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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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頭堆砌的絕望
郁樹坐在公租房的天臺上呆呆的看著遠方的萬家燈火,腳底下堆滿了煙頭。今夜無星無月,涼風吹來寥寥凄冷。他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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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多小時都沒理清自己為什么會走到現(xiàn)在這步田地。
今天是清明節(jié),郁樹早早的起床特地洗漱一番讓自己的頹感不那么明顯,他要回老家祭祖。老家離公租房只有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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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里的距離,但是他也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沒回去過,主要是因為沒法面對自己那年邁的母親。郁樹對著鏡子邊刮胡子邊自嘲地想:都說養(yǎng)兒為防老,可是自己母親明明有兩個兒子,卻沒有一個能指望的上,甚至買公墓都是兩個女兒出的錢。
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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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半,郁樹收拾好換季的衣物出了門,在小區(qū)對面的銀行自助取出了僅剩的
1300
塊錢。騎著電動車忍受著柳絮偶爾劃在臉上的刺撓,一路胡思亂想的回到了家。母親正在洗碗,看到郁樹回來并不意外:吃飯了嗎鍋里還剩一碗紅薯粥要不要給你熱一下
不用熱了,就這么吃吧,反正飯又沒涼。郁樹邊說邊把車子停好充電,又把換季不穿的厚衣服拿回自己的臥室。
回到廚房,母親已經把粥放在電磁爐上加熱了:馬上就好了,我早上煎了幾個素餃子,薺菜餡的,我吃了倆,這還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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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你吃吧,不夠的話我再煎。
夠吃的了,我早上吃不多。這是
1300
塊錢,你拿著平時花吧。郁樹拿了雙筷子坐下道,然后掏出剛取的錢,毫不在意地遞給母親。
母親沒有接,轉身去盛粥并道:不用,你自己留著吧。你大姐二姐上周末來過,各自給了
500
塊錢。前兩天莊東頭如意的媽死了,替你隨了
200,你哥不在家,你嫂子不愿意去上賬,被我罵了一頓才去,刁憨子!
郁樹接過粥,挑了挑眉:如意媽去世了我感覺都好幾年都沒見過了,以為她早都不在了呢,她今年多大
母親道:今年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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啦,比我小兩歲。她都癱了好幾年了,跟你爸一樣,都是中風。你爸要不是那年意外摔倒了,興許比她能活�,F(xiàn)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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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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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你趕緊吃,然后給你爸上墳去。
