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沒想到這輩子還能看見江硯深跪在我面前。
他可是名滿京城的玉面探花郎,是長公主捧在心尖上的駙馬爺,更是三年前親手將一紙休書甩在我臉上,罵我心思歹毒、不配為婦的男人。
現(xiàn)在,這個曾經恨不得我立刻消失的男人,正狼狽地跪在我新開的小破藥鋪門口。
一身華貴的云錦袍子沾滿了泥點子,發(fā)髻散亂,那張曾經迷倒無數(shù)京城閨秀的俊臉,白得像剛刷過的墻。
青梧……他嗓子啞得厲害,像破舊的風箱,求你…救救大齊!
藥鋪里抓藥的兩個大娘,還有門口看熱鬧的幾個街坊,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嚯!這不是前頭那位駙馬爺嗎
跪著求沈娘子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沈娘子就咱這‘回春堂’的女大夫她能救國
我捏著手里正在稱的一把曬干的紫蘇葉,指尖有點涼。
沒抬頭。
這位客官,抓藥還是問診我聲音平平,像在問一個陌生人,看病排隊,后面還有三位。
江硯深猛地抬起頭,那雙曾經盛滿倨傲和厭惡的桃花眼里,此刻全是血絲和一種近乎絕望的乞求。
青梧!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要打要殺,剮了我都行!他膝行兩步,雨水混著泥漿浸透了他的膝蓋,可眼下只有你能救大齊了!北邊‘赤炎商幫’的毒鹽傾銷,南邊‘云澤會’的劣糧遍野,百姓…百姓快活不下去了!圣上…圣上也…焦頭爛額!
他聲音哽咽,帶著哭腔。
長公主…長公主她…她病倒了!御醫(yī)束手無策!青梧,我知道你恨我,可你…你救救百姓,救救大齊吧!只有你的‘百草方’能解那毒鹽之害,只有你的‘清糧法’能辨那些奸商的劣糧!我…我給你磕頭!
說著,他真的砰砰砰地磕起頭來。
額角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很快見了紅。
那沉悶的響聲,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看熱鬧的街坊們安靜了,面面相覷,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
誰能想到,當年被休棄、幾乎走投無路的沈家娘子,如今竟成了駙馬爺跪地磕頭要求著救國的能人
我放下紫蘇葉,拿起旁邊的布巾擦了擦手。
動作很慢。
腦子里卻像開了閘。
三年前那場瓢潑大雨,比今天這場還大。
長公主府那間暖閣里,熏香暖得讓人發(fā)膩。
江硯深扶著嬌弱無力的長公主謝明棠,看向我的眼神,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
沈青梧,你好狠的心腸!明棠待你如姐妹,你竟敢在她安胎藥里下紅花!若非我發(fā)現(xiàn)及時……
謝明棠靠在他懷里,小臉煞白,淚珠兒斷了線似的掉,捂著平坦的小腹瑟瑟發(fā)抖。
硯深哥哥…不怪青梧姐姐…是我…是我自己身子不爭氣……
那副柔弱無辜的樣子,演得真好。
我百口莫辯。
那碗安胎藥,是我親手熬的,但中間被謝明棠的心腹丫鬟端走過片刻。
可江硯深不信。
他只信他懷里那個楚楚可憐的人兒。
他當著滿屋子仆役和聞訊趕來的幾位宗室夫人的面,指著我的鼻子,字字誅心。
毒婦!心如蛇蝎!我江硯深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娶了你!
你不配為我江家婦,更不配與明棠同處一室!
他當場揮毫,墨汁淋漓,寫下那封休書。
啪一聲,甩在我臉上。
紙張冰冷的邊緣刮過臉頰,有點疼。
拿著你的東西,滾出公主府!永遠別出現(xiàn)在我面前!
那場大雨里,我被兩個粗壯的婆子請出了府門。
除了身上一套半舊的衣裙和幾件不值錢的首飾,我一無所有。
娘家我爹只是個不得志的六品小官,聽聞我毒害長公主被休,生怕牽連,連夜派人送來一紙斷絕書。
逆女所為,與沈家無干!
天地之大,竟無我沈青梧立錐之地。
雨水冰冷,澆透全身,冷到骨頭縫里。
我抱著那個小小的包袱,站在長公主府氣派的朱門外,看著里面透出的溫暖燈火。
聽著里面隱約傳來的、謝明棠嬌弱的啜泣和江硯深溫聲的安撫。
那一刻,心死了。
不是為失去江硯深。
是為這世道,為這人心。
……
沈娘子沈娘子旁邊王大娘小心翼翼地推了我一下。
我回過神。
江硯深還在磕頭,額前一片血肉模糊,混著泥水,狼狽不堪。
曾經那么驕傲矜貴的人啊。
江駙馬,我終于開口,聲音不大,卻足夠讓門口所有人都聽清,您認錯人了。
江硯深猛地停住動作,抬頭看我,血水順著額角流下,眼神里是巨大的茫然和恐慌。
青梧…你…
民婦姓沈,名青梧,只是個在這城南開藥鋪糊口的大夫。我看著他,眼神平靜無波,像看一個陌生人,您說的什么‘百草方’、‘清糧法’,民婦聞所未聞。救國救民那是朝廷袞袞諸公和您這樣的大人物該操心的事。
至于長公主殿下鳳體違和,我頓了頓,嘴角扯出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自有太醫(yī)院圣手如云,民婦這點微末伎倆,怎敢班門弄斧當年民婦‘心思歹毒’的名聲,您可是親口定下的。萬一…再把長公主殿下治出個好歹,民婦這顆腦袋,可不夠砍的。
這話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江硯深心里。
他臉色瞬間慘白如金紙,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圍一片死寂。
街坊們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帶著敬畏,又有些復雜。
當年我被休棄出府,狼狽如喪家之犬,是城南這些窮苦的街坊們,你一把米,我一捆柴,幫我在這最便宜的巷尾盤下這個小鋪面。
他們知道我是個棄婦,但不知道我竟是毒害過長公主的罪婦。
如今聽我親口提起,還帶著這樣的諷刺……沖擊力可想而知。
江駙馬,請回吧。我轉身,繼續(xù)去稱量我的紫蘇葉,民婦還要做生意,養(yǎng)家糊口。您這樣貴人在此跪著,實在折煞小店,也驚擾了鄰里。
青梧!江硯深發(fā)出一聲受傷野獸般的嘶吼,猛地撲過來,雙手死死抓住藥鋪低矮的門檻,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我知道!我知道那件事…可能…可能是我錯了!是我糊涂!是我對不起你!
