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冥婚詭影
>深夜荒山花轎無人敢抬,樵夫聽見女子哭聲掀開轎簾,嚇得魂飛魄散。
>三年前李家少爺暴斃,老爺聽信風(fēng)水先生之言尋陰緣女子結(jié)冥婚。
>丫鬟柳月被選中,灌毒封棺活埋時身穿嫁衣,怨氣沖天。
>此后深夜路過亂葬崗的男子,總遇見穿紅繡鞋的女人問路。
>答應(yīng)者次日便橫死家中,胸口放著枚發(fā)黑的銅錢。
2
鬼轎驚魂
>直到云游道士燒了那雙繡花鞋,墳頭卻傳來冷笑:下一個,輪到你了……
---
雨,下得黏膩。不是痛快淋漓的夏雨,倒像秋末的殘淚,帶著一股子揮之不去的陰冷霉氣,裹著云澤鎮(zhèn)入夜。青石板路吸飽了水,油燈的光暈在上面艱難地暈開一小圈昏黃,旋即被濃稠的黑暗吞噬。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檐下的白紙燈籠在濕風(fēng)里搖晃,光影慘淡,映著門板上新貼的、墨色淋漓的避煞符咒,如同垂死掙扎的眼。
鎮(zhèn)子西頭,亂葬崗。
風(fēng)穿過嶙峋怪石和歪斜的枯樹,發(fā)出嗚咽般的哨音。雨水沖刷著無碑的墳包,泥漿混著朽骨泛出的慘白,緩緩流淌。就在這片死寂的中央,赫然停著一頂轎子。
紅。
一種被雨水反復(fù)浸泡、又被遺忘經(jīng)年的紅,像凝固的陳血。轎簾緊閉,金線繡的囍字早已黯淡腐朽,轎杠濕漉漉地搭在泥地里。抬轎的繩索散亂委頓,如同被斬斷的蛇。整頂轎子靜得詭異,像一座憑空出現(xiàn)的、不祥的血色孤墳。
3
樵夫遇邪
王老五,一個住在崗子腳下破屋里的老樵夫,被這場沒完沒了的雨憋得心慌。家里的柴火濕得點不著,灶臺冰冷,腹中更是饑腸轆轆。他啐了口唾沫,暗罵一聲這鬼天氣,又罵自己糊涂,白天就該多備些柴火。可罵歸罵,肚子咕咕叫喚,實在熬不過去。他裹緊那件補丁摞補丁、早已辨不出原色的破襖,猶豫再三,還是抄起墻角那柄豁了口的柴斧,頂著一頂破斗笠,深一腳淺一腳地推開了吱呀作響的柴門。
寒氣夾著濕重的土腥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敗氣息,撲面而來。王老五打了個哆嗦,縮了縮脖子。他不敢往崗子上看,只盯著腳下被雨水泡得稀爛的小路,每一步都踩得泥漿四濺。風(fēng)在耳邊嗚咽,卷著崗子上飄來的紙灰和燒焦布片的碎屑。他越走越快,只想趕緊到后山那片林子,砍點柴就回。
嗚……嗚……
聲音極細,極弱,被風(fēng)雨撕扯得幾乎聽不真切。像被堵住嘴的嗚咽,又像幼貓瀕死的哀鳴。
王老五猛地頓住腳步,像被釘子釘在了原地。渾身的汗毛,從腳底板一路炸到后頸窩。他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聲音,來自那頂血色的轎子。
他看見了那頂轎子,就在崗子口那片最陡的斜坡上,孤零零地杵著。雨水沖刷著它,轎簾在風(fēng)里微微起伏,仿佛里面有什么東西在無聲地喘息。
誰誰……誰在里面王老五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他自己都陌生的恐懼。他握緊了手里的柴斧,粗糙的木柄硌得掌心生疼,卻給不了絲毫暖意。
嗚……放我……出去……好冷……
這一次,聲音清晰了些。確確實實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冰冷,絕望,像浸透了寒冰的水滴,直直砸進王老五的耳朵里,凍得他骨髓都結(jié)了冰碴子。一股陰冷的氣息,無視了風(fēng)雨的阻隔,蛇一樣纏繞上他的四肢百骸。
荒山野嶺,亂葬崗,深夜血轎……里面?zhèn)鞒鲆粋女人的哭聲
王老五的心臟擂鼓般狂跳,撞得肋骨生疼。他想拔腿就跑,可雙腿灌滿了鉛,又像被那聲音里的絕望死死釘住了腳踝。鬼使神差地,一股混雜著憐憫和強烈好奇的蠻力,驅(qū)使著他向前挪動。
一步。兩步。三步。
他離那頂轎子越來越近。轎簾的縫隙里,透出更濃重的、難以形容的腐朽甜香,混著泥土的腥氣,直往他鼻子里鉆。那女子的抽泣聲也愈發(fā)清晰,一聲聲,如同冰錐扎進他的耳膜。
別……別怕……俺……俺是山下的……樵夫……王老五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伸出那只布滿老繭、此刻卻抖得像風(fēng)中秋葉的手,顫巍巍地探向那幅厚重的、仿佛凝固著血色的轎簾。
指尖觸碰到濕冷的簾布,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從指尖竄上臂膀,直沖腦門。他猛地一咬牙,手上發(fā)力,狠狠向旁邊一掀——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陰寒之氣,混雜著泥土、朽木和某種甜膩的、屬于死亡的腐敗氣味,如同開閘的冰河,轟然沖出,兜頭蓋臉地將王老五淹沒!
轎子里,空蕩蕩。
沒有活人,更沒有預(yù)想中哭泣的女子。
只有一件東西。
一件大紅色的嫁衣。
那嫁衣被極其平整地鋪在轎底,仿佛新娘剛剛脫下。金線繡的龍鳳圖案在昏暗中幽幽反射著微弱的光,扭曲著,如同在泥沼中掙扎。然而,最刺目的,是嫁衣心口的位置,端端正正地放著一枚銅錢。
不是尋常的黃銅色。那銅錢呈現(xiàn)出一種極不祥的深綠,近乎墨黑,邊緣卻泛著一絲詭異的幽光,像凝固的、污濁的血。銅錢方孔的位置,似乎還沾著一點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印記。
王老五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枚詭異的銅錢上,腦子一片空白。就在這一片死寂的恐懼中,一股冰冷徹骨的、帶著濃烈惡意和血腥氣的陰風(fēng),毫無征兆地、猛地從轎子深處撲出,狠狠撞在他臉上!
