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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是林霈綠,今年十六,戶部六品主事林敏之女。

    及笄那年,父親帶我去參加丞相府的春日宴。

    我穿著襦裙,梳著簡單的雙髻,跟著父親踏入丞相府的大門。

    府內(nèi)花團錦簇,賓客如云,我緊緊攥著父親的衣袖,生怕走散。

    就在穿過回廊時,我撞見了徐玉恕。

    他身著玄色錦袍,腰間掛著一塊溫潤的玉佩,身姿挺拔,不怒自威。

    父親立刻拉著我行禮,聲音里帶著敬畏:見過徐丞相。

    我低頭福身,余光卻忍不住偷偷打量他。

    徐玉恕微微頷首,目光掃過我時,停留了一瞬。

    那一眼,讓我莫名心跳加速。

    之后在宴會上,我坐在角落,看著眾人對徐玉恕阿諛奉承。

    他端坐在主位,神色淡然,偶爾說上一句話,都能讓滿座賓客賠笑附和。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人,明明已年近五十,卻有著一種讓人移不開眼的魅力。

    宴會過半,我借口去花園透氣,避開了喧鬧的人群。

    花園里安靜清幽,我正欣賞著盛開的牡丹,忽然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

    回頭一看,竟是徐玉恕。

    我慌忙行禮,心中忐忑不安。

    他走到我身旁,看著滿園繁花,開口道:林姑娘也喜歡牡丹

    我點點頭,聲音細小如蚊蠅:回丞相,牡丹雍容華貴,很是好看。

    他輕笑一聲,說:世人皆愛牡丹富貴,卻不知它也有清冷孤傲的一面。

    我驚訝地抬頭看他,沒想到他會這樣評價牡丹。

    他也看向我,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我的心思。

    那一瞬間,我感覺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

    我們就這樣站著,一時無話。

    直到丫鬟來找我,說父親在尋我,我才回過神來,向他告辭。

    臨走時,他說:他日有緣再見。

    我紅著臉跑開,心里卻記下了這句話。

    回到家后,我時常想起在花園里與徐玉恕的相遇。

    他的聲音、他的眼神,總是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

    我知道,自己不該對一個年近半百的丞相有非分之想,但感情就是這樣不受控制。

    不久后,父親告訴我,已為我定下一門親事。

    對方是新科進士李越,雖家境普通,但前途可期。

    我沒有反對,在那個時代,女子的婚事本就由不得自己做主。

    成親那日,我穿著大紅嫁衣,蓋著紅蓋頭,被送入李越家。

    拜堂時,我偷偷掀開蓋頭一角,看到李越清秀的面容,心中卻閃過徐玉恕的身影。

    我甩了甩頭,告誡自己要忘了不該想的人。

    婚后,李越對我很好,他勤奮上進,一心撲在仕途上。

    我也安心做他的妻子,操持家務(wù),照顧公婆。

    日子平淡如水,卻也安穩(wěn)。

    直到有一次,李越得到上司賞識,要去參加一個重要的官宴,他帶我一同前往。

    在宴會上,我又見到了徐玉恕。

    他坐在高位,依舊是那身玄色錦袍,氣度非凡。

    李越帶著我上前拜見,他看著我們,目光在我身上多停留了幾秒。

    我低著頭,不敢與他對視,心跳卻快得驚人。

    宴會上,眾人舉杯敬酒,觥籌交錯間,徐玉恕讓人傳我過去。

    李越有些緊張,我也忐忑不安,但還是跟著侍從走到徐玉恕身邊。

    他示意我坐下,給我倒了一杯酒,說:林姑娘,別來無恙。

    我端起酒杯,手微微顫抖:多謝丞相掛念,一切安好。

    他笑著說:看林姑娘嫁得良人,我也放心了。

    這句話讓我心里一陣刺痛,我知道,我們之間本就不可能有什么。

    可聽到他這樣說,還是忍不住難過。

    從那以后,每次有重要場合,徐玉恕總會留意到我。

    我們偶爾會說上幾句話,但也僅限于寒暄。

    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可每次見到他,那種心動的感覺就會更加強烈。

    李越忙于公務(wù),常常早出晚歸,我一個人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多。

    閑暇時,我總會想起與徐玉恕的點點滴滴,那些短暫的相處時光,成了我生活中唯一的慰藉。

    有一次,我去寺廟上香,在山路上又遇到了徐玉恕。

    他只帶了幾個隨從,沒有了往日的威嚴陣仗,看起來更加親切。