他終于說出了錯字。
雖然帶著可能,帶著糊涂。
遲了三年。
求你!看在大齊千萬黎民百姓的份上!看在…看在我們曾經夫妻一場的份上!幫幫我!幫幫大齊!
他仰著臉,血水和淚水混在一起,順著下巴滴落,再無半分昔日探花郎的意氣風發(fā)。
只有窮途末路的哀求和卑微。
我低頭,看著他抓住門檻的、曾經只會執(zhí)筆寫錦繡文章的手,如今沾滿了污泥和血漬。
夫妻一場我輕輕重復這四個字,像是在品味什么極其苦澀的東西。
然后,我彎腰,一點一點,掰開他死死摳住門檻的手指。
他的手指冰涼,帶著絕望的顫抖。
江駙馬,我看著他瞬間空洞下去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我們之間,只有休書一張,恩斷義絕。
再無其他。
掰開他最后一根手指,我直起身,對著旁邊呆若木雞的藥鋪小伙計阿生說:
阿生,送客。
再有人堵門影響生意,直接報官,就說有人尋釁滋事。
說完,我撩開隔斷的布簾,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后面的小診室。
簾子落下,隔絕了外面所有的視線。
也隔絕了江硯深那一聲破碎的、痛極的嗚咽。
診室里很安靜,只有藥柜散發(fā)出的、熟悉的苦澀清香。
我靠著冰冷的藥柜,緩緩滑坐到地上。
手心里,全是冷汗。
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血印。
不疼。
比起三年前那場雨,這點疼算什么。
……
江硯深沒有走。
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失魂落魄地癱坐在我鋪子門外的泥水里。
像一尊被雨水沖刷得面目全非的泥塑。
雨漸漸小了,但寒意更甚。
街坊們竊竊私語著,指指點點,卻沒人敢上前。
王大娘端了碗熱水,猶豫了一下,放在他旁邊不遠的地上,嘆了口氣,搖著頭走了。
他就那么坐著,眼神空洞地望著我藥鋪緊閉的門板。
仿佛成了一座雕像。
直到傍晚,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匆匆駛來,幾個穿著體面、顯然是高門大戶家仆模樣的人跳下車,連拉帶拽,幾乎是把他架上了馬車。
馬車離開時,車簾被風掀起一角。
我看到一張蒼白憔悴卻依舊美麗的臉。
長公主謝明棠。
她看著癱軟在車廂里、毫無生氣的江硯深,眼神里充滿了心疼、焦慮,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毒。
那怨毒,隔著雨幕,精準地投向我的小藥鋪。
我站在窗后,冷冷地看著馬車消失在巷口。
謝明棠。
三年了。
你和你那位好駙馬,日子過得可還舒心
百草方和清糧法……
呵。
江硯深說得沒錯。
能解赤炎商幫那混合了特殊礦物、毒性劇烈又隱蔽的赤鹽的方子,是我當年翻閱無數(shù)古籍,結合游歷南疆時學到的偏方,一點點琢磨出來的,取名百草清毒散。
而那能快速甄別云澤會用霉爛陳糧甚至混入沙土充好糧的清糧法,也是我幼時隨外祖家在江南管理糧倉時,從經驗豐富的老倉管那里學來,又加以改良的法子。
這些東西,當年我嫁給江硯深后,曾興致勃勃地跟他提起過。
那時他剛入翰林,意氣風發(fā),也曾攬著我的腰,夸我心思靈巧,不輸男兒。
可后來呢
后來他成了長公主的駙馬,成了天子近臣。
我的話,就成了婦人之見,是不切實際的空想。
他更愿意聽謝明棠那些風花雪月的詩詞,看她在宴會上跳驚鴻舞。
而我那些實用的方子、法子,被束之高閣,甚至被他當成取悅謝明棠的談資,換來美人一笑。
如今,大難臨頭了。
他們倒是想起我這個心思歹毒的前妻了。
真是天大的諷刺。
……
我以為這事就算完了。
江硯深被我當眾羞辱,顏面掃地,又被長公主接了回去。
他們總該要點臉皮,不會再來了。
但我低估了他們的無恥,也低估了這場商戰(zhàn)危機的嚴重性。
幾天后,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門。
來的是個穿著靛藍棉布袍子的中年漢子,皮膚黝黑粗糙,手指關節(jié)粗大,帶著常年勞作的痕跡。他牽著一個約莫七八歲、面黃肌瘦的小男孩。
小男孩嘴唇發(fā)紫,呼吸急促,眼神都有些渙散。
沈…沈娘子漢子聲音粗嘎,帶著濃重的北地口音,臉上滿是焦急和一種走投無路的絕望,求求您!救救俺家栓子吧!他…他快不行了!
他噗通一聲就跪在了我的藥鋪里。
俺們是從北邊逃難來的!娃他娘…娃他娘就是吃了那便宜的‘赤鹽’,渾身發(fā)黑…沒…沒熬過去��!漢子哽咽著,粗糙的大手死死抓著孩子的胳膊,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娃也吃了些…開始還好好的,這兩天就不對了!俺帶他看了好幾個郎中,灌了藥,都沒用!錢都花光了…聽說您…您這里便宜,醫(yī)術還好…求求您了!救救他吧!俺給您當牛做馬!
他咚咚地磕著頭。
小男孩虛弱地靠在他爹懷里,氣若游絲,小小的身體微微抽搐。
我心頭猛地一沉。
赤鹽的毒性!而且已經到了比較嚴重的階段!
顧不上其他,我立刻讓阿生幫忙把孩子抱到后面診室的矮榻上。
阿生,快!去后院把我那個褐色陶罐里泡的藥酒拿來!再拿干凈的布巾和溫水!
