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重癥監(jiān)護室門口有這么多人。
醫(yī)護人員推著治療床在前面急匆匆地跑,烏泱泱的一群人跟在后面,到了ICU門口,如果不是醫(yī)生強行把大門關(guān)上,他們幾乎要一股腦兒全闖進去。
我是一名ICU的護士,在病人過來之前,我已經(jīng)大致了解了病人的情況。病人姓鄔,今年六十九歲,昨天晚上在家里聚餐時喝了兩杯酒,洗了個澡就睡下了。第二天大兒子起床后發(fā)現(xiàn)父親沒有像以往一樣一大早就起床,就去他的房間查看,發(fā)現(xiàn)老爺子摔倒在地上,沒有了意識,于是趕緊通知弟弟妹妹,并把老爺子送往醫(yī)院。
不久弟弟妹妹打電話過來,表示當?shù)氐娜揍t(yī)院不夠先進,還是送往上海一家專治心腦血管的大醫(yī)院更好。三人商量一番后,大兒子臨時借了輛跑車過來,兩個多小時后把老爺子送到二百多公里以外的上海大醫(yī)院。其余的家屬在老爺子做手術(shù)的時候也趕了過來。
老爺子被初步診斷為出血性中風,因為就醫(yī)時間較晚,腦部血管破裂,血液直接壓迫腦組織,毒性物質(zhì)又引起繼發(fā)性腦損傷,雖然經(jīng)過搶救后脫離了生命危險,但情況不容樂觀,目前還處于昏迷狀態(tài),需要進ICU做進一步觀察和治療。家屬們從手術(shù)室一路跟到ICU,這才有了上面的一幕。
家屬們聚在門口吵吵嚷嚷,把別的正在打瞌睡的病人家屬都驚醒了,一向安靜的ICU有一種菜市場的即視感。
大兒子用戴著勞力士手表的手敲著護士臺的桌面,對醫(yī)護人員說,不管用什么方法,什么設備,只要有的,都安排上,必須把老爺子搶救過來,錢不是問題。
他的話得到了家屬們的積極響應,眾人都表示,一定要用最好最貴的藥,還有人表示,一定要讓經(jīng)驗最豐富的醫(yī)生來看,最好立刻安排個專家會診。
我努力維護著秩序,并且告訴他們,醫(yī)生會盡一切力量搶救病人,但等候區(qū)只要留一個管事的家屬就可以了,其余的人沒有必要留在這里。
家屬們沒有理會,他們表示不管時間多長,都要等老爺子的消息。他們說到做到,有的在座椅上坐下,有人點開手機叫外賣,還有一位約四五個月身孕的孕婦,打開隨身攜帶的行李箱,取出席子和睡袋,鋪在地上,看樣子是準備長期留守了。
大兒媳是很干練的人,老爺子在做手術(shù)時,全程都是她跑前跑后地辦手續(xù)。她對大家說,我知道大家都很關(guān)心老爺子,你們的心意我領(lǐng)了,但是大家在這里也幫不上什么忙,與其干等,不如先回去,有了消息我會通知大家的。
孕婦說,萬一外公醒來,有事要交待,卻找不到人怎么辦
小麗啊,你兩個舅舅今天都在呢,你就照顧好自己,不用瞎操心了。
孕婦身邊站著一位氣質(zhì)出眾的女子,長相和孕婦有幾分相似,應該是孕婦的母親,她接話說,小麗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老爺子對兒子和女兒一向一視同仁。他現(xiàn)在生死未卜,我們怎么能放心離開呢
不管怎么說,我們是長房,平時老爺子也是由我們照顧,我們留下來陪護是天經(jīng)地義的。
大兒子點點頭,大家這么大老遠地趕過來也辛苦了,還是先回去休息吧,在附近找間賓館也行。
一位打領(lǐng)帶的中年男人說,平時老爺子都是由大哥大嫂照顧,為了手術(shù)的事,你們又忙里忙外,今天就由我們來守夜吧。
你們夫妻倆在國外久了,對國內(nèi)的醫(yī)療體系不熟悉。再說了,你們好不容易才回國一趟,怎么能再讓你們陪護呢。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爭著要陪護的情況,對大部分人來說,陪護重癥病人是一份耗時耗力的苦差事,推脫都不來及。
因為病人是由大兒子一家送過來的,我對大兒媳說,你留下來,另外再挑兩個人,其他人都散了。
都聽到了吧。大兒媳把丈夫拉過來,又指了一下領(lǐng)帶男人,就咱們?nèi)齻人吧。
孕婦表示抗議,如果只能留三個人的話,那留下來的就應該是外公的兩子一女,憑什么大舅和大舅媽一家占兩個名額
我拉了個人過來詢問,這才把這一家子的情況大致理清楚。鄔老爺子在當?shù)厣探珙H有名望,他經(jīng)營著一家服裝廠,名下還有地產(chǎn)和酒店的股份。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長子和女兒都在家族企業(yè)內(nèi)任職,次子前兩年移民去了國外,并不參與公司的經(jīng)營。昨天次子攜全家回國探望,老爺子舉辦了一個家宴,他就是在這次家宴結(jié)束當晚出的事。
兩兒一女今天都到場了,那個打領(lǐng)帶的是小兒子,他態(tài)度儒雅,不時向身邊的媳婦介紹幾句國內(nèi)就醫(yī)的規(guī)則。
小女兒正是那個氣質(zhì)出眾的女子,她站在孕婦身邊,眼神經(jīng)常關(guān)切地停留在女兒身上。
主持場面的是大兒媳,她說話干練,并且?guī)е蝗葜靡傻摹⒋蠹议L的口氣。
孕婦雖然是老爺子的外甥女,從輩份上來說,她要稱老爺子的大兒媳為大舅媽,但這個外甥女自帶氣場,憑著有母親在身邊撐腰,說話絲毫不露怯。
大兒媳說,小麗啊,我看你也未免太精細了,你媽要照顧你,還要照顧你肚子里的孩子,你們留在這里不是添亂嗎。我這是為了你們著想,怎么反而成了別有用心了
外甥女拽著母親的胳膊說,我身體好得很,根本不用人照顧,多謝大舅媽關(guān)心。
大兒媳笑了,你這都快五個月了吧,還來湊這個熱鬧干什么呢,還是安心在家養(yǎng)著吧,等外公醒了,我會替你轉(zhuǎn)達孝心的。
小女兒道,大嫂,小麗懷的是老爺子的第一個重孫,你們也知道,老爺子特別珍愛這個未出世的孩子,我想他醒過來后第一個想見的應該就是小麗吧。
我是為你們考慮,醫(yī)院的空氣不好,怕是對小麗肚里的孩子有影響。
大兒子附和,小麗有身孕,老爺子必定也不想讓她冒風險,再說老爺子什么時候醒過來還是未知數(shù)。
二兒子說,我們還是先聽聽主治醫(yī)生的意見吧。
我琢磨著,這一家人爭著要當陪護,但臉上卻看不到家屬常有的那種焦慮與憂戚,只怕另有隱情。
換班的時候,我送入ICU查看老爺子的情況。
病床上是一個面容枯槁的老人,口中插著氣管插管,嘴角的膠帶讓他的臉部變了形,因為剛剛做完腦部手術(shù),頭部還纏著繃帶,很難從他現(xiàn)在的樣子聯(lián)想到他叱咤風云的一生。
鄔老爺子的主治醫(yī)生告訴我,經(jīng)過手術(shù)以后,老爺子的命是保住了,但老爺子在送來醫(yī)院之前就發(fā)生了腦疝,盡管做了減壓和脫水治療,但CT顯示,雙側(cè)大腦皮層已經(jīng)廣泛壞死,老爺子醒過來的可能性很小。而且在手術(shù)過程中,他們發(fā)現(xiàn)老爺子的腦內(nèi)有一個腫瘤,雖然目前檢驗結(jié)果還沒有出來,但疑似是腦部膠質(zhì)瘤。