嗯。我哥最近咋樣打過電話沒有
沒有,聽你嫂子說他去蘇州那邊跟人家干電焊,一天
360。上周你二姐來的時候說她一個朋友在新疆那邊做光伏發(fā)電,也需要會電焊的安裝工,一天五六百呢。她回頭問問有沒有什么要求,可以的話讓你哥去那邊干。要不然這塌的幾十萬的賬咋還。嬌嬌有沒有說啥時候回來呢母親嘆氣道。
她天天都給我打電話開視頻,等五一高速免費了我去接她,你把錢收著吧。郁樹邊應付著邊快速地吃著飯,只想著趕緊逃離這個有些壓抑的氛圍。他心里清楚她不會回來了。
嬌嬌是他媳婦,四川達州人。兩人是早年在上海打工認識的,15
年的時候兩人在郁樹的安徽老家結了婚,然后就在老家找了份銷售的工作就沒再出去,到今年恰好結婚十周年。兩人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應了那句話:每個傷透心的故事都有個暖心的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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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紙中的回憶
郁樹快速地把粥攪溫后一口喝掉,起身去準備上墳用的黃紙。按照這邊的習俗,黃紙需要攤開碼放整齊,在最上面用百元大鈔拍印一遍,一面黃紙能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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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然后拿個空酒瓶壓著紙順時針轉,黃紙就會一層層地錯位開,大概夠十幾張了就折成一沓放進竹籃里,這叫花紙。小時候每逢上墳的時節(jié),都是爸爸花紙。還會跟在一旁好奇看熱鬧的他說一些上輩子的人和事,一個家族之所以傳承有序,大都是因為家中有老人或有意或無心的傳幫帶。郁樹一邊花紙一邊回憶著。當年聽故事的人現(xiàn)在成為講故事的人,當年講故事的人也已成為故事里的人。
因為現(xiàn)在不讓放炮,郁樹就只帶著一筐黃紙和半瓶白酒騎車去了公墓。公墓里到處彌漫著嗆人的煙燎味,給父親燒完紙后,郁樹跪坐在墓前點了根煙,呆呆地看著碑上那蒼老的面容。他強忍多天的情緒終于還是繃不住,眼淚決堤般噴涌出來。
小時候的郁樹在村子里也算是別人家的小孩,成績很好,聰明活潑。那時候對未來充滿憧憬,總想著要趕緊長大掙錢,讓那時就已年邁的父母可以安享晚年�?墒乾F(xiàn)實是那么的殘忍,不知不覺中就能磨滅一個人的心氣。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意識到父母很普通,逐漸地又默認了自己很普通,如果按照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這個邏輯,估計以后自己的孩子也很普通。
手機在褲兜震動,拿出來一看,不出意外的又是陌生固定電話號碼。掛斷后又連跳出三條短信:【XX
貸】您的逾期款項已達
117694.47
元,今日
18
點前未處理將聯(lián)系您的緊急聯(lián)系人【法務通知】您已涉嫌惡意拖欠,將于
24
小時內上門取證【XX
銀行】尊敬的用戶,您的信用卡已嚴重逾期,如需協(xié)商請回復……
是的,郁樹欠了網貸。當初因為哥哥開飯店要周轉資金,讓他幫忙從網上貸款周轉一下,自此以后就開始了貸款還款再貸款的模式。因為使用頻繁加上信用較好,貸款額度也從開始的幾千慢慢提到了十幾萬。后來哥哥不再需要用貸款,郁樹反而自己用上了。因為用錢方便,感覺跟白嫖一樣,逐漸養(yǎng)成了花錢大手大腳的惡習。那兩年家里的開銷用度都是他包圓,又貸款買了輛車,沒事就帶媳婦回娘家。哥哥也因為飯店生意紅火買了臺奔馳。周圍鄰居都夸郁老三家的兩個兒子有出息。父母那兩年也是天天紅光滿面,每天都去村里的