仔細檢查了孩子的瞳孔、舌苔,又搭了脈。
脈象微弱紊亂,典型的赤鹽毒素侵入臟腑之象。
不能再拖了。
我迅速取出銀針,刺入他幾個關鍵的穴位,暫時護住心脈。
阿生拿來了藥酒。這是我用幾種特殊的解毒草藥泡制的,藥性猛烈,平時很少用,但此刻是救命的唯一希望。
我撬開孩子的牙關,小心地灌入一小勺藥酒。
漢子緊張地在一旁看著,大氣不敢出,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兒子的臉。
時間一點點過去。
診室里彌漫著濃烈的藥酒味和壓抑的沉默。
終于,孩子急促的呼吸似乎平緩了一點點,雖然依舊微弱,但嘴唇的紫紺褪去了一點。
暫時…穩(wěn)住了。我松了口氣,后背也驚出了一層冷汗。
漢子一聽,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又想給我磕頭。
別跪了!我攔住他,孩子還沒脫險,需要連續(xù)用藥。這藥酒毒性也大,我得再開個溫和的方子慢慢調理。
漢子抹著淚,連連點頭:謝謝!謝謝沈娘子!您是大菩薩!藥錢…藥錢俺…俺以后一定做牛做馬還您!
錢的事以后再說。我提筆寫著方子,你們是從北邊哪里來的那邊情況很糟嗎
漢子臉上頓時布滿愁苦和憤怒:糟!太糟了!俺們是并州那邊一個叫靠山屯的小村子。那‘赤炎商幫’的鹽,比官鹽便宜一大半!開始大家貪便宜都買,吃著也沒啥怪味�?陕摹粚帕�!
先是家里的牲口吃了拌鹽的草料,成片成片地死!后來…人也開始出毛��!渾身沒勁,皮膚發(fā)黑,喘不上氣…像俺家這樣家破人亡的,不是一個兩個�。�
官府呢不管嗎我皺眉。
管漢子苦笑,帶著深深的怨恨,官老爺們說,那鹽是正經商人賣的,手續(xù)齊全!還說…還說俺們是得了怪病,跟鹽沒關系!可俺們親眼看見那些拉鹽的車,是從北狄那邊過來的!那鹽的顏色就不對勁,紅乎乎的!
俺們村幾個漢子氣不過,去州府告狀,結果…結果被當街打斷了腿!說俺們是刁民,誣告良商!
漢子越說越激動,眼睛赤紅。
俺們活不下去了!只能逃!可路上…俺那苦命的婆娘…嗚嗚……他又忍不住哭起來,看著榻上昏睡的兒子,眼神是刻骨的痛。
我默默聽著,心一點點往下沉。
情況比我想象的更嚴重。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商戰(zhàn),是毒鹽在戕害百姓性命!而某些官員,恐怕早就被那些豺狼商人喂飽了!
沈娘子,漢子突然壓低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期盼,俺…俺逃難路上,聽一些跑商的爺們偷偷議論,說京城有位女神醫(yī),能解這毒鹽的害!好像…好像姓沈…俺…俺就一路打聽,才找到您這兒……
他看著我,眼神里有光。
您…您是不是就是他們說的那位…能救命的活菩薩
我握著筆的手頓住了。
活菩薩
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我只是個被休棄的、差點餓死街頭的女人。
能救眼前這一個孩子,已是盡力。
至于救國救民……那是江硯深和謝明棠該去頭疼的事。
與我何干
我開好藥方,又包了幾包配好的藥材,連同那罐藥酒,一起遞給漢子,只象征性地收了幾個銅板的成本錢。
漢子千恩萬謝,抱著兒子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看著他們消失在巷口,我心頭卻像壓了塊巨石。
赤鹽之毒,蔓延的速度和烈度,遠超我的預估。
而江硯深他們,顯然束手無策。
否則,以他那高傲的性子,怎么會在被我那般羞辱后,還讓謝明棠親自來接他
他們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
接下來的日子,我的小藥鋪突然熱鬧起來。
陸陸續(xù)續(xù),又來了好幾撥從北邊或南邊逃難來的百姓。
有的是像那漢子一樣,家人中了毒鹽,奄奄一息。
有的是吃了劣糧,上吐下瀉,渾身浮腫。
無一例外,都是走投無路,聽了一些零星的傳言,才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找到我這偏僻的小藥鋪。
我的百草清毒散和調理身體的藥方,成了他們唯一的救命稻草。
藥鋪里整天彌漫著苦澀的藥味和病人壓抑的呻吟。
阿生忙得腳不沾地。
我更是心力交瘁。
藥材消耗得極快,很多珍稀的解毒藥材價格飛漲,我這些年辛苦攢下的那點積蓄,像流水一樣花出去。
街坊們看我的眼神,從最初的復雜敬畏,漸漸變成了真心的敬佩和擔憂。
王大娘偷偷給我塞過一籃子雞蛋。
隔壁賣炊餅的張老伯,每天收攤都會給我留兩個熱乎的餅子。
沈娘子,您…您這是積大德��!王大娘看著我熬紅的眼睛,心疼地說,可您也得顧著點自己身子,還有這鋪子…這么下去,怕是要被掏空了��!