呃啊——�。�!
一聲非人的、極度驚恐的慘嚎撕裂了雨幕。王老五像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整個人向后猛地倒飛出去,重重摔在泥濘里。他手中的柴斧脫手飛出老遠,斗笠也滾落一旁。他連滾帶爬,手腳并用,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雞。他完全忘了方向,忘了目的,只剩下一個念頭——逃!逃離這片亂葬崗!逃離那頂血轎!逃離那枚墨綠色的、仿佛吸飽了所有不祥的銅錢!
他一路跌跌撞撞,滾下山坡,撲進鎮(zhèn)子邊緣的泥水里,嘴里只剩下嘶啞的、不成調(diào)的哭喊:鬼……鬼轎子!繡花鞋……銅錢……買命……買命錢啊——!
凄厲的叫聲在死寂的雨夜里回蕩,撞在緊閉的門窗上,激起一片更深沉的死寂。幾盞本就昏暗的油燈,在窗欞后猛地一跳,隨即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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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紅鞋索命
王老五那夜撞邪似的慘嚎,如同一塊冰冷沉重的巨石,狠狠砸進云澤鎮(zhèn)這潭死水,激起的漣漪帶著徹骨的寒意,迅速蔓延至每一個角落。他瘋了。徹徹底底地瘋了。蜷縮在他那間漏風(fēng)的破屋里,白天黑夜都裹著那床發(fā)霉的破被,嘴里顛來倒去只有幾個破碎的詞:紅轎子……女人哭……繡花鞋……黑銅錢……買命……要買命了……
他原本枯瘦的臉頰深陷下去,眼珠渾濁無光,只剩下純粹的、凝固的恐懼。偶爾有膽大的孩子扒著窗縫偷看,只見他渾身篩糠般顫抖,死死盯著自己那雙沾滿泥濘的破草鞋,仿佛那鞋上隨時會憑空長出一雙血紅的繡鞋來。
恐懼像無聲的瘟疫,在濕冷的空氣里瘋狂滋長。老輩人臉色鐵青,翻出箱底壓了不知多少年的褪色符紙,哆哆嗦嗦貼在門楣窗欞。年輕力壯的后生們聚在一起喝酒壯膽,可酒越喝越多,話卻越來越少,眼神里都藏著驚惶。關(guān)于亂葬崗那頂鬼轎子的傳聞,添油加醋,越傳越邪乎。有人說親眼看見半夜有穿紅嫁衣的影子在崗子上飄;有人說聽見了清晰的女人哭聲,哭訴著冷和冤;最要命的是,所有傳聞的結(jié)尾,都死死釘著王老五瘋前最后嘶喊出的那兩個字——買命錢。
這三個字,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在每個人的脖頸上。
云澤鎮(zhèn)死寂得可怕。天一擦黑,街上就空無一人。白紙燈籠慘淡的光暈下,只有巡夜打更的老劉頭那面破鑼,敲得有氣無力,聲音在空曠的街巷里回蕩,更添幾分凄涼。
篤——篤!篤!篤!四更天了。
天干物燥……老劉頭習(xí)慣性地喊出半句,聲音卻戛然而止。他猛地打了個寒顫,下意識裹緊了身上油膩的號衣。物燥這鬼地方,連空氣都濕得能擰出水來!他警惕地左右張望,昏黃的氣死風(fēng)燈只能照亮腳下幾步遠的地方,更遠處是無邊的黑暗。他咽了口唾沫,硬生生把后半句小心火燭憋了回去,加快了腳步,只想趕緊敲完這趟,躲回他那間勉強能避風(fēng)的小窩棚里去。
就在這時,一陣極輕、極細碎的聲響,自身后傳來。
嗒……嗒……嗒……
像是硬物輕輕敲擊在濕滑的青石板上。聲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夜里,卻異常清晰,一下一下,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不緊不慢,卻直直敲進老劉頭的骨頭縫里。
老劉頭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住了!他猛地停下腳步,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
氣死風(fēng)燈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前方幾尺。
就在光暈的邊緣,一雙鞋。
一雙小巧的、女人的繡花鞋。鞋尖微微上翹,鞋面是刺目的大紅,金線繡著繁復(fù)的纏枝蓮紋,在燈下幽幽反光。鞋底沾著濕泥,還有幾片枯黃的草葉。
它們就那樣靜靜地站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仿佛主人剛剛停下腳步。
可繡鞋上方,空無一物!
沒有腿,沒有身體,沒有頭!
只有一雙紅得滴血的繡花鞋,憑空懸在離地三寸的空中!
老劉頭的呼吸驟然停止,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要爆裂開!他張大了嘴,喉嚨里卻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一個字也喊不出來。
那繡花鞋,動了。
極其緩慢地,向前挪動了一步。
嗒。
又一步。
嗒。
如同一個看不見的、穿著紅嫁衣的新娘,正一步步向他逼近。一股陰冷到極致的、帶著泥土腥氣和腐朽甜香的氣息,撲面而來。
呃啊——鬼!鬼鞋啊——!��!
老劉頭終于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叫,手中的燈籠和銅鑼哐當(dāng)一聲砸在地上。他魂飛魄散,再也顧不得什么巡夜職責(zé),轉(zhuǎn)身沒命地狂奔!破鑼在地上滾了幾圈,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很快被黑暗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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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買命銅錢
老劉頭魂飛魄散、連滾帶爬逃回窩棚的第二天清晨,一個更恐怖的消息如同炸雷般劈開了云澤鎮(zhèn)壓抑的黎明。
鎮(zhèn)西頭開棺材鋪的老光棍,孫瘸子,死了。
孫瘸子住得離亂葬崗不算太遠,他那棺材鋪也兼賣些紙人紙馬、香燭元寶,平時就透著一股子陰氣。發(fā)現(xiàn)他的是隔壁早起磨豆腐的李寡婦。李寡婦去還昨天借的黃豆,敲了半天門沒人應(yīng),門卻虛掩著。她推門進去,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混雜著紙灰和木頭腐朽的氣味直沖腦門。堂屋正中的地上,孫瘸子直挺挺地躺著,眼睛瞪得溜圓,幾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著屋頂?shù)姆苛�,臉上凝固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混合了極度恐懼和難以置信的扭曲表情。
他的胸口,棉襖被撕開一個大洞。
洞口正下方的心窩處,端端正正地放著一枚銅錢。
深綠發(fā)黑,邊緣帶著詭異的幽光。
正是王老五瘋癲前嘶喊的,那買命錢的模樣!