CBD
打牌聊天。
然而,命運的饋贈,都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20
年的時候,郁樹一直在用的網貸平臺突然抽貸了,只能還不能貸。直到這時他才發(fā)覺,不知不覺已經欠了七八萬的網貸了。索性這些年網貸平臺野蠻生長,隨便就能貸個幾萬塊錢。為了避免逾期,他開始從別的平臺借貸來償還貸款,為了維持體面的生活又申請了幾張信用卡來回透支。而
20
年開始,哥哥的飯店因為受疫情的影響生意逐漸差了起來。郁樹的銷售工作也不好做,收入從月均
7
千縮水一半。
起初大家都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都認為能挺過去,哥哥為此低價賣了自己的車,又從銀行做了營業(yè)貸。隨著時間推移,疫情的影響逐步擴大,哥哥的飯店最終還是沒挺住閉店了。郁樹這幾年拆東墻補西墻也成功從負債七八萬滾到了十幾萬。為了保住自己那可憐的征信,他從一個關系要好的同學那支了八萬塊錢,用一年利息一分二。
去年清明節(jié)前,郁樹欠同學的錢到期沒錢還,同學催了幾次無果后親自上門來找他。自此,家里人才知道他外面欠債,妻子因此事和他大吵一架,母親也天天以淚洗面夜不能寐。都說夫妻本身同林鳥,用在嬌嬌身上恰如其分,雖然她很氣憤郁樹瞞著她欠了外債,但仍在冷靜后幫忙想辦法湊錢。她賣了自己的項鏈手鐲,加上自己的私房錢湊了三萬塊錢。母親因為幫襯了哥哥,現(xiàn)在手里也沒錢,于是就給郁樹的兩個姐姐打電話挑明了現(xiàn)狀,讓她們幫忙出點錢。郁樹的大姐兩口子是公務員,二姐兩口子一個開公交一個開出租,再加上兩家都有兩個孩子,手頭積蓄有限。最后合計后,每家各出了一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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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收短信的陰霾
郁樹用家里湊的錢還了同學五萬塊錢,剩下的四萬多塊錢跟人協(xié)商后取整重新打了欠條,一年后歸還。如今,又已過了還款時間,跟同學的關系已經鬧僵,對方提起訴訟,已經在走相關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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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走了,過年的時候帶著孩子回了娘家,是郁樹開車送的她們娘倆。女兒今年
2
歲,正是牙牙學語的年紀,已經會叫爸爸媽媽奶奶。妻子不打算再回來了,但每天還是會打來視頻,主要是小孩天天鬧著要看她爸爸。去年知道郁樹有外債后,妻子就逼問還有沒有其他欠款,為什么會有欠款。但都被郁樹以業(yè)務需要墊資等理由搪塞了回去。直到年前的一天,妻子無意間看到了他手機里的催收短信,偷偷拿著他的手機打開對應的網貸平臺,剎那間好似一只無情的手緊緊攥住了她的心臟,一種衰竭到無力呼吸的感覺,欲瘋欲死!她只是想安穩(wěn)本分過日子,不求大富大貴。本想著把外債還完,兩個人去擺攤賣個小吃,苦一點沒關系,只要肯干總能把日子過下去�?墒沁@次突然的新發(fā)現(xiàn)讓她渾身無力,沒了精氣神。
當天,妻子就拿著手機跟郁樹對質。這次她沒有吵鬧,內心也出奇地沒有憤怒,仿佛對質是個過場。她不明白欠了這么多錢,怎么還能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的樣子,完全看不出有多焦慮。郁樹只是無言,其實他內心波動遠比表現(xiàn)出來的大,每時每刻都在想著從哪能掙錢,卻又沒有任何實際改變。這幾年他每天都會花幾塊錢買彩票,幻想著能一夜暴富�?梢哉f是那一張張彩票在吊著他的命,是的,每天幾塊錢除了能買個希望,還能買他一天的命。可憐又可笑。