我笑了笑,沒說話。
掏空就掏空吧。
看著那些絕望的眼神重新燃起希望,看著那些垂死的生命一點點好轉,我心里某個冰冷堅硬的地方,似乎也在慢慢松動。
我救不了所有人。
但至少,在我眼前的人,我想盡力拉住他們。
這天下午,我剛送走一個情況穩(wěn)定下來的中毒病人,正準備喝口水歇口氣。
鋪子門口的光線一暗。
一個穿著藏青色細布長衫、身形挺拔、氣質溫潤儒雅的男人走了進來。
他約莫三十出頭,面容清俊,眉宇間帶著書卷氣,眼神卻溫和而沉穩(wěn)。
請問,沈青梧沈娘子在嗎他開口,聲音清朗悅耳。
我抬起頭:我就是。您哪里不舒服
男人微微一笑,笑容如春風拂面,拱手一禮:在下謝云歸,冒昧打擾沈娘子。
謝云歸
這個名字有點耳熟。
我略一思索,想起來了。
京畿謝家的旁支子弟,在戶部當差,官聲似乎不錯,聽說為人清正,尤其擅長錢糧經濟事務。
戶部
我心里咯噔一下。
面上不動聲色:原來是謝大人。大人光臨小店,有何指教若是身體不適,還請稍坐。
謝云歸環(huán)顧了一下我這擁擠簡陋卻整潔的藥鋪,目光掃過那些還在排隊的、面有菜色的病人,眼神里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和欽佩。
沈娘子誤會了。他收回目光,看向我,神色鄭重,在下并非來看病。而是…受人所托,也…為公事而來。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誠懇。
是為‘赤鹽’、‘劣糧’之禍,為北地南疆受苦的萬千黎民而來。
在下聽聞沈娘子妙手仁心,有解厄良方。懇請沈娘子,看在天下蒼生的份上,賜教一二。
他深深作揖,姿態(tài)放得極低。
沒有江硯深那種被逼到絕路的瘋狂和卑微,只有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和真誠的懇求。
我看著他彎下的脊背。
戶部的人。
謝家的人。
雖然不是謝明棠那一支,但終究姓謝。
我沉默著。
診室里很安靜,只有病人壓抑的咳嗽聲。
謝大人,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開口,聲音有些干澀,您也看到了,我這里都是些掙扎求生的苦命人。我這點微末本事,能救眼前幾個,已是勉強。救國救民我擔不起。
沈娘子過謙了。謝云歸直起身,目光坦蕩地看著我,您救治這些難民所用的方子,效果顯著,絕非‘微末’!戶部和京兆府這些日子并非毫無作為,我們暗中調查過,凡經您手救治的赤鹽中毒者,存活率遠超其他地方!您改良的‘清糧法’,雖未大規(guī)模推行,但在京郊幾個試點糧倉試用,效果驚人,那些奸商摻的沙土霉糧,無所遁形!
他語氣帶著一種發(fā)現(xiàn)寶藏的激動。
沈娘子,您的方子和法子,是救命的良藥,是破局的關鍵!朝廷并非不想管,實在是‘赤炎’、‘云澤’背后勢力盤根錯節(jié),牽涉甚廣,又有北狄影子,一時難以根除!當務之急,是遏止毒害蔓延,救民于水火!您的‘百草清毒散’和‘清糧法’,就是及時雨!
他言辭懇切,句句在理。
我知道,您心中必有怨懟。他話鋒一轉,聲音低沉下來,帶著歉意,當年…長公主府之事,在下也有所耳聞。是非曲直,外人難斷。但無論如何,那是私怨。
而眼下,是國難,是無數(shù)百姓在生死線上掙扎!
他再次深深一揖。
沈娘子,謝云歸在此,僅以個人身份,也代表戶部那些尚有良知、愿為百姓做事的同僚,懇求您!暫放私怨,以蒼生為念!將‘百草方’與‘清糧法’獻出,由朝廷推行天下!此乃活人無數(shù)的大功德!
至于您,他抬起頭,眼神真誠,朝廷絕不會虧待有功之臣!在下可擔保,為您請功,恢復您應有的名譽!甚至…當年您蒙受的不白之冤,若有證據(jù),在下也愿助您一臂之力,討還公道!
名譽公道
我聽著這些話,心里沒有太大的波瀾。
三年前那場雨,早就把很多東西都沖淡了。
我看著眼前這個眼神清正、一心為公的謝云歸。
他和江硯深不同。
和謝明棠更不同。
至少此刻,他眼里的急切,是為了那些正在受苦的百姓,而不是為了他們自己的權位榮辱。
我救那些難民,是出于醫(yī)者本能,是不忍看生命在眼前流逝。
但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
如果我的方子能推廣出去,能救更多的人……
謝大人,我緩緩開口,方子,我可以給。
謝云歸眼中瞬間爆發(fā)出巨大的驚喜:沈娘子深明大義!云歸代天下百姓……
但我有三個條件。我打斷他,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
謝云歸立刻正色:沈娘子請講!
第一,方子由你謝云歸全權負責推行。戶部其他人,我信不過。我盯著他的眼睛。
謝云歸毫不猶豫:好!此事我謝云歸一力承擔!若負所托,天厭之!
第二,方子推行,只收成本價。朝廷若想補貼,錢糧直接發(fā)給受害百姓,不得經層層官吏之手,以免盤剝。我繼續(xù)說。難民漢子的話,言猶在耳。
謝云歸重重點頭:正該如此!在下定當奏明圣上,嚴查貪瀆,專款專用!
第三,我頓了頓,聲音冷了下來,此事與長公主府無關。我不需要他們任何形式的‘感謝’或‘補償’,更不想見到他們任何人。尤其是江硯深和謝明棠。
我的方子,是給天下百姓的,不是給他們解圍的。
最后這句話,我說得斬釘截鐵。
謝云歸明顯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神色復雜地點點頭:沈娘子的意思,在下明白。此事,我會處理妥當。
他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紙筆,神情肅穆:請沈娘子賜方。
我深吸一口氣,提筆蘸墨。
將改良完善的百草清毒散配方、詳細的熬制使用方法,以及那套高效實用的清糧法步驟,一一寫下。
字跡清晰,條理分明。
當最后一筆落下,我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謝云歸雙手鄭重地接過那幾張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紙箋,如同捧著稀世珍寶。
他再次深深一揖,這一次,帶著無比的敬意。
沈娘子,大恩不言謝!云歸即刻去辦!待百姓稍安,必再來拜謝!