消息像長了翅膀的毒蝙蝠,瞬間飛遍全鎮(zhèn)。膽大的幾個漢子,被鎮(zhèn)長硬著頭皮組織起來,跟著仵作去了孫家。屋里那股子混合了血腥和紙灰的怪味更濃了。仵作哆嗦著檢查尸體,除了胸口那個致命傷——一個深不見底、邊緣焦黑、仿佛被烙鐵燙過又硬塞進一枚銅錢的小洞——全身再無其他傷口。孫瘸子那身漿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襖上,除了胸口破洞處沾染的血跡,其他地方干干凈凈。
邪門……真他娘的邪門……仵作臉色煞白,喃喃自語。更邪門的還在后面。有人眼尖,指著孫瘸子那雙沾滿泥巴的破布鞋旁邊——
地板上,清晰地印著兩個小小的、濕漉漉的泥腳印。
腳印的形狀,分明是一雙女人繡花鞋的鞋尖!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在場的所有人�?諝夥路鹉塘�。沒人敢說話,只有粗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那兩枚小小的、鮮紅的泥腳印,如同烙印,死死刻進了每個人的眼底。
恐慌,徹底沸騰了。王老五的瘋,老劉頭的撞邪,孫瘸子的橫死……還有那枚鬼氣森森的買命錢和無處不在的紅繡鞋腳印……所有的線索如同冰冷的鐵鏈,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將整個云澤鎮(zhèn)拖向深不見底的恐懼深淵。
鬼新娘……是鬼新娘索命來了!
不知是誰在極度壓抑的死寂中,帶著哭腔喊出了這句壓在所有人心里的話。
仿佛為了印證這絕望的呼喊,僅僅隔了兩天,又一個噩耗在深夜炸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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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是鎮(zhèn)東頭私塾的教書先生,陳秀才。
陳秀才為人清高迂腐,最是講究子不語怪力亂神。他住的獨門小院離亂葬崗最遠,出事前還曾當(dāng)眾駁斥過鬼新娘的傳聞,認為不過是愚夫愚婦以訛傳訛。然而,就在孫瘸子死后第二天的深夜,他的院子里傳出了異常凄厲的、短促的慘叫聲。
鄰居們嚇得縮在被窩里瑟瑟發(fā)抖,直到天色大亮,才敢結(jié)伴前去查看。
陳秀才家的院門虛掩著。推開院門,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氣撲面而來。陳秀才的尸體就倒在書房門口通往院子的石階上,臉朝下趴著。他身上的青布長衫被撕扯得破爛不堪,背上赫然印著一個清晰的、沾滿濕泥的腳��!
那腳印小巧玲瓏,正是紅繡鞋的尺寸!
人們七手八腳把他翻過來,又是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陳秀才的死狀,比孫瘸子更詭異、更駭人!
他雙目圓睜,嘴巴大張,舌頭腫脹發(fā)紫,幾乎要吐出來。最恐怖的是他的喉嚨處,皮膚高高鼓起,形成了一個拳頭大小的、詭異的凸起!那凸起的形狀……分明是一枚銅錢!
仵作來時,手抖得幾乎拿不住刀。他切開那凸起的皮膚,一股黑血汩汩涌出,伴隨著濃烈的腥臭。黑血中,一枚深綠發(fā)黑、邊緣泛著幽光的銅錢,赫然嵌在喉骨深處!更駭人的是,掰開陳秀才緊咬的牙關(guān),里面塞滿了黑乎乎、濕漉漉的墳土!仵作當(dāng)場就吐了。
買命錢……塞進喉嚨……還……還喂了墳土……有人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恐懼如同實質(zhì)的冰水,淹沒了整個云澤鎮(zhèn)。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入夜后更是死寂一片,連嬰兒的啼哭都聽不見。人們不再提鬼新娘三個字,仿佛那是一個不能觸碰的詛咒。但那無處不在的陰冷氣息,那深夜里若有若無、仿佛隨風(fēng)飄來的女子低泣聲,還有那枚如同死亡標(biāo)記的墨綠銅錢,像無形的枷鎖,牢牢鎖住了每一個活人。
第三個死者出現(xiàn)得毫無征兆,卻又似乎在所有人的恐懼預(yù)料之中。
是住在鎮(zhèn)子南頭的屠夫,張猛。他膀大腰圓,滿臉橫肉,平日里殺豬宰羊,一身煞氣,最是膽大不信邪。孫瘸子和陳秀才死后,他還曾拍著胸脯在酒館里嚷嚷:怕個鳥!老子一身煞氣,鬼見了都得繞道走!真有那穿紅鞋的女鬼敢來,老子一殺豬刀劈了她!
這話說完的第三天夜里,出事了。
沒有慘叫,沒有異響。第二天清晨,給張家送肉的伙計發(fā)現(xiàn)院門沒栓,喊了幾聲沒人應(yīng),推門進去,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差點把他熏暈過去。
張猛那間獨居的小屋,門敞開著。
景象,如同地獄。
整個小屋的墻壁、房梁、地面……到處都濺滿了黏稠、暗紅的血跡!像被無數(shù)桶血水反復(fù)潑灑過。桌子翻倒,椅子碎裂,碗碟的碎片混合著凝固的血塊散落一地。濃烈的血腥味中還混雜著一股刺鼻的腥臊氣。
張猛龐大的身軀就仰面倒在屋子中央的血泊里。
他死得最為慘烈。
他脖子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割傷,皮肉翻卷,幾乎將整個頭顱割斷大半,只剩一點皮肉連著,歪向一邊,臉上凝固著極致的痛苦和驚駭。胸口更是被掏開一個大洞,肋骨斷裂,心臟不翼而飛!