嗡嗡嗡……手里的來電震動打斷了郁樹的思緒,是媽媽打過來的。收拾好情緒接通電話,你干什么呢,上個墳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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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多小時媽媽在電話那頭催促道。這時郁樹才發(fā)覺不知不覺已經在這待到快十點了。說來可笑,父親活著的時候都沒跟他獨處過這么長時間。嗯……我碰到熟人了,多聊了一會�,F(xiàn)在就回去。郁樹敷衍著掛掉了電話。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拿起竹籃準備走,臨走前又定定地看了看父親的相片,照片上那個普通又偉大的老頭變得有些陌生了。仿佛父親這個角色不應該這么具象化。
回到家看到母親正在撿摘洋槐花,是后院哥哥家門口的那棵槐樹上結的。今年的槐花摘的晚,好多都已經老掉了。郁樹想起小時候一家人忙著打槐花的場景,記憶里小時候的家是狹窄的一座平房,窄窄的一扇院門,推開來是一間過堂,能看到庭院里僅僅種下的一棵梧桐樹,濃密的樹蔭,遮蔽著敝舊的黑屋瓦,梅豆角的藤爬滿院墻幾乎要部上屋頂。窗欞和樹之間,繃直了一根晾衣繩,晾曬著寡素的日子。門檐下碼著煤球、木柴片,幾口圓肚大陶罐存儲著媽媽醬腌的醬豆蒜瓣。風吹著樹葉,飄滿庭院。門口栽著一棵洋槐樹,槐花開時就得摘。父親會在一根長長的竹竿上頭綁一柄鐮刀,在媽媽的指揮下挑選合適的枝丫對好刀口用力一拽,一節(jié)結滿花的槐樹枝就掉落下來。姐弟幾人會大呼小叫地把枝丫拖到一邊,小心摘下來放進準備好的臉盆里。邊摘邊吃,新鮮的槐花帶著特有的香甜,每一口都像是把春天吃進嘴里。。。
中午蒸槐花,再炒個洋槐花炒雞蛋。剩下的還能裝幾袋,回頭你帶一袋。媽媽小心地避開枝丫上的刺,邊摘邊說。
郁樹也蹲下來幫忙摘:我就不帶了,我又不會做飯。留著給大姐她們吧,剩下的曬干了放冰箱里,啥時候想吃了就拿出來炒。
母親嘆息道:你都這么大人了,連個簡單的飯都不會做。嬌嬌在家還好,還能給你做頓熱乎飯。她走的這兩個月里你也得學著自己料理自己,總不能天天都買著吃。衣服勤洗勤換,下班回家自己做點簡單的飯菜,慢慢的不就都會了么。
郁樹沒有接話,他清楚自己有很大的問題。只是現(xiàn)在每天滿腦子都是負債,大腦里像是有根弦越繃越緊,遲早會崩斷。
中午陪母親吃完飯后回屋小憩了一會。一閉上眼,滿腦子都是光怪陸離,耳朵里也嗡嗡作響,根本睡不著。現(xiàn)在連最后的避風港也不能讓他有所心安了。他決定回小區(qū),跟母親打了聲招呼,就騎車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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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臺的救贖
悠悠的騎行在河壩上,能看到河對岸明黃璀璨的油菜花沿著河岸開到了天盡頭,春水瀲滟,三五只野鴨子在河里鉆進鉆出。堤壩下面有桃花盛開,三株兩株的不成氣候,如祥云般落在塵世里。陽光融融的,迎面吹來的是暖暖的薰風,只是雜著那惱人的柳絮。郁樹的心里稍稍輕了一些。他想起小時候村里一大幫小孩子成群結隊的來河里游泳,想起有一年的夏天中午蟬鳴聲吵得厲害,他跟哥哥在過堂鋪著涼席睡午覺,偶爾吹進來的風是最好的睡眠助手。想起有一年黑白電視機播著白眉大俠突然停電的那個晚上,恰好有一隊賣藝人來村里表演。敲鑼聲把半個村里人聚集在一起,就著明堂堂的月光看得驚心動魄。還有那年熱播的神雕俠侶,放學回家的路上,一群小孩會雙手背在身后沿著河堤一路小跑,嘴里還要學著電視里的雕叫,又傻又雕。原來自己也那么熱愛生活,只是都忘了是哪一年了。郁樹突然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句話:毀掉我們的不是我們憎惡的,恰恰是我們所熱愛的。
下午的街道上堵滿了車,哪里的牌照都有。路過一處菜市場,郁樹本打算去買點菜回去嘗試著自己做飯�?粗跷跞寥翢狒[的人群,他又止住了。他想起僅剩的錢都取出來交給了母親�?嚯y人眼里的生活總是苦難的,連路邊雞籠里的公雞也都沒了展翅高飛、引頸高歌的寫意。