    我們一同走了一段路,聊了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

    他問我婚后生活如何,我笑著說很好。

    他卻嘆了口氣,說:有些話,不說也罷。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想問卻又不敢。

    到了寺廟,我們各自去上香祈福。

    離開時,他塞給我一個香囊,說:保平安的。

    我接過香囊,心跳如擂鼓,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

    回到家后,我將香囊放在枕邊,每晚聞著淡淡的香氣入睡。

    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徐玉恕,盡管這份愛注定沒有結(jié)果。

    李越依舊忙碌,我們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少。

    他升職后,應(yīng)酬更多了,常常醉醺醺地半夜才回家。

    我開始期盼能見到徐玉恕,哪怕只是遠遠地看一眼。

    這種思念日益加深,讓我無法自拔。

    而我與徐玉恕之間,也漸漸有了更多私下的接觸。

    他會約我在茶樓見面,跟我談詩詞歌賦,談家國大事。

    我被他的才華和見識深深吸引,每次與他相處,都覺得時間過得飛快。

    我知道這樣不對,我已是有夫之婦,可感情的事,又豈是理智能夠控制的。

    在一次見面中,徐玉恕握住我的手,說:霈綠,我從未想過會對你動了情。

    我紅了眼眶,說:丞相,我亦是。

    就這樣,我們跨越了道德的界限,陷入了這段不該有的感情。

    茶樓二樓的竹簾被風掀起一角,徐玉恕將茶盞推到我面前。

    茶湯映出他鬢角的銀絲,我卻覺得比少年人更動人。

    他說江南進貢的雨前龍井,獨留了半斤給我。

    我低頭抿茶,燙得舌尖發(fā)麻,心卻甜得發(fā)顫。

    他開始送我東西,不是金銀首飾,是前朝才女的手抄詩集,是西域進貢的熏香。

    每次接過時,他的指尖總會擦過我的掌心。

    李越升任禮部員外郎那日,在醉仙樓大擺宴席。

    我坐在角落,看著徐玉恕端著酒杯向李越道賀。

    他轉(zhuǎn)身時,往我袖中塞了塊糖漬梅子。

    酸甜滋味在口中散開,我望著他挺直的背影,眼眶突然發(fā)熱。

    春夜微涼,他邀我去城郊的別莊。

    月光下,他指著滿院的白梅說,記得我曾說過最愛素凈顏色。

    我伸手觸碰花瓣,他卻握住我的手腕,將我抵在梅樹旁。

    呼吸交纏時,我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李越被外派公干三個月,這成了我們最肆意的時光。

    徐玉恕會在深夜帶著我騎馬游街,空蕩的街道上,只有馬蹄聲和我們的低語。

    他教我下棋,故意讓我贏,看我雀躍的樣子會笑得眼角泛起皺紋。

    我為他研墨,看他揮毫寫下只羨鴛鴦不羨仙,墨跡未干就被他擁入懷中。

    有時他會說起朝堂紛爭,我安靜聽著,偶爾替他揉按發(fā)疼的太陽穴。

    他說我是他疲憊生活里的解藥,我卻覺得他才是我黯淡人生的光。

    他府里送來的糕點,我總要留到半夜,就著月光慢慢品嘗。

    仿佛這樣,就能把與他有關(guān)的時光拉長一些,再長一些。

    暴雨傾盆的夜里,他渾身濕透地出現(xiàn)在我家后門。

    說突然想見我,哪怕只能隔著門說幾句話。

    我握著他冰涼的手,雨水順著他的衣擺淌在我腳邊。

    那一刻,我愿用余生所有的晴天,換這片刻的風雨相伴。

    他開始在奏折間隙給我寫信,字跡凌厲中帶著溫柔。

    說今日見了什么花,想起我穿什么顏色的衣裳好看。

    我把信藏在妝奩最底層,睡前總要拿出來反復(fù)讀上幾遍。

    李越回來那日,我正在窗邊給徐玉恕繡香囊。

    慌亂藏起繡品時,針扎進指尖,血珠滴在未繡完的并蒂蓮上。

    夜里躺在李越身邊,聞著他身上陌生的酒氣和脂粉味,卻想著徐玉恕身上的松香。

    徐玉恕說要在京郊買座宅子,等我尋個由頭和離,就娶我入門。

    我明知這是奢望,卻還是忍不住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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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懷里,我總覺得,或許命運會眷顧我們這對苦命人。

    入秋后的雨裹著寒意,徐玉恕邀我去城郊別院避雨。

    剛跨進房門,他便將我抵在木門上,帶著薄繭的手指擦過我發(fā)燙的耳垂。

    纏綿間,院外傳來刺耳的砸門聲,顧瀾尖利的嗓音穿透雨幕:徐玉恕,你給我開門!