而在那個血肉模糊、空空如也的胸腔正中央,卻干干凈凈,沒有絲毫血跡污染。
那里,端端正正地放著一枚銅錢。
深綠,發(fā)黑,邊緣幽光流轉(zhuǎn)。
墨綠的銅錢,在屠夫空蕩蕩、血淋淋的胸腔里,安靜地躺著,如同被供奉在祭壇之上。那枚銅錢周圍,血肉模糊的創(chuàng)口邊緣異常齊整,透著一股非人的、冰冷的精準(zhǔn)。濃稠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混合著內(nèi)臟破裂后特有的腥臊氣,幾乎凝結(jié)成有形的瘴霧,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闖入者心頭。
嘔……一個跟著進來的年輕后生再也忍不住,扶著門框劇烈嘔吐起來,膽汁都吐了出來。其他人也臉色煞白如紙,胃里翻江倒海,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心……心呢張猛的心呢!有人帶著哭腔嘶喊,聲音在死寂的血屋里顯得格外尖利。
沒人能回答。仵作這次連靠近的勇氣都沒有,遠遠看了一眼,便癱軟在地,褲襠濕了一片。
恐懼,在這一刻徹底壓垮了所有人殘存的理智。張猛那身引以為傲的煞氣,在她面前,脆弱得如同紙糊。這不再僅僅是索命,這是虐殺!是宣告!是那個穿著紅繡鞋的存在,用最殘酷、最直觀的方式,向整個云澤鎮(zhèn)展示著她那無法抗拒、無法理解的恐怖力量!
跑!快跑啊!離開云澤鎮(zhèn)!不知是誰歇斯底里地喊了出來。
這聲絕望的呼喊,如同點燃了最后的導(dǎo)火索。壓抑到極致的恐慌徹底爆發(fā)�?藓奥暋⒓饨新�、混亂的腳步聲瞬間充斥了清晨的街道。人們像沒頭的蒼蠅,拖家?guī)Э�,抱著細軟,哭爹喊娘地涌向�?zhèn)子出口。孩子被擠倒,老人被撞翻,包袱散落一地也無人顧及,只想逃離這座被詛咒的、散發(fā)著血腥和死亡氣息的牢籠。
然而,當(dāng)最先跑到鎮(zhèn)口的人看到眼前的情景時,所有的哭喊和奔逃都戛然而止,化為一片死寂的絕望。
鎮(zhèn)口那條通往外界唯一的大路中央,濕漉漉的泥地上,赫然印著一行小小的、清晰的腳印。
腳印一路延伸,消失在鎮(zhèn)外霧氣彌漫的荒野中。
每一個腳印,都是嶄新的,帶著濕泥。
每一個腳印的形狀,都清晰無誤地指向——
一雙小巧的、刺目的、血紅血紅的繡花鞋!
無形的壁壘,冰冷的界限。
那行腳印無聲地宣告:云澤鎮(zhèn),已是死地。無人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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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道士破煞
云澤鎮(zhèn)徹底成了一座巨大的、活著的墳?zāi)�。絕望的死寂籠罩著每一條街巷,每一扇門窗。白日里也少見人跡,偶爾有人出來,也是佝僂著背,腳步匆匆,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入夜后更是萬籟俱寂,連狗吠都消失了,只有風(fēng)聲嗚咽,和亂葬崗方向若有若無、仿佛錯覺的女子低泣聲,折磨著每一個清醒或半睡半醒的靈魂。那枚墨綠銅錢的陰影,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誰也不知道,下一個被買命的會是誰。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中,一個身影,踏著泥濘的官道,緩緩走進了這座死氣沉沉的鎮(zhèn)子。
來人是個道士。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靛藍道袍,漿洗得干凈卻難掩風(fēng)塵仆仆。頭發(fā)用一根普通的木簪綰在頭頂,面容清癯,皺紋深刻,眼神卻異常清亮銳利,仿佛能穿透人心。他背著一個半舊的青布褡褳,手里沒有拂塵,只拄著一根磨得光滑的棗木棍。步履沉穩(wěn),似乎對空氣中彌漫的、濃得化不開的恐懼和怨氣毫無所覺,徑直走向鎮(zhèn)子里唯一還勉強開著半扇門、門楣上貼著厚厚一疊符紙的悅來客棧。
掌柜的姓趙,是個干瘦老頭,此刻正縮在柜臺后面打盹,一張臉蠟黃憔悴,眼窩深陷。聽到腳步聲,他猛地驚醒,抬頭看見道士,渾濁的眼中先是閃過一絲驚惶,隨即又燃起一點微弱的、連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希望火苗。
道……道長打尖還是住店趙掌柜的聲音嘶啞干澀。
道士微微頷首,聲音平和:住店。一間清凈的客房,再備些素齋。他目光掃過門楣上那些層層疊疊、新舊不一的符紙,掌柜的,此地……似乎不太平
趙掌柜渾身一抖,嘴唇哆嗦著,眼神下意識地瞟向鎮(zhèn)西亂葬崗的方向,又飛快地縮回來,像是怕被什么東西看見。道……道長是外鄉(xiāng)人吧快別提了!我們這云澤鎮(zhèn)……鬧……鬧……他咽了口唾沫,那個鬼字在喉嚨里滾了幾滾,終究沒敢說出來,只重重嘆了口氣,臉上是深不見底的恐懼和絕望。
哦道士眉峰微蹙,眼神銳利了幾分,貧道云游四方,專解疑難。掌柜的但說無妨。
趙掌柜猶豫再三,看著道士清亮的眼神,又想到鎮(zhèn)上接二連三的慘死,那點求生的渴望終于壓倒了恐懼。他壓低了聲音,語速極快,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將王老五遇鬼轎、老劉頭撞見紅繡鞋、孫瘸子、陳秀才、張猛三人離奇橫死、胸口或喉中被塞入黑銅錢,以及全鎮(zhèn)人被那行詭異的紅繡鞋腳印堵死生路的恐怖經(jīng)歷,竹筒倒豆子般說了出來。說到最后,他已是老淚縱橫:道長,救救我們吧!那東西……它不挑人�。∠乱粋……下一個不知道輪到誰了!那銅錢……就是買命錢啊!