我對這種病略知一二,腦部膠質(zhì)瘤是一種具有侵襲性的惡性腫瘤,也是目前最難治愈的腫瘤之一,即使最大限度地切除腫瘤,也難以徹底清除浸潤性細胞,通常只能在術(shù)后聯(lián)合放化療,來延長病人的生存期并緩解癥狀。
一想到門外有那么多急切地等著老爺子醒來的親屬,我覺得向他們解釋這一點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事實上,自從老爺子進了ICU后,護士臺的電話就沒有斷過,有人不停地打電話進來詢問老爺子的情況。醫(yī)院方面也很重視,已經(jīng)為老爺子指派了一個醫(yī)療小組,明天一大早就過來會診。
當我回到醫(yī)院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中午,等候區(qū)恢復了平靜,只留下三個人,他們是大兒子,大兒媳和小女兒,三人圍著主治醫(yī)生詢問老爺子的病情。
醫(yī)生告訴他們,老爺子還沒有醒來,并且不排除變成植物人的可能。相較于植物人,更加不容樂觀的是他的腦部腫瘤,這種膠質(zhì)母細胞瘤發(fā)展很快,如果不加治療的話,生存期大概只有三至六個月。在植物人狀態(tài)下,病人更易發(fā)生感染和血栓,所以生存期會進一步縮短。
大兒子問,如果做手術(shù)的話腫瘤治愈的概率是多少
主治醫(yī)生說,他不建議現(xiàn)在進行手術(shù),因為病人已經(jīng)存在腦功能嚴重受損的情況,手術(shù)會進一步加劇腦損傷,而且植物人的自主神經(jīng)功能不穩(wěn)定,預后差,手術(shù)會增加顱內(nèi)感染和別的并發(fā)癥。最好的方案是等病人的情況穩(wěn)定后采取保守治療。
家屬們商討了一整天,最后同意保守治療,但他們提出來,無論如何,一定要想辦法讓老爺子醒過來,見上大家最后一面。
為此家屬要求不計一切成本地搶救老爺子,有用的藥物都要用上,如果沒有,就算空運也要從國外買過來。
我再次看到老爺子的時候,他不僅連上了EMCO(體外膜肺氧合),還有呼吸機、輸液設備和各種監(jiān)護儀器,他干枯的身子被一堆冰冷的儀器包圍著,一動不動,似乎已經(jīng)與周圍的物體融為一體,而那些連接在他身上的密密麻麻的導管就是他生命的外延,只有監(jiān)護儀上的波形圖提示著生命的存在。
我在等候區(qū)見到了大兒媳,熬了一晚上,她的神色有些憔悴,但談興不減,正和別人講敘家族的奮斗史和產(chǎn)業(yè)版圖。比如老爺子如何慧眼獨具,買下當時還是價格洼地的城北荒地;她如何與對手斗智斗勇,在一個純男們的世界里闖出一片天地;哪個酒店有她家的股份,可以免費升級總統(tǒng)套房等等。
不多久又陸續(xù)來了不少人,除了昨天見到的那幾個親屬以外,又多了幾個新面孔,有人稱自己是坐著飛機連夜趕過來的,想探望一下老爺子。其中還有一個媒體記者,想就老爺子的情況做一下采訪。
家屬們對他們努力解釋安撫,才把他們勸走,尤其是那個記者,相當難纏,家屬們與他周旋了很久,才讓他死心離開。到了傍晚時分,等候區(qū)終于安靜下來。
大兒媳扶著額頭說,也不知道這些記者是從哪里得來的消息,老爺子發(fā)生意外沒兩天,他們就聞訊趕來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爺子住院的事外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是啊,知道老爺子出了意外,八竿子打不著的親友都來了,有些人我壓根兒都沒見過,搞不好是生意場上的對手。
我看他們就是來打探消息的。
現(xiàn)在瞞是瞞不住了,只能盡量讓消息傳播得慢一些。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小女兒說,今天是手術(shù)過后的第三天了,我就不明白了,既然能用的都用上了,怎么還會醒不過來呢
二兒子無奈地搖頭,對生死而言,科技可以錦上添花,卻無法雪中送炭。
這大概就是救得了病救不了命吧。
外甥女說,如果能給出一個蘇醒概率的話,這個概率是多少
大兒媳直搖頭,我已經(jīng)問過醫(yī)生了,他說生命不是機器,無法給出確切的數(shù)字。
其實對于他們一直糾結(jié)的這個問題,我也感到很疑惑,為什么他們對老爺子能不能醒過來這么執(zhí)著
大家又沉默了一會兒,大兒子發(fā)話了,咱們應該做好老爺子醒不過來的打算,及早把后事準備好。
以前大家都小心地避開死亡這個禁忌詞,但現(xiàn)在大家都明白,這回恐怕是繞不過去了。
外甥女說,咱們也別遮遮掩掩了,趁著大家都在,干脆挑明了說吧,老爺子在飯桌上說的話到底算不算數(shù)
大家互相看了看,沒有人回答,算是默認了。
外公說了,我肚里的這個孩子是他的第一個重孫,出生當天,他會把地產(chǎn)公司10%的股份轉(zhuǎn)到我名下,在孩子長大之前,讓我代為管理,那天在家宴上你們都聽到了吧。
大媳婦說,老爺子早就想抱重孫兒,所以對小麗還未出生的孩子格外偏愛,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老爺子對待家人向來都是一碗水端平,他對我倆早就說過,長子是一家之主,繼承家業(yè)責無旁怠。盡管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該擔的還是得擔起來,畢竟還有那么多的員工要養(yǎng)活。另外長孫歲數(shù)也不小了,不久就要結(jié)婚,給他一些股份,讓他參與公司管理,也是為將來留條后路。
二媳婦一向很少發(fā)言,此時忍不住開口說,這話聽著耳熟,老爺子對我們也沒少說這話。
二兒子環(huán)顧了一下,大侄子今天怎么沒來
他今天要參加一個彩排活動,前兩天就飛去成都了。
大侄子在國內(nèi)外念了這么多年的書,怎么現(xiàn)在還是沒個正經(jīng)工作,好歹可以幫著老爺子打理一下服裝廠啊。
小女兒說,大侄子是個很有才華的人,只是過于醉心于音樂,成天和那些歌手演藝圈的人混在一起,對管理企業(yè)沒什么興趣。
大媳婦臉有些發(fā)紅,我家仔仔確實不是讀書的料,但他想組建樂隊也是為了給老爺子掙臉面,樂隊的名字都想好了,從老爺子的名字和服裝廠的名字中各取一個字,就叫‘海挽’。倒是小侄子,老爺子幾次三番讓他回國為公司效力,可他非要留在國外,就算讀了名牌大學又怎么樣,還不是辛苦種花、美了別人
剛剛聽到大媳婦說到樂隊的名字時,二媳婦就憋不住地笑,這會兒見大媳婦朝向她,趕緊收了笑容,說,那可不一樣,我兒子從事的是生物醫(yī)藥,賺的是美元,那可不是一般人想做就能做的。
空氣中多了些火藥味,大兒子出來打圓場,這里是醫(yī)院,你們說話注意點,畢竟咱們都是一家人。
