuǎn)住在這里住在我住了三年的地方看著我們還是……顧總打算坐享齊人之福一邊守著失而復(fù)得的‘責(zé)任’,一邊……
她的目光掃過他無名指上那刺目的紋身,諷刺的意味濃得化不開,一邊用這種……這種可笑的方式,來安撫我這個不識相的替身
不!不是!顧言深急聲否認(rèn),眼底的慌亂和痛楚幾乎要溢出來。他跪在雨中的身體向前傾,急切地想要靠近她解釋,我從來沒想過犧牲你!從來沒有!晚晚!
他急切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卻又在看到她眼中冰冷的抗拒時,頹然地停在半空。
我……他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聲音艱澀無比,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卑微的顫抖,我讓她回來……只是想確認(rèn)她沒事……只是想給她一個安頓的地方……等她情況穩(wěn)定……我會送她離開!給她足夠補償!讓她去過她自己的生活!
他死死地盯著蘇晚,雨水沖刷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那里面翻涌著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情感,不再是恍惚的尋找,不再是冰冷的衡量,而是……一種近乎絕望的、只聚焦于她一人的執(zhí)拗。
可是晚晚……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巨大的、無法承受的恐慌,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泣血,我不能讓你走……我做不到……
他再次緩緩地、極其沉重地抬起了那只刻著她名字的左手,顫抖著,指向自己的心口。
你問我為什么刻這個……他看著她,雨水和淚水混雜在一起,從他眼中滾落,因為我怕……怕像失去她一樣……稀里糊涂地就弄丟了你……
這三年來……他頓住了,仿佛接下來的話需要耗盡他畢生的勇氣,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我看著你……看著你笨拙地學(xué)她的樣子……看著你明明不開心還要對我笑……看著你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房子……晚晚……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那雙赤紅的眼睛死死地鎖住她,里面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痛苦、懊悔和一種幾乎要將他焚毀的愛意。
我早就分不清了!
早就分不清……我看到的到底是誰的影子……還是……蘇晚這個人!
他幾乎是吼了出來,聲音在雨夜里嘶啞地回蕩,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剖白。
每一次你穿上白裙子……我看到的……都是你眼里的失落!每一次你學(xué)她說話……我聽到的……都是你聲音里的勉強!每一次你對我笑……我看到的……都是你藏在笑容后面的孤獨!
他的情緒徹底失控,像一座壓抑了太久終于爆發(fā)的火山。
我厭惡你模仿她!我厭惡你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的樣子!可我更厭惡我自己!厭惡我自己為什么不敢承認(rèn)……不敢承認(rèn)我早就……
他猛地停住,巨大的痛苦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用力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然后,用盡全身的力氣,嘶啞地、清晰地喊出了那句壓在心底、幾乎將他逼瘋的話:
我愛的……從來就不是你的影子!
我愛的是那個會因為我胃疼半夜起來熬粥的蘇晚!是那個在書房角落安靜看書、陽光落在側(cè)臉上一動不動的蘇晚!是那個……那個明明委屈得要死、卻還強撐著說‘顧言深,我沒事’的蘇晚!
我愛的是你!蘇晚!
是你�。�
最后兩個字,如同耗盡了他所有的生命,帶著泣血的嘶啞和一種絕望的確認(rèn),重重地砸在冰冷的雨夜里,也狠狠地砸在蘇晚早已混亂不堪的心上。
世界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失聲。
只剩下滂沱的雨聲,嘩啦啦地,像是天空在為這場遲來的、混亂不堪的告白伴奏。
蘇晚徹底僵在了原地。
扶著冰冷墻壁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深深陷入粗糙的墻皮,指甲斷裂的細(xì)微痛楚傳來,她卻渾然不覺。身體里的血液似乎在顧言深那一聲聲嘶力竭的我愛你中徹底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瘋狂地逆流沖上頭頂,帶來一陣陣眩暈的轟鳴。
她看著他。
看著他跪在冰冷刺骨的雨水中,渾身濕透,昂貴的襯衫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狼狽而緊繃的線條�?粗樕峡v橫交錯的雨水和淚水,分不清彼此�?粗紳M駭人紅血絲的眼睛里,翻涌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近乎毀滅般的痛苦、懊悔和……一種孤注一擲的、絕望的愛意。
那眼神太沉重,太灼熱,像是要將她一起拖入地獄焚燒。
他說……他愛她
愛那個笨拙模仿林薇的蘇晚愛那個在空蕩別墅里守著寂寞的蘇晚愛那個……被他親手推開、被他用言語刺傷的蘇晚
荒謬!