買命錢道士眼中精光一閃,低聲重復(fù)了一遍,若有所思。他不再多問,只是道:勞煩掌柜的,準(zhǔn)備房間和齋飯吧。入夜后,無論聽到什么聲響,切勿出門。
趙掌柜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連連點頭,親自引道士去了后院最僻靜的一間客房。
客房簡單干凈。道士放下褡褳,并未急著打坐或畫符。他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外面天色已近黃昏,陰云低垂,暮色四合。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精純陰冷的怨煞之氣,如同無形的毒蛇,正絲絲縷縷地從鎮(zhèn)西亂葬崗的方向彌漫過來,纏繞著整個鎮(zhèn)子。
怨氣沖天,凝而不散,已成厲煞。道士低聲自語,眉頭緊鎖,買命錢……銅錢……冥婚……他似乎在記憶中搜尋著什么,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著。
入夜,萬籟俱寂。道士并未在房中久留。他悄無聲息地出了客棧,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朝著那怨氣最濃重的源頭——鎮(zhèn)西亂葬崗疾行而去。
亂葬崗在夜色中更顯猙獰。怪石嶙峋如鬼影,枯枝扭曲似鬼爪。陰風(fēng)陣陣,卷起地上的紙灰和未燒盡的冥錢碎屑,打著旋兒飛舞。崗子深處,仿佛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黑暗中窺視。
道士神色凝重,從褡褳中取出一只巴掌大小、非金非木、刻滿奇異符文的羅盤。他咬破中指,一滴殷紅的血珠落在羅盤中央的天池之上。
天地?zé)o極,玄心正法,敕!
血珠瞬間融入羅盤,指針猛地一跳,隨即瘋狂旋轉(zhuǎn)起來!幾息之后,指針如同被無形之力死死拽住,嗡鳴著,堅定無比地指向崗子深處一片地勢最低洼、墳包也最密集的區(qū)域!
那里,正是王老五撞見鬼轎的地方!
道士收起羅盤,毫不猶豫,腳踏罡步,身形如風(fēng),循著指針方向疾掠而去。越是靠近,那股陰寒刺骨的怨煞之氣便越是濃重粘稠,幾乎化為實質(zhì),帶著濃烈的血腥和泥土腐敗的甜腥味,瘋狂地試圖鉆入他的七竅骨髓。
洼地中央,泥土的顏色明顯深于別處,透著一種不祥的黑紅。幾塊腐朽的爛木板半埋在土里,隱約還能看出棺材的輪廓。正是當(dāng)年活埋柳月的地方!
呼——!
平地陡然卷起一陣猛烈的陰風(fēng)!飛沙走石,枯枝敗葉狂舞,無數(shù)細碎尖銳、如同女子哭泣的嗚咽聲從四面八方響起,瘋狂沖擊著道士的耳膜!
洼地上方,空氣劇烈地扭曲波動起來。一個模糊的、穿著大紅嫁衣的女子身影,如同水中的倒影般,緩緩浮現(xiàn)!看不清面容,只有那刺目的紅,和裙裾下方,一雙懸空的、紅得滴血的繡花鞋!
那身影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怨毒和冰寒,無聲地盯著闖入的道士。
道士面色沉靜如水,眼神卻銳利如電。他左手掐訣護住心脈,右手食指中指并攏如劍,指尖一點金芒吞吐不定,直指那模糊的嫁衣身影,舌綻春雷:
孽障!陽世已非汝存身之地!何苦滯留人間,戕害生靈!那‘買命錢’,可是汝之怨念所聚!
轟!
嫁衣身影猛地一震!仿佛被道士的話戳中了要害。那模糊的身影驟然變得清晰了一瞬!不再是水影般的虛幻,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慘烈的真實——
一張年輕卻慘白如紙、布滿痛苦扭曲的臉!正是柳月!她雙目圓睜,眼角淌下兩行血淚,嘴巴痛苦地大張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身上那件大紅嫁衣沾滿了污泥和暗褐色的血跡,胸口位置赫然殘留著大片嘔吐物的污漬!她的身體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詭異的姿態(tài),雙臂向上,手指扭曲,指甲盡數(shù)翻裂,露出模糊的血肉和森森白骨!仿佛在臨死前,曾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瘋狂抓撓著困住她的棺木!
這瞬間的具象,將她被活埋時的極致痛苦和絕望,毫無保留地、血淋淋地呈現(xiàn)在道士眼前!那股滔天的怨氣瞬間暴漲,如同實質(zhì)的海嘯,狠狠撞向道士!
道士悶哼一聲,護身金光劇烈波動,腳下連退三步才穩(wěn)住身形,臉色微微發(fā)白,眼中卻閃過一絲了然和更深的凝重。他厲聲喝道:
柳月!你冤死之恨,貧道已知!然天道循環(huán),自有其律!那李家父子助紂為虐,自有報應(yīng)!你遷怒無辜,濫殺生靈,強奪陽壽,聚斂陰煞,已墮邪道!那‘買命錢’上,沾滿生魂怨念,更是天地不容!你可知,此乃斷絕你輪回之路的絕戶邪法!速速散去怨念,將那邪物交出,貧道或可助你解脫,重入輪回!若再執(zhí)迷不悟,今日便是你魂飛魄散之時!
厲喝聲如同洪鐘大呂,帶著破邪清心的道力,在怨氣風(fēng)暴中炸響!
那清晰的、痛苦掙扎的柳月形象驟然消散,重新化為模糊的、劇烈波動的嫁衣鬼影。但這一次,鬼影周圍翻滾的怨煞之氣中,猛地爆發(fā)出無數(shù)尖銳、混亂、充滿無盡怨毒的意念碎片,如同億萬根冰冷的針,狠狠刺入道士的腦海:報應(yīng)……在哪里……我冷!……黑!……好痛!……喘不過氣!……李家……李承宗!……風(fēng)水……騙子!……娘……弟弟……銀元……買命……都得死!……一個……都跑不了!……銅錢……我的命……買你們的命!……還給我!……都還給我——�。�!
