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身無分文被侯府趕出來,凍得快死的時候,
一個兇悍的軍漢把我撿回了家。
他不嫌棄我是個被人拋棄的樂女,我也不冷待他亡妻留下的病弱幼子。
一
家三口就這樣平淡地過。
可有
一天,繼子不小心惹到侯府最受寵的小公子,面對我的哀求維護,小公子眼眶通紅,狠狠道:
你就是蘇婉娘果然是德無品行,天生下賤的胚子!
1
雪夜驚魂,侯府小霸王竟是我親兒
雪夜驚魂,侯府小霸王竟是我親兒
今年的燒燈節(jié),雪下得有些早。
蘇婉娘剛把最后一道松鼠鱖魚仔細擺進食盒。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跳動,映著她額角滲出的幾不可見的薄汗。
屋門哐當(dāng)一聲,被人從外面撞開。
鄰居劉嬸兒裹著一身寒氣沖進來,嗓音發(fā)緊,上氣不接下氣。
婉娘,不好了!
安安…安安在東大街跟人、跟人打起來了!
蘇婉娘心頭猛地一抽,端著食盒的手晃了晃。
跟誰
不知道哇,看著…看著像是了不得的貴人!
劉嬸兒臉上滿是驚惶,話都說得磕磕絆絆。
東大街
那里平日里車馬喧囂,多是高官顯貴府邸的儀仗往來。
蘇婉娘腦子里嗡的一聲炸開。
她來不及多問,也顧不上解下腰間那條沾了些許油星的半舊圍裙。
胡亂在衣角上擦了擦手。
嬸子,勞駕您幫我看顧一下灶上的火。
話音未落,人已一陣風(fēng)似的沖出了屋門。
凜冽的寒風(fēng)夾著細碎的雪粒子,劈頭蓋臉地砸將過來。
遠處,夜空中不時有焰火升騰炸裂,沉悶的響聲隱隱傳來。
空氣里,似乎還飄散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硫磺硝石氣味。
可蘇婉娘此刻什么也顧不得了。
安安那孩子,平日里最是溫順乖巧,怎會無端與人起了沖突
還是她想都不敢想的貴人
她越想,一顆心便越往下沉,腳下的步子不自覺地又快了幾分。
雪天路滑,街上行人本就稀疏,昏黃的燈籠光影下,只有她踉蹌焦灼的身影。
遠遠地,便瞧見東大街街口圍了一小撮人,里三層外三層。
蘇婉娘一顆心幾乎是提到了嗓子眼。
她奮力撥開看熱鬧的人群,擠了進去。
只一眼,她就看見了安安。
他小小的身子,被兩個身著玄色勁裝、腰佩長刀的護衛(wèi)反剪著雙臂,死死按在冰冷的雪地里。
其中一個護衛(wèi)的肩上,還穩(wěn)穩(wěn)立著一只目光銳利如電的獵隼,正不耐煩地撲騰著翅膀,發(fā)出低沉的唳叫。
那通身的氣派,那懾人的威勢,絕非尋常富貴人家可比。
安安半邊小臉都蹭上了泥雪,卻依舊倔強地仰著頭,眼圈通紅一片。
放開我!你們這些壞人,憑什么抓我!
他稚嫩的聲音里帶著明顯的哭腔,卻偏不肯有半分服軟的意思。
人群一側(cè),赫然停著一輛極為寬大華麗的馬車,烏木車身,四角包銅,車壁上還繪著繁復(fù)精美的家族徽記。
厚重的車簾微微晃動。
一個同樣稚嫩,卻帶著與年齡不符的狠戾與傲慢的童聲,從車廂里清晰地傳了出來。
不給再問他最后一遍,若再不識相,就給本小爺直接擰斷他的脖子!
蘇婉娘只覺得雙腿一軟,險些當(dāng)場癱倒在地。
另一個護衛(wèi)應(yīng)聲上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安安,聲音粗嘎。
小崽子,把你手里攥著的那東西乖乖交出來,還能少吃點苦頭!
安安卻把那只小手死死攥成了拳頭,拼命往身后藏。
不給!就不給!這是我娘去廟里給我求來的平安符!不能給你們這些強盜!
平安符
蘇婉娘的眼眶驀地一熱。
是她前幾日,特意頂著寒風(fēng)去城外寶光寺,一步一叩首,虔心為他求來的。
只盼著這孩子能歲歲平安,康健順?biāo)臁?br />
馬車?yán)锏男」铀坪跏Я四托�,冷哼一聲,那聲音里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不耐與殘忍。
平安符笑話!本小爺看上的東西,還從沒有得不到的!
愣著做什么!給我搶過來!便是弄壞了也無妨!
這小霸王,真是好大的口氣,也不怕風(fēng)大閃了舌頭。
住手!
蘇婉娘幾乎是嘶喊出聲,想也沒想,便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
她將安安緊緊地、緊緊地護在自己懷里,用自己單薄的脊背,死死抵住那幾個兇神惡煞般的護衛(wèi)。
各位爺,各位官爺,行行好,行行好!
她雙膝一軟,噗通一聲,直直跪在了那冰冷刺骨的雪地上。
膝蓋重重磕在堅硬的青石板上,疼得她眼前一黑,冷汗涔涔。
但她顧不得。
孩子小,不懂事,不小心沖撞了小公子,都是我的錯,我替他給小公子賠不是,給各位爺賠不是!
她一邊顫聲說著,一邊便不管不顧地,咚咚咚磕起頭來。
一下,兩下,三下……
光潔的額頭撞在覆著一層薄雪的青石板上,很快便見了紅。
溫?zé)岬难熘涞难┧�,迅速模糊了她的視線。
這是她深深刻在骨子里的卑微與怯懦。
是那段暗無天日、不堪回首的歲月里,她學(xué)會的、唯一的生存之道。
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有這樣屈辱狼狽的時刻。
沒想到,今日為了安安,她又一次將自己碾落到了塵埃里。
娘!
