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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我捏碎最后一片蝶翼時,指尖還沾著它試圖掙扎時蹭掉的磷粉。月光透過雕花窗欞切在它蜷曲的背上,像極了去年冬天我折斷的那只雨燕——都是這樣徒勞地撲騰,直到骨骼發(fā)出細碎的咔嚓聲,才肯用沾血的喙輕輕蹭我的掌心,像在討?zhàn)垺?br />
    阿硯總說我手涼。我把碎翼放進鎏金香爐,看它們在檀香里蜷成焦黑的卷,可你看,燒起來明明很燙。

    跪坐在青石板上的少年抬起頭,左眼蒙著的白紗已被血浸透。他脖頸上的銀鏈拴著我親手刻的蝶形鎖,鏈尾在身后拖出蜿蜒的血痕——就像我第一次在佛堂見到他時,他袈裟上沾著的、從叛軍刀刃下救下幼童的血。

    施主......他喉嚨里咳出碎玉般的聲響,佛說愛欲于人,猶如執(zhí)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我忽然笑起來,笑聲驚飛了檐角鐵馬。香爐被踢翻在地,滾燙的香灰潑在他潰爛的腳踝上,他卻只是垂下睫毛,任血珠從額角滑進唇縫。這副逆來順受的模樣讓我心口發(fā)燙,就像那年暴雨夜,我用匕首抵住他咽喉時,他說施主若覺痛苦,可剜我心為藥的語氣。

    菩薩垂目時,可看得見人間惡業(yè)我捏住他下巴,強迫他直視我腕間的佛珠——那是用他師父的指骨磨成的,你說執(zhí)炬會燒手,可我偏要舉著這把火,燒穿這層叫‘慈悲’的繭。

    他忽然顫抖起來,不是因為痛,而是喉間溢出的低笑。白紗滑落,露出那只被我用銀簪刺瞎的眼睛,瞳孔里映著我扭曲的臉:原來施主怕的不是下地獄,是怕......

    住口!我的耳光讓他偏過頭去,嘴角裂開的傷口滲出血絲,卻笑得更肆意。我抓起他腕間的紅繩——那是我用自己的經(jīng)血編的,號稱能鎖住良人——狠狠勒進他皮肉里:你明明是我的囚徒,為什么總用這種眼神看我像看一個......

    像看一朵開在尸堆里的曼陀羅。他喘息著替我說完,血珠滴在我手背,竟比我的體溫還燙,施主折斷我的翅膀,卻又怕我真的變成走地雞。你看,連佛前的長明燈都在笑你——

    我猛地掐住他脖頸,指腹碾過他跳動的脈搏。他卻仰起臉,任由我收緊手指,喉間溢出破碎的呻吟。香爐里的殘蝶突然騰起火星,在他瞳孔里燃成兩簇鬼火,恍若當年我縱火焚寺時,他背著幼童從火海里沖出來的模樣。

    你說歡喜佛為何一面嗔怒一面微笑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指尖卻摸索著勾住我腰帶上的蝴蝶玉佩,因為佛知道,這世上最鋒利的刀刃,從來不是用來殺人的......是用來剖開自己的肋骨,把心臟捧給想殺的人看。

    我忽然松開手,踉蹌著后退半步。他癱倒在血泊里,白紗下的嘴角仍掛著血跡,卻笑得像個得到糖的孩子。檐角鐵馬又響起來,這次帶著晨露的清冽——原來不知不覺,竟已到了破曉時分。

    阿硯。我撿起地上的銀鏈,指尖撫過他腕間被紅繩勒出的血痕,忽然俯身吻去他唇上的血珠,今天要不要試試新玩法我讓人在院子里種了三百株玫瑰,每一朵都用活水養(yǎng)著......