巨大的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才那短暫的心悸。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般的尖銳諷刺和一種遲來的、深入骨髓的悲涼。
呵……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不受控制地從蘇晚蒼白的唇間逸出。那笑聲在嘩嘩的雨聲中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卻帶著一種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
顧言深被她這聲笑刺得一顫,急切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里充滿了恐慌和哀求:晚晚……
顧言深,蘇晚打斷了他,她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像暴風(fēng)雨來臨前死寂的海面,只有眼底深處翻涌著破碎的冰棱,你說你愛我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自己的左手,伸到兩人之間�;椟S的燈光下,無名指根部那道淺淡的白色戒痕,像一道永遠(yuǎn)無法愈合的傷疤。
在我像個傻瓜一樣,穿著這條可笑的裙子,等了你整整一個晚上,等來的卻是你抱著她,對我說‘你該讓位了’的時候……你的愛在哪里
她的聲音很輕,每一個字卻像淬了毒的冰針,精準(zhǔn)地刺向顧言深的心臟。
顧言深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嘴唇劇烈地顫抖著,想要辯解,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蘇晚眼底的冰冷和那毫不留情的控訴,讓他如墜冰窟。
在我像個垃圾一樣被你拖拽,撞在這冰冷的扶手上……她微微側(cè)身,示意自己劇痛未消的左肩,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壓抑不住的顫抖,骨頭可能都裂了的時候……你的愛……又在哪里
顧言深的目光痛苦地掃過她依舊因為疼痛而微微蜷縮的身體,眼底的懊悔和自責(zé)幾乎要將他吞噬。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觸碰她受傷的肩膀,卻在蘇晚瞬間冰冷如刀的眼神中,僵在半途,頹然落下。
蘇晚不再看他那只手。她慢慢地收回了自己帶著戒痕的手,輕輕地、用一種近乎溫柔的殘忍,撫上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這個動作極其細(xì)微,卻讓顧言深的目光猛地一凝,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然后,蘇晚抬起了眼。
她的目光平靜地落在顧言深臉上,看著他眼底翻涌的痛楚和那尚未消散的、刻著她名字的紋身印記。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淡、極涼薄、充滿了無盡諷刺的弧度。
顧總,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您這份‘愛’,來得可真是時候。
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砸在顧言深的心上,如同最后的審判:
可惜啊,您忘了。
就在上周……她微微歪頭,眼神空洞得像失去了所有星辰的夜空,唇邊的笑意卻冰冷刺骨,就在你忙著迎接你的薇薇、忙著讓我‘讓位’的時候……
她的目光緩緩下移,落在他那只刻著晚晚的、顫抖的左手上,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卻帶著致命的鋒芒:
您親手選定的繼承人……那個意外到來的孩子……已經(jīng)被我處理掉了。
轟——!
一道無聲的驚雷,在顧言深的腦海里轟然炸響!
他整個人如遭雷擊,猛地僵��!跪在雨中的身體劇烈地一晃,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骼和血液,只剩下冰冷的軀殼。那雙布滿血絲、剛剛還盛滿了痛苦愛意和卑微祈求的眼睛,在蘇晚話音落下的剎那,被一種滅頂?shù)�、無法置信的驚駭和劇痛徹底吞噬!