安安在她懷里感受到了她的顫抖,終于哇的一聲嚇得大哭起來,兩只小手死死抓著她的衣襟。
娘,你別磕了!我不怕他們!娘……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身子抖個不停。
馬車?yán)锏穆曇�,似乎有那么一瞬間的停頓。
就連那兩個按著安安的護衛(wèi),也面面相覷,手上動作略微松了些許,帶著一絲錯愕。
周圍原本嘈雜的議論聲也漸漸低了下去,一時之間,只剩下雪花簌簌飄落的細微聲響,和母子倆壓抑的哭泣。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之中。
馬車?yán)�,那個先前還盛氣凌人的稚嫩童聲之后,忽然響起了一個清冽如玉石相擊的男聲。
吵什么。
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漫不經(jīng)心,卻偏偏帶著一種令人不敢抗拒的威嚴(yán)。
仿佛三九寒冬里最凜冽的冰凌,悄然碎裂。
雪下大了,讓她進來回話。
那聲音……
蘇婉娘正磕下去的頭猛地頓住,整個人如遭雷擊,渾身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間凝固了。
這個聲音!
縱然隔了整整兩年,縱然早已化作了骨髓里的夢魘,她也絕不可能忘記!
每一個字,都像一根根淬了劇毒的鋼針,狠狠扎進她的耳膜,毫不留情地刺穿著她早已結(jié)痂的記憶。
那些被她刻意塵封的過往,如同開了閘的洪水一般,在她腦海中洶涌翻騰。
兩年前,她就是被這個聲音的主人,僅僅憑著一道輕飄飄的命令,像扔一件骯臟的敝屣般,毫不留情地趕出了侯府。
那也是一個這樣天寒地凍的雪夜,她身無分文,孤立無援。
她怎么會忘她又怎么敢忘!
額上的血還在汩汩地流,混著冰冷的雪水和滾燙的淚,讓她從心底里感到一陣陣徹骨的寒意。
蘇婉娘幾乎是憑借著身體的本能,僵硬地,遲緩地,一點一點地,回過頭去。
她的目光,甚至不敢直接投向那馬車車窗,而是先落在了車轅一側(cè)懸掛著的那盞八角垂芒風(fēng)燈上。
精致的琉璃燈罩隨著凜冽的寒風(fēng),正輕微地搖晃不定。
燈罩上,三個以濃墨書就、鐵畫銀鉤般的大字,在昏暗的雪光映照下,顯得分外猙獰刺眼——
昭北侯府!
真的是他!
蕭北辰!
那個曾經(jīng)是她名義上的夫君,卻視她如螻蟻草芥,最后又親手將她毫不留情推入無邊深淵的男人!
也是……她那個素未謀面,便被他生生從自己身邊奪走,至今生死未卜的孩子的父親!
他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
馬車的車簾,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修長有力的手,輕輕掀開了一角。
縫隙之中,露出了一雙深邃幽沉、宛若寒潭的眼眸,落在了她那張沾染著血污與淚痕的臉上。
然后,那清冽依舊,卻似乎又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波瀾的聲音,再次緩緩響起。
蘇婉娘
他竟然,還認得她!
不,或者應(yīng)該說,他還清楚地記得她這張臉!
蘇婉娘的心一點一點地沉向了深淵。
今天這場飛來橫禍,怕是真的躲不過去了。
而她懷里瑟瑟發(fā)抖的安安,還有她這兩年好不容易才偷來的安穩(wěn)的生活……
怕是都要保不住了。
那那位小公子就是她的.....
2
侯府暗流,病弱世子竟喚我娘
蘇婉娘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幾乎喘不過氣來。
安安,她這兩年相依為命的安安……
她好不容易才從泥沼里爬出來,擁有的這一點點溫暖和安寧,難道就要這樣被輕易奪走嗎
蕭北辰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是那般清冽,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命令。
上車回話。
不是詢問,是通知。
蘇婉娘抱著安安的手臂收得更緊,指甲幾乎要掐進自己的肉里。
她不想上那輛馬車,那輛刻著昭北侯府徽記的馬車,對她而言,無異于龍?zhí)痘⒀ā?br />
可她能拒絕嗎
她低頭,看著懷里瑟瑟發(fā)抖,卻依舊努力想用小身板保護她的安安。
不能。
為了安安,她什么都能忍。
一個護衛(wèi)上前,粗魯?shù)乩_車門。
蘇婉娘咬了咬牙,攙扶著同樣嚇得不輕的安安,低著頭,一步一步挪了過去。
車廂內(nèi)布置得極為奢華,厚厚的錦墊,暖手的小爐,空氣中還彌漫著一種清冷的龍涎香氣。
與車外冰天雪地的狼狽,恍若兩個世界。
蕭北辰就坐在車廂正中,目光沉沉地看著她。
他的身側(cè),坐著一個錦衣華服的小公子,約莫六七歲的年紀(jì),眉眼之間,竟與蕭北辰有七八分的相似。
此刻,那小公子正一臉倨傲地上下打量著蘇婉娘,眼神里滿是不加掩飾的鄙夷與厭惡。
這便是昭北侯府的小世子,蕭明軒。
也是……她蘇婉娘的親生兒子。
蘇婉娘的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
她甚至不敢多看他一眼,生怕自己眼底的痛楚會泄露分毫。
你就是蘇婉娘
蕭明軒開口了,聲音稚嫩,卻帶著與他父親如出一轍的冷漠與刻薄。
果然是德無品行,天生下賤的胚子!
蘇婉娘渾身一僵,屈辱感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她可以忍受蕭北辰的冷漠,卻無法承受來自親生兒子的這般羞辱。
安安似乎感受到了蘇婉娘的顫抖,小小的身子往前一擋,鼓起勇氣對蕭明軒喊道:
不許你罵我娘!我娘是好人!
蕭明軒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
好人一個連名分都沒有,就被我爹從府里趕出去的下堂婦,也好意思自稱好人
他頓了頓,又帶著幾分惡意補充道:
哦,對了,你以前偷偷送給我的那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什么布老虎,小木馬,我早就讓人扔去燒了!
看著就礙眼!