他匆匆離去,背影挺拔而充滿力量。
我靠在藥柜上,看著外面陰沉的天色。
方子給了。
能救多少人,就看這位謝大人的本事了。
至于江硯深和謝明棠……
但愿他們識相點,別再來礙我的眼。
……
謝云歸的動作,比我想象的更快,也更雷厲風行。
他拿到方子后,并未立刻上交戶部,而是憑借謝家一部分人脈和自己的官聲,聯(lián)合了幾位同樣憂心國事的清流官員和太醫(yī)署的幾位正直太醫(yī)。
他們以雷霆之勢,直接繞過可能被滲透的層層環(huán)節(jié),在得到某位有力王爺?shù)陌抵兄С趾�,將百草清毒散的配制方法直接下發(fā)到北地各州受災最嚴重的縣鄉(xiāng),由當?shù)乜煽康尼t(yī)官和藥鋪負責熬制分發(fā)。
同時,那套簡單易行的清糧法,也以戶部新令的形式,張貼于各大小糧市、碼頭、關卡,并派專人指導查驗。
效果是立竿見影的。
短短半月,北地因毒鹽致死致殘的案例開始銳減。雖然中毒者仍需時間調養(yǎng),但最可怕的死亡潮被遏制住了。
南邊,大批混入市場的劣質霉糧被查抄,囤積居奇、哄抬糧價的奸商被打掉了氣焰,糧價開始回落,恐慌情緒逐漸平息。
我的小藥鋪依舊忙碌,但新來的、奄奄一息的難民明顯少了。
街坊們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崇拜。
沈娘子!您可是救了大命了!
聽說朝廷用了您的方子!您是大功臣啊!
我就說沈娘子不是一般人!當年那駙馬爺真是瞎了眼!
王大娘她們喜氣洋洋,仿佛與有榮焉。
我笑笑,依舊每天看診抓藥。
名聲功勞
我不需要。
我只想守著我這方小小的藥鋪,過點清凈日子。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這天傍晚,藥鋪快要打烊。
我正低頭整理藥柜,阿生在后院收拾。
門口的光線又被擋住了。
一股熟悉的、濃烈的沉水香味,混合著一種久違的、令人窒息的脂粉氣,飄了進來。
我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
沈青梧。一個嬌柔卻帶著明顯居高臨下意味的女聲響起。
我緩緩直起身。
門口站著的人,錦衣華服,環(huán)佩叮當,正是長公主謝明棠。
她似乎精心打扮過,試圖用脂粉掩蓋臉色的蒼白和憔悴,但眼下的烏青和眉宇間揮之不去的疲憊焦慮,還是出賣了她。
她身后跟著兩個低眉順眼、卻眼神精明的嬤嬤。
她看著我,眼神復雜,有審視,有不甘,有怨毒,還有一絲極力掩飾的……嫉妒
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謝明棠扯出一個略顯僵硬的笑容,蓮步輕移,走進我這在她看來恐怕簡陋不堪的藥鋪,用手帕掩了掩鼻子,似乎嫌棄這里的藥味。
誰能想到,當年被硯深哥哥休棄出門的‘毒婦’,如今搖身一變,竟成了救國救民的‘活菩薩’連圣上都親口夸贊,說‘百草方’和‘清糧法’立了大功。
她走到診桌前,目光掃過我身上半舊的細布衣裙,帶著毫不掩飾的優(yōu)越感。
本宮今日來,是替圣上,也替硯深哥哥,來‘感謝’你的。她特意加重了感謝二字,語氣里充滿了諷刺,你想要什么賞賜金銀宅邸還是……想恢復你‘江夫人’的身份
我平靜地看著她表演。
長公主殿下言重了。我聲音平淡無波,民婦獻方,是為百姓,不敢居功,更不敢要什么賞賜。至于身份……一張休書,早已兩清,民婦如今只是沈青梧,開藥鋪的沈大夫。
兩清謝明棠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聲音陡然尖利起來,沈青梧,你裝什么清高!你以為你拿出兩個方子,就能抹掉你當年做的惡就能讓硯深哥哥對你另眼相看
她逼近一步,美麗的眼睛里射出怨毒的光。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故意捏著方子,讓硯深哥哥來求你,讓他當眾丟盡顏面!你恨他!你想報復他!現(xiàn)在又假惺惺地拿出方子,博取名聲,不就是想讓他后悔,讓他知道你有多重要嗎
她越說越激動,胸口起伏。
我告訴你!你做夢!硯深哥哥心里只有我!他當年休了你,是因為你歹毒!現(xiàn)在他為了國事求你,那是他深明大義!他心里最在乎的、最心疼的,始終是我!
你看看他為了國事,為了替你收拾那些爛攤子,累成什么樣了!她指著我的鼻子,指尖幾乎要戳到我臉上,他幾天幾夜沒合眼!人都瘦脫了形!這都是你害的!沈青梧,你就是個禍害!以前禍害我,現(xiàn)在禍害硯深哥哥!
她歇斯底里,全然沒了長公主的儀態(tài)。
我冷冷地看著她,像在看一個跳梁小丑。
說完了我打斷她毫無邏輯的指責,說完就請回吧。民婦這里地方小,氣味雜,恐污了長公主殿下鳳體。
你!謝明棠被我油鹽不進的態(tài)度氣得渾身發(fā)抖。
哦,對了。我像是想起什么,補充道,長公主殿下鳳體違和,還是早些回府靜養(yǎng)的好。民婦這里藥材粗鄙,怕是不合殿下尊貴的身份。太醫(yī)院圣手如云,定能保殿下鳳體安康。
我這話,幾乎就是把她當年和江硯深污蔑我下藥的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了她。
謝明棠的臉,瞬間由白轉青,再由青轉紅,精彩紛呈。
好!好你個沈青梧!她咬牙切齒,眼神怨毒得能淬出毒液,本宮倒要看看,你這沽名釣譽的‘活菩薩’,能得意到幾時!我們走!
她狠狠一甩袖子,帶著滿身怒氣,轉身就走。
走到門口,又猛地停住,回頭,嘴角勾起一抹惡毒又得意的冷笑。
沈青梧,別以為你贏了。硯深哥哥為了推行你的方子,替你擋了多少明槍暗箭!得罪了多少權貴!‘赤炎商幫’和‘云澤會’背后的主子,不會放過他的!他若有個三長兩短……我看你良心何安!