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映出蘇晚那張平靜到殘忍的臉。
不……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從他劇烈顫抖的唇間擠出,帶著瀕死般的絕望和嘶啞,不可能……
他像是無法理解這簡單的幾個字組合在一起的含義,巨大的茫然和一種滅頂?shù)目只潘查g攫住了他。他死死地盯著蘇晚,試圖從她冰冷無波的眼底找到一絲說謊的痕跡,一絲動搖,哪怕一絲報復(fù)的快意也好。
可是,什么都沒有。
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被絕望浸透的寒潭。
蘇晚的手還輕輕覆在小腹上,那個極其細(xì)微的動作,此刻卻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顧言深的心口。他猛地想起那張被他忽略的、被蘇晚攥在手里、最終飄落在冰冷地板上的紙……醫(yī)院……陽性……
他以為……他以為那只是……
巨大的悔恨和一種從未有過的尖銳疼痛,如同無數(shù)把淬毒的利刃,瞬間將他千刀萬剮!喉嚨深處猛地涌上一股濃烈的腥甜,他強行吞咽下去,卻嗆得劇烈咳嗽起來,高大的身軀在冰冷的雨水中佝僂下去,狼狽不堪。
你……他咳得撕心裂肺,勉強抬起頭,雨水混著生理性的淚水糊滿了他的臉,眼底是破碎的、帶著最后一絲微弱希冀的光,你騙我的……對不對晚晚……你只是想氣我……是不是
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卑微地祈求著這只是一個殘忍的謊言。
蘇晚靜靜地看著他崩潰的樣子。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滴落,滑過她同樣蒼白冰冷的臉頰。她的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他,看向某個更遙遠(yuǎn)、更虛無的地方。
上周三。她開口,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下午三點,仁和醫(yī)院,婦科手術(shù)室。每一個時間、地點都清晰無比,如同冰冷的判決書。
顧總貴人事忙,她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涼薄到極致的弧度,眼神卻依舊空洞,大概不記得那天……正好是你親自開車,去機場接回林小姐的日子吧
轟!
又一記重錘,狠狠砸在顧言深已然碎裂的心臟上!
上周三……下午三點……
記憶的碎片帶著尖銳的棱角,猛地刺入腦�!獧C場嘈雜的人聲,廣播的嗡鳴,他焦灼地在出口張望,直到看到那個被助理攙扶著、戴著寬大帽子和墨鏡、身形瘦削單薄的身影……林薇臉上帶著茫然和驚惶,像一只受驚的小鹿……他立刻迎上去,小心翼翼地護著她離開,滿心都是失而復(fù)得的復(fù)雜和沉重的責(zé)任……
那個時刻……那個被他徹底遺忘、忽略的時刻……
蘇晚……他們的孩子……
正在冰冷的手術(shù)臺上……
被宣判了死刑……
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痛苦到極致的嘶吼猛地從顧言深的喉嚨里爆發(fā)出來!那聲音如同瀕死野獸的哀鳴,充滿了毀滅性的絕望和自我憎恨!他再也支撐不住,雙膝在冰冷的雨水中徹底癱軟,高大的身軀劇烈地佝僂下去,雙手死死地?fù)高M(jìn)地面骯臟的泥水里,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過度而發(fā)出可怕的咯吱聲。
不……不……他像個瘋子一樣搖著頭,雨水和淚水瘋狂地混合在一起,從他扭曲的臉上滑落,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赤紅欲裂的眼睛死死地、帶著一種毀天滅地的痛苦和哀求,看向蘇晚,那只刻著晚晚紋身的左手,痙攣般地伸向她,顫抖得如同風(fēng)中的枯葉。
晚晚……為什么……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不等等我……他語無倫次,聲音破碎不堪,巨大的痛苦讓他幾乎無法組織語言,那是我們的孩子……我們的……
告訴你蘇晚終于有了一絲反應(yīng),她微微歪頭,空洞的眼神里終于染上了一絲極淡的、卻冰冷刺骨的嘲諷,像淬了毒的冰凌,然后呢顧總
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如刀:
告訴你,好讓你在陪著你的薇薇,安撫她受驚的情緒、給她安排最好的房間、回憶你們過去種種的時候……順便抽空在電話里,恩賜般地給我一句‘打掉’或者‘留著’的指令
告訴你,好讓你在我躺在手術(shù)臺上,聽著器械冰冷碰撞聲的時候……還能分心去想一想,這個不該存在的‘麻煩’,終于要解決掉了
告訴你……她的目光緩緩掃過他那只伸出的、刻著她名字、此刻卻顯得無比諷刺的手,最后落回他痛不欲生的臉上,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積壓了太久、終于爆發(fā)的、尖銳的泣血控訴:
好讓你像今天這樣,跪在這里,表演你的痛苦和悔恨!表演你的情深似海!顧言深!收起你這套!