    我瞬間僵在他懷里,指甲深深掐進他后背。

    他臉色驟變,慌忙替我整理凌亂的衣襟,卻被踹開的門扉震得動作停滯。

    顧瀾穿著鑲金線的披風,身后跟著十幾個舉著火把的婆子,火光將她扭曲的臉照得猙獰可怖。

    好一對奸夫淫婦!她抓起桌上的茶盞狠狠砸來,瓷片擦著我的臉頰飛過。

    我跌坐在地上,露出半截蒼白的腳踝。

    徐玉恕擋在我身前,聲音發(fā)顫:夫人,此事與她無關(guān)。

    無關(guān)顧瀾冷笑,猛地扯開他的衣襟,露出我昨夜留下的齒痕,這就是你說的清白

    婆子們一擁而上,扯著我的頭發(fā)將我拽起來,發(fā)簪散落一地,長發(fā)凌亂地糊在臉上。

    小娼婦,竟敢勾引丞相!有人揚起巴掌,重重落在我臉上,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徐玉恕想要阻攔,卻被顧瀾帶來的侍衛(wèi)死死按住。

    徐玉恕,你別忘了是誰助你坐上丞相之位!

    顧瀾抓起案上的硯臺,狠狠砸向我的腿,不過是個六品小官的女兒,也敢肖想不屬于你的東西!

    劇痛讓我眼淚不受控制地滾落。

    顧瀾踩著我的手指逼近,金護甲在我手背上劃出血痕:今日我便要讓你知道,敢碰我顧家女兒夫君的下場。

    她示意婆子們扒我的衣服,粗糲的手掌扯開我的領(lǐng)口,冷風灌進衣內(nèi),我拼命掙扎,卻被按得更緊。

    徐玉恕突然暴喝:夠了!她是有夫之婦,傳出去你我都沒臉面!

    顧瀾聞言愣住,隨即嗤笑:原來你還知道羞恥

    她俯身捏住我的下巴,看在丞相的面子上,留你條賤命。

    臨走前,她命人將我拖到別院門口,丟在積水的泥地里。

    雨越下越大,浸透的衣裳緊貼在身上,我望著緊閉的院門,聽著馬車漸行漸遠的聲響,牙齒將下唇咬得鮮血淋漓。

    回到家時,李越正舉著顧瀾派人送來的密信等我,信上畫著我與徐玉恕相擁的丑態(tài)。

    他將熱茶潑在我臉上,燙得我眼前一片模糊:林霈綠,你可真是讓我蒙羞!