    他閉上眼,任由我替他系緊頸間的鎖鏈。晨光爬上他蒼白的臉,在我耳墜上的碎鉆里折射出斑斕的光——那是用他師兄的頭骨磨成的,據(jù)說這樣就能把想留的人永遠嵌在自己的世界里。

    悉聽尊便,施主。他輕聲說,睫毛上凝著的露水終于墜落,只是下次折斷翅膀時......能不能先讓我看看,你藏在佛衣里的那把刀,是不是也刻著我的名字

    香爐里的殘灰突然被風卷起,撲在我們交疊的手上。我望著他瞳孔里晃動的晨光,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雪夜,我在破廟撿到渾身是血的小沙彌,他懷里還護著一只凍僵的麻雀。

    原來從那時起,我們就都成了被困在彼此掌紋里的蝶——他用慈悲做繭,我用殺意做線,一針一線,把靈魂縫成永不褪色的標本。

    佛堂外,三百株玫瑰正在晨露里舒展花瓣。每一片緋紅的花瓣下,都埋著一粒黑色的種子——那是我用他的血和我的淚澆灌的,名叫求不得。

    2

    玫瑰刺扎進指甲縫時,我正用銀鑷子替阿硯剔除膝頭的腐肉。他側躺在鋪滿玫瑰花瓣的石桌上,脊背弓成蒼白的橋,任由我用浸過鹽水的紗布擦拭傷口——那些被我用碎瓷片劃開的十字形傷痕,此刻正滲出淡粉色的組織液,混著花瓣上的露水,在他蒼白的皮膚上蜿蜒成某種詭異的圖騰。

    知道為什么選玫瑰嗎我將染血的鑷子扔進銅盆,水面蕩起細碎的漣漪,映出他鎖骨下方新紋的蝶形刺青,因為它的刺要扎進肉里三毫米,才會同時嘗到痛與甜。

    阿硯偏過頭,左眼白紗下的睫毛輕顫。他咬著浸過麻藥的布條,卻仍在笑,喉間發(fā)出含混的氣音,像瀕死的蟬在振翅。我忽然想起昨夜他說的剖開肋骨捧心臟,于是放下鑷子,伸手按在他胸口——那里有我去年用燒紅的香灰燙出的蝴蝶印記,此刻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疼嗎我捏住他下巴,迫使他張開嘴,將一朵帶刺的玫瑰塞進他齒間,可你看,這花在你嘴里開得多好看。

    他閉上眼,任由花瓣刺破舌尖。鮮血順著玫瑰莖稈流到我手腕,與腕間的指骨佛珠纏繞成腥甜的紅繩。我忽然想起十歲那年,在后山遇見的捕蝶人——他用竹針扎穿蝶翼,卻對著垂死的蝴蝶說這是為了讓你永遠停在最美的時刻。

    施主可曾見過化蛹的蠶他突然開口,玫瑰從口中滑落,沾著血的花瓣貼在我手背上,它們把自己困在黑暗里,用絲線一寸寸勒緊身體,直到再也分不清是在織繭還是在自縊。

    銅盆里的血水突然泛起漣漪,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指尖正在發(fā)抖。阿硯的右眼忽然睜開,那抹深褐色的瞳孔里倒映著我扭曲的臉,以及我身后佛龕上供奉的——用他師父頭骨雕刻的歡喜佛。

    你怕我死。他抬起手,盡管腕間的銀鏈限制了動作,還是用指尖輕輕碰了碰我耳垂上的碎鉆,就像怕燭火熄滅后,只剩自己對著影子跳舞。

    我猛地抓住他手腕,將那枚嵌著碎骨的銀戒狠狠按進他傷口。他悶哼一聲,卻趁我不備,用染血的舌尖舔過我指節(jié)——那里有他去年咬出的牙印,至今仍留著淡淡的疤痕。

    十年前你在破廟救的那只麻雀,后來怎么死的他的聲音輕得像花瓣飄落,是不是等你用金線給它編完牢籠,它就把自己的喙撞得血肉模糊,直到能吞下一截鐵絲

    銅盆當啷落地,驚飛了檐下正在筑巢的燕子。我瞪著他,忽然想起昨夜在香爐里發(fā)現(xiàn)的碎紙——那是從他袈裟里掉出的醫(yī)書,泛黃的紙頁上用朱砂圈著創(chuàng)傷性依戀的段落,旁邊寫著小字:如飛蛾投火,明知灼身仍振翅不止。