她猛地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身體因為激動和殘留的劇痛而微微顫抖,但眼神卻亮得驚人,燃燒著一種近乎毀滅的火焰。
在你抱著她進(jìn)門,讓我‘讓位’的那一刻!在你為了她,像拖一條狗一樣把我拽出來,撞斷我骨頭的那一刻!她指著自己劇痛未消的左肩,聲音嘶啞,那個孩子……就已經(jīng)死了!是被你親手殺死的!是被你的選擇、你的冷漠、你的殘忍殺死的!
現(xiàn)在,你跪在這里,哭給誰看!
每一個字,都像裹挾著血肉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顧言深的心臟,再狠狠攪動!他伸出的手無力地垂落,整個人如同被徹底抽去了魂魄,癱軟在冰冷的雨水泥濘中,只剩下身體因為巨大的痛苦而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
對不起……晚晚……對不起……他只能發(fā)出破碎的、毫無意義的音節(jié),巨大的絕望和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窒息。他親手推開了她,親手殺死了他們的孩子,現(xiàn)在,連一句完整的道歉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蘇晚看著他徹底崩潰的樣子,看著他蜷縮在泥水里,像一個被世界遺棄的、破碎的玩偶。心中那團燃燒的、帶著毀滅快意的火焰,卻在觸及他無名指上那圈深色的、被雨水沖刷得異常清晰的晚晚紋身時,驟然冷卻。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一片荒蕪的冰冷。
夠了。
一切都結(jié)束了。
她扶著墻壁,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直起身。左肩胛骨的劇痛讓她額角滲出冷汗,但她咬緊了牙關(guān),沒有再看他一眼。她轉(zhuǎn)過身,背對著那個在雨中徹底坍塌的男人,用盡最后一絲力氣,一步一步,緩慢而決絕地,挪回了那扇透著昏黃燈光的門內(nèi)。
砰。
一聲輕響。
沉重的舊防盜門,在她身后,緩緩合攏。
將那場絕望的雨,那個崩潰的男人,那聲嘶力竭的懺悔和那刻骨銘心的痛……連同她過去三年所有卑微的、充滿幻影的愛戀,以及那個未曾謀面便已消逝的小生命……
徹底地、決絕地。
關(guān)在了門外。
冰冷的門板隔絕了外面世界的聲音,也隔絕了那個在雨中徹底坍塌的身影。蘇晚背靠著門板,身體無力地滑落,最終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剛才支撐著她的那股尖銳的憤怒和冰冷的控訴,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一種被徹底掏空的、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寒意。
左肩胛骨的劇痛一陣陣襲來,提醒著她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并非噩夢。她蜷縮起身體,將臉埋在膝蓋里,無聲的淚水終于洶涌而出,浸濕了單薄的衣料。不是因為顧言深的痛苦,也不是為了那個失去的孩子,而是為了她自己。為了這三年來,那個小心翼翼扮演著別人、卻最終連自己都弄丟了的蘇晚。
不知道過了多久,窗外的雨聲似乎小了一些。她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干,眼神卻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死水般的平靜。她扶著墻,艱難地站起來,走進(jìn)狹小的浴室。