蘇婉娘的心,徹底沉入了冰窖。
她曾以為,血濃于水。
如今看來,大抵親生有時總抵不過恩養(yǎng)。
在蕭明軒心里,她這個生母,怕是連養(yǎng)他長大的寧婉君一根頭發(fā)絲都比不上。
明軒,不得無禮。
蕭北辰淡淡開口,語氣聽不出喜怒。
他轉(zhuǎn)向蘇婉娘,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帶著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審視。
蘇婉娘,本侯給你一個機會。
跟我回侯府,我可以給你一個名分。
蘇婉娘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名分
在她被趕出侯府,險些凍死街頭的時候,他怎么不說給她名分
在她苦苦哀求,只想見兒子一面的時候,他怎么不說給她名分
如今,他卻輕飄飄地說要給她名分
蘇婉娘看到了他眼底深處那抹一閃而過的戲謔與試探。
他不過是想看看她是否還會像從前那般卑微乞憐,搖尾乞憐。
蘇婉娘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凄涼,卻也帶著一絲解脫。
她拉起安安的手,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多謝侯爺‘厚愛’。
民婦如今,有夫有子,生活安穩(wěn),不敢高攀侯府。
說完,她不再看蕭北辰一眼,拉著安安,便要下車。
蕭北辰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隨即化為一絲隱怒。
這個女人,竟敢拒絕他
娘,安安仰著小臉,聲音里帶著哽咽,我們回家。
蘇婉娘牽著安安,頭也不回地走下了馬車,很快便消失在了風(fēng)雪之中。
她不會再給他任何羞辱自己的機會。
回到家中,那簡陋卻溫暖的小屋,讓蘇婉娘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懈下來。
安安懂事地端來熱水,又從抽屜里翻出金瘡藥,小心翼翼地替蘇婉娘處理額頭上的傷口。
娘,疼嗎
蘇婉娘搖搖頭,眼眶卻有些濕潤。
娘,安安放下藥膏,小臉嚴(yán)肅地看著她,娘才不下賤!
在我心里,娘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您清清白白一個好人,不要被他們玷污了去!
蘇婉娘心中一暖,所有的委屈和難堪,似乎都在安安這番話里消散了。
她伸出手,與安安的小手緊緊相握。
安安說得對,娘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我們母子倆,以后要永遠在一起,好好過日子。
嗯!安安重重地點頭,與蘇婉娘擊掌為誓。
然而,安穩(wěn)的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太久。
幾日后,一個自稱是昭北侯府的女使,找上了門。
女使態(tài)度倨傲,開門見山。
蘇娘子,我們家小世子,自那日從東大街回來后,便一病不起,高燒不退。
嘴里一直胡亂喊著‘娘’。
我們夫人心善,不忍見世子受苦,特意命奴婢來請?zhí)K娘子過府一趟,看看小世子。
蘇婉娘心中冷笑。
寧婉君心善
這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那個女人,當(dāng)年是如何設(shè)計陷害她,將她趕出侯府的,她蘇婉娘可沒忘!
勞煩女使回去告訴侯夫人,蘇婉娘語氣平靜,民婦早已不是侯府的人,小世子金枝玉葉,自有太醫(yī)精心照料,民婦一介草民,怕是幫不上什么忙。
女使碰了一鼻子灰,悻悻而去。
蘇婉娘原以為此事就此作罷。
沒想到,隔了兩日,那女使又來了。
這次,她的態(tài)度比上次更加強硬。
蘇娘子,我們夫人說了,小世子若是再這么燒下去,怕是要不好。
到時候,侯爺怪罪下來,怕是有些人,也要跟著吃不了兜著走!
女使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安安。
蘇婉娘的心猛地一沉。
寧婉君這是在拿安安威脅她!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榮辱,卻不能讓安安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蘇婉娘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好,我跟你去。
蘇婉娘知道,這一趟侯府之行,等待她的,絕不會是什么好事。
但為了安安,她別無選擇。
3
掌心血淚,病弱世子獨占欲爆棚
蘇婉娘隨著那女使,再次踏入了昭北侯府。
依舊是那般朱漆高門,雕梁畫棟,富貴逼人。
只是這一次,她心境已截然不同。
女使引著她,穿過重重回廊。
所到之處,下人們紛紛垂首,卻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打量她。
蘇婉娘一概不理,只目不斜視地跟著。
終于,到了一處精致華美的院落。
院內(nèi)梅香幽幽,與這肅殺的侯府倒是添了幾分雅致。
進了正屋,暖香撲面。
寧婉君正端坐于上首,一身織金錦裙,頭戴珠翠,雍容華貴。
她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掛著一抹恰到好處的微笑。
蘇娘子來了,快請坐。
她語聲輕柔。
蘇婉娘微微屈膝行禮:見過夫人。
并未落座。
寧婉君也不強求,只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都是我這個做母親的無能,明軒這孩子,也不知怎的,就認準(zhǔn)了你。
前幾日東大街之事,想必你也聽說了,小孩子家不懂事,沖撞了你和你的…孩子,還望蘇娘子莫要往心里去。
她話鋒一轉(zhuǎn),意有所指。
明軒自那日回來便發(fā)起高燒,嘴里胡話不斷,竟一直喊著‘娘’,太醫(yī)們也束手無策。
我這心里,真是如刀絞一般。
她說著,目光掃過蘇婉娘額上未褪的紅痕。
蘇婉娘垂眸,聲音平靜:夫人言重了。民婦身份卑微,小世子千金之軀,民婦不敢當(dāng)。
這時,里間傳來一陣壓抑的咳嗽聲。
寧婉君臉上的憂色更甚:這孩子,又咳了。
她看向蘇婉娘:蘇娘子,我知道你心里或許對侯府有些怨懟。但孩子是無辜的,明軒他……他畢竟也是……
她話未說完,卻意味深長。
一個略顯低沉的聲音打斷了她。
讓她進去看看。
蕭北辰從里間緩步走出。
他換了一身玄色常服,面容略顯憔悴,眉宇間帶著幾分倦色,但那雙深邃的眼眸依舊銳利。
他的目光落在蘇婉娘身上,沒什么溫度。
明軒不肯喝藥,你去。
又是命令的口吻。
蘇婉娘心頭微緊。
寧婉君適時起身:侯爺,蘇娘子畢竟……
蕭北辰擺手,止住了她的話。
去吧。他對蘇婉娘說。
蘇婉娘抿了抿唇,沒有選擇。
她隨著蕭北辰進了內(nèi)室。
內(nèi)室里,藥氣混雜著炭火的氣息。
蕭明軒躺在床上,小臉燒得通紅,嘴唇干裂,眉頭緊蹙。
見到蘇婉娘,他原本迷蒙的眼睛忽然亮了亮,卻又很快黯淡下去,帶著幾分戒備和委屈。
一個丫鬟端著一碗黑漆漆的湯藥,正手足無措地站在床邊。
蘇婉娘接過藥碗。
觸手微溫。
她走到床邊,看著蕭明軒。
這是她的親生兒子。
可此刻,她卻覺得陌生又遙遠。
小世子,該喝藥了。她的聲音有些干澀。
蕭明軒卻不理她,反而將頭扭向一邊,小聲嘟囔:不喝,苦。
那模樣,倒有幾分孩子氣的執(zhí)拗。
蘇婉娘拿著湯匙,有些不知所措。
良藥苦口。她只能干巴巴地說。
蕭明軒猛地轉(zhuǎn)回頭,一雙帶著紅血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
你喂我。
他聲音沙啞。
蘇婉娘一怔。
她舀了一勺藥,遞到他嘴邊。
蕭明軒皺著小臉,不情不愿地張開嘴。
剛喝一口,他就噗地一聲吐了出來,濺了蘇婉娘一身。
燙!他委屈地喊。
蘇婉娘下意識地用手背試了試藥溫,明明是溫的。
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拿起帕子擦了擦自己身上的藥漬。
然后重新舀了一勺,放在唇邊輕輕吹了吹。
再喂過去。
蕭明軒這次沒有吐,卻依舊皺著眉:苦!要蜜餞!