說完,她像只斗贏了的孔雀,昂著頭,帶著嬤嬤揚長而去。
留下滿室令人作嘔的沉水香。
我站在原地,手指無意識地收緊。
江硯深……在替我擋明槍暗箭
謝明棠的話,像毒蛇的信子,嘶嘶作響,帶著惡意,卻也透出幾分真實。
以赤炎和云澤背后勢力的猖獗,他們瘋狂反撲,首當其沖的,必然是負責具體推行的謝云歸。
而謝云歸背后站著的,替他扛住最大壓力的……
難道是江硯深
這個念頭讓我心里一陣煩亂。
我強迫自己不去想。
他扛不扛,與我何干
那是他的選擇,是他身為駙馬、身為朝廷命官的責任!
我沈青梧,早已與他恩斷義絕。
……
日子似乎又恢復了平靜。
謝云歸推行得力,百草方和清糧法在全國范圍內鋪開,成效顯著。毒鹽和劣糧的危害被迅速控制,災情緩解,民心漸穩(wěn)。
朝廷的嘉獎令也下來了,主要是表彰戶部和謝云歸等人。
關于我,只有輕飄飄一句民間有能人獻方有功,賞賜了些金銀布帛,由謝云歸親自送來。
沈娘子,委屈您了。謝云歸面帶愧色,朝堂之上,勢力傾軋,有些事……只能點到為止。但您的功勞,云歸銘記于心,百姓也記在心里。
我看著那些黃白之物,笑了笑:謝大人言重了。東西我收下,正好補貼藥鋪。虛名于我無用。
謝云歸看著我淡然的樣子,眼中敬佩更甚。
還有一事,他猶豫了一下,低聲道,江駙馬他……前些日子在清查‘云澤會’一處秘密糧倉時,遭遇歹人伏擊……受了重傷。
我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傷勢如何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傷在胸腹,失血過多,極為兇險。太醫(yī)院幾位院判都去了,勉強保住性命,但……至今昏迷未醒。謝云歸語氣沉重,太醫(yī)說,外傷雖重,但更麻煩的是……歹人用的兵器上,似乎淬了毒,毒性詭異,太醫(yī)院一時也束手無策……
淬毒
重傷昏迷
我垂下眼,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
謝明棠那怨毒的詛咒,仿佛又在耳邊響起。
他若有個三長兩短……我看你良心何安!
良心
我沈青梧的良心,早在三年前那場大雨里,就被休書砸碎了。
知道了。我放下茶杯,聲音依舊平淡,謝大人公務繁忙,民婦就不多留了。
謝云歸看著我,欲言又止,最終化作一聲嘆息,起身告辭。
他走后,藥鋪里安靜得可怕。
我坐在診桌前,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眼前卻不受控制地閃過一些畫面。
是剛成親時,江硯深也曾為我描過眉,笨拙又認真。
是我興致勃勃跟他講那些藥方糧法時,他眼中曾有過短暫的欣賞。
是后來,他看向謝明棠時,那種毫不掩飾的癡迷和溫柔。
最后定格在……他跪在泥水里,額頭磕出血,絕望地喊著救救大齊的樣子。
還有謝明棠那句惡毒的他替你擋了多少明槍暗箭!
一股莫名的煩躁涌上心頭。
我猛地站起身。
阿生!關門!今天歇業(yè)!
……
長公主府。
比三年前更加富麗堂皇,守衛(wèi)也更加森嚴。
我拿著謝云歸臨走前無意留下的、一枚可以通行府內部分區(qū)域的玉牌,一路暢通無阻。
府里的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
仆役們行色匆匆,大氣不敢出。
謝明棠不在,據(jù)說是入宮去求什么稀有的解毒藥材了。
我在一個面生的、但顯然被謝云歸打點過的管事嬤嬤帶領下,來到江硯深養(yǎng)病的暖閣外。
濃郁的藥味和沉水香混合在一起,有些刺鼻。
推開房門。
暖閣里很安靜,只有炭盆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聲。
江硯深躺在寬大的錦床上,臉色灰敗,嘴唇泛著不正常的青紫色,雙目緊閉,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他瘦了很多,臉頰凹陷下去,曾經的風華絕代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種瀕死的脆弱。
床邊站著兩個愁眉苦臉的太醫(yī)。
看到我進來,他們愣了一下。
這位是……其中一個年長的太醫(yī)疑惑地問。
帶路的嬤嬤低聲解釋了幾句。
兩位太醫(yī)對視一眼,眼神里充滿了不信任和一絲輕蔑。顯然,他們聽說過我這個前駙馬夫人和毒婦的名聲。
沈娘子年長太醫(yī)語氣帶著疏離,駙馬爺傷勢沉重,中毒已深,太醫(yī)院正全力施救,就不勞……
讓我看看。我打斷他,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意。
你……太醫(yī)有些惱怒。
王太醫(yī),嬤嬤連忙上前,低聲道,是謝云歸謝大人請沈娘子來的。
聽到謝云歸的名字,兩位太醫(yī)臉色變了變,雖然依舊不情愿,但還是讓開了位置。
我走到床邊。
俯身,仔細查看江硯深的臉色、眼瞼、口唇。
輕輕搭上他的腕脈。
脈象沉遲澀滯,幾不可察,帶著一種詭異的陰寒之氣。
我解開他胸腹間包扎的細布。
一道猙獰的傷口橫貫左胸下方,皮肉翻卷,雖已縫合,但邊緣發(fā)黑潰爛,散發(fā)出淡淡的、帶著腥甜的腐臭氣。
果然淬了毒。
而且是我認識的一種極其陰狠的毒——南疆的蝕骨瘴。
此毒由幾種罕見毒蟲和瘴氣所凝,中者不會立刻斃命,卻會一點點侵蝕臟腑骨髓,令人痛苦不堪,最終在極度的衰弱和痛苦中死去。
下毒的人,是要他生不如死。
我心頭微微一沉。
這毒,很麻煩。
沈娘子,可有看法那位王太醫(yī)忍不住開口,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考校和輕視。
我沒理他。
直接對那嬤嬤吩咐:準備烈酒、干凈的布巾、銀盆、匕首,要快!再去我藥鋪,找阿生拿我柜子最底層那個黑色小木盒!就說急用!