熱水沖刷著冰冷的身體,卻暖不進(jìn)心底。她看著鏡子中那張蒼白、憔悴、布滿淚痕的臉,看著肩膀上那片已經(jīng)開始浮現(xiàn)出大片駭人青紫的淤傷。她伸出手指,輕輕觸碰著那片猙獰的顏色,尖銳的疼痛讓她微微蹙眉,卻奇異地帶來一絲清醒。
她需要離開。立刻。馬上。
顧言深還在樓下,那個瘋子不知道還會做出什么事。她不能在這里等他恢復(fù)過來。
匆匆擦干身體,換上一身最不起眼的深色運動服,將濕漉漉的頭發(fā)隨意扎起。她拿出一個簡單的背包,只塞了幾件必要的換洗衣物、證件、錢包,還有那張被遺忘在沙發(fā)角落的、明天上午九點十五分直飛馬洛卡的機票。
她走到窗邊,小心翼翼地?fù)荛_百葉窗的一條縫隙,向下望去。
昏黃的路燈下,那輛黑色的庫里南依舊像一頭沉默的巨獸停在那里。而車旁不遠(yuǎn)處的積水里,那個高大的身影依舊蜷縮著,一動不動,仿佛已經(jīng)與冰冷的雨水和泥濘融為一體。只有他微微起伏的肩膀,證明他還活著。
蘇晚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了麻木。她不再看,拉緊背包帶,悄無聲息地打開門。
樓道里空無一人,只有聲控?zé)粢驗樗p微的腳步聲而亮起。她忍著肩膀的劇痛,快速而安靜地走下樓梯,每一步都踏在心臟上。經(jīng)過二樓轉(zhuǎn)角時,她的腳步頓了一下。
顧言深還跪在原來的位置,頭深深地埋著,雨水順著他的頭發(fā)、脖頸不斷流淌,在地上積起一小片渾濁的水洼。他像一座失去了所有生機的雕像,只有偶爾無法抑制的、細(xì)微的顫抖,泄露著他內(nèi)心無法言喻的巨大痛苦。他那只刻著晚晚紋身的左手,無力地垂在身側(cè)的泥水里,指節(jié)上沾滿了污漬。
蘇晚的目光在那圈深色的紋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隨即沒有絲毫猶豫,腳步加快,從他身邊徑直走過,帶起一陣微弱的、冰冷的風(fēng)。
她甚至沒有低頭看他一眼。
仿佛那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障礙物。
推開沉重的單元門,冰冷的夜風(fēng)裹挾著殘余的雨絲撲面而來。蘇晚深吸一口氣,將背包往肩上提了提,忍著左肩鉆心的疼痛,快步走進(jìn)依舊淅淅瀝瀝的雨幕中。她沒有回頭,身影迅速消失在小區(qū)門口昏暗的燈光和迷蒙的雨夜里。
……
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深沉的。
冰冷的雨水依舊不知疲倦地敲打著車身和地面。顧言深不知道自己在這泥水里跪了多久。身體的知覺早已麻木,只有心臟的位置,像是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大塊,留下一個不斷灌著冷風(fēng)、流著滾燙毒血的巨大空洞,每一次呼吸都帶來滅頂?shù)膭⊥础?br />
孩子……
他和晚晚的孩子……
在他毫不知情、甚至滿心沉浸在責(zé)任和愧疚中時,被他親手……葬送了。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苦的嗚咽從他緊咬的牙關(guān)中溢出。他猛地抬起那只沾滿泥濘的左手,死死地、用盡全力地攥住了自己心臟位置的襯衫布料!仿佛這樣就能阻止那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疼痛。
可是沒用。
那疼痛來自靈魂深處,來自他每一個愚蠢至極的選擇,來自他每一次對蘇晚感受的忽略,來自他自以為是的責(zé)任!
他用力地攥著,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無名指根部那圈深色的晚晚紋身,在泥污和雨水的浸泡下,依舊清晰得刺眼。
這枚他用最疼痛的方式刻下的印記,此刻卻像一個最惡毒的詛咒,一個最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他的臉上!嘲笑著他的后知后覺,嘲笑著他遲來的、廉價的愛!