蘇婉娘看向蕭北辰。
蕭北辰面無表情。
蘇婉娘只得柔聲哄道:先喝藥,喝完藥就有蜜餞了。
蕭明軒卻不依不饒:現(xiàn)在就要!
蘇婉娘耐著性子:蜜餞在外面,等你喝完,我就去給你拿。
蕭明軒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小聲說:你以前也是這么哄我的。
蘇婉娘心頭一跳。
在我三歲落水那次,也是你,偷偷爬墻進來,給我唱童謠,哄我喝藥。
蕭明軒的聲音很輕。
她記得。
那年冬天,蕭明軒貪玩掉進冰湖,高燒不退。
她被軟禁在偏院,心急如焚。
趁著夜深人靜,她冒著被發(fā)現(xiàn)的危險,偷偷爬過高高的院墻,潛入蕭明軒的房間。
他那時小小的,燒得迷迷糊糊,也是不肯喝藥。
她抱著他,輕輕哼著早已忘卻的江南小調(diào),一口一口地喂他喝藥。
她以為,他那時年幼,又在病中,定然不會記得。
沒想到……
蘇婉娘垂下眼簾。
小世子記錯了。民婦從未做過那樣的事。
她不能承認。
蕭明軒的眼圈一下子紅了。
你騙人!就是你!我還記得你唱的童謠!
他聲音里帶上了哭腔。
你再唱一遍!你為什么不認!
蕭明軒突然激動起來,小手用力一揮。
蘇婉娘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
哐當(dāng)!一聲脆響。
藥碗從她手中滑落,重重摔在地上,碎裂成無數(shù)瓷片。
深褐色的藥汁潑灑了一地。
蕭明軒似乎被這聲響嚇住了。
蘇婉娘也愣住了。
她下意識地想去收拾,剛一伸手——
��!
一片鋒利的瓷片,深深扎進了她的掌心。
鮮血,瞬間涌了出來。
蕭北辰的眼神驟然凌厲,他立刻上前一步。
寧婉君也驚呼一聲:快叫大夫!
蘇婉娘卻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般。
她用力將瓷片拔了出來,血流得更兇了。
她咬著下唇,從袖中撕下一塊布條,胡亂地想要包扎。
別動!蕭北辰的聲音帶著一絲急切。
他伸手想來查看她的傷勢。
蘇婉娘卻猛地后退一步,避開了他的碰觸。
她抬起頭,目光疏離。
不勞侯爺費心。
她的聲音很輕。
蕭北辰的手僵在了半空,眸色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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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婉娘最終還是被請出了侯府。
寧婉君讓丫鬟送了些傷藥,被她婉拒了。
回到那間簡陋卻溫暖的小屋時,天色已晚。
她額頭有磕傷的舊痕,手掌又添新傷,臉色蒼白。
剛推開院門,就看到陸錚正站在院中。
他穿著一身尋常的布衣,身姿挺拔,眉宇間帶著一絲風(fēng)塵仆仆的疲憊。
是換防回來了。
婉娘。
陸錚看到她,先是一愣,隨即目光便落在了她額頭和纏著布條的手上。
他臉色驟變,幾步跨到她面前。
怎么回事誰傷的你
他的聲音低沉。
蘇婉娘搖搖頭。
陸錚卻不由分說,一把將她橫抱起來,大步走進屋內(nèi)。
他將她輕輕放在床沿,然后單膝跪地,小心翼翼地解開她手上那粗糙的布條。
看到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陸錚的眼底涌上心疼和自責(zé)。
疼不疼他抬起頭,聲音沙啞。
蘇婉娘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心中一暖,搖了搖頭。
陸錚卻不信,找出干凈的布巾和金瘡藥,動作輕柔卻迅速地為她清洗傷口,上藥,包扎。
他的手指溫?zé)岫辛Α?br />
蘇婉娘靠在他懷里,感受著他身上傳來的熟悉氣息,緊繃了一天的心弦,終于慢慢松懈下來。
對不起。陸錚包扎好傷口,緊緊握住她的手,是我沒用,讓你受委屈了。
蘇婉娘吸了吸鼻子,輕聲道:不關(guān)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陸錚沉默片刻,忽然開口。
婉娘,有件事,可能要跟你說一下。
我們東郊大營,接到了調(diào)令。
蘇婉娘心頭一緊:調(diào)令去哪里
西北,肅寧關(guān)。陸錚的聲音有些沉重。
肅寧關(guān)邊境苦寒之地。
為什么這么突然蘇婉娘問。
陸錚看著她:具體緣由上面沒說,但軍中有些傳言,說此事……可能與昭北侯有關(guān)。
蕭北辰
蘇婉娘立刻想到了楚王,想到了朝堂的波譎云詭。
什么時候走
不日啟程。陸錚道,軍令如山。
蘇婉娘沉默了。
她看著陸錚,又想到了安安。
陸錚,她下定了決心,我跟你一起去。
陸錚一驚:婉娘,不可!西北太危險了,你和安安……
一家人,自然要在一起。蘇婉娘打斷他,語氣堅定。
安安的身子弱,更需要人照顧。而且,有我在,你好歹能吃上一口熱飯。
她試圖讓氣氛輕松一些。
陸錚看著她堅定的眼神。
燈火下,她的臉龐柔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西北艱苦,前路未知,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似乎再大的困難也能扛過去。
好。他最終點頭,握住她的手,我們一家人,在一起。
蘇婉娘露出一絲安心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dān)。決定一旦做出,便不再猶豫。
4
稚子驚聞將別離,楚王夜訪意難明
決定去西北不過一日,蘇婉娘便開始著手準(zhǔn)備。
院子雖小,家當(dāng)卻也零碎。她將一些厚實的衣物、常用的藥材拿出來晾曬整理,準(zhǔn)備打包裝箱。安安懂事地跟在旁邊幫忙,小臉上卻帶著一絲茫然和對未知的擔(dān)憂。
娘,安安抱起一件疊好的小襖,低聲問,我們真的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嗎和爹爹一起去西北
蘇婉娘撫了撫他的頭,柔聲道:是啊,爹爹要去守衛(wèi)邊疆,我們自然要陪著他。安安不怕,有爹娘在,哪里都是家。
嗯……安安似懂非懂地點頭,小聲道,那……那我們要走了,這里……
他的話還沒說完,院門忽然被人砰地一聲用力撞開!