    你以為自己在馴化我我抓起桌上的金剪刀,抵在他喉結上,鋒利的刀刃割開一層薄皮,滲出的血珠像紅寶石般滾落,其實是我在養(yǎng)一只會咬人的金絲雀,看它明明被拔了舌頭,卻還能唱出讓我心軟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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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硯忽然劇烈咳嗽起來,血沫濺在我繡著并蒂蓮的袖口。他抬起被鎖鏈束縛的手,替我拂開額前的碎發(fā),指尖掠過我眉骨處的舊疤——那是小時候為了護他,被叛軍刀刃劃傷的。

    知道為什么佛堂的長明燈總被風吹滅嗎他氣息灼熱,噴在我耳垂上,因為風知道,有些光不該被關在玻璃罩里,就像有些蝶......

    夠了!我揮開他的手,剪刀劃破他臉頰,在蒼白的皮膚上留下新月形的傷口,今天要給你換的藥,是用玫瑰汁和著人血調(diào)的。聽說這樣的藥敷在傷口上,結痂后會留下粉紅色的蝶形瘢痕——就像你第一次為我殺人時,濺在僧袍上的血。

    他忽然笑出聲,笑聲混著血沫,在玫瑰叢中震落一片花瓣。我看著他笑到顫抖的肩膀,忽然想起那年山寺的梅花開了,他摘了一朵別在我發(fā)間,說愿施主今后所見皆為良善。

    而現(xiàn)在,他發(fā)間別著的是我用荊棘編的花環(huán),每一根刺都扎進頭皮,滲出的血珠滴在佛前的蒲團上,像極了被踩碎的蝶翼。

    來,張嘴。我舉起盛滿玫瑰血藥的湯匙,喝了這個,你就再也不會做噩夢了——就像那些被我做成標本的蝴蝶,永遠不會知道什么叫掙扎。

    他卻張開嘴,不是迎接湯匙,而是輕輕含住我的指尖。我感受到他舌尖的溫度,以及牙齒輕輕合攏時的力度——那力度剛好能讓我想起,十年前他替我吸出毒血時的小心翼翼,又不至于真的咬斷我的手指。

    施主可曾聽過‘慈悲刃’他松開我,血從嘴角滑落,在鎖骨的蝶形刺青上暈開,用慈悲做刀刃,剖開的從來不是別人,是自己的心臟。

    玫瑰園深處傳來夜鶯的啼鳴,聽上去像在笑。我忽然將整碗藥潑在他臉上,看著血色順著他脖頸流進衣領,在蒼白的皮膚下勾勒出血管的輪廓。他閉著眼,任由藥汁混著血水流進嘴里,喉結滾動著,像在吞咽某種甘美的毒。

    明天起,你就睡在玫瑰叢里。我撿起地上的銀鏈,繞著他脖頸纏了三圈,每根玫瑰刺都會替我看著你,要是你敢讓它們枯萎......

    我知道。他打斷我,右眼忽然閃過狡黠的光,就像你不敢讓我真的死掉——因為我們都是被神拋棄的提線木偶,斷了線就只能摔進泥里,再也跳不出這出叫‘善惡’的戲。

    晨露從玫瑰花瓣上墜落,滴在我們交疊的手上。我望著他臉上的血與藥汁,忽然想起捕蝶人說過的話:最美的標本,從來不是活著的蝴蝶,是它們翅膀還沒僵硬時,就被釘在木板上的瞬間。

    或許他說得對。我們早已不是十年前的小沙彌與孤女,而是兩具裹著血肉的繭,在彼此的陰影里慢慢孵化成最猙獰的模樣——他用慈悲做刀,我用殺意做繭,卻都在等同一個永遠不會到來的春天。