呃啊——�。�!
又一聲痛苦的嘶吼沖破喉嚨,帶著濃烈的血腥氣。他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向前撲倒,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布滿碎石和泥漿的地面上。
就在這時,一股無法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頭!
噗——!
一大口暗紅色的鮮血,從他口中狂噴而出,瞬間染紅了身下渾濁的雨水!刺目的猩紅在昏黃的路燈下迅速暈開,如同綻開了一朵絕望的地獄之花。
劇烈的咳嗽隨之而來,每咳一下,都帶出更多的血沫,濺落在他蒼白的下巴和泥濘的地面上。身體里翻江倒海的劇痛和那滅頂?shù)目仗摳校瑤缀跻獙⑺麖氐姿毫选?br />
他蜷縮在冰冷的血水和泥濘里,像一條瀕死的魚,大口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扯動著破碎的五臟六腑。意識在巨大的痛苦和失血的眩暈中沉沉浮浮。
他錯了。
錯得離譜。
他以為自己刻下名字,就能抓住什么。卻不知道,有些東西,一旦放手,便是永訣。
他親手推開了他的光,也親手扼殺了……他們的未來。
悔恨如同最毒的藤蔓,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帶來窒息般的永恒痛楚。他死死地攥著胸口的衣料,指甲隔著濕透的布料深深陷入皮肉,仿佛想將那枚灼燒著他靈魂的紋身連根挖出,卻只換來更深的絕望。
……
上午九點,濱海國際機場。
巨大的落地窗外,天空依舊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垂,仿佛隨時會再次落下雨來。停機坪上,一架架銀色的鋼鐵巨鳥在跑道上滑行、起降,引擎的轟鳴聲隔著厚厚的玻璃隱隱傳來。
候機大廳里人聲鼎沸,廣播里不時響起航班信息,各種語言交織在一起,充滿了離別與啟程的匆忙氣息。
蘇晚穿著一件寬大的灰色連帽衛(wèi)衣,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蒼白的臉,也巧妙地遮掩了她肩膀上厚厚的固定繃帶。一個簡單的黑色背包隨意地搭在右肩上。她安靜地坐在離登機口不遠(yuǎn)處的椅子上,目光落在窗外一架正在緩緩滑向跑道的飛機上,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經(jīng)提前飛向了那個遙遠(yuǎn)的海島。
周圍的一切喧囂似乎都與她無關(guān)。她像一個被抽離了所有情緒的空殼,只剩下左肩處隱隱傳來的、被止痛藥勉強壓制的鈍痛,提醒著她昨夜那場荒誕而慘烈的鬧劇。
前往西班牙馬洛卡的旅客請注意:您乘坐的CAXXXX次航班現(xiàn)在開始登機。請帶好您的隨身物品,出示登機牌,由3號登機口登機。謝謝。
清晰的中英文廣播響起。
蘇晚的身體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她緩緩地收回目光,低頭,從口袋里拿出那張薄薄的登機牌。上面清晰印著目的地:Palma
de
Mallorca(帕爾馬-馬洛卡)。
該走了。
她站起身,拉了一下帽檐,將那張寫著新生的紙片緊緊攥在手心,隨著人流,走向3號登機口。
隊伍緩慢地向前移動。輪到她時,她將登機牌和護照遞給地勤人員。對方熟練地掃描、核對。
蘇晚女士地勤小姐確認(rèn)了一下名字,抬頭看了她一眼。
蘇晚低低地嗯了一聲,聲音有些沙啞。
請稍等。地勤小姐操作著電腦,屏幕上似乎跳出了什么信息,她拿起旁邊的內(nèi)部電話,低聲說了幾句什么。
蘇晚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她。
蘇小姐,地勤小姐放下電話,臉上帶著職業(yè)化的微笑,眼神里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謹(jǐn)慎和……同情麻煩您跟我到旁邊辦公室一趟,我們有些信息需要和您進(jìn)一步核實。
蘇晚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迅速爬升。她攥著登機牌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
還是……逃不掉嗎
她沉默地跟著地勤小姐,走向旁邊一間掛著值班經(jīng)理室牌子的辦公室。門被推開。
辦公室不大,布置簡單。一個穿著機場制服的中年男人坐在辦公桌后。
而辦公室中央,背對著門口,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那人穿著一身明顯是臨時更換、卻依舊價值不菲的深色休閑裝,頭發(fā)還有些濕漉漉的凌亂,側(cè)臉的線條緊繃得如同刀削斧鑿,下頜線繃得死緊,透著一股壓抑到極致的疲憊和……一種令人心悸的、深不見底的沉郁。