到這里我算是搞明白了,老爺子大概是發(fā)病之前沒有把家產(chǎn)分清楚,光發(fā)了一堆空頭支票,導致子女們現(xiàn)在想拿著空頭支票兌現(xiàn),卻口說無憑。
看得出來,小女兒支持的是二兒子,話音中向著他,她說,人各有志,各憑本事,小侄子立志投身于醫(yī)藥行業(yè),也沒有什么不好的,在哪不是做貢獻呢。
大兒媳訴苦說,老爺子對兩個孫子是寄予厚望的,希望他們能挑起服裝廠的重擔,這話老爺子說了不是一遍兩遍了。但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哪里是我們能管得住的。
外甥女說,外公常說,孫子和孫女一個是手心,一個是手背,只要能為他分憂,他都一視同仁。
大兒媳笑了,但你姓的是外,外甥女和孫女還是有區(qū)別的。我也知道你能力出眾,這些年幫襯著老爺子打理了不少事,但你終究還是嫁人生娃了,孩子出生以后,怕是兩頭難以兼顧。
大兒子點頭,老爺子選擇和我們一家住應該也是這層考慮。
外甥女說,我正想說呢,外公平時不是和大舅大舅媽住一起嗎,怎么他得了腦瘤你們都不知道
大兒媳挑起了眉,老爺子平時身體好得很,連醫(yī)院的門檻都不進,也沒聽他說有哪不舒服,倒是我,經(jīng)常頭疼腦熱,三天兩頭要去醫(yī)院掛水。
大兒子附和,前陣子老爺子說過有些頭痛耳鳴,但他以前就有偏頭痛的毛病,所以我勸他多注意休息,不要為了工作把身體累壞了。
小女兒也想了起來,有一次老爺子打球回來是我去接的,我看他臉色不太好,問他要不要去醫(yī)院,可他說只是眩暈癥犯了,一會兒就好,沒什么大礙。
二媳婦嘆氣說,這些其實就是大腦膠質(zhì)瘤的早期癥狀,也許他早就有所感覺,但一直忍著。
大家都直搖頭,老爺子的脾氣你們也知道,他一向固執(zhí),誰的話聽得進去
外甥女轉(zhuǎn)向大兒媳,老爺子沒做過體檢嗎
快別提體檢這個事了,老爺子的摳門是出了名的,他給公司每個員工都買了體檢,唯獨沒有給自己買,他總說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
……
眾人正在談論,進來了一個打扮得很精致的女人,看上去三四十歲的樣子,手里還牽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
其實我早就注意到了這一對母子,兩人在通道外已經(jīng)站了好一會兒,女人一直在猶豫要不要進來。
女人牽著男孩走到大兒子跟前,態(tài)度顯得有些倨傲,你是鄔老爺子的長子吧
女人的聲音不高,語調(diào)也很柔和,但似乎有一種奇異的力量,讓眾人一下子安靜下來,把目光聚焦在這對母子身上。
你是——
我叫梅孜,孩子叫鄔浩賢,他是鄔老子的兒子。
四周安靜下來,眾人盯著她們看了半晌,神情不斷變化,先是震驚,然后是懷疑,最后是嫌棄。
大兒子想起來了,怪不得看你有點眼熟,你以前是老爺子的秘書吧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我早就離開了服裝廠。
你怎么知道老爺子住院了
老爺子進ICU的消息早就被媒體報道后傳開來了。梅孜看上去一點都不介意眾人的眼光,我?guī)е⒆舆^來,就是想再問一下老爺子,他以前寫的遺囑還算不算數(shù)。
什么遺囑
梅孜從挎包里掏出一張紙,遞給大兒子。
眾人都一齊擠過來觀看,有人輕聲念了出來,我把位于XX區(qū)X單元的一套350平方的別墅無償贈予我的女友梅孜,另外將個人名下的二百萬基金產(chǎn)品(代碼為XXX)贈予我的兒子鄔浩賢,考慮到孩子還小,可由梅孜代為保管,直到鄔浩賢年滿18歲。此遺囑自本人去世之后生效。
下面是老爺子的手寫簽名,梅孜和鄔浩賢的身份證號碼,以及訂立遺囑的日期。
大兒子努力控制著情緒,老爺子還在搶救,你們卻急著來分財產(chǎn),別說我對這份遺囑一個字都不信,就算是真的,沖你們這種態(tài)度,就別想從我家里拿走一分錢。
鄔浩賢有點被嚇到了,梅孜把孩子拉到自己身后,鎮(zhèn)定自若地說,我給鄔老爺子當了十三年的秘書,干的卻是秘書,保姆和妻子的活,老爺子至今連個名分都沒給我,這些財產(chǎn)作為補償不過份吧。至于我急著要見老爺子,也是沒辦法的事,萬一老爺子有個三長兩短,我管誰兌現(xiàn)遺囑去
眾人坐不住了,一致指責梅孜不應該這時候來要錢,有人甚至用上了帶有強烈情緒色彩的詞語,口沫橫飛,幾乎要把母子倆淹沒。
大兒媳讓大家都安靜下來,她對梅孜說,老爺子從來沒有提到過你,我也不想知道你們的關(guān)系,所以這張紙上的內(nèi)容是真是假很難說,我們不能僅憑一張紙就做出判斷。
梅孜說,字跡是千真萬確的,不信的話你們可以去做鑒定。
如果不是真的,你可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遺囑千真萬確,我還錄了視頻的。
二兒子站了起來,對梅孜說,老爺子還沒有醒過來,你們先回去吧,現(xiàn)在不是談論這個的時候,一切塵埃落定后我們會聯(lián)系你的。還有,以后這種場合不要帶孩子來。
梅孜帶著孩子離開后,大家炸開了鍋,都說老爺子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竟然養(yǎng)了一個私生子,長這么大了都沒人知道。
還有人議論說,那個孩子的長相活脫脫和老爺子一個模板,不用做親子鑒定,就知道肯定是老爺子的血脈。
外甥女問大兒子,大舅,你在公司這么多年,怎么老爺子有私生子的事也不知道
大兒子氣哼哼的,我主管的是銷售,經(jīng)常在外面出差應酬,怎么會知道他和誰交往。再說了,老爺子一向精力旺盛,早上雷打不動六點起床,讀書看報一個小時,八點半到公司上班,下班后還要去打高爾夫,然后到洗浴中心洗個桑拿再回家。他想去哪里,誰能管得住
大兒子看向小女兒,小妹,你做了這么些年財務經(jīng)理,一向消息靈通,怎么也不知道老爺子有私生子的事
老爺子和梅孜的事到是有所耳聞,以前老爺子經(jīng)常帶她一起參加活動和酒會,后來梅孜離開公司后,就很少見到她了,哪里想到老爺子會金屋藏嬌。再說了,老爺子的秘書換了好幾任了,我總不能把每個秘書都調(diào)查一遍吧。
大兒媳說,也難怪小姑不清楚原委,雖說小姑在公司掛著職,一年到頭也難得幾回出現(xiàn)在公司。
小女兒臉色訕訕的,一時接不上話。
外甥女說,要我說老爺子得這個病和過于操勞也有關(guān)系,他幾次想退居二線,無奈廠子總是危機不斷,老爺子一把年紀不得不重新掌舵,比如那次被人挖墻角的事,老爺子一夜之間頭發(fā)都白了。
大兒媳冷冷道,你是在指責我們嗎,你要是想趁這個時候分家,干脆直接了當?shù)卣f。
大兒子也坐不住了,用手指著外甥女,誰都比不上你聰明伶俐,連懷孕都能把日子算得這么精確,我看這個家要讓你來當!