蘇婉娘和安安皆是一驚,齊齊抬頭望去。只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不是昭北侯府那位小世子蕭明軒,又是誰
來人錦衣歪斜,頭發(fā)上還沾著幾根枯草,白嫩的小臉蛋上又是泥又是淚,一只鑲著珍珠的云頭錦鞋也不知跑丟到哪里去了,赤著一只腳丫,看著狼狽又可憐。顯然是剛聽到安安那句我們要走了,受了巨大的刺激。
蘇婉娘愣住了。他怎么會找到這里來還這副模樣
安安立刻警惕地擋在了蘇婉娘身前,瞪著闖入者:你來做什么!
蕭明軒卻仿佛沒聽見,他剛剛在門外隱約聽見要走、去很遠地方的字眼,此刻看到院中整理的衣物,更是印證了他的恐慌。他踉蹌著撲向蘇婉娘,小手死死攥住了她的衣擺,帶著濃濃的鼻音和哭腔,急促地重復(fù)著:
娘……不走……不走!
他聲音虛弱,顯然病還沒好利索,臉頰還帶著不正常的潮紅,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力氣,竟跑了這么遠。
蘇婉娘心頭一軟,看著他可憐兮兮的樣子,下意識想去扶他。
就在這時,蕭明軒的目光忽然被安安脖子上掛著的那個平安符吸引了,他那雙含淚的眼睛驀地亮了,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光芒。
我的!那是我的!
他像是找到了什么支撐點,猛地掙脫開蘇婉娘,不顧一切地沖向安安,伸出小手就要去搶奪那個平安符。
安安嚇了一跳,趕緊護住胸前的平安符。
胡說!這是我娘給我求的!
就是我的!蕭明軒急得眼淚直掉,這個符……本來就是你給我的!
他最后一句話,是對著蘇婉娘喊的。
蘇婉娘怔住了。
她什么時候給過他平安符
難道是……他記混了把上次東大街搶奪的事,當(dāng)成了她送的
兩個半大的孩子,一個病弱倔強,一個瘦小護食,就這么在小院里推搡起來。
蘇婉娘哭笑不得,又有些心酸。
好了好了,別搶了。
她上前分開兩人,將安安護在身后。
小世子,你病還沒好,快跟我回去,不然侯爺和夫人該著急了。
她試圖拉蕭明軒的手。
蕭明軒卻耍賴似的往地上一坐,抱著蘇婉娘的小腿不撒手。
不回!我要跟你在一起!你別不要我!
他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蘇婉娘是什么拋夫棄子的負心人。
蘇婉娘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這孩子,怎么就賴上她了
正在這時,院門口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幾個高大的侯府護衛(wèi)簇擁著一個身形頎長的男人,出現(xiàn)在門口。
正是蕭北辰。
他臉色陰沉,目光掃過院內(nèi),最后定格在抱著蘇婉娘小腿撒潑打滾的蕭明軒身上。
明軒,起來。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蕭明軒身子一抖,哭聲頓止,怯怯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卻還是不肯松手。
蕭北辰的目光轉(zhuǎn)向蘇婉娘,眼神冷冽。
蘇婉娘,看來本侯上次給你的警告,你并未放在心上。
蘇婉娘下意識地將安安往身后又拉了拉。
侯爺誤會了,是小世子自己跑來的。
自己跑來的蕭北辰冷笑一聲,若不是你存了不該有的心思,他又怎會跑到你這等腌臜之地
腌臜之地
蘇婉娘的心被刺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氣,迎上蕭北辰的目光。
民婦如何,不敢勞侯爺費心。但安安是我的兒子,我護著他,天經(jīng)地義。
她頓了頓,聲音不高,卻擲地有聲。
至于民婦有沒有品行,也輪不到侯爺來管。
蕭北辰眼中閃過一絲錯愕,似乎沒想到這個一向在他面前卑微怯懦的女人,竟敢如此頂撞他。
他盯著蘇婉娘看了半晌,眼底寒意漸濃。
很好。
他不再多言,彎腰,一把將還賴在地上的蕭明軒拎了起來。
蕭明軒嚇得不敢再哭鬧,只癟著嘴,委屈巴巴地看著蘇婉娘。
帶世子回府。
蕭北辰冷冷吩咐,轉(zhuǎn)身便走。
護衛(wèi)們立刻跟上,很快消失在巷口。
院子里,只剩下蘇婉娘和安安。
安安抬頭看著蘇婉娘:娘,那個壞人是不是又欺負你了
蘇婉娘勉強笑了笑,摸摸他的頭:沒事,娘不怕。
只是心里那股不安,卻越來越重。
接下來的幾日,京城里的氣氛明顯緊張了起來。
街上巡邏的兵士多了,城門口的盤查也嚴(yán)了許多。
蘇婉娘去學(xué)堂接安安時,甚至看到有官兵沖進一家書鋪,抓走了幾個正在看書的年輕書生。
學(xué)堂的老先生也憂心忡忡,私下里對相熟的家長嘆氣:唉,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這朝堂,怕是要變天了。
他看了蘇婉娘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搖了搖頭,君子在野,小人在位,苦的還是咱們這些老百姓。
蘇婉娘聽得心驚肉跳,總覺得這風(fēng)雨,與蕭北辰脫不了干系。
也與……那個她極力想要擺脫的過去有關(guān)。
這天深夜,蘇婉娘哄睡了安安,正準(zhǔn)備熄燈休息。
院門卻被輕輕叩響了。
篤,篤,篤。
三聲,不輕不重,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蘇婉娘心頭一緊,警惕地問:誰
門外傳來一個刻意壓低,卻依然透著雍容氣度的男聲:故人來訪,可否一敘
這個聲音……
蘇婉娘臉色微變。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披上外衣,走過去打開了院門。
門外,站著一個身著墨色便服,頭戴逍遙巾的中年男子。
他身后只跟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廝。
月光下,男子的面容溫和儒雅,眉宇間卻自有威儀。
蘇婉娘的心,沉了下去。
她認識這個人。