    佛堂的鐘聲響了,驚起一片塵埃。我替他系緊銀鏈時,發(fā)現(xiàn)他腕間的紅繩已經(jīng)滲進皮肉,竟與我的經(jīng)血融為一體,成了永遠摘不掉的胎記。

    阿硯。我在他耳邊低語,聞著他身上混合著檀香與血腥的味道,你說要是把我們的血混在一起種玫瑰,會不會開出能讓人發(fā)瘋的花

    他沒有回答,只是用被鎖鏈束縛的手,輕輕握住我手腕上的佛珠——那串用他師父指骨磨成的珠子,此刻正在晨光里泛著溫潤的光,像極了那年冬天他遞給我的、用來暖手的佛珠。

    玫瑰園里,三百株玫瑰正在吸食晨露。而我們,正在吸食彼此的靈魂,用最殘忍的方式,續(xù)寫著連佛都不愿翻閱的往生咒。

    3

    暴雨砸在琉璃瓦上時,我正在用銀簪挑開阿硯后頸的結痂。那些被我刻下的囚字疤痕經(jīng)過三年浸泡,早已變成半透明的粉斑,在燭火下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他趴在滲著霉斑的經(jīng)書上,脊背隨著呼吸起伏,像極了佛龕里那尊被蟲蛀空的菩薩像。

    知道為什么總在雨夜給你換藥嗎我將浸過罌粟汁的紗布按在傷口上,聽他喉間溢出壓抑的呻吟,因為雨聲能蓋住骨頭錯位的聲音,就像梵音能蓋住殺人的咒語。

    阿硯忽然顫抖起來,不是因為痛,而是后頸的指尖觸到了某個硬物——那是三年前我嵌進他頸椎的銀蝶,據(jù)說蝶翼展開時能割斷人的發(fā)聲韌帶。他偏過頭,右眼在陰影里閃著微光,望向佛堂角落積灰的古琴——琴弦早已被我換成了鋼絲,每一根都纏著他七位師兄的頭發(fā)。

    施主可還記得,第一次聽見琴音時的模樣他的聲音混著雨聲,像從井底浮上來的氣泡,你縮在藏經(jīng)閣角落,懷里抱著偷來的《往生咒》,指尖被紙頁割出三十三道血痕。

    銀簪當啷落地,驚飛了梁上避雨的蝙蝠。我瞪著他后頸蠕動的紗布,忽然想起那個雷雨夜——十二歲的我躲在經(jīng)柜里,看著叛軍的刀光在他袈裟上劈出血花,他卻用身體擋住我,念了一整夜的《藥師經(jīng)》,直到喉間滲血。

    住口!我抓起古琴上的鋼絲,繞在他脖頸上,你以為提這些,我就會想起你當年救我的樣子現(xiàn)在的你,不過是我養(yǎng)在佛堂的金絲雀,連展翅的資格都沒有。

    他忽然笑了,笑聲震落梁上的積灰。鋼絲勒進皮肉的瞬間,他卻用被鎖鏈鎖住的手,摸索著握住我手腕——那里有他咬出的牙印,此刻正隨著脈搏跳動,像只試圖沖破牢籠的蝶。

    可金絲雀知道,施主每晚都會對著我的蝴蝶標本哭。他的血滴在琴身的《心經(jīng)》殘頁上,暈開暗紅的苦字,你把它們的翅膀浸在朱砂里,以為這樣就能留住顏色,卻不知道......