外甥女微微紅了臉,不說話了。
二兒子擺手說,怎么梅孜剛走,咱們自己就吵起來了,老爺子不是常說,打落牙齒還要往肚里吞呢,一家人團結(jié)才是最有力的武器。
二媳婦點頭說,要我說,婆婆過世也有些年頭了吧,老爺子一個人難免寂寞,交往個女朋友也沒什么,這在西方國家很常見。
她的話立刻引起了眾人的反對,大家都指責她不該把國外的思想帶到這兒來,作為一家之主,膝下有這么多兒女,就應該克制自己的行為,為后輩樹立一個族長的榜樣。更何況,那個私生子已經(jīng)十歲了,說明他們很早就開始交往了,這種事怎么能瞞著家里人呢。
小女兒這次也站在大兒子一邊,二嫂,你的意思是承認梅孜的遺囑你可別忘了,那套別墅是老爺子名下房產(chǎn)中面積最大,地段最好的一套!
見眾人都針對自己,二媳婦氣得瞪圓了眼睛,這話你們倒是對著老爺子去說呀,人家白紙黑字的,對著我瞪眼睛有什么用。
眾人的談話再一次被打斷了,只見外面又進來了一個約摸五十來歲、白凈整潔的阿姨,面對一屋子的人,阿姨有點發(fā)懵,拉住一個護士,詢問哪個是鄔老爺子的親戚
眾人集體鴉雀無聲,大家都死死地盯著阿姨,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護士朝眾人一揚頭,那些不都是嗎
阿姨有些茫然,東張西望了一會兒,還是拿不定主意該找誰,大兒子站起來說,我是鄔老爺子的長子,有什么事
阿姨有些緊張,講述了好一會兒,大家終于聽明白了,她是老爺子的保姆,聽說老爺子病了,想來探望一下。
老爺子還在重癥室搶救,誰也進不去,你的心意我們領(lǐng)了。
阿姨看了看緊閉的大門,沒有要走的意思,其實,還有一件事。
阿姨從兜里掏出來一張字條,遞給大兒子,這是老爺子留給我的。
大家都擠過來看,
上面寫的是:本人自愿將名下的一輛豐田普拉多(車牌號為:XXX)贈予趙英娣女士,并從家族慈善基金中撥款五十萬,用于支付趙英娣之子(XXX)上大學的所有費用,此遺囑自本人去世之后生效。下面是老爺子的手寫簽名,梅孜和鄔浩賢的身份證號碼,以及訂立遺囑的日期。
data-faype=pay_tag>
有了梅孜的先例,這回大家見怪不怪了。大兒子說,我怎么不記得有你這么個保姆你該不會是想來混水摸魚吧
大兒媳用一根手指指著阿姨,篤定地說,老爺子家里的兩個保姆是我親自挑的,肯定沒有她,再說了,老爺子不瘋不傻,憑什么要把車子留給她,還要供她兒子上學
大兒子喝道,你最好交待清楚,究竟是什么人,否則我立刻拿你送公安局。
我真的是他的保姆,咱們見過一次的,以前老爺子一直叫我小趙的,阿姨急了,從手機里翻出照片,你們看,這是老爺子和我的合影。
眾人都擠上去看,照片上,只見老爺子坐在輪椅上,趙阿姨站在他身后,一手扶著輪椅,一手搭在老爺子的肩膀上。兩人都笑呵呵的。
小女兒一看照片想起來了,這個是不是在療養(yǎng)院拍的,半年前老爺子出車禍,小腿骨折,在那里休養(yǎng)了三個月的。
大媳婦恍然大悟,所以你是老爺子在療養(yǎng)院請的趙阿姨
是的,我原來是療養(yǎng)院的護工,老爺子見我手腳勤快,就讓我當他的專人保姆。老爺子真是個好人,他知道我一個人供孩子讀書不容易,就給我寫下了這份遺囑。
二兒子對車禍一事茫然無知,老爺子半年前出了車禍
不是什么大事故,那天司機請假了,老爺子自己晚上開車回家,在高速上撞到了護欄。除了腿骨骨折外,還有多處軟組織挫傷。老爺子就趁這個機會去療養(yǎng)院休養(yǎng)了三個月。
小女兒也證實了大兒子的話,我去看望過父親兩次,他說那里景美空氣好,還有專人照料,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享受過那種恬靜的生活了。
見眾人想起來了,趙阿姨松了一口氣,那陣子老爺子是由我照顧的,一開始他心情不好,醫(yī)生說他的體檢報告有問題。
二兒子:老爺子的體檢報告有什么問題
具體我不太清楚,他從來不和別人說這件。有個教授一直和老爺子私下接觸,老爺子還簽了一份協(xié)議,好像參與了一個什么藥物的研究。
大媳婦打斷說,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咱們現(xiàn)在談論的是遺囑的問題,老爺子和你是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要在遺囑中留財產(chǎn)給你
可能是因為我照顧老爺子還算勤快吧,老爺子真是個好人。
大兒媳撇了撇嘴,我看當時老爺子不僅撞傷了腿,腦子也不太清楚。
這種病肯定對大腦有影響,也許老爺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見眾人表情各異,趙阿姨感到很不安,把那張紙重新折好放回兜里,其實我也沒怎么指望你們能兌現(xiàn),我主要還是想來探望老爺子。
你的心意我們領(lǐng)了,老爺子還沒有醒,探望就不必了。
趙阿姨走后,眾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二媳婦說,那張紙上的字確實是老爺子的筆跡,如果她真去法院告狀,勝算概率很大。
要我說,都是那些愛講八卦的媒體惹的事,現(xiàn)在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老爺子病危的消息,只要是沾點邊的人都想來蹭便宜。
老爺子社交廣泛,沒準過會兒還有李阿姨,張阿姨來探望。
小女兒看向大家,這么說,你們都已經(jīng)拿到老爺子的遺囑了
這句話問出了所有人的疑問,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用目光探詢著。
小女兒問,還有誰拿到了遺囑
沒有人回答,最后大家把目光集中到大兒子一家身上。大兒媳搖頭,老爺子沒有給我們留下任何書面遺囑。
眾人一臉不信,老爺子平時和你們一起生活,廠子也是由你們管著,大家都知道大哥是他的接班人,怎么可能沒留下遺囑
大兒子和大兒媳一臉委屈,真的沒有,老爺子才六十九歲,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這個年紀正是壯年,他還想干一番大事業(yè)。再說這種事我們也不好開口啊,否則顯得我們別有用心似的。