或者說,曾經(jīng)認識。
楚王。
那個她父親曾舍命相護的太子,那個將她從孤女收留,培養(yǎng)成樂女,又讓她去接近蕭北辰的幕后之人。
王爺深夜到訪,不知有何貴干蘇婉娘的聲音有些發(fā)緊,帶著疏離。
楚王微微一笑,抬步走進院子。
婉娘,多年不見,何必如此生分
他環(huán)顧了一下這簡陋的小院,目光最終落在蘇婉娘身上。
你父親當(dāng)年忠心耿耿,為本王頂罪而死,本王一直銘記于心。
蘇婉娘垂下眼簾,不語。
這些年,委屈你了。楚王嘆了口氣,本王當(dāng)年失勢,未能護你周全,讓你在侯府受盡屈辱,是本王的過錯。
蘇婉娘依舊沉默。
楚王話鋒一轉(zhuǎn):不過,如今時移世易。蕭北辰樹大招風(fēng),圣上早有忌憚,他的好日子,快到頭了。
蘇婉娘猛地抬頭:王爺想說什么
楚王看著她,目光灼灼:婉娘,你曾為本王在那些權(quán)貴之間周旋,才智過人。如今,本王需要你再幫一個忙。
我與蕭北辰有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蘇婉娘打斷他,聲音帶著壓抑的恨意,王爺覺得,我會幫他
不,你不是幫他。楚王緩緩道,你是幫本王,也是……幫你和你兒子。
他湊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
本王知道,蕭明軒是你的親生兒子。蕭北辰倒臺,寧婉君那個毒婦定然護不住他。只有你,能保住他。
蘇婉娘心頭劇震。
楚王繼續(xù)道:本王需要你,利用你與蕭明軒的母子關(guān)系,重新接近蕭北辰。
接近他做什么蘇婉娘警惕地問。
替本王,去他書房,楚王眼中閃過一絲厲色,藏一樣?xùn)|西。
什么東西
一樣……足以讓他萬劫不復(fù)的‘罪證’。
蘇婉娘明白了。
楚王是要故技重施,讓她再次成為對付蕭北辰的棋子!
只是這一次,賭上的,是她的兒子!
蘇婉娘看著眼前這個溫文儒雅,實則心機深沉的男人。
想起了父親臨死前的不甘,想起了自己在侯府那段暗無天日的歲月,想起了自己被當(dāng)作禮物送給蕭北辰的屈辱。
她忽然笑了,笑得有些悲涼。
王爺。
她抬起頭,目光清澈,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
我父親當(dāng)年為何而死為的是一個能掃除奸佞,清明吏治,讓百姓安居樂業(yè)的賢明君主。
可殿下當(dāng)年沒有做到。
如今,殿下心有不甘,欲借我之手,攪動風(fēng)云,排除異己。
這與當(dāng)年那些構(gòu)陷我父親的奸佞,又有何區(qū)別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民婦只想帶著兒子,過幾天安穩(wěn)日子。
至于這朝堂的風(fēng)雨,權(quán)力的游戲……
蘇婉娘看著楚王驟然陰沉的臉,一字一句道:
恕民婦,不再奉陪了。
而且,王爺。
她頓了頓,補上最后一刀。
就算蕭北辰倒了……
殿下你也做不成天子了。
楚王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眼中迸發(fā)出驚人的怒意。
放肆!
他猛地一甩袖子。
蘇婉娘,你別忘了,你的命,是本王給的!
你以為,拒絕本王,你和你的野種,還能安穩(wěn)度日嗎
蘇婉娘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的目光。
我的命,是我爹娘給的。我兒子的命,是我自己生的。
與王爺,再無干系。
楚王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蘇婉娘,半天說不出話來。
最終,他恨恨地一跺腳。
好!好得很!
蘇婉娘,你給本王等著!
說完,他帶著小廝,拂袖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院門外,寒風(fēng)呼嘯。
蘇婉娘站在原地,久久未動。
她知道,拒絕楚王,意味著什么。
前有狼,后有虎。
她和安安的安穩(wěn)日子,怕是真的要到頭了。
5
碼頭生死局,侯爺?shù)捏@天秘密
楚王那晚撂下的狠話,如同陰霾,籠罩在蘇婉娘心頭。
果然沒過幾天,京城里的風(fēng)向就徹底變了。
先是昭北侯蕭北辰被參縱容部將、擁兵自重,一道圣旨下來,削去兵權(quán),勒令閉門思過。
一時間,侯府門前車馬稀,往日巴結(jié)逢迎的官員都避之不及。
街頭巷尾,風(fēng)聲鶴唳。
巡城的兵士換了面孔,盤查得更嚴(yán)了,好幾家與侯府稍有牽扯的鋪子都被封了。
陸錚回來得越來越晚,臉色也一日比一日凝重。
他帶來的消息證實了蘇婉娘的猜測——楚王似乎聯(lián)合了朝中幾股勢力,準(zhǔn)備徹底扳倒蕭北辰。
調(diào)令還沒正式下來,但大營里已經(jīng)在傳,不日就要開拔西北。陸錚看著蘇婉娘,眉心緊鎖。
蘇婉娘的心沉到了底。
楚王這是要將陸錚和她遠遠支開,好在京城里對付蕭北辰,也斷了她和蕭明軒最后一絲可能的牽連。
不能等了。蘇婉娘看著窗外肅殺的夜色,我們必須立刻走。
陸錚沒有猶豫:好,我這就去安排。
安安被叫醒時還有些迷糊,揉著眼睛問:娘,我們?nèi)ツ膬?br />
蘇婉娘摸摸他的小臉:我們?nèi)ヒ粋很遠的地方,以后再也沒人欺負我們了。
安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乖巧地自己穿好衣服。
夜色深沉,寒風(fēng)刺骨。
一家三口,加上一個忠心耿耿的老仆阿福,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小院,趁著夜幕的掩護,朝城外的碼頭趕去。
那里,陸錚早已托人備好了一條不起眼的小船。
一路提心吊膽,避開巡邏的官兵,終于在天亮前趕到了碼頭。
江風(fēng)獵獵,吹得人臉頰生疼。
可就在他們準(zhǔn)備登船時,卻看到不遠處的岸邊,赫然停著一輛馬車。
那馬車,蘇婉娘只看一眼,心就猛地一跳。
烏木車身,熟悉的徽記——昭北侯府!