瘋狂的意念沖擊如同驚濤駭浪!道士身體劇震,護體金光明滅不定,嘴角滲出一絲鮮血。但他眼神卻更加堅定,厲聲道:冥頑不靈!那便休怪貧道了!
他不再多言,猛地從褡褳中抽出一張深紫色、邊緣隱隱流動著雷紋的符箓!此乃上清破煞神雷符,威力極大,對陰煞鬼物有絕殺之效,但也極為損耗元氣!不到萬不得已,他本不愿動用。
道士腳踏七星,口誦真言,體內(nèi)不多的真元瘋狂涌入符箓之中!
九天應(yīng)元雷聲普化天尊!敕!
轟咔——!
一道刺目的、只有靈覺能看見的紫色神雷虛影,自符箓中咆哮而出,并非劈向那嫁衣鬼影,而是帶著煌煌天威,狠狠轟向那雙懸在洼地上空、紅得刺目的繡花鞋!
嫁衣鬼影發(fā)出一聲尖銳到足以撕裂魂魄的無聲厲嘯!顯然這雙繡花鞋,正是她怨念和力量的核心憑依之一!
紫雷虛影狠狠撞在紅繡鞋上!
嗤——!
如同燒紅的烙鐵浸入冰水!刺耳的灼燒聲響起!紅繡鞋上爆發(fā)出濃郁得如同實質(zhì)的黑紅怨氣,瘋狂抵抗著神雷的凈化之力!但紫雷至陽至剛,正是陰煞克星!鞋面上的紅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繁復(fù)的金線刺繡仿佛被無形的火焰燒灼,寸寸焦黑斷裂!鞋底沾著的濕泥和枯草瞬間化為飛灰!
嫁衣鬼影劇烈地扭曲、震蕩,模糊不清的面容上似乎浮現(xiàn)出極度的痛苦和怨毒!整個洼地的陰風(fēng)更加狂暴,無數(shù)碎石被卷起,如同鬼哭!
僵持只持續(xù)了數(shù)息。
噗!
一聲輕響,如同氣泡破裂。那雙承載了無盡怨念和兇戾的紅繡鞋,在神雷的持續(xù)灼燒下,終于徹底失去了所有光澤和邪異氣息,變得黯淡無光,如同最普通的、被遺棄多年的破舊鞋履,從半空中無力地跌落下來,啪嗒兩聲,掉在道士腳前濕冷的泥土上。
嫁衣鬼影發(fā)出一聲充滿不甘和憤怒的尖嘯,如同被斬斷根基的毒藤,瞬間變得極其稀薄透明,猛地向下一沉,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汁,倏地縮回那片黑紅色的墳土之中,消失不見。洼地內(nèi)狂暴的陰風(fēng)怨氣也隨之一滯,如同退潮般迅速減弱、消散。
四周重新陷入死寂。只有風(fēng)吹過枯枝的嗚咽,以及道士略顯粗重的喘息聲。
他臉色蒼白,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顯然催動神雷符消耗極大。他低頭看著腳邊那雙徹底失去邪異、變得破舊不堪的繡花鞋,眼中并無輕松,反而掠過一絲更深的憂慮。柳月的怨念之深、之頑固,遠超他的預(yù)料。毀了這憑依之物,只是暫時壓制,遠非根除。
他俯身,用一張干凈的黃符紙小心翼翼地將那雙廢掉的繡花鞋包裹起來,放入褡褳。隨后,他走到那片黑紅色的墳土前,神色肅穆,取出一小疊黃紙錢,引火點燃。紙錢在陰冷的空氣中燃燒,火苗跳躍,映著他沉凝的臉。
塵歸塵,土歸土。柳月姑娘,冤有頭,債有主。貧道毀了你的憑依,斷了你戕害無辜之路,非為絕你生路,實為阻你永墮無間。望你執(zhí)念稍解,戾氣漸消。待貧道查明李府因果,尋得那風(fēng)水妖人,自當(dāng)為你討還一份公道。至于這買命錢的邪法根源……道士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在寂靜的墳崗上回蕩,貧道必會追查到底,絕不容其再禍害人間!
紙錢燒盡,最后一縷青煙裊裊散入冰冷的空氣中。
道士不再停留,轉(zhuǎn)身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崗子下的黑暗中。洼地重歸死寂,只有那片黑紅色的墳土,在夜色里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陰冷氣息,仿佛在無聲地等待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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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shù)朗康纳碛爸匦鲁霈F(xiàn)在悅來客棧門口時,天邊已泛起一絲魚肚白。他臉色依舊蒼白,步履卻依舊沉穩(wěn)。一直守在門縫后、幾乎一夜未眠的趙掌柜,看到道士安然歸來,尤其是看到道士手中那個用黃符紙包裹著的、依稀可見鞋子形狀的物件時,渾濁的老眼里瞬間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道……道長!您……您把那……趙掌柜激動得語無倫次,手指顫抖地指著那包裹。
道士微微頷首,聲音帶著一絲疲憊:那雙作祟的繡鞋,已被貧道以神雷破去邪力,暫時無害了。
老天開眼!老天開眼��!趙掌柜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涕淚橫流,謝道長救命之恩!謝道長救了我們?nèi)?zhèn)��!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飛遍了死寂的云澤鎮(zhèn)。絕望的陰霾被撕開了一道口子,久違的、帶著劫后余生顫抖的喧嘩聲開始在街巷間響起。人們小心翼翼地推開緊閉的門窗,探頭張望,當(dāng)看到趙掌柜激動地簇擁著那位疲憊卻神情平靜的道士時,壓抑了太久的哭喊和歡呼終于爆發(fā)出來。
繡鞋毀了!鬼新娘……被道長收服了!