小女兒表示認同,外公雖然喜歡做慈善,而且動不動就打口頭支票,但是在遺產(chǎn)繼承的問題上,他不會那么輕率的,如果要立遺囑,他肯定會把大家都召集來,開一個家庭會議。
大兒子用手一拍凳子,咱們怎么把譚律師給忘了,他是老爺子的私人律師,家族慈善機構(gòu)也是老爺子委托他辦理的,如果有遺囑的話,肯定是在譚律師那兒。
大媳婦說,昨天我就給譚律師打了電話,也不知道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來。
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全來了。
大兒子又打了個電話過去,一個小時后,譚律師急匆匆地來了,他擦著額頭的汗,向眾人道歉,真是對不起,從法庭上下來我就立刻趕過來了,路上接了兩個客戶的電話,實在是推脫不了。
大兒媳低聲嘀咕一句,沒見老爺子找你也這么磨嘰的。
大兒子對譚律師說,老爺子的病情我已經(jīng)大致和你說了,醫(yī)生說醒來的概率很小,就算醒過來,腦癌也不可能治愈,他現(xiàn)在全靠維生設備維持著。你是老爺子的私人律師,我們想知道,老爺子以前有沒有交待過遺囑之類的東西
遺囑是有的,但是老爺子曾經(jīng)再三交代過,那份遺囑一定要等他過世以后才能拿出來,而且要當著所有直系親屬的面宣讀。
眾人一片嘩然,老爺子真不夠意思,立遺囑這么大的事也不和咱們說一聲。
大兒子把譚律師拉到一邊,悄悄的問,你看老爺子現(xiàn)在這種情況,跟個植物人差不多,其實和死亡沒什么大區(qū)別,能不能把遺囑情況透露一下,萬一老爺子有個三長兩短,我們也可以早做準備。
譚律師露出為難的神色,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那份遺囑老爺子交給我的時候就是封存好的,現(xiàn)在放在銀行保險箱里,所以具體內(nèi)容我也不清楚。
我也是懂法的,遺囑生效必須要在立遺囑人死亡以后,但是遺囑的內(nèi)容卻沒有法律規(guī)定一定要保密吧。
大兒子好說歹說,譚律師拗不過他,答應去銀行取老爺子的遺囑,眾人等了半個多小時,譚律師來了,當著眾人的面,他從檔案袋中取出薄薄的一張紙,念道:我鄔XX這一生歷經(jīng)無數(shù),各種世情百態(tài)、酸甜苦辣,除了死亡,沒有什么是沒有經(jīng)歷過的。死亡不過是人生的最后一個道場,也是人生必經(jīng)的過程,既然無法回避,那就坦然面對。因此我希望,如果大限將至,千萬不要給我使用維生設備,把我送回家,讓我在家中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最后是老爺子的親筆簽名,日期顯示是在半年以前。
眾人還等著譚律師再念下去,律師把檔案袋仔細看了一遍,說,沒有別的了。
譚律師,你不是在開玩笑吧,這個能叫遺囑嗎
還有人質(zhì)疑,是不是老爺子還有關(guān)于財產(chǎn)分割的遺囑,譚律師藏著掖著不肯公布。
其實譚律師也非常迷惑不解,從業(yè)這么多年,他還是第一次碰見這種情況,雖然鄔老爺子的心眼多是出了名的,但在立遺囑這種事情上,通常當事人不會向律師隱瞞真實情況�?墒青w老爺子是真的什么都沒說。
譚律師解釋地口干舌燥,眾人還是將信將疑,大家都表示對老爺子的這一行為不能理解。他既然給外人都立了遺囑,為什么自己的親生子女卻不留只言片語
大兒子問,如果沒有遺囑的話,財產(chǎn)該怎么分割
譚律師做了粗略的解釋,遺產(chǎn)首先由包括配偶、子女、父母在內(nèi)的第一順序繼承人繼承,在老爺子這兒,情況比較簡單,不存在配偶和父母,所以由幾個子女均分。當然,盡了主要扶養(yǎng)義務或者與老爺子共同生活的繼承人,分配遺產(chǎn)時可以多分。具體的可以由幾個繼承人共同協(xié)商。
那么說,老爺子寫的那兩張給外人的遺囑也是有效的
如果遺囑形式符合法定要求,就是有效的。
大家又議論了多時,還是沒得出個結(jié)果。最后大家不歡而散,前兩天大家還堅持要留下來守候,今天大家都沒了熱情,看護了兩天的大兒子大兒媳和小女兒也熬不住了,提出先回家去處理一下手頭的事情,留下二兒子和二媳婦守著。
每天下午的三點到四點是ICU的探視時間,二兒子和二媳婦是第一次進ICU,兩人穿上無菌服,在ICU醫(yī)生的陪同下走進病房探望老爺子。
一位護士正在為老爺子吸痰,她把老爺子側(cè)翻過來,一手扶著他的肩膀,一手用力地拍背,拍了二十來下后,護士把他放平呈仰臥位,然后拿過一根吸痰管,左手斷開呼吸機管路和氣管切開管的接口,右手迅速把吸痰管探進他的氣道。老爺子鼻腔里插著營養(yǎng)液管子,頭上戴著冰帽,干瘦的身子任由護士擺弄,象是一條毫無生氣的魚,因為心率、呼吸產(chǎn)生了變化,病房里充斥著呼吸機和監(jiān)護儀的警報聲。
醫(yī)生介紹,老爺子之前一直是依靠呼吸機把氧氣打到肺里維持氧合,這兩天情況有所好轉(zhuǎn),血流和氧合能力逐漸穩(wěn)定,吸痰時也有輕微的自主咳嗽,離拔管應該不遠了。但他的GCS評分始終是最差的,醒來的希望很小。
兩人出來的時候都紅著眼眶,商量了一會兒后,兩人再次找到老爺子的主治醫(yī)生,二兒子問,我父親還有可能會醒過來嗎
我們已經(jīng)進行過幾次專家會診,請專業(yè)醫(yī)生評估了他的大腦功能,很遺憾,所有的臨床表現(xiàn)都表明他的腦功能受到了嚴重損害,逆轉(zhuǎn)的希望微乎其微。
如果撤去維生設備,停用所有藥物,我父親還能活多長時間
這個說不好,要看護理情況,一周到一個月都有可能。
第二天中午,家屬們在等候室全部到齊,這一次是二兒子把他們召集來的,連譚律師也到場了。二兒子把老爺子的情況向大家作了說明,最后他提了一個問題,既然老爺子的結(jié)局已經(jīng)無法改變,你們覺得搶救下去還有意義嗎
其實這個問題很多人都想過,但沒有人主動提出來�,F(xiàn)在終于有人提了出來,大家反而松了口氣。
見眾人都沉默不語,二媳婦說,我知道這聽上去有點冷酷無情,但我覺得還是有必要站在老爺子的角度,考慮這個問題。
老爺子生前是個很愛體面的人,我想他是不愿意看到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的。