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守在車旁,正是蕭北辰的親信護衛(wèi),阿大。
阿大看到他們,幾步迎了上來,臉上沒什么表情。
爹吩咐過了,送你們走。他言簡意賅。
蘇婉娘整個人都僵住了。
蕭北辰他派人來送她
他不是被禁足了嗎他怎么知道她要走他為什么要幫她
無數(shù)個疑問在她腦中炸開。
陸錚也是一臉警惕,將蘇婉娘和安安護在身后。
侯爺如今自身難保,何必……
上船吧。阿大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追兵很快就到。
船夫也在催促:客官,快點吧,江上要起風(fēng)了!
蘇婉娘心亂如麻。
陸錚拉了她一把:婉娘,別想了,快走!
安安也扯著她的衣角:娘,快上來!
她被陸錚和阿福半推半扶著,朝跳板走去。
可就在踏上船舷的最后一刻,一種強烈的不安攫住了她。
她猛地回頭,看向那輛靜默的馬車。
不對,不對勁!
蕭明軒!
她不顧陸錚和安安的驚呼,瘋了一樣沖回岸邊,一把掀開了馬車的車簾!
車廂里光線昏暗。
一個小小的人影蜷縮在角落,雙目通紅,正是蕭明軒。
而在他旁邊,赫然坐著一個男人!
男人穿著一身不起眼的布衣,形容憔悴,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但那雙眼睛,依舊深邃如寒潭。
蕭北辰!
他居然也在這里!
蘇婉娘腦子嗡的一聲,幾乎站立不穩(wěn)。
她顫抖著,看向角落里的那個孩子。
明軒,她脫口而出,不再是小世子,跟我走!
蕭明軒眼淚唰地就下來了,小小的身體一抽一抽的,卻伸出小手,輕輕推了她一下。
娘……走……他聲音哽咽。
這時,蕭北辰沙啞的聲音響起。
婉娘,當(dāng)年……是我對不住你。
他看著她,眼神復(fù)雜,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疲憊和……歉疚
明軒他……其實一直記得你。
那天在東大街,他搶的那個平安符……
蕭北辰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
一半,是你早年親手繡了偷偷塞給他的,他一直藏著。
另一半,是他自己照著你繡的樣子,偷偷仿的……
蘇婉娘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原來,那個平安符……
她看向蕭明軒,那孩子哭得更兇了,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肯出聲。
蕭北辰從懷里摸出一樣?xùn)|西,塞到蘇婉娘手里。
是一份地契,還有一個小巧的、看不出材質(zhì)的信物。
這是我為你和明軒留的退路,在江南,很偏僻,沒人會找到。
他的聲音急促起來。
寧婉君……她這些年怎么對你的,我看在眼里。她永遠不會真心待明軒。
帶他走,讓他……平凡長大,別再卷進這些事里。
他竟然,是想把親生兒子托付給她!
蘇婉娘握著那份沉甸甸的地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遠處,隱隱傳來了馬蹄聲和喧嘩聲!
追兵到了!
快走!蕭北辰催促。
蘇婉娘伸手想去拉蕭明軒。
明軒,跟娘走!
蕭明軒卻突然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將蘇婉娘往車外一推!
阿大!他對著車外嘶吼,稚嫩的聲音帶著決絕,帶她走!快!
車簾唰地落下,隔斷了蘇婉娘的視線。
阿大不再猶豫,一把抓住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蘇婉娘,將她強行帶上船。
開船!阿大吼道。
小船迅速離岸,駛?cè)朊C=妗?br />
蘇婉娘趴在船舷上,回頭望去。
碼頭上,火把攢動,人影綽綽,廝殺聲隱約傳來。
那輛侯府的馬車,在火光中,顯得那么孤獨而渺小。
蕭北辰……明軒……
他們,能逃出去嗎
蘇婉娘的心,揪成了一團,淚水模糊了雙眼。
6
塵埃落定,鳳凰涅槃再譜新篇
江面上的風(fēng)浪漸漸平息,小船載著劫后余生的人們,顛簸著駛向未知的南方。
阿大將他們送到一處安全的渡口,留下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和蕭北辰的那份地契信物,便沉默地折返,消失在晨曦微光里。
他的任務(wù),似乎只是將他們送離。
蘇婉娘抱著安安,看著阿大離去的背影,心頭空落落的。
陸錚握緊了她的手,無聲地傳遞著力量。
一路南下,幾經(jīng)輾轉(zhuǎn),風(fēng)餐露宿。
等他們終于尋到地契上所指的江南小鎮(zhèn),安頓下來時,已是初夏。
京城的消息,斷斷續(xù)續(xù)傳來。
昭北侯府被抄了。
一把大火,據(jù)說將主院燒了個精光。
蕭北辰與寧婉君,連同侯府不少人,都葬身火海,尸骨無存。
不久后,楚王圖謀不軌的罪證被呈上御前,龍顏大怒。
新帝登基不久,正欲立威,楚王及其黨羽被迅速清算,雷霆手段,震懾朝野。
那場持續(xù)多年的權(quán)力傾軋,似乎終于以慘烈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蘇婉娘聽到這些消息時,正在院子里侍弄她新栽的花草。
她只是怔了怔,然后繼續(xù)低頭拔著雜草,仿佛只是聽了一段別人的故事。
死在那場大火里了嗎
也好。
都結(jié)束了。
歲月在江南水鄉(xiāng)的氤氳霧氣里,悄然流淌。
一晃,五年過去了。
蘇婉娘用蕭北辰留下的錢財,在鎮(zhèn)上最清凈的巷子里,買下了一處帶著小院的兩進宅子。
她開了一家小小的繡莊,名喚婉心繡。
憑著一手蘇家傳下來的精湛繡工,和她溫婉和氣的性子,生意倒也安穩(wěn)。
陸錚沒有再入行伍。
他憑借一身好武藝和正直的品性,加入了當(dāng)?shù)刈畲蟮逆?zhèn)遠鏢局。
從趟子手做起,如今已是鏢局里能獨當(dāng)一面的鏢頭,很受敬重。
他話不多,但每次出鏢回來,總會給蘇婉娘帶些女兒家喜歡的小玩意兒,給安安帶些新奇的書冊或筆墨。
安安,如今已是十一歲的少年郎。
許是江南水土養(yǎng)人,他身子骨比幼時強健了不少,眉目清秀,性子沉靜。
讀書極有天分,跟著鎮(zhèn)上的老秀才念書,小小年紀(jì),文章便寫得頗有章法,得了先生不少夸贊。
有時放學(xué)早了,他會來店里幫蘇婉娘算算賬,或者搬搬布料。
偶爾還會搖頭晃腦地念叨:娘親,您這般辛苦,待孩兒將來考取功名,定要讓您享清福!