嬤嬤見我神色凝重,不敢怠慢,立刻轉身出去安排。
沈青梧!你要干什么王太醫(yī)看我拿起旁邊托盤里消過毒的匕首,嚇了一跳。
剜掉腐肉,放出毒血。再拖下去,毒入心脈,神仙難救。我頭也不抬,用烈酒仔細擦拭匕首和雙手。
胡鬧!王太醫(yī)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駙馬爺金尊玉貴,豈容你如此妄為!傷口位置兇險,稍有不慎……
那你們有更好的辦法嗎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如刀,看著他在這里等死
王太醫(yī)被噎得說不出話,臉漲得通紅。
另一個年輕點的太醫(yī)拉了拉他的袖子,低聲道:老師…不如…讓她試試謝大人那邊……
王太醫(yī)重重哼了一聲,別過臉去,算是默許。
東西很快備齊。
我深吸一口氣,摒除所有雜念。
此刻,在我眼前的,不是一個辜負我、羞辱我的前夫。
只是一個中了奇毒、命懸一線的病人。
烈酒灼燒著傷口邊緣,昏迷中的江硯深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身體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
我穩(wěn)住手。
匕首精準而快速地落下,剜去那些發(fā)黑潰爛的腐肉。
動作干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
黑紫色的毒血汩汩涌出,滴落在銀盆里,散發(fā)出更加濃郁的腥甜腐臭。
兩個太醫(yī)在一旁看著,臉色發(fā)白,眼神卻漸漸由輕蔑變成了凝重和驚駭。
這手法…快!準!狠!
絕非普通醫(yī)者能做到!
腐肉清理干凈,露出底下鮮紅的血肉。
我打開阿生剛剛氣喘吁吁送來的黑色小木盒。
里面是幾排細如牛毛的銀針,還有幾個小巧的瓷瓶。
我取出銀針,沾上一種淡綠色的藥膏。
然后,以極快的手法,將銀針一根根刺入江硯深傷口周圍的幾處大穴,以及心口、頭頂幾處要害穴位。
每一針都深得快沒入針尾。
這是外祖父傳下的秘法鎖元定魄針,配合特制的拔毒藥膏,能在短時間內強行鎖住生機,延緩毒素擴散。
但這法子極其兇險,對施針者要求極高,且對病人元氣損耗極大。
若非情況緊急,我絕不會用。
銀針刺入,江硯深的身體猛地繃緊,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額頭上瞬間布滿冷汗,似乎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但他依舊沒有醒來。
只是灰敗的臉色,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生氣
我拿出另一個瓷瓶,倒出一顆龍眼大小、通體烏黑的藥丸。
這是我壓箱底的寶貝之一,用數(shù)種珍稀解毒藥材煉制的九轉還魂丹,說是能解百毒有些夸張,但吊命拔毒有奇效。
我捏開江硯深的牙關,將藥丸塞了進去。
又用溫水小心地送服下去。
做完這一切,我已是一身冷汗。
每隔一個時辰,用溫水擦拭他全身,尤其是關節(jié)處,幫助散熱排毒。我擦著手,對那嬤嬤吩咐,桌上的藥粉,用烈酒調勻,敷在他傷口上,每日換兩次。
這瓶里的藥丸,我指著另一個小瓷瓶,每日早晚各一粒,溫水化開灌服。若他明日午時前能醒,吐出黑血,便有一線生機。若不能……
后面的話我沒說。
嬤嬤連連點頭,小心翼翼地接過藥瓶。
王太醫(yī)湊過來,看著江硯深傷口上敷著的、散發(fā)著奇異清香的藥粉,又看看那些刺入要害的銀針,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沈娘子…這…這是何針法這藥粉……
家傳秘法,不便相告。我打斷他,語氣冷淡,這里交給你們了。有事,去藥鋪找我。
說完,我不再看床上那個氣息奄奄的人,轉身就走。
腳步有些虛浮。
剛才那套針法,耗費了我太多心神。
走出暖閣,清冷的空氣涌入肺腑。
我才發(fā)現(xiàn),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抬頭望天,陰沉沉的,像要下雪。
江硯深。
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是生是死,看你自己的造化。
……
第二天,雪沒有下。
陰沉的天,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藥鋪剛開門不久,一輛裝飾簡樸卻透著不凡的馬車就急匆匆停在了門口。
車上跳下來的,是昨天那個長公主府的管事嬤嬤。
她臉色煞白,眼圈紅腫,像是哭過,看到我,噗通一聲就跪下了。
沈娘子!求您!快去看看駙馬爺吧!他…他…
我心里一沉:怎么了
駙馬爺他…他吐血了!吐了好多黑血!人…人更不好了!太醫(yī)…太醫(yī)說怕是…怕是不行了!嬤嬤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吐黑血
我心頭猛地一跳!
是九轉還魂丹起效,在拔毒了!這是好事!
但太醫(yī)說不行了難道……
走!我抓起藥箱,毫不猶豫地上了馬車。
馬車一路狂奔回長公主府。
暖閣里亂成一團。
兩個太醫(yī)面如死灰,束手無策地站在床邊。
謝明棠也在,她發(fā)髻散亂,眼睛腫得像桃子,撲在床邊哭得撕心裂肺。
硯深哥哥!你醒醒!你別丟下我!太醫(yī)!救他!快救他�。�
床上,江硯深臉色灰敗中透著一股死氣,嘴角、衣襟上全是烏黑的血漬,氣息微弱得幾乎斷絕。
我?guī)撞經_過去,一把推開礙事的謝明棠。
你干什么!謝明棠被我推得一個趔趄,尖叫起來。
我沒理她,迅速搭上江硯深的脈搏。
脈象……極其微弱混亂,但……竟然還有一絲微弱的搏動!而且那陰寒的蝕骨瘴毒氣,似乎真的被那口黑血帶出來不少!
是拔毒的關鍵時刻!
但也是最兇險的時候!他身體太虛弱了,隨時可能油盡燈枯!