這一點得到了不少人的認同,有人回想說,老爺子以前說過,他把自己的人生過成了想要的樣子,這是他最引以為豪的事情。他無法選擇出生,但他可以選擇怎么離開。
大兒媳嘆著氣說,這倒是真的,老爺子一生要強,總是想掌控一切,不管什么場合,他都希望讓別人看到自己最強悍的一面。
外甥女張了張口,又把話咽了下去。
二兒子似乎知道她想說什么,說,至于財產(chǎn)分割的問題,等譚律師列出遺產(chǎn)清單以后,咱們再慢慢商量吧。
不是咱們不想救老爺子,只是既然老爺子已經(jīng)無法治愈,眼下還是先了結(jié)老爺子的心愿吧。
二兒子:那么你們都同意撤去維生設備
沒有人愿意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大家都不約而同地選擇默認。
大兒子最后表了態(tài),撤了吧,既然老爺子在遺囑中說了,不要使用維生設備,咱們理應聽從。
眾人這次一齊點頭。
那么讓老爺子回哪個家呢
這個問題把大家都問住了,是啊,老爺子在遺囑中表示想在家中度過生命的最后一程,可是哪個才是老爺子的家呢
大兒媳說,要說起來,老家的宅子是老爺子居住時間最長的地方,也是他和婆婆擁有共同回憶的地方,但婆婆去世后老爺子就沒有再住過。這么長時間沒打理,老宅子早就閑置了,這會兒根本住不了人。
老爺子不是日常都和你們住一起嗎
大兒子說,我那別墅整整一層樓都是留給他的,但老爺子根本沒當過自個兒家,什么時候心血來潮就來住上幾晚,平時不是住在廠里的辦公室,就是住酒店,有時候我們甚至不知道他在哪里過夜。
二媳婦說,我們在舊金山到是有一套空置房,那里風景和空氣都不錯,只是老爺子辦理出境手續(xù)有點麻煩。
那肯定不行,譚律師說,老爺子的身體根本經(jīng)不起折騰,最好是找個近一點,環(huán)境安靜的地方。
大家都把眼光投向小女兒,三妹,你家應該離這里最近吧。
小女兒露出為難的神色,我得回去和小麗他爸商量一下,你們也知道,小麗她已經(jīng)懷孕五個多月了,我怕增加一個老爺子的話,照顧不過來。而且我家也就一百五十來個平方,要住四口人,還要留一個房間給即將出生的寶寶。
醫(yī)生說了,老爺子的情況不的話也就一個月,熬一下很快就過去了。
話是這么說,可我們一大家子住在一起,也得考慮所有人的想法不是。你們也知道,我女婿是個有潔癖的。
外甥女說,實在不行,只能麻煩大舅和大舅媽了。
我家也有難處啊,兒子下個月就要結(jié)婚了,婚房都已經(jīng)布置好了,這會兒讓老爺子再住進去,即使我們沒意見,準新娘能不嫌棄嗎
見大家始終商量不出個結(jié)果,譚律師說,我看把梅孜和趙阿姨也叫過來商量一下,看看她們愿不愿意提供住處。
眾人表示同意,既然兩人都參與了遺產(chǎn)的分割,自然也有承擔陪護老爺子最后一程的義務。
很快梅孜和趙阿姨都來了,梅孜這一次只身前來,沒有帶孩子,她拿出隨身帶的折疊椅,挨著譚律師坐下。趙阿姨站在眾人邊上,聽譚律師說話。
譚律師把老爺子的遺囑向兩人說了,問她們有誰愿意把老爺子接家里去。
梅孜哼了一聲說,我說呢,有好事也不會叫我過來。這種事不是應該由他們子女來負責嗎
譚律師:老爺子既然留了遺產(chǎn)給你們,你們也是有義務照顧老爺子的。
我那間小公寓也就七十來個平方,干嘛放著好好的別墅,大平層不去,非要把老爺子送到我那寒酸的小破屋去
大兒媳說,別說得那么難聽,寒酸的小破屋也是市中心的學區(qū)房,想要的人多了,你敢說買房的時候老爺子沒出過一分錢
房產(chǎn)證上可是我的名字。
你這是避重就輕。
譚律師擺擺手,對梅孜說,就沖著老爺子給你們留的那一套別墅,你連陪護幾天也不肯答應
我陪了他這么多些,他連個名分也沒給我,孩子長這么大,他沒去過一次家長會,也沒人見過他的爸爸,你們說我那里能被稱之為家嗎
大家都朝她干瞪著眼,卻反駁不出什么。
趙阿姨說話了,要不住我那兒去吧。
見第一個做出讓步的竟然是趙阿姨,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大家還是有些驚訝的。
趙阿姨說,我兒子平時住學校,房子就我一個人住,而且我以前也照顧過老爺子,護理方面沒有問題,只是那里是個老破小,只能委屈老爺子了。
既然老爺子的去處有了安排,于是大家一致同意,撤下所有的維生設備,今天就辦理出院手續(xù),將老爺子送到趙阿姨家里去。
主治醫(yī)生又交待了趙阿姨一些注意事項,于是不久前還吵著不惜一切代價要救治老爺子的家屬,現(xiàn)在簇擁著病床出了醫(yī)院。這一回眾人低調(diào)了許多,連出院時間也挑了個傍晚,醫(yī)院特例給他們辦了手續(xù),還安排我和兩名護工一路送過去。
路上我捺不住好奇,向趙阿姨打聽她是怎么和老爺子認識的。原來老爺子剛?cè)ク燄B(yǎng)院那會兒,脾氣暴躁,動輒就要打罵,半夜三更還要喊人按摩腿腳,有時候護工的手法重了,老爺子一個巴掌就甩上去,因此沒有一個護工愿意照顧他。
當時趙阿姨剛進這家療養(yǎng)院,自告奮勇的承擔起老爺子的護理工作。因為她盡責盡力,老爺子的脾氣慢慢收斂,時間長了,逐漸對她產(chǎn)生了依賴,后來沒有趙阿姨在就不習慣。
相處時間長了,老爺子得知了趙阿姨的過往。趙阿姨的老家在小縣城,婚姻是父母做主的,給她安排了一個有手藝的木匠,但丈夫婚后喝酒賭博家暴,樣樣都占了,張阿姨忍了整整三十五年,直到她的父母都去世了,才和丈夫離了婚,到兒子所在學校的城市來打工。她也沒什么別的念想,就是一門心思陪在兒子身邊,兒子在哪,她就去哪。
得知她還沒有固定的住所,老爺子當即給趙阿姨租了一間房,付了5年的房租,這時候趙阿姨才知道原來老爺子是個富豪。
趙阿姨坦誠,自己吃了那么多的苦,直到遇到老爺子,生活才安定下來,所以對老爺子很感激。
老爺子出院以后也常到趙阿姨那里去坐坐,趙阿姨也沒把老爺子當外人,每次都好飯好菜的招待老爺子。
大家把老爺子送到趙阿姨的家中,我看見這是一間簡陋的單間,只有一間小臥室,一間小客廳,客廳里擺著一張床,是張阿姨的兒子住的,雖然狹小,但很干凈。
我把藥物給了趙阿姨,又關(guān)照她一些護理要點,如果有問題可以馬上聯(lián)系我。老爺子的家屬也陸續(xù)離開,大家說好了每天輪流過來探望。