回到小區(qū),郁樹直直地躺在沙發(fā)上,他不知道該做些什么,現(xiàn)在的他像是在等待著什么。等待催收電話或者等待妻子打來的視頻。一直躺到天黑也沒等到電話,或許催收員也要放假祭祖。
終于妻子的視頻打過來了,郁樹起身打開燈,整理好表情后接通了視頻。屏幕那頭先是女兒的臉,看到郁樹后就滿臉開心奶聲奶氣地喊著爸爸,緊接著妻子接過手機說:今天她舅舅回來了,這小孩看到人就追著喊人爸爸,搞得人家很尷尬。郁樹笑了笑沒有說話。電話那頭也沒再說話,只有小孩子嚷著要看爸爸。妻子便把她抱起來讓她能正對著屏幕,小家伙手舞足蹈的模樣終于讓郁樹打心底地笑了,隔著屏幕逗弄著寶貝女兒,既感動又心酸。
妻子忽然說道:要不咱們離婚吧,你從你那邊起訴我,這樣我就不用再回去一趟了。有時間你過來一趟把車子開回去,我在這也用不到。郁樹表情有些僵硬,他早知道會走到這一步,甚至他一度想自己先提出離婚。只是聽到妻子說出這句話時還是感到一陣心慟,拿著手機不自覺地微微顫抖。他沒有說話,妻子像是在等待他的回應也沒有再說話。孩子的呼喊聲仿佛在天際,郁樹神情恍惚,曾經無話不談的兩人走到無話可談的地步。終于還是要分道揚鑣了。
妻子受不了這種氣氛,只說了句:你考慮考慮吧。就招呼女兒跟爸爸拜拜,匆匆掛了電話。郁樹木然的坐著,深深的無力感席卷全身,想死的沖動愈發(fā)強烈�,F(xiàn)在他什么都不想去考慮,只想懦弱的死去。等稍稍恢復了點氣力,他便起身出門坐電梯去了天臺。這棟樓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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層,去年隔壁樓層有個女人跳樓身亡,當天他還鬼使神差的去了趟天臺,想看看從樓頂向下望是什么感覺,仿佛意有所指。
來到天臺邊,一米高的防護欄象征性的堅守著它的職責。郁樹靠著防護欄坐了下來。坐下去的瞬間,心情竟意外地安寧了許多。他摸出口袋的煙,發(fā)現(xiàn)房屋鑰匙也在,真是個好習慣。他自嘲地嘴角抽搐了一下。點了支煙,深吸一口,今晚應該就是他留在這個世界的最后一天了吧。也不知道死后會不會像寫的那樣穿越回過去,亦或者去往地府之類的。
他忽的冒出個念頭:這個社會如果動亂了該多好,大家都自顧不暇,自己的這些債務也就顯得微不足道了。想來那些反社會分子應該就是這種心理。生活安穩(wěn)的人都在認真努力地活在當下,享受著生活中時有的小確幸;而那些過得不如意之人往往因為生活中的各種困頓,如身陷泥潭,逐漸開始對社會產生抱怨,思想極端者便開始報復社會。
人類的行為思想就是這樣,人人都向往上層人的生活,因為那里難以抵達卻又美好如夢;人人又都不喜直視底層人的生活,因為那里似曾相識卻又殘酷現(xiàn)實。所以大家都在奮力的向上爬,有的人經過堅持不懈的努力,過上了向往的生活;有的人半途而廢轉而安于現(xiàn)狀,淪為別人的墊腳石而不自知,甚至會回望他人:呵,有人比我慘多了。郁樹就是如此,如果當初的自己能預知現(xiàn)在的處境,或許就不會安于享樂而錯失晉升的機會。
郁樹呆坐在天臺上看著遠方的萬家燈火,思緒不受控制的發(fā)散著,腳底下堆滿了煙頭。今夜無星無月,涼風吹來寥寥凄冷。他對這個社會沒有半點敵意,有的只是自恨自責。恨自己活的失敗,恨自己沒有奮斗的心氣,恨自己沒做到為人子的義務,為人夫的擔當,為人父的責任�,F(xiàn)在的他只想著趕緊到凌晨,然后懦弱的跳下去。他不想死在清明節(jié)這天。至于身后事他已經不去想了。
又不知坐了多久,手機忽然持續(xù)震動起來,鎖屏界面連續(xù)彈了好幾條微信消息。打開聊天框,看到的是妻子發(fā)過來的幾張自拍照,頭發(fā)散亂著,眼睛已哭得通紅腫脹。接著是一段文字:你還能變好么還能養(yǎng)活這一家老小么人家都說窮則變,我給你時間給你空間,自己帶著小孩回娘家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整夜都睡不著,而你卻一點都不去改變,每次開視頻看到的都是你那愁眉苦臉的樣子!甚至今天都拿離婚來逼你,你都沒有做任何承諾甚至是挽留。為什么你會變成這樣郁樹,我求你有點上進心吧,不要再自以為是了。就算不是為了我們娘倆,你也得為家里那年邁的老人考慮考慮吧!