準備熱水!參湯!要快!最上等的野山參!我厲聲喝道。
沈青梧!都是你!是你害了他!謝明棠像瘋了一樣撲過來,尖利的指甲抓向我的臉,你給他用了什么邪術!他本來還好好的!是你來了他才吐血的!是你害死他的!
我側身躲開,反手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臉上!
啪!
清脆的耳光聲,讓整個暖閣瞬間死寂。
謝明棠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瞪著我,像是被打懵了。
不想他死,就給我滾出去!我眼神冰冷地盯著她,一字一句,帶著凜冽的殺意,再敢搗亂,我讓你現(xiàn)在就給他陪葬!
許是我眼中的寒意太盛,謝明棠被徹底震懾住,捂著臉,驚恐地看著我,竟真的不敢再上前,只是怨毒地哭著。
嬤嬤和仆役們也被我這一巴掌嚇呆了,但隨即反應過來,立刻按照我的吩咐去準備東西。
我再次拿出銀針。
這一次,更快!更急!
針尖沾上另一種赤紅色的藥膏,刺入他周身幾處激發(fā)潛能的要穴!
強行吊命!
同時,撬開他的牙關,將剩下的小半瓶九轉還魂丹藥液,盡數(shù)灌了進去!
呃啊——!
昏迷中的江硯深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嘶吼,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烏黑的血沫不斷從嘴角溢出。
按住他!我喝道。
幾個有力氣的仆役連忙上前,死死按住他。
我手下不停,銀針如雨點般落下。
汗水順著我的額角滑落,滴進眼睛里,又澀又疼。
但我不能停。
這是一場與閻王搶人的搏命!
時間一點點流逝。
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江硯深的抽搐漸漸平緩下去。
涌出的血,顏色也由烏黑轉為暗紅,最后變成帶著瘀塊的鮮紅。
他灰敗的臉色,奇跡般地褪去了一些死氣,雖然依舊蒼白如紙,但那種灰敗感消失了。
微弱卻清晰的脈搏,重新在指尖下跳動起來。
我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渾身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眼前陣陣發(fā)黑,踉蹌了一步,扶住床柱才勉強站穩(wěn)。
成了。
毒拔出來了。
命,暫時搶回來了。
暖閣里一片寂靜。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奇跡般的一幕。
兩個太醫(yī)更是如同見了鬼,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敬畏和不可思議。
命…保住了。我聲音嘶啞,疲憊到了極點,按我昨天的法子繼續(xù)用藥,傷口仔細護理。參湯吊著氣,等他慢慢醒來。
說完,我再也支撐不住,提著藥箱,轉身就走。
腳步虛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沈青梧!身后傳來謝明棠尖銳又復雜的喊聲。
我沒回頭。
也沒力氣回頭。
走出暖閣,走出那壓抑奢靡的長公主府。
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自由的清新。
我抬起頭。
陰沉的云層不知何時裂開了一道縫隙。
一縷金黃的陽光,穿透云層,暖暖地灑在我的臉上。
刺眼。
卻帶著久違的暖意。
……
江硯深醒來的消息,是幾天后謝云歸告訴我的。
他親自來藥鋪道謝,帶來不少名貴藥材。
沈娘子,大恩不言謝!他鄭重地對我行禮,硯深兄已無性命之憂,只是身體損耗太大,還需長時間靜養(yǎng)。他醒來后……第一句話,便是問您。
謝云歸看著我,眼神復雜:他說…對不住您。當年…是他糊涂,是他被表象蒙蔽,錯怪了您。他說…他欠您一條命,更欠您一個……公道。
公道
我低頭整理著藥材,語氣平淡:命是他自己的,談不上欠我。至于公道……三年前,我就不要了。
遲來的道歉和公道,就像隔夜的冷飯。
食之無味,棄之也不可惜。
謝云歸嘆了口氣:明棠公主她…被圣上申飭,禁足府中思過了。當年她身邊那個參與構陷您的貼身丫鬟,前些日子‘暴病身亡’,但留下了認罪書。您父親…沈大人那邊,圣上也已下旨申斥其不慈。
他頓了頓:沈娘子,當年的事,真相雖遲,但總算是……
謝大人,我打斷他,抬起頭,露出一個真誠卻疏離的笑容,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現(xiàn)在很好。
謝云歸看著我清澈平靜、再無波瀾的眼睛,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不再多言,只是再次鄭重拱手:無論如何,沈娘子救命活人之功,云歸永世不忘。日后若有差遣,萬死不辭!
我笑了笑,沒說話。
差遣
我只希望,這小小的回春堂,能永遠清凈。
日子一天天過去。
我的藥鋪生意越來越好,沈神醫(yī)的名聲在民間越來越響。
謝云歸推行新政得力,官聲卓著,據(jù)說很快要升遷了。
長公主府閉門謝客,安靜了許多。
至于江硯深……
聽說他身體恢復得很慢,幾乎成了個藥罐子。
聽說他主動交還了駙馬都尉的印信,自請削去一切官職虛銜,只保留了一個翰林院編修的閑職。
聽說他搬出了長公主府,在城南一個僻靜的小院獨居養(yǎng)病。
這些,都只是聽說。
與我無關。
直到一個初春的午后。
陽光很好,曬得人懶洋洋的。
我正在后院翻曬藥材。
阿生跑進來,神色有些古怪:師父…外面…江…江大人求見。
我手一頓。
說我不在。
他說…他說見不到您,就一直在門口等著。阿生撓撓頭。
我皺了皺眉。
放下藥匾,走到前面鋪子。
透過門板縫隙,看到外面站著一個人。
正是江硯深。
他穿著一身半舊的青色儒衫,身形依舊消瘦得厲害,臉色蒼白,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曾經的風華絕代早已被病弱和滄桑取代,只有那雙眼睛,在看向藥鋪門口時,似乎還殘留著一點微弱的光。
他手里沒有拿名帖,沒有帶隨從。
就那么孤零零地站著,像個無家可歸的游魂。
看到我出來,他黯淡的眼中驟然亮起一絲微弱的希望,隨即又被濃重的愧疚和小心翼翼淹沒。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我卻先一步開口,語氣平淡得像在問一個普通病人:
江大人,抓藥還是問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