    我跪在冰冷的青磚上,膝蓋硌在碎裂的瓷片上,卻感覺不到疼痛。

    原來從心動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要在這泥沼里,被碾得粉身碎骨。

    半月后,我正對著銅鏡涂抹脂粉遮掩臉上的淤青,門環(huán)突然輕響。

    徐玉恕立在門檻處,玄色錦袍沾著雨絲,目光掃過我跛行的右腿。

    李越將我鎖在后院柴房的好多日,他終于來了。

    疼嗎他伸手想觸碰我的傷處,我偏頭躲開,發(fā)絲掃過他顫抖的指尖。

    霈綠,我會想辦法……他話音未落,我抓起桌上的藥碗狠狠摔在地上。

    瓷片濺起的藥汁弄臟他的衣擺,像極了那晚別院里的狼狽。

    徐丞相要想什么辦法再讓我被人扒光示眾

    他僵在原地,喉結(jié)滾動:當時我若不那樣說,你根本活不下來。

    所以就該我去死

    我笑出聲,牽動嘴角的傷口,血腥味漫上舌尖,你可知李越要將我送進教坊司

    雨勢突然變大,雨水順著破漏的屋檐滴在他肩頭。他伸手想抱我,我后退時撞翻木凳,發(fā)出刺耳聲響。

    別碰我。

    我攥緊衣襟,那里還留著顧瀾的指甲掐出的疤痕,徐玉恕,我們之間的情分,那晚在泥地里就爛透了。

    他踉蹌著扶住桌角。

    院外傳來李越呵斥下人的聲音,他從袖中掏出個油紙包。

    桂花糕,你最愛吃的。他的聲音沙啞得不像往日,等風波過去,我辭官帶你去江南……

    夠了!我抓起糕點砸向他,金黃碎屑落在他蒼白的臉上。

    你五十歲了,該知道這世上有些錯,不是一塊糕點能彌補的。

    腳步聲逼近的瞬間,他死死攥住我的手腕:三日后巳時,城西破廟……

    門被猛地推開,李越舉著馬鞭沖進來。

    我被馬鞭抽倒在地時,聽見自己骨頭錯位的聲響。

    而他始終沒回頭,玄色衣角消失在雨幕里,像片永遠落不到實處的枯葉。

    三日后,我裹著破舊披風,一瘸一拐地往城西破廟走。

    廟門虛掩,徐玉恕正跪在滿地灰塵中,面前擺著三炷香。

    見我進來,他慌忙起身,帶起的風掀翻香灰,撲了我一臉。

    我給你在城南尋了座別院。

    他伸手想替我拍灰,又生生停在半空,李越收了我兩千兩,同意...同意和離。

    我盯著他發(fā)紅的眼眶,突然笑出聲。

    原來在他眼里,我的尊嚴、我的苦難,不過是兩千兩銀子就能了結(jié)的事。

    但當他掏出和離書,上面李越的印章鮮紅如血時,我聽見自己說:什么時候走

    別院的雕花木床很軟,卻比不上柴房里冰冷的稻草讓我安心。

    徐玉恕用溫熱的毛巾擦拭我身上的鞭痕,指尖碰到結(jié)痂的傷口,我下意識縮了縮。

    疼就喊出來。

    他聲音發(fā)悶,我卻咬住嘴唇,直到嘗到血腥味。

    我不愿讓他看見我的軟弱,就像他不愿在妻子面前承認對我的情意。

    此后的日子,他每日破曉前離開,深夜帶著我愛吃的糖炒栗子回來。

    我數(shù)著他鬢角新添的白發(fā),看著他疲憊地癱在太師椅上,覺得這樣也不錯。

    他教我練字,說我的字像麻雀在紙上亂蹦。我故意將墨汁甩在他臉上,看他無奈又縱容的笑。

    那些在柴房里熬過的夜,似乎都能被這樣的時光慢慢撫平。

    可每當他提起等風頭過去,就娶你過門,

    我就會想起顧瀾的金護甲,想起李越冷笑時露出的后槽牙。

    有些傷疤永遠不會真正愈合,只是被新的痂蓋住了而已。

    一個雪夜,他匆匆趕來,衣擺上沾著血跡。原來朝廷有人再次彈劾他,他剛剛在皇帝面前據(jù)理力爭。我替他包扎手臂的傷口,聽他說:霈綠,再給我些時間。

    我低頭應(yīng)了,卻在他熟睡后,望著窗外的白雪發(fā)呆。

    我們都在騙自己,這場見不得光的愛情,就像這轉(zhuǎn)瞬即逝的雪,終究會消融在黎明的陽光下。

    半年后,徐玉恕終于說服顧瀾,將我迎進丞相府做妾。

    花轎從側(cè)門悄無聲息地抬入,沒有紅綢,沒有喜炮,甚至連蓋頭都沒有。

    我攥著褪色的帕子跨進門檻,聽見婆子們竊竊私語:就是那個勾人的小蹄子。

    徐玉恕在書房等我,案上擺著一套新做的桃紅色襦裙。

    知道你不喜艷麗,可初次見夫人……他聲音漸弱,伸手想替我整理發(fā)間的銀簪。

    我偏頭躲開,自己將簪子別好。銅鏡里,顧瀾穿著正紅色誥命服,端坐在前廳主位。