我們有救了!不用死了!嗚嗚……
道長活神仙�。�
道士并未被這狂喜的氣氛感染。他拒絕了趙掌柜和其他幾個鎮(zhèn)老請他去祠堂接受全鎮(zhèn)供奉的提議,只平靜地說:邪物雖除,根源未斷。那‘買命錢’的邪法源頭尚在,怨靈執(zhí)念未消,仍需化解。貧道需往李府一行,查明當(dāng)年冥婚真相,方能徹底了結(jié)此事。
此言一出,狂喜的人群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瞬間安靜了不少。提到李家,尤其是提到那場三年前轟動一時的冥婚,人們的臉色變得復(fù)雜起來,有恐懼,有厭惡,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諱莫如深。
道長……那李家……一個鎮(zhèn)老欲言又止,臉上滿是忌憚,自從李少爺和李老爺接連……那宅子就空了,邪性得很!您……您可千萬小心!
無妨。道士神色不變,煩請告知李府方位。
在幾個膽大些的年輕人帶領(lǐng)下,道士穿過依舊殘留著恐慌氣息的街巷,來到了鎮(zhèn)子北面。這里明顯比別處清冷許多。一座高大的府邸矗立著,朱漆大門早已斑駁脫落,銅環(huán)銹蝕,門楣上李府的匾額歪斜著,蒙著厚厚的灰塵和蛛網(wǎng)。整座宅院透著一股死氣沉沉的破敗,陰森森的,連陽光似乎都刻意避開了這里。
大門并未上鎖,輕輕一推,便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緩緩敞開。一股濃重的霉味、灰塵味,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香燭紙錢焚燒后殘留的陳舊氣息撲面而來。
宅院內(nèi)荒草叢生,幾乎沒過膝蓋。雕梁畫棟盡顯昔日的富貴,如今卻處處是破敗的痕跡。廊柱油漆剝落,窗紙破爛不堪,在風(fēng)中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庭院深深,寂靜得可怕,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道士緩步踏入,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庭院、回廊、廳堂。羅盤在他手中微微震顫,指針并非指向某個固定方位,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混亂的擺動,顯示著此地混亂駁雜的殘留氣場——有屬于活人的驚惶、貪婪、暴戾,也有一絲極淡、卻異常陰冷的怨念殘留。
他循著羅盤最細微的指引,穿過幾重院落,來到宅邸深處一個偏僻角落的小院。院門虛掩,推開進去,里面是一間書房。比起其他地方的破敗,這里似乎稍微干凈一些,但也落滿了灰塵。書架上書籍散亂,桌案上筆墨紙硯傾倒。
羅盤的指針在這里穩(wěn)定下來,指向書案后方墻壁上掛著的一幅畫。
道士走近細看。畫中是一個穿著綢緞馬褂、留著山羊胡、眼神透著幾分精明狡黠的中年男子。背景似乎是李府的花園。畫的落款處,用小楷工整地寫著:承蒙李公照拂,感念不盡。風(fēng)水堪輿,趨吉避兇。弟子徐半山恭繪。
徐半山……道士低聲念出這個名字,眼神一凝。這名字他有印象,并非玄門正宗,而是南方一個早已式微的、以旁門左道和邪異風(fēng)水術(shù)聞名的陰山派的余孽!此派最擅長的,便是利用陰魂怨氣、尸骸骨殖等邪物布置風(fēng)水局,行那損人利己、甚至操控鬼物的邪法!
一切的線索瞬間貫通!
李老爺李茂財,為求家族轉(zhuǎn)運,不惜聽信邪道徐半山之言,行那活人冥婚的絕戶之事!而徐半山,正是利用了柳月被活埋時沖天而起的怨氣,以及她貼身陪葬的那枚買命錢作為邪法引子!那銅錢,并非簡單的陪葬品,而是徐半山用陰山邪術(shù)處理過的引魂錢!它能強行吸納被害者的生魂陽魄,轉(zhuǎn)化為陰煞之力,一部分供徐半山邪法修煉或布置更惡毒的風(fēng)水局,另一部分則被柳月的怨靈吸收,使她力量不斷增強,戾氣日盛!這根本就是一個以無辜者生命為養(yǎng)料的、雙向滋養(yǎng)的邪惡循環(huán)!
好一個徐半山!好一個陰山邪術(shù)!道士眼中寒光閃爍,胸中怒意翻騰。他小心地將那幅畫取下,收入褡褳。這畫中人像,或許能作為日后追尋此獠蹤跡的線索。
離開書房時,道士的目光掃過書案一角。那里隨意地丟著一本翻開的賬簿,紙張泛黃。他隨手拿起,目光落在其中一頁。記錄的日期,正是柳月被選中的前幾天。上面赫然有一行清晰的墨字:
支,紋銀三十兩。事:付柳張氏(柳月母),買斷其女柳月身契,充作大少爺陰緣。經(jīng)手:管家李福。
冰冷的字跡,如同最鋒利的刀,無聲地訴說著一個年輕生命被徹底物化、被至親以區(qū)區(qū)三十兩銀子徹底出賣的殘酷事實。道士捏著賬簿的手指微微發(fā)白,最終只是深深嘆了口氣,將賬簿輕輕放回原處。
離開李府,道士并未立刻返回客棧。他繞到鎮(zhèn)子邊緣一處極其低矮破敗的窩棚前。窩棚搖搖欲墜,門板歪斜,里面黑洞洞的。一個形容枯槁、眼神呆滯、頭發(fā)花白凌亂的老婦人,蜷縮在角落里一堆破棉絮上,懷里緊緊抱著一個褪了色的、針腳粗糙的布娃娃,嘴里念念有詞,聽不清在說什么。她身上散發(fā)著一股餿味和久病的氣味道士站在門外,靜靜地看著。他知道,這就是柳月的母親,柳張氏。那個用三十兩銀子,賣掉了女兒性命的女人。如今的她,神志不清,活在永恒的恐懼和愧疚的深淵里,這或許比死亡本身,對她而言是更漫長的懲罰。
道士最終沒有進去。他默默地從褡褳里取出幾塊干凈的干糧和一串銅錢,輕輕放在窩棚門口一塊還算干凈的石頭上,轉(zhuǎn)身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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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昧真火
正午時分,亂葬崗。
道士獨自一人,再次來到柳月墳前那片黑紅色的洼地。這一次,他身后遠遠地跟著一大群云澤鎮(zhèn)的百姓。他們不敢靠得太近,只敢遠遠地站在崗子邊緣,伸長了脖子,屏息凝神地看著。趙掌柜被眾人推舉出來,手里捧著一個托盤,上面用黃布蓋著,正是那雙被道士以神雷破去邪力、變得破舊不堪的紅繡鞋。
道士在洼地前站定,神色莊嚴肅穆。他先是在地上用朱砂畫了一個復(fù)雜的符陣,然后取出三支清香點燃,插在陣前。青煙裊裊,筆直向上。
他接過趙掌柜遞來的托盤,掀開黃布,露出那雙破敗的繡鞋。
柳月姑娘,道士的聲音清朗,回蕩在寂靜的崗子上,李茂財、李承宗父子,已遭報應(yīng),死于非命。那助紂為虐、設(shè)下邪法的風(fēng)水妖人徐半山,貧道必會尋蹤追索,將其繩之以法,破其邪術(shù),為姑娘討還一份公道!你生前所托付之人,貧道亦會盡力護其周全,令其平安度日。
他頓了頓,語氣轉(zhuǎn)為沉重而堅決:然,以邪法害人,強奪生魂陽魄,聚斂陰煞,此乃逆天悖道之行!那‘買命錢’邪法,更是天地不容!今日,貧道便在此,以三昧真火,焚盡此邪物憑依!斷你怨靈與那邪法之聯(lián)系!望你執(zhí)念消散,戾氣平息,莫再留戀此傷心之地,早入輪回,重獲新生!