郁樹看著照片內心一陣悸動,記憶中妻子是個心地善良熱情開朗的女孩,在老家的這些年都是她在操持家務,對待跟她奶奶同一年齡段的公婆也沒有半點隔閡。直到這一年多因為自己的債務問題才讓她變得沉默寡言,甚至開始焦慮抑郁。她在傻傻等他做出改變,而他卻想著逃避,打算與這個世界不辭而別。
郁樹突然狠狠地扇了自己幾耳光,懦弱,自卑,甚至拋妻棄子,什么時候開始變成曾經的自己最唾棄的那種男人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被債務問題裹挾著,連思維都僵化了,完全忽略了身邊親人的感受。他想起母親為他打電話籌錢時的焦急神態(tài),想起妻子大哭之后摘掉手鐲時的平靜表情,想起女兒張開雙臂腳步蹣跚地跑向自己時的天真笑臉……妻子說的沒錯,自己太自以為是了。
郁樹被妻子的這段話點醒了。是因為自己沒想著去做出改變才導致一直身處泥潭里。這是個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每個人都要經歷覺醒才能活出真正的自我。他不想死了,他想為了家人認真地去做出改變。
曾經的他眼高手低,永遠都是想得多做得少。小錢看不上大錢掙不到。之前有朋友拉他做電商,他覺得入局太晚,感覺掙不到錢就給婉拒了。朋友便硬著頭皮自己做,中間還找郁樹周轉過幾萬塊錢。經過幾年的打拼摸索,現(xiàn)在人家每天都要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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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多件快遞。他決定明天找那個朋友聊聊。他給妻子回了信息:嗯好,我會做出改變!對不起,讓你承受了太多的壓力。我向你保證,我們的日子會好起來的!不要胡思亂想,好好休息!回完消息,他便下了天臺。他慶幸自己習慣性地帶著鑰匙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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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糙的新開始
進屋后沒洗沒脫就躺在了床上。感受著被子的柔軟,突然一種劫后余生的感覺涌遍全身。如果沒有妻子的那條信息,他或許真的就跳下去了。他現(xiàn)在能清楚的感知在天臺的那幾個小時,一直在下意識地等待被救贖,冥冥中似乎是妻子感應到了他的呼救。郁樹悄無聲息的哭著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夢到父親在大雪里打著手電站在村口等他放學;夢到他跟哥哥去收前一天放在稻田的地籠,收獲滿滿一桶的黃鱔;夢到自己變成神仙,舉手間就把一整塊地里的麥子都懸浮空中,哥哥姐姐拿著口袋看著脫了殼的麥粒自動落進袋子里,只是片刻就完成了秋收,旁邊村民投來羨慕的目光;夢到自己跟妻子坐著一艘小船,行駛在無邊無際的虛空,感受著浩瀚、渺小、溫暖、安心;最后夢到自己從天臺跳下去,腦海里閃過無數(shù)雜亂記憶碎片,快到來不及思考就著地了,首先是感到鼻腔一熱,而后就感覺全身過電一般,尾椎酥麻,接著疼痛感從額頭瞬間放大至整個上半身,最后的感知是一股夾雜著混泥土的鐵銹味。郁樹猛地驚醒,大口喘著粗氣,心臟如戰(zhàn)鼓般突突地跳。那死亡的真實感讓他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緩了緩后拿起手機,時間是凌晨
2
點多,妻子半小時前發(fā)來了消息:快好起來吧,我們會好起來的對吧!郁樹攥緊手機抿了抿嘴,一定會好起來的!自己直面過一次死亡,現(xiàn)在沒有什么能再擊垮自己!