    夠了!我揮拳砸向他后背,聽見肋骨錯位的輕響。他悶哼著向前栽倒,額頭撞在佛前的供桌上,震落了那盞用他師父頭骨雕刻的長明燈。火苗在雨簾中明明滅滅,映出他右眼瞳孔里晃動的自己——披散著頭發(fā),指尖沾著血,像極了畫本里食人的修羅。

    暴雨突然轉(zhuǎn)急,琉璃瓦上滾下的水柱沖開了天井的落葉。我看見他鎖骨下方的蝶形刺青在水中若隱若現(xiàn),那是我用摻了骨灰的墨水紋的,據(jù)說這樣就能讓死去的人永遠看著我們。

    十年前你救我,是因為佛說要慈悲。我撿起地上的銀簪,抵住他后頸的銀蝶,感受著他肌肉的緊繃,現(xiàn)在我留你,是因為我想看看,當慈悲變成枷鎖,佛會不會也想咬人

    阿硯忽然仰起頭,雨水從天窗灌進來,沖開他左眼的白紗——那只被我刺瞎的眼睛早已萎縮,卻在眼窩深處嵌著一枚碎鉆,折射出妖異的光。我這才想起,那是我用他師兄的頭骨磨成的,去年塞進他眼窩時,他說這樣就能永遠看見施主心里的魔。

    佛不會咬人。他任由銀簪刺破皮膚,血珠混著雨水流進衣領,但人會。施主用十年時間把我煉成魔,現(xiàn)在卻怕這魔反噬......你看,連菩薩都在笑你。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見供桌上的歡喜佛——那尊雙面佛正對著我笑,一面慈悲一面猙獰,嘴角掛著的水珠不知是雨還是淚。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尊佛時,他說佛本無相,因眾生念而顯相,那時我還不懂,原來最可怕的相,是自己親手刻在佛身上的。

    明天起,你就睡在天井里。我扯斷纏繞他脖頸的鋼絲,看著血痕在他蒼白的皮膚上開出妖冶的花,讓雨水沖掉你身上的佛氣,直到你學會用我的方式呼吸。

    他沒有回答,只是用指尖蘸著自己的血,在濕滑的青磚上畫了半只蝴蝶。暴雨很快將它沖散,只留下淡淡的紅痕,像極了我們第一次相遇時,他袈裟上暈開的血跡。

    佛堂外,玫瑰園的柵欄被暴雨沖垮,三百株玫瑰倒伏在泥水里,花瓣上的血珠混著雨水,流向天井中央的排水口——那里埋著我歷年收集的蝴蝶標本,每一只都用金線縫住了翅膀。

    我蹲下身,替阿硯系緊腳踝上的鐵鏈。他的腳趾蜷縮著,踩在碎瓷片上,卻仍在笑,右眼里的碎鉆映著我扭曲的臉,仿佛兩個被困在鏡像里的幽靈。

    阿硯。我在雨聲里低語,聞著他身上混合著雨水與血腥的味道,你說往生咒能不能渡惡人如果不能......

    那就讓惡人自己寫一本往生咒。他打斷我,雨水順著睫毛滴落,在嘴角聚成血珠,用骨血做墨,用執(zhí)念做紙,每一個字都刻著你我的名字——這樣,即便下地獄,也能拴在一起。

    閃電劃過天際,照亮了佛堂里滿墻的蝴蝶標本。它們的翅膀在強光中微微顫動,像極了被困在琥珀里的魂靈。我望著阿硯右眼的碎鉆,忽然想起捕蝶人說過的話:最完美的標本,是讓蝴蝶在活著時就看見自己的尸體。

    或許我們早已是標本。他是被慈悲釘在木板上的蝶,我是被殺意封在琥珀里的蟲,在彼此的瞳孔里腐爛成泥,卻又在每一個雨夜,用血水澆灌出最妖冶的惡之花。

    暴雨漸歇時,我聽見他用只有我們能聽見的聲音,念了半句《往生咒》。那聲音混著血與雨,像極了十年前他替我包扎傷口時,哼的那首無名小調(diào)。

    而佛堂的長明燈,終究還是滅了。

    4

    冬至的檀香比往常濃三倍,我用銀刀刮下阿硯鎖骨處的腐肉時,恰好聽見寺外傳來的晨鐘。他的胸口潰爛得愈發(fā)厲害,那些被我用玫瑰刺刻下的經(jīng)文,正從鮮紅褪成暗紅,像極了去年埋在梅樹下的蝴蝶標本——它們的翅膀也是這樣,在福爾馬林里慢慢蜷曲,最終變成薄脆的琉璃。

    施主知道為什么選冬至嗎他的聲音透過咬碎的木齒漏出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竟把供桌上的檀香木佛珠咬成了碎渣,陰極之至,陽氣始生,正是......