    我跪在青磚上,膝蓋很快失去知覺,聽她慢條斯理地說:既進了門,便要守規(guī)矩。

    掌事嬤嬤遞給我一本厚厚的家規(guī),扉頁寫著妾室守則。

    從晨起請安到夜不能點燈,條條框框像鐵鏈捆住我的手腳。徐玉恕想開口,被顧瀾一個眼神堵了回去。

    當夜,他掀了顧瀾的牌子,宿在我房里。

    紗帳低垂,他抱著我輕聲說:委屈你了。

    我望著帳頂繁復(fù)的花紋,想起新婚夜李越掀起紅蓋頭的模樣,突然覺得很諷刺。

    他開始頻繁賞賜我東西,西域進貢的胭脂,江南送來的云錦。每次都親自送到我房里,小心翼翼地觀察我的臉色。

    有次帶來一對羊脂玉鐲子,說:和你第一次見我時戴的很像。

    我盯著鐲子冷笑:那時我還是清白女兒家。

    他僵在原地,半晌才嘆口氣,將鐲子輕輕套在我手腕上。

    顧瀾開始變著法子刁難我。請安時故意拖延時間,讓我跪在日頭下;

    吩咐廚房給我送餿掉的飯菜;甚至在我生辰那日,當眾摔碎徐玉恕送我的簪子。

    徐玉恕得知后大發(fā)雷霆,卻只敢罰了幾個下人。

    他來我房里道歉,我正就著月光修補被撕壞的衣裳。等我站穩(wěn)腳跟……他話沒說完,我打斷他:丞相大人,您五十歲了,還在說這樣的空話。

    可他總能用些小細節(jié)打動我。

    知道我畏寒,讓人在我房里整日燒著地龍;見我喜歡院子里的白梅,特意移栽到我窗前;甚至偷偷教小廚房給我做家鄉(xiāng)菜。

    有次我染了風寒,他衣不解帶地守了三天三夜。

    我在高熱中囈語,恍惚間聽見他說:霈綠,等天下太平,我們就去隱居。

    病好后,他帶我去書房,教我看奏折。將來若有變故,你也好知道如何應(yīng)對。我學著辨認那些復(fù)雜的官文,看他批改時專注的側(cè)臉。

    覺得這樣的時光,或許就是我能奢求的全部幸福。

    但好景不長,顧瀾見他頻繁來我房里,開始在朝堂上給徐玉恕使絆子。她父親彈劾他任人唯親,朝中流言四起,說他被狐媚子迷了心智。

    那天徐玉恕回來時滿身酒氣,倒在我床上喃喃自語:霈綠,再等等……我替他擦拭嘴角的酒漬,望著他日漸憔悴的面容,覺得累極了。

    這場愛,究竟是在互相救贖,還是在互相折磨

    入秋時,徐玉恕開始頻繁咳血。

    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們來了一撥又一撥,開的藥方堆起來有半人高,卻止不住他日益消瘦的身形。

    他總強撐著精神,在病榻上握著我的手說沒事。

    可我分明看見他批閱奏折時,握筆的手不停地顫抖,墨跡在紙上暈染成一團團墨漬。

    顧瀾冷眼看著這一切,甚至在他咳血時,還能慢條斯理地喝茶。

    丞相府離了誰都能轉(zhuǎn)。她當著眾人的面說這話,目光掃過我時,帶著勝利者的嘲諷。

    我日夜守在他床邊,替他擦拭額角的冷汗,喂他喝苦澀的湯藥。

    他有時清醒,會拉著我的手說:等我好了,帶你去看雪。有時迷糊,卻還在念叨朝堂上的事,喊著要去見皇上。

    冬至那日,他突然精神好了些,讓我扶他到窗前。

    窗外飄著細碎的雪花,他望著遠處發(fā)呆,良久才說:霈綠,這輩子,是我負了你。

    我想開口說沒關(guān)系,卻被他的劇烈咳嗽打斷。

    鮮血染紅了雪白的帕子,也染紅了我顫抖的手。

    那一夜,他在昏迷中不停囈語,喊著我的名字,也喊著要保住相位。

    凌晨時分,他的手漸漸涼了下去。

    我握著那只曾經(jīng)溫暖的手,看著他的胸口不再起伏,卻哭不出聲。

    守在門外的嬤嬤們很快涌進來,將我推到一邊,開始替他整理遺容。

    顧瀾來的時候,臉上沒有一絲悲傷。

    把她趕出去。她指著我,丞相府容不下克主的喪門星。

    我被家丁們粗暴地拖出房間,甚至來不及給他上一炷香。

    雪越下越大,我穿著單薄的衣裳,抱著他送我的那對玉鐲,站在丞相府的大門前。

    府門重重關(guān)上的聲音,驚飛了屋檐下的麻雀。

    我回頭看了一眼這深宅大院,這里曾是我以為的歸宿,如今卻成了我噩夢的終點。

    身無分文的我,在雪地里漫無目的地走著。路人投來異樣的目光,有人認出我是丞相府的妾室,開始指指點點:就是那個勾引人的小妾,克死了丞相。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城郊的破廟,這里曾是我們約定見面的地方。