聽到開門聲,他緩緩地轉(zhuǎn)過身。
是顧言深。
他的臉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慘白,嘴唇也失去了所有血色,干燥得起了皮。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嚇人,而那雙眼睛……布滿了蛛網(wǎng)般駭人的紅血絲,深不見底的黑眸里,翻涌著一種蘇晚從未見過的、如同暴風(fēng)雨前死寂海面般的平靜。那平靜之下,卻仿佛蘊藏著能摧毀一切的滔天巨浪。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枷鎖,在蘇晚推門進(jìn)來的瞬間,就死死地、牢牢地鎖在了她的臉上。那眼神里沒有了昨夜的瘋狂、暴戾、痛苦和哀求,只剩下一種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冰冷的絕望和一種……孤注一擲的執(zhí)拗。
蘇晚的腳步停在了門口。隔著幾步的距離,冰冷的空氣在兩人之間無聲地流淌、凍結(jié)。
值班經(jīng)理顯然感受到了這令人窒息的氛圍,有些尷尬地站起身:顧先生,蘇小姐來了。那……你們談
他快步繞過辦公桌,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辦公室,還體貼地帶上了門。
咔噠。
門鎖落下的輕響,像是隔絕了最后一絲外界的空氣。
辦公室里只剩下他們兩人。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窗外的光線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他蒼白如紙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條紋,更添幾分陰郁。他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隨時會爆發(fā)的火山。他的視線,從蘇晚拉低的帽檐,滑到她明顯不自然僵硬的左肩,最后,死死地、如同釘子般釘在了她依舊平坦的小腹位置。
那目光,沉重得讓蘇晚幾乎無法呼吸。
終于,他動了。
他抬起腳,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向蘇晚。皮鞋踩在光潔的地板上,發(fā)出沉重而壓抑的嗒、嗒聲,每一步都像踏在蘇晚緊繃的心弦上。
他在距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
濃重的陰影籠罩下來,帶著他身上尚未散盡的、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種……若有似無的血腥氣。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自己的左手。
那只手,指關(guān)節(jié)處帶著明顯的擦傷和淤青,沾著沒洗干凈的泥污痕跡。而最刺目的,是無名指根部那一圈深色的、被泥水浸泡過卻依舊清晰無比的紋身——晚晚。
他將那只手,帶著一種近乎獻(xiàn)祭般的沉重和絕望,固執(zhí)地、不容拒絕地伸到了蘇晚的面前。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他的目光,終于從她的小腹,移到了她的臉上。那雙布滿血絲、深不見底的黑眸里,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痛苦、悔恨、絕望,和一種……燃燒生命般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他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發(fā)出的聲音嘶啞破碎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帶著滾燙的血淚,艱難地擠出來:
晚晚……
孩子……沒了……
他停頓了一下,巨大的痛苦讓他幾乎無法繼續(xù),胸口劇烈起伏,強行壓下翻涌的氣血,我認(rèn)……
我這條命……賠給你……
他死死地盯著她,那只刻著她名字的手固執(zhí)地伸在她面前,指尖的顫抖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
求你……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將那句最卑微、最絕望的祈求,嘶啞地、清晰地吐了出來:
……別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