就這么胡思亂想著坐到天亮,郁樹撥通了那個幾個小時前從通訊錄里打開的號碼。鈴聲響了十幾秒后電話才接通。電話那頭先是一陣哈欠聲,接著就聽到帶著睡意和疲憊的抱怨:我從昨天下午一直忙到凌晨
5
點多,這才剛睡著就被吵醒。要不是看到是你的電話我都要罵人了!你這平時一年都不聯(lián)系我一次的大忙人,怎么這么早想起給我打電話了遇到啥事了
郁樹要開口說話時才發(fā)覺嗓子干澀疼痛,咳出一口痰后才略微好些,聲音沙啞地說道:茄子,我最近被一些事情搞得心力交瘁,工作也不好干,想問問你那邊有沒有什么門路。
茄子那頭一陣窸窣,能聽出打火機點煙的聲音:怎么現(xiàn)在想起來掙錢啦當初拉你一起做你還不愿意。我這兩年帶的徒弟都開上奔馳了!我只會做電商,也沒有別的啥門路。要不你過來看看,覺得可以的話就在我這學著做,我手把手帶你。
郁樹也點了支煙:現(xiàn)在做電商還有機會么會不會太晚了
茄子郁悶說道:這做生意沒有早晚一說的好吧。當初你說入局晚,我這不也做起來了而且現(xiàn)在電商平臺那么多,只要選對產品,再加上有人帶,很快就能做起來的。能掙多少我不能保證,但起碼比你上班強。
郁樹道:那我今天抽時間去找你吧,見面再細說。你給我發(fā)個位置。
好,話說你還沒來過我這呢。你開車過來得差不多
2
個小時。正好中午之前能到。我再睡一會。到了給我打電話。茄子說完就要掛電話。
郁樹為防止那邊掛電話,快速地說道:等等,我車子沒在家,得打車過去。你先給我轉
200
塊錢,我現(xiàn)在身上沒錢了。
茄子愣了兩秒鐘,緩緩說了兩個字:牛逼!掛斷電話沒過幾秒,微信便收到茄子發(fā)來的位置和五百塊錢。
郁樹和茄子也是早年在上海打工時認識的,本名叫鄭雪茄。跟郁樹的妻子都是同事。兩人是老鄉(xiāng),老家相距
80
多公里。因為這層關系,兩人在廠子里關系很好。鄭雪茄曾經跟郁樹抱怨過自己的名字,本來應該是叫鄭雪佳的,是人家登記錯了。郁樹聽了哈哈大笑,就給他起了茄子這么個外號。郁樹結婚時,茄子還專門請假過來參加婚禮。后來雖然沒再見面了,卻一直都有聯(lián)系。
前幾年茄子找郁樹周轉資金時,郁樹也是有所顧慮的,畢竟好多年沒見過面,而且自己也不清楚他家的地址,擔心
4
萬塊錢會打水漂。但是基于對他人品的信任,再加上婉拒了茄子合伙的邀請,思來想去還是背著妻子給他轉了錢。事實證明,郁樹交友的眼光不錯,在
2
個月后,茄子成功度過困境把錢還了。這次的雪中送炭,也讓兩人的關系更鐵。
而郁樹這兩年在經濟上遇到了巨大危機卻沒有想著去找茄子求助,一來是為了維持自己在朋友心中那可笑的體面形象,二來是因為覺得自己朋友多,沒必要找他。現(xiàn)在想想,人這輩子能有幾個是自己的真朋友呢。平時看不出來,遇到事了才知道能處到兩個真心摯友便勝過千萬泛泛之交。
郁樹收了錢便電話聯(lián)系了順風車,恰好早上有一班車還沒載滿。約好時間后,郁樹急忙洗漱,快速地沖了個澡,然后給公司領導打電話請了個假就下了樓,剛好順風車也到了。一切都剛剛好。
坐上車后,郁樹神情平靜,內心卻如那初升的太陽,熱烈澎湃,充滿斗志。對他而言,這次行程會是一次嶄新且粗糙的開始。一個粗糙的開始就是最好的開始,非常粗糙地去干,丟掉一切得失心地去干,不會像以前那樣想著要等自己準備完美了再去干。他相信只要開始了,后面就會越來越上手,越來越有正面反饋,然后就會有起色。在過程中去學習,去優(yōu)化,去進步!即使一開始得不到多少回報,那也強過永遠都不開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