轉(zhuǎn)眼一個月過去了,我沒有接到趙阿姨的電話,直到一天凌晨,我被手機鈴聲吵醒了,顯示是趙阿姨的號碼。
這個時間其實已經(jīng)超過我預估的老爺子的壽限,但當我接起電話后,卻聽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
老爺子不見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你是說老爺子的遺體不見了
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驚恐,趙阿姨的聲音有氣無力,不是,老爺子一直活得好好的,昨晚睡覺前,我還從鼻飼管里給他喂了一點果汁和蔬菜泥,睡到半夜的時候,我被風聲吵醒了,起來關(guān)窗戶,發(fā)現(xiàn)老爺子不在床上了。
這幾乎就是一個現(xiàn)代版的鬼故事,半夜三更的,我感覺汗毛直豎,放下手機后,我立刻驅(qū)車趕到趙阿姨家。
趙阿姨站在門口,在客廳昏暗的燈光下,臉色顯得很蒼白,她把我?guī)нM臥室,臥室里擺著一大一小兩張床,趙阿姨的小床緊挨著老爺子的大床,空氣中充斥著體液、尿臊和消毒水的混合味。
趙阿姨遞給我一張紙,你看,這是我每天記錄的老爺子的體溫,血壓和心率,是不是很正常
老爺子的意識恢復了嗎
沒有,不過我一直有一種感覺,雖然他就那么躺著,但他好象什么都知道。
他這兩天有什么異常情況嗎
說起來你也許不信,前天我發(fā)現(xiàn)老爺子已經(jīng)完全喂不進一點水,血壓下降得厲害,心跳也時有時無,我還想著是時候把壽衣給他換上,讓幾個子女一早趕過來。誰知昨天早上我發(fā)現(xiàn)他不僅脈膊正常,還睜了一下眼,微微的張了張嘴,象是要吃東西的樣子,我還以為他是回光返照。
這完全不符合醫(yī)學常識,我問她,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他不在床上的
張阿姨這時候平靜下來,思路變得逐漸清晰,凌晨三點左右,我當時是被風吵醒的,睜眼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窗戶沒有關(guān)緊,我記得睡覺前明明是關(guān)上的。
趙阿姨又告訴我,雖然幾個子女都讓她不用再給老爺子服藥,但她總是覺得老爺子還有心愿未了,也許有一天能醒過來。所以她一直堅持給他用藥,平時也是照顧有加,所以這一個月以來,雖然老爺子的病情沒有好轉(zhuǎn),但也沒有顯著惡化的跡象。
我問,你有沒有聯(lián)系老爺子的家人
還沒有,得知老爺子不見了,他們不得把我千刀萬剮了
我思索了一會兒,你說老爺子在療養(yǎng)院的時候,曾經(jīng)接受過一項藥物試驗,還記得是什么試驗嗎
老爺子和醫(yī)生談話的時候我聽到了兩句,好象是叫哈撒拉什么的,具體的不清楚,但凡他不說的事,我是不會主動問的。
你說老爺子還簽署了一份協(xié)議,那份協(xié)議還在嗎
那份協(xié)議老爺子看作寶貝一樣,從來不讓人家碰,我也不知道他放哪里去了,老爺子的隨身物品中也沒看見。
你還記得協(xié)議上的內(nèi)容嗎
那種東西,即使正兒八經(jīng)的看,我也看不懂,更何況我就在老爺子翻看的時候隨便看了兩眼,反正一堆的文字和數(shù)據(jù),那個撒啊路的出現(xiàn)了好幾次。
是不是叫拉撒路
趙阿姨愣了一下,然后拍著心口說,沒錯,就是這個。
拉撒路原來是圣經(jīng)中的人物,被耶穌從墳墓中喚醒復活,在醫(yī)學上是指一種生物學現(xiàn)象,指一個生物體在進化記錄中消失了很長時間,又重新出現(xiàn),就好像死而復生一樣。
難道老爺子簽署的秘密協(xié)議是關(guān)于新藥物的試驗而他的起死回生是因為藥物起了拉撒路效應
我對趙阿姨說,把他的三個子女都叫過來吧。
幾個子女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與我一樣,感到難以置信的震驚,我在電話里把大致的經(jīng)過和他們說了,所以他們到來之后,大家已經(jīng)理清頭緒,并調(diào)整好情緒。
兩兒一女聚在老爺子的床邊,顯得很惶恐不安,所以你的意思是老爺子醒了過來,然后出走了,你知道這種說法有多荒謬嗎
我說,從醫(yī)學上來講,這是唯一可以接受的解釋,拉撒路現(xiàn)象不是沒有發(fā)生過。
二兒子說,沒錯,我以前曾經(jīng)看過一篇發(fā)生在英國的報道,一名女性在分娩后大出血,心跳停止,宣告死亡一小時后又自發(fā)恢復了呼吸,最終存活了下來。
大兒子說,這種事就算有也是絕少發(fā)生的吧
小女兒往眾人身邊擠了擠,會不會這就是古時候傳說的借尸還魂
二兒子直搖頭,都什么年代了,還信那些
除非找到他在哪里,否則我是不會信這種怪誕奇談的。
我說,老爺子在床上躺了這么久,肌肉已經(jīng)退化,而且以他目前的體力,他不可能走太遠,大家分頭找一下,應該很快就能找到的。
這是一個靠近菜市場的老舊小區(qū),附近有很多岔道和小巷弄,我們五個人研究了一下地圖,開始分頭尋找老爺子。
凌晨時分的天空深邃的連星光都透不進,小巷子邊的路燈昏暗不明,隔著二十來米才有一盞路燈,將建筑物的影子拉得影影綽綽,我用手機照著路面,勉強才能看清身邊三米以內(nèi)的景物。
我接連穿過幾條街巷,只看到幾條流浪貓狗,幾個上夜班的人和開著三輪車的菜販子。
一個小時后,我們在趙阿姨那棟老樓下集合,大家的眼里不僅有疲憊,還有不安和恐懼,看來大家都和我一樣,一無所獲。
小女兒提議,要不咱們報警吧。
兩個兒子都表示反對,老爺子進ICU的事已經(jīng)鬧得沸沸揚揚,如果再鬧出走丟的事,別說老爺子的名聲,他們的臉也沒地方擱,家族和廠子的聲譽也會受到影響。
老爺子肯定走不遠,他身上沒有錢,也沒有手機,不可能打到車。
二兒子說,關(guān)鍵問題是咱們上哪去找這里地形復雜,巷子又多,到處是犄角旮旯。
小女兒憂心忡忡,不會是從墻頭爬到別人家去了吧。
二兒子斥道,你想什么呢,僵尸片看多了吧。
實在不行等到天亮了再找。
不行,那時候人多眼雜,萬一被別人先找到老爺子就更不好了。
我說,如果你們是老爺子,你們會去哪里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小女兒猶豫著說,老爺子會不會去廢品收購站了
