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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重生在與司馬相衍私奔的馬車里,掌心還殘留著琴弦斷裂時的灼痛。

    前世我拋下蜀中首富之女的身份,換來的是他金鑾殿上遞來的一紙《納妾書》。

    此刻車外傳來他刻意壓低的聲音:文淑可要歇息

    我掀簾望著蜀道旁如火如荼的杜鵑,突然記起前世今日—這位清貧才子的包袱里,藏著我當?shù)粲耵Q來的三十金。

    停車。我折斷定情玉佩的流蘇穗子,

    聽聞長卿擅賦,不若在此以《鳳求凰》為題

    山風卷著碎玉落入深澗時,長安來的貴人正掀開馬車帷帳。

    后來史書工筆記載:那一日,真正的《鳳求凰》才現(xiàn)人間。

    第一章

    前塵驚夢

    我蜷在搖晃的馬車里,指尖死死抵住掌心的羊脂玉佩。

    春寒料峭的風卷著蜀道砂礫,透過車簾縫隙剮蹭著臉頰。

    文淑可要添件衣裳

    車簾外傳來清朗男聲,我透過茜紗窗望去,司馬相衍側影映在晨光里。

    他今日特意換了半舊青衫,衣襟處針腳細密的補丁在曦光下泛著銀絲。

    后來我才知曉,那是臨邛縣令之女的手藝。

    不必。

    我撫過腰間玉帶鉤,冰涼的翡翠紋路刺進肌理。

    這枚父親及笄時贈的蹀躞帶,前世為換他入長安的路費,被我當給了巴蜀最大的典當行。

    車輪碾過碎石發(fā)出刺響,我盯著廂壁暗格里露出的半截琴穗。

    焦尾琴此刻該在司馬相衍膝頭,琴身夾層里竟藏著我的鎏金點翠步搖。

    三日后典當行掌柜驗貨時,那支步搖會從琴腹?jié)L落,成為臨邛城茶樓半月的笑料。

    過了前面岔路便是葭萌關。

    車夫揚鞭指向云霧繚繞處,

    娘子當真要隨郎君去成都

    我猛然掀開錦簾,山風裹著杜鵑花香撲面而來。

    斷崖旁一株千年黃桷樹虬枝橫斜,枝頭系滿褪色的祈福紅綢。

    這正是前世私奔途中,司馬相衍為我折杜鵑失足墜崖之處。

    停車。

    青驄馬嘶鳴著揚起前蹄,司馬相衍慌忙扶住焦尾琴。

    他轉身時,我清晰看見他袖口露出的半截金絲楠木盒,盒角鐫刻著臨邛縣衙獨有的朱雀紋。

    文淑

    他伸手欲扶我下車,腕間卻傳來清苦藥香。

    這味道我至死不忘—建元三年他稱病拒見時,我親手煎的當歸黃芪湯潑在門扉上,滲進楠木的苦味三年未散。

    我避開他的手,繡履踏過滿地落英。

    蜀道旁野杜鵑開得凄艷,像極了前世聽聞他要納妾那日,我摔碎的珊瑚簪。

    我的心隱隱作痛,不過很快我又鎮(zhèn)定下來

    聽聞長卿擅賦。

    我撫過黃桷樹斑駁的樹皮,指尖沾著潮濕的苔蘚,

    不若在此以《鳳求凰》為題

    司馬相衍指尖一顫,焦尾琴第七弦發(fā)出嗚咽般的顫音。

    他當然不敢應—此刻真正的《鳳求凰》尚未問世。

    要等到我們當壚賣酒時,他才會在酒肆茅草棚里寫下開篇那句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

    文淑說笑了。

    他解下腰間竹筒遞來,筒身水痕蜿蜒如淚,

    蜀道艱辛,飲些山泉......

    我凝視水中晃動的倒影。

    十七歲的卓文淑云鬢微亂,杏眼卻亮得駭人。

    前世建元六年,我便是用這樣的眼神,在長安東市當眾吟誦《白頭吟》,讓他剛到手的孝文園令印綬成了燙手山芋。

    山風掠過樹梢,紅綢拂過眼前。

    我忽然握住一條褪色的綢布,蜀繡特有的雙面針法刺著蠅頭小楷: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好字。

    粗糲的男聲乍起,茶棚里走出個戴斗笠的商賈。

    那人玄色深衣下露出官靴云紋,腰間錯金帶鉤分明是樂陽侯府制式—竟是前世助我贖回酒肆的恩客。

    我攥緊紅綢轉身,司馬相衍正慌亂地藏起焦尾琴。

    陽光穿透云層照在琴身,夾層縫隙里一點金芒閃爍,恰是我那支步搖的翠羽。

    不過尋常閨怨詞。

    司馬相衍側身擋住琴身,袖中木盒不慎落地。

    金絲楠木盒蓋震開的剎那,一對翡翠耳珰滾落草叢。

    那水頭十足的帝王綠,可不是落魄書生該有的物件。

    茶棚里傳來杯盞輕叩聲,我瞥見斗笠下微微翹起的嘴角。

    前世種種豁然明朗:

    原來今日這場私奔,早被樂陽府的人看在眼里。

    確是閨怨詞。

    我踩住那對耳珰,碾碎的翡翠渣滓滲進繡紋,

    但若是男子寫來......