    廟里的佛像落滿灰塵,我蜷縮在角落里,聽著風雪呼嘯。

    我想起他說過的每一句承諾,那些說要帶我去看的風景,要給我的安穩(wěn)生活,都隨著他的死,化作了泡影。

    第二日,我被路過的獵戶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凍得奄奄一息。

    他們將我送到鎮(zhèn)上的醫(yī)館,大夫搖頭說我傷了根本,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

    躺在醫(yī)館的破床上,我望著斑駁的屋頂,突然覺得解脫。

    這一生,愛過,痛過,也恨過,如今終于要走到盡頭了。而徐玉恕,那個讓我又愛又恨的男人,終究是我逃不過的劫數(shù)

    我在醫(yī)館咳著血捱過殘冬時,李越出現(xiàn)了。

    他穿著藏青色官袍,腰間新配了塊和田玉,身后跟著兩個小廝

    醫(yī)館伙計點頭哈腰地說這是知州大人,我把臉轉(zhuǎn)向墻,不想讓他看見我這副狼狽模樣。

    林霈綠。

    他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我熟悉的書卷氣,聽說你快死了。

    我攥緊被角指甲掐進掌心:李大人來看笑話的

    床榻猛地一沉,他坐在床沿,伸手探我的額頭。

    我偏頭躲開,卻被他握住手腕。別倔了,他語氣里帶著幾分不耐,跟我回府,找個正經(jīng)大夫。

    我不可置信地轉(zhuǎn)頭,正對上他復(fù)雜的眼神。曾經(jīng)被我傷透的夫君,如今眼里竟有了憐憫。

    繡榻鋪著厚厚的棉被,李越站在床邊看我喝藥說:當年在教坊司門口,我終究沒把你交出去。

    藥碗在手中搖晃,滾燙的藥汁灑出來,燙紅了手背。

    我想起那個暴雨夜,他舉著馬鞭將我抽得遍體鱗傷,卻在最后關(guān)頭撕碎了送往教坊司的文書。

    他開始每日下朝后陪我說話,說他這些年如何從小官做到。

    有時說到興起,會習慣性地伸手去夠我發(fā)間的簪子,那是支普通的銀簪,是他在街邊小攤給我買的。

    入夏時我能下地走動,他帶我去后園看新栽的荷花。

    你說過最愛荷塘月色。他背著手,語氣平淡,那時俸祿少,沒錢帶置辦這些。

    風掀起他的衣擺,我望著他挺直的脊梁,想起新婚夜他掀起紅蓋頭時,眼里藏不住的羞澀。

    原來有些感情,就像深埋地下的種子,即便被踐踏、被掩埋,仍會在某個春天破土而出。

    他不再提過去的事,我也閉口不談徐玉恕。

    只是每當深夜咳嗽,總能聽見他在隔壁房起身,輕手輕腳地為我倒熱水。

    中秋那日,他帶回一盒桂花糕,說尋了好久才找到當年的鋪子。

    月光下,他替我擦去嘴角的碎屑,動作自然得仿佛我們從未分開過。

    霈綠,他握住我的手,我們重新開始吧。

    我望著他鬢角新添的白發(fā),想起在丞相府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

    掌心傳來他的溫度,熟悉又陌生。窗外的月亮很圓,就像那年我們初遇時的月色。

    當他將我摟進懷里,我聞到他衣袍上淡淡的墨香。這個曾被我狠狠傷害的男人,終究還是接納了滿身傷痕的我。

    或許命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就是要讓我明白,最珍貴的幸福,早已在最初的時光里,被我親手推開過。