兩個兒子都精神一振,沒錯,父親最早就是做廢品收購的,也許那里正是他想去的地方。
趙阿姨說,這么一說我到想起來了,附近是有一個廢品收購站,過去十分鐘的腳程。老爺子來我這兒的時候,經(jīng)常走到那里去散步。
趙阿姨帶領(lǐng)著大家一起往廢品收購站去,這一帶已經(jīng)開始拆遷,幾處破損的圍墻用護欄圍了起來,沒有任何燈火,到處是破磚碎礫。
小女兒眼睛最尖,很遠就看到圍墻邊上坐著一個人,老爺子在那里。
大家湊上前去,圍墻上寫著廢品收購站幾個字,旁邊有一扇大鐵門,從鏤空的底部可以看到里面堆積如山的塑料制品。老爺子靠著圍墻,一只手撐地,支著一條腿坐在地上,象個支楞著的倒三角,頭已經(jīng)耷拉下來,好像已經(jīng)快油盡燈枯。
大家都圍了上去,爸,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老爺子微微抬了抬眼,幾十年了,這里是該拆了。
咱們回去再說吧。
老爺子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從千瘡百孔的風箱里發(fā)出來的,我父母都是收廢品的,我從小就在廢品站長大,廢品站就是我的家。雖然你們從來不愿意說這些過往,但我卻想告訴所有人,我的童年,我的靈感,我開的服裝廠,都起源于那些沒人要的廢品�,F(xiàn)在我終于回來了。
兩個兒子和小女兒都露出慚愧的神色,風太大了,咱們還是先回去吧,你想去誰的家都行。
老爺子沒有理會他們的話,你們都沒有想到是不是我自愿要求加入拉撒路實驗的時候,我就知道結(jié)局肯定會很有意思。盡管教授告訴我,這種藥物會加速癌癥的發(fā)展。但既然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多活幾天和少活幾天有什么關(guān)系如果成就可以代表一個人生命的高度,我這一生已經(jīng)超越了很多人,如果工作時間可以代表一個人生命的長度,以一天工作16個小時來計算,我已經(jīng)比別人多活了十幾年。我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我一直有個疑問,這時候終于有機會提了出來,是不是半年以前你在做體檢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患上了腦癌
老爺子微微點頭,是的,當時醫(yī)生告訴我,我最多還可以活三年。三年可以用來干很多事,但我不想再把生命消耗在那些重復又無意義的事上,我想做一件從來沒有做過的事。偶然的機會,我聽說某醫(yī)院正在做一項藥物研究,這種藥物可以讓神經(jīng)細胞產(chǎn)生轉(zhuǎn)移和突變,讓人經(jīng)歷死而復生的體驗,代價是會嚴重消耗身體各項器官功能,他們把這項研究計劃稱之為拉撒路計劃。我這一生什么都經(jīng)歷過,唯獨沒經(jīng)歷過死亡,所以當時我一聽就來了興趣。當時教授告訴我,這個藥物會加速腦癌的發(fā)展,但對我來說,既然腦癌無法治愈,與其多活那么幾天,還不如體驗一下死亡是什么感覺。
小女兒已經(jīng)哭出了聲,這么大的事,你怎么可以瞞著我們呢
為什么要哭呢老爺子露出了一絲狡黠的微笑,你們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幾天我經(jīng)歷了什么,人間值得啊。
你經(jīng)歷了什么
老爺子閉上眼睛,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喃喃道,你們不會相信的,只有玄學才能解釋……
見眾人都愣愣的看著他,老爺子睜開眼睛,我的時間不多了,還是說點正事吧,如果你們還認我這個父親,就不要再為難梅孜母子倆,我虧欠她們很多,那些財產(chǎn)是我唯一能彌補的。
大家面面相覷,他們在和梅孜商量的時候,老爺子正在ICU,他是怎么知道梅孜的事的。
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向趙阿姨。
趙阿姨趕緊擺手,我什么都沒說。
老爺子奄奄一息地說,我親眼見到了病房外的一切,不要問我為什么。
這回眾人都說不出話來了。
至于小趙,她是唯一愿意收留我這個將死之人的人,留二百萬給她不過分吧。
我們會按照您的意愿辦的。
我已經(jīng)設立了家族信托公司,以后你們每月都可以拿到近十萬的工資,只要不過于大腳大手,舒服地過這一生綽綽有余。至于廠子,你們都沒有管理才能,不如交給職業(yè)經(jīng)理團隊去打理,你們保留股權(quán),只要用人得當,每年的分紅已經(jīng)相當可觀。剩下來的現(xiàn)金我將全部捐給醫(yī)療機構(gòu)用于研究腦科學。至于以后的事,我就管不到了,但我有一句忠告,財富是流沙,任何人都無法帶走,總有一天它們將回歸塵土。
我們明白了。
我曾是個以做事為榮的人,但很多事情發(fā)生得太快,來不及去想,也來不及沉淀,使得我不得不被裹挾著前進,所以我這一生做了很多對的事,也做了很多錯的事。但我終究還是幸運的,時代把勝利的獎章頒給了我,而那些真正的英雄,早就埋葬在了沙場上……
老爺子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他看了我一眼。我默默的站起來,走開,接下來的話,他應該是不想讓外人聽到的。
老爺子又講了一些話,我看到三個子女也站了起來,大兒子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然后把手機寄給老爺子,然后眾人都轉(zhuǎn)過身,退開幾步。
我問小女兒,他打給誰
負責藥物實驗的醫(yī)學教授,老爺子有些私密話要對他說。
老爺子吐出最后一個字,雙手慢慢垂下,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他用手指撫摸著地面,要回家了,真好!
全文完
本文為科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