    正是剜心祭天的好日子。我打斷他,將腐肉放進鎏金小盤,盤底刻著的往生咒被血水浸透,顯出暗紅的凸紋,十年前的冬至,你師父用自己的心頭血替我續(xù)過命,今天該輪到你了。

    阿硯的瞳孔忽然收縮,盯著我身后的佛龕——那里端坐著用他師父頭骨雕刻的歡喜佛,佛心位置嵌著的,正是十年前那枚救命的玉玨。他喉間發(fā)出咯咯的笑聲,震得鎖骨處的傷口裂開,露出下面蠕動的肉芽組織,我這才想起,上周給他換的藥里,摻了能讓傷口永不愈合的蠱蟲。

    原來施主一直記得。他抬起被鎖鏈磨出血的手腕,指尖掠過我眉骨的舊疤,那年師父剜心時,你抱著他的心臟哭到嘔血,現(xiàn)在卻要用我的心臟......

    住口!銀刀劃破他咽喉皮膚,血珠濺在我繡著曼陀羅的袖口,你師父的心臟讓我活到現(xiàn)在,你的心臟該讓我看清——

    我忽然頓住,聽見自己加速的心跳聲。佛堂外傳來僧眾誦經(jīng)的聲音,《藥師經(jīng)》的梵音混著檀香鉆進窗縫,與阿硯身上的腐臭味絞成利刃,剜著我太陽穴里的舊傷。十年前的冬至夜突然在眼前閃回:十七歲的阿硯背著我在雪地里狂奔,他袈裟上的血滴在我手背,比此刻的檀香更燙。

    施主想看清什么他的舌尖舔過刀刃,血腥味混著檀香在空氣中散開,是想看清自己到底是在復仇,還是在......

    我猛地將銀刀扎進他右肩,刀柄沒入至柄,聽見他肋骨發(fā)出細碎的呻吟。他弓起身體,銀鏈在青磚上拖出刺耳的聲響,卻仍在笑,右眼的碎鉆映著我顫抖的指尖,像在照鏡子。

    我在養(yǎng)一朵不會謝的花。我抓起裝著腐肉的鎏金盤,將里面的血水潑在他臉上,用你的骨血做肥,用我的執(zhí)念做盆,這樣它就能永遠開在......

    開在你心里的墳場。他替我說完,血水流進嘴里,卻揚起嘴角,露出帶血的犬齒,施主可曾想過,為什么所有蝴蝶標本都會在冬至夜振翅因為它們聽見了往生咒的另一個版本——

    佛堂的門突然被推開,冷風吹滅了十七盞長明燈。我轉(zhuǎn)身時,看見阿硯的師弟明遠站在雪地里,他手中的火把照亮了胸前的僧牌,上面刻著的渡厄二字被雪水浸得發(fā)漲。

    師姐,跟我走吧。明遠的聲音裹著寒氣,師兄他......

    明遠師弟還是這么慈悲。阿硯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不知何時掙斷了腕間的銀鏈,右肩的銀刀還在淌血,卻用左手握住了我腰間的蝴蝶玉佩,你看,施主的玉佩裂了,就像她的心......

    我猛地推開他,玉佩墜落在地,裂成兩半。月光透過破門照進來,映出阿硯胸口的腐肉下,竟埋著半枚玉玨——那是十年前他師父剜心時,我藏在袈裟里的碎片。

    原來你早就知道......我的聲音發(fā)抖,看著他從傷口里取出玉玨,血珠順著玨面的紋路流下,在青磚上積成小小的血泊,你讓我剜你師父的心,又讓我把你做成標本,原來都是為了......