說罷,道士將托盤連同那雙繡花鞋,鄭重地放入符陣中央。他盤膝坐下,雙手掐訣,口中念念有詞,周身隱隱有微弱的金光流轉(zhuǎn)。
離宮正位,丙丁火精!三昧真火,焚邪滅形!敕!
隨著最后一聲真言落下,道士劍指猛地指向符陣中央的繡花鞋!
呼——!
沒有柴薪,沒有油料!符陣中央,那雙破舊的繡花鞋上,憑空騰起一簇?zé)氚�、純凈、散發(fā)著驚人熱力的火焰!火焰跳躍著,瞬間將繡鞋包裹!沒有煙,沒有焦糊味,只有純粹的光和熱在焚燒!
火焰中,那雙紅繡鞋仿佛發(fā)出無聲的尖嘯,鞋面上殘留的最后一絲若有若無的黑氣被徹底凈化、蒸發(fā)!繁復(fù)的刺繡在熾白火焰中迅速化為灰燼,鞋底崩解,整個鞋子在短短數(shù)息之間,便徹底化為了一小撮細膩、潔白、不含任何雜質(zhì)的灰燼!
三昧真火,焚盡有形無形之邪祟!
火焰熄滅。
洼地周圍,那股始終縈繞不散的、令人心悸的陰冷怨氣,如同陽光下的薄霧,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散、稀釋,最終徹底歸于平靜。亂葬崗上呼嘯的風(fēng),似乎也變得平和了許多。
一直緊張觀望的云澤鎮(zhèn)百姓們,清晰地感覺到身上那股無形的、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陰冷束縛感,消失了!陽光似乎都變得溫暖明亮了一些!
燒了!真的燒了!
沒了!那陰冷的感覺沒了!
我們……我們真的得救了!
巨大的狂喜和如釋重負的哭喊聲在人群中爆發(fā)開來。許多人相擁而泣,跪倒在地,朝著道士的方向不住地磕頭。
道士緩緩站起身,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額上布滿細密的汗珠,顯然催動三昧真火消耗極大。他長長舒了一口氣,看著符陣中那撮潔白的灰燼,又望向遠處喜極而泣的百姓,眼中終于有了一絲釋然。
好了,他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邪物已除,怨氣暫平。那‘買命錢’的邪法根源,貧道自會去尋那徐半山徹底了斷。諸位鄉(xiāng)親,日后只需行善積德,心存正念,此地自當(dāng)安寧。
他婉拒了所有盛情的挽留和饋贈,只帶走了那幅徐半山的畫像。在無數(shù)感激涕零的目光中,他背著那個半舊的青布褡褳,拄著棗木棍,沿著官道,一步一步,離開了這座終于開始恢復(fù)生氣的云澤鎮(zhèn)。
夕陽的余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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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怨靈未散
夜色,重新籠罩了云澤鎮(zhèn)。
雖然籠罩鎮(zhèn)子多日的恐怖陰霾已然散去,但經(jīng)歷過大劫的人們依舊心有余悸。鎮(zhèn)子里恢復(fù)了燈火,但入夜后,街道上依舊空無一人,家家戶戶早早關(guān)門閉戶。那份劫后余生的疲憊和對黑暗本能的畏懼,還需要時間來慢慢撫平。
亂葬崗上,更是死寂一片。
道士焚燒繡鞋的那片符陣所在洼地,只剩下一些焦黑的朱砂痕跡和一小撮潔白的灰燼。夜風(fēng)吹過,灰燼被卷起,打著旋兒飄散。
一切都似乎歸于平靜。
然而,就在這片死寂的洼地深處,那片黑紅色的墳土之下。
無聲無息。
一枚銅錢,正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從濕冷的泥土里浮了出來。
它深綠發(fā)黑,邊緣卻流轉(zhuǎn)著一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都要幽冷的微光。那光芒,仿佛吸收了孫瘸子、陳秀才、張猛三人臨死前的所有恐懼、痛苦和不甘,變得更加凝實、更加邪異。
銅錢靜靜地躺在冰冷的泥土上,方孔幽深,如同通往地獄的入口。
洼地上方的空氣,極其輕微地扭曲了一下。
一個冰冷得沒有任何溫度、帶著無盡怨毒和一絲殘忍戲謔的女子聲音,仿佛貼著地面,又仿佛直接響在虛空之中,幽幽地、一字一頓地擴散開來:
下…一…個…輪…到…你…了……
聲音極輕,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寒意,在空曠死寂的亂葬崗上,裊裊回蕩,久久不散。
風(fēng),似乎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