每當(dāng)這時,蘇婉娘便會笑著輕點他的額頭:娘不辛苦,只要我們安安好好的,娘就心滿意足了。
陸錚在一旁看著,臉上總會露出憨厚的笑容。
日子平靜得像鎮(zhèn)外那條緩緩流淌的小河,溫暖而熨帖。
蘇婉娘幾乎以為,那些京城的過往,真的已經(jīng)徹底被遺忘在了時光里。
直到那一天。
午后,細雨綿綿。
一個少年,撐著一把半舊的油紙傘,走進了婉心繡。
少年身形清瘦,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布衫,半邊臉,被一張猙獰的木質(zhì)面具遮擋著。
他走路有些跛,左腳似乎使不上力。
店家,我……我想買一個平安符。
少年開口,聲音嘶啞難聽,像是被砂紙磨過。
蘇婉娘正低頭整理繡線,聞聲抬頭。
客官想要什么樣的是自己戴,還是送人
少年沉默了一下,目光越過柜臺,落在了墻上掛著的一排繡品上。
那里,掛著幾個蘇婉娘閑時繡著玩的平安符,針腳細密,配色雅致。
就要……你親手繡的。少年抬起手,指向其中一個用淺藍色絲線繡著祥云紋的。
他的手指很干凈,指節(jié)卻有些粗大變形。
蘇婉娘心中沒來由地一跳。
她取下那個平安符,遞過去。
少年接過,手指微微顫抖。
他另一只垂在身側(cè)的手,下意識地攥緊了。
蘇婉娘的目光,落在他那只攥緊的手上。
這個多少錢少年啞聲問。
三文錢。蘇婉娘答道。
少年從懷里掏出一個破舊的錢袋,倒了半天,才湊出兩文錢,還有一小塊碎銀子。
他把錢放在柜臺上,拿起平安符,轉(zhuǎn)身就走。
客官,你的錢……蘇婉娘想叫住他,找他碎銀。
少年卻像是沒聽見,跛著腳,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蘇婉娘看著柜臺上的兩文錢和那塊碎銀,心里莫名有些發(fā)堵。
這少年,眼神里有種說不出的東西。
那是一種……很深的執(zhí)拗,和藏不住的哀傷。
有點熟悉。
當(dāng)夜,風(fēng)雨大作。
蘇婉娘檢查好門窗,準(zhǔn)備歇下。
卻聽到院門外傳來撲通一聲悶響。
她心頭一緊,連忙披衣起身,點亮燈籠,打開院門。
只見下午那個面具少年,竟昏倒在她家門口的石階上,渾身濕透,額頭滾燙。
蘇婉娘嚇了一跳,也顧不得多想,連忙和聞聲出來的陸錚一起,將少年抬進了屋里。
安安也跑了過來,好奇地看著這個奇怪的哥哥。
蘇婉娘拿來干凈的布巾,想替少年擦臉,手剛碰到那面具——
娘……
少年在昏迷中,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囈語。
蘇婉娘的手,僵住了。
娘……別走……
月光堂堂……照……照九州……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哼著,是那首她曾在偏院里,偷偷唱給病中幼子的江南童謠!
蘇婉娘只覺得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她顫抖著手,輕輕揭開了那面具。
面具下,是一張燒傷了大半的臉,疤痕交錯,猙獰可怖。
但那緊閉的眉眼輪廓,那倔強的唇形……
分明就是……
蘇婉娘的目光,落在了少年緊緊攥在胸口的手上。
她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
少年的掌心里,緊緊攥著的,是半枚洗得發(fā)白、邊緣都起了毛的平安符。
針腳歪歪扭扭,卻能看出是在模仿她當(dāng)年繡的那一半。
和他下午買走的那個,正好能湊成一對。
明軒……
蘇婉娘捂住嘴,淚水洶涌而出,哽咽著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真的是他!
她的明軒!
他沒有死在那場大火里!
他活著!他找到她了!
少年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眼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曾盛滿戾氣與傲慢的眸子,此刻只剩下迷茫、脆弱,和看到蘇婉娘時,那瞬間迸發(fā)出的、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狂喜與孺慕。
娘……
他伸出手,顫抖著,想要觸碰蘇婉娘的臉頰。
蘇婉娘再也忍不住,一把將他緊緊抱在懷里,放聲痛哭。
我的兒……我的明軒……
陸錚和安安站在一旁,看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都驚呆了。
陸錚很快反應(yīng)過來,默默上前,輕輕拍了拍蘇婉娘的背。
安安看著那個只比自己大幾歲,卻滿身傷痕、形容凄慘的哥哥,又看看哭得不能自已的母親,小小的眉頭皺了起來。
他走上前,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也伸出小手,輕輕拍了拍蘇婉娘的另一邊肩膀。
娘,別哭了。
哥哥……回來了,是好事。
晨曦微露,驅(qū)散了漫天烏云。
雨后的空氣格外清新。
蘇婉娘牽著安安,安安旁邊,站著換了一身干凈衣服,臉上傷疤被細心處理過,雖然依舊跛著腳,眼神卻不再那般晦暗的蕭明軒。
陸錚站在蘇婉娘身后,目光溫和。
一家四口,站在屋檐下,看著庭院里被雨水洗刷過的花草,生機勃勃。
過去的恩怨糾葛,仿佛真的隨著那場江南的雨,流走了。
未來的路還長,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便什么都不怕了。
天,徹底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