    為了讓施主明白,這世上最鋒利的慈悲,是讓仇人親手把自己煉成蠱。他向前半步,銀鏈在身后拖出蜿蜒的血痕,像極了破繭而出的蝶尾,十年前你在佛前發(fā)的毒誓,我替你記著——‘若不能讓害我全家者血債血償,愿永墜阿鼻地獄,與魔共生’。

    明遠的火把噗通落地,在雪地上砸出焦黑的坑。我望著阿硯手中的玉玨,忽然想起他師父臨死前說的話:冤冤相報何時了,不如......

    不如讓我來做這個‘了’。阿硯打斷我的回憶,將玉玨按在我心口,碎棱刺破皮膚,施主看,你的血和我的血,終于能混在一起了——就像你當年說的,要讓仇人斷子絕孫,讓他們的骨血永遠困在你的執(zhí)念里。

    僧眾的誦經(jīng)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我看見明遠驚恐的臉,看見阿硯潰爛的胸口,看見佛龕上的歡喜佛正在月光下裂開嘴角。十年前的冬至夜再次涌來:我握著染血的刀站在佛前,阿硯跪在我腳下,替我擦去刀刃上的血,說施主若想復仇,我愿成你的刀。

    原來從那時起,我們就都是刀了。他是刀柄,我是刀刃,共同剜著彼此的心臟,卻以為在剖出對方的惡。

    阿硯,你早就知道我是仇人的女兒。我輕聲說,感受著玉玨的碎棱在胸口越陷越深,你師父救我,你養(yǎng)我,都是為了讓我在復仇的火焰里燒死自己,對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用染血的指尖替我拂開額前的碎發(fā),就像十年前那個雪夜。佛堂外,僧眾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明遠的火把重新燃起,照亮了阿硯右眼的碎鉆——那里面映著的,不再是我的臉,而是佛前長明的燈。

    冬至已至,陽氣始生。他在我耳邊低語,聲音輕得像蝴蝶振翅,施主該明白了,這十年的血與淚,不過是佛給我們的考題——看我們是要在仇恨里永劫不復,還是......

    還是親手掐滅這盞燈我抓起他肩上的銀刀,刀刃抵住他咽喉,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顫抖,你以為用十年時間把我變成怪物,就能抵消你師父的命可你看,我們都成了怪物,連佛都救不了的怪物。

    阿硯忽然笑了,這次的笑里沒有血沫,只有解脫般的釋然。他向前傾身,銀刀沒入咽喉的瞬間,左手死死攥住我的手腕,讓玉玨的碎棱徹底扎進我的心臟。劇痛中,我聽見自己和他同時發(fā)出的嘆息,像兩片終于飄落的枯葉,跌進佛堂中央的血泊里。

    僧眾撞開門時,檀香與血腥的氣味撲面而來。明遠驚恐的叫聲里,我看見阿硯的血正順著青磚縫隙,與我的血匯成蝶形的圖案。佛龕上的歡喜佛終于徹底裂開,兩半佛身分別墜落在我們身側,一面慈悲地望著我,一面猙獰地望著他。

    冬至的陽光透過天窗照進來,落在我們交疊的手上。阿硯的指尖還攥著半枚玉玨,我的掌心嵌著他右眼的碎鉆。原來我們早已把彼此嵌進了骨頭里,用最殘忍的方式,完成了最親密的獻祭。

    佛堂外,三百株玫瑰在冬雪中含苞待放。它們的根須早已穿透青磚,纏繞著地下的蝴蝶標本與枯骨,正在吸食我們的血,孕育著春天的第一朵惡之花。

    而我終于明白,他不是我的囚徒,我也不是他的執(zhí)刀人。我們是兩株長在墳頭上的曼陀羅,根須在黑暗里纏成死結,花瓣卻向著同一個太陽,開出最妖冶的謊言之花。

    往生咒還在遠處飄蕩,可我們的往生,早已葬在了十年前的雪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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