    我踏進知州府那日,才知道李越早已續(xù)弦。新任夫人姓蘇,是本地富商家的嫡女,生得珠圓玉潤,待人接物透著股精明勁兒。

    她端坐在正廳,目光掃過我腕間褪色的帕子,嘴角勾起若有似無的笑意:妹妹來了,以后府里多個人熱鬧。

    姨娘的身份定得倉促,沒有紅燭喜宴,只在祠堂給李家列祖列宗磕了頭。

    李越將我安置在西跨院,院里種著幾株海棠,倒是合我心意。夜里他掀開珠簾,見我對著銅鏡拆發(fā),突然說:委屈你了。

    我望著鏡中他疲憊的眉眼,想起醫(yī)館里那碗溫熱的藥湯,輕聲道:如今這樣,已是我修來的福分。

    蘇夫人待我表面客氣,卻在各方面立規(guī)矩。每月例銀要親自過目,請安晚到片刻便要罰跪。

    李越知曉后發(fā)了脾氣,我卻攔住他:正室立威是應(yīng)該的,莫要傷了和氣。

    日子就在晨昏定省與柴米油鹽中流逝。入秋時我察覺身體不適,大夫把脈后賀喜連連。

    李越握著我的手,指節(jié)都在發(fā)顫,那夜他守在床邊,絮絮叨叨說起要請先生、置學房,要把最好的都給孩子。

    臨盆那日暴雨傾盆,我在產(chǎn)房疼得幾乎昏厥,恍惚間聽見他在門外嘶吼,說若有閃失就與穩(wěn)婆拼命。

    當嬰兒的啼哭響起,他沖進來時官服半濕,卻小心翼翼地將孩子抱在懷里,聲音哽咽:念書……就叫念書,愿他一生平安,讀萬卷書。

    李念書生得像他父親,眉清目秀,笑起來有對淺淺的酒窩。蘇夫人雖不喜庶子,卻也不好在面上發(fā)作,只偶爾陰陽怪氣:到底是姨娘生的,機靈勁兒就是不一樣。

    我?guī)е⒆幼≡诤L脑豪铮趟J字,看他追著蝴蝶跑。

    李越公務(wù)再忙,每日都要抽空來逗弄孩子。有次念書奶聲奶氣地喊爹爹,他當場紅了眼眶,抱著孩子轉(zhuǎn)了好幾圈。

    冬日里李越從京城述職歸來,帶回稀罕的玩意兒:會翻跟頭的泥人,西域進貢的蜜餞。

    念書舉著糖人滿院跑,他在后面追,官袍下擺沾滿雪水也不在意。我倚著廊柱看著這一幕,突然覺得,命運雖曲折離奇,卻也給了我這樣圓滿的時刻。

    蘇夫人漸漸不再刁難,有時還會送些孩子的衣裳過來。

    府里下人私下議論,說知州大人最看重的,還是念哥兒。

    李越死時,念書剛滿十二歲。

    一場風寒拖成了肺癆,他臨終前攥著我的手,氣若游絲:護好念書……話音未落,指尖已涼。

    靈堂白幡搖曳,蘇夫人帶著嫡子哭得肝腸寸斷,而我抱著年幼的念書跪在角落,看他們將李越的牌位鄭重供上祠堂。

    卻獨獨將我們母子的孝服換成素色麻衣。

    不出半月,李家叔伯們以庶子無權(quán)承嗣為由,將我和念書掃地出門。

    我們只帶走了幾身舊衣和李越留下的一箱書卷,踏出府門時,念書攥著父親生前最愛的狼毫筆。

    娘,他們說我不是爹爹的孩子。

    我將他摟進懷里,你爹爹把你看得比命還重,這便夠了。

    暮色漸濃,遠處傳來更夫梆子聲,我們背著行囊走向城外,身后的知州府大門緩緩合攏,徹底切斷了這十年相依的緣。

    此后輾轉(zhuǎn)于鄉(xiāng)野之間,我靠著刺繡供念書讀書。深夜油燈下,他伏案苦讀的側(cè)影,與記憶里徐玉恕批改奏折的模樣漸漸重疊。

    有時念書問起生父,我只指著天上的星子:他是照亮你前路的人。

    多年后,當念書高中狀元的喜報傳來。

    我站在破舊的茅屋前,望著漫天飛雪,想起徐玉恕曾說的西湖雪景,想起李越為我熬的那碗藥。

    命運的輪盤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究把我們推向各自的歸途,而我懷中的孩子,早已帶著三個破碎靈魂的期盼,在這人間踏出了嶄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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