    話音未落,山道上突然傳來急促馬蹄聲。

    第二章

    當街辯賦

    馬蹄聲撞碎山澗薄霧時,我彎腰拾起那對翡翠耳珰。

    水色通透的玉面上,用陰刻技法雕著細密的茱萸紋—這是臨邛縣主簿家的族徽。

    卓娘子!

    十二匹棗紅馬旋風般卷到跟前,為首的青衣小廝滾鞍下跪。

    他捧著的鎏金錯銀匣里,躺著半卷泛黃的《鹽鐵論》殘篇。

    果然如前世,父親終究舍不得斷絕父女之情。

    司馬相衍的喉結劇烈滾動,他認得這個匣子。

    去年重陽詩會,我的父親卓王孫就是用這個匣子裝著百金,買下他那首《六辯》冠名權。

    家主命我等護送娘子。

    小廝重重叩首,額頭沾著蜀道特有的紅土,

    說娘子若要撫琴,該用老宅那架梧桐木的。

    我撫過匣中竹簡粗糲的邊緣,前世血淚突然涌上眼眶。

    建元二年大寒,我蜷在成都漏風的茅屋里謄抄《鹽鐵論》,凍裂的手指在簡牘上抹出點點血梅。

    而司馬相衍正用我的嫁妝錢,在臨邛縣衙后宅與主簿之女對飲青梅酒。

    替我給父親帶句話。

    我將翡翠耳珰擲進木匣,玉器碰撞聲驚飛山雀,

    就說文淑今日始知,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

    茶棚里傳來陶盞碎裂的脆響。

    斗笠商人猛地起身,腰間玉玨撞在劍鞘上。

    那是未央宮匠人獨有的雙龍銜璧紋。

    前世我隨樂陽公主入宮謝恩時,未央衛(wèi)尉的腰牌便是這般制式。

    司馬相衍突然按住焦尾琴:

    文淑莫要任性,你我既已......

    既已如何

    我轉身抽出他袖中詩箋,薛濤箋上《鳳求凰》三字墨跡未干。

    這是前世讓我神魂顛倒的定情詩,此刻看來卻字字破綻。

    第二聯(lián)遨游四海求其凰的凰字,竟少寫了兩橫。

    山風卷起詩箋貼在那商人斗笠上,他抬手摘箋的動作,露出虎口處陳年箭疤。

    電光石火間,前世記憶翻涌:

    元光五年秋獵,正是這只手拉開三石弓,一箭射穿欲偷襲樂陽公主的匈奴細作。

    好一個遨游四海。

    商人突然輕笑,指尖摩挲著詩箋殘缺的凰字,

    不知司馬先生遨游的是巴蜀,還是臨邛縣衙后巷

    司馬相衍臉色霎時慘白,他當然認得這個聲音。

    三日前在臨邛酒肆,正是這個聲音的主人用十金買下他仿作的《子曰賦》。

    彼時他以為對方是長安來的書商。

    我拾起滾落腳邊的金絲楠木盒,盒底朱砂印鑒赫然是臨邛縣衙的朱雀紋。

    縣衙上月剛批給主簿家三處鹽井,批文上蓋的便是這方如律令官印。

    原來司馬先生與縣衙交情匪淺。

    我用絹帕裹住木盒遞給青衣小廝,

    煩請送回主簿府上,就說......

    商人突然擊掌大笑,震得茶棚茅草簌簌落灰。

    他摘下斗笠的瞬間,我望著那道橫貫左眉的刀疤怔住。

    這哪是什么商賈,分明是樂陽公主府第一謀士--公孫詭!

    卓娘子可愿與老夫賭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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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孫詭從懷中掏出鎏金錯銀的《上云賦》卷軸,此卷軸乃珍藏稀品價值千金

    聽聞令尊珍藏的《鹽鐵論》,能抵三座鹽井。為表誠意,首次見面特此奉上薄禮。

    司馬相衍突然撲向焦尾琴,琴身夾層里的步搖叮咚作響。

    他顫抖著撥動琴弦:文淑莫聽這商人胡言,這種好東西不能隨意給他人......

    余光瞥見司馬相衍顫抖的指尖,突然想起前世他納妾時的囂張模樣:

    文淑新得了對翡翠耳珰,可惜美貌不及當年。那不如贈予我的美妾吧!

    是嗎

    我按住琴弦,焦尾琴發(fā)出顫聲,

    公孫詭將卷軸雙手奉上,

    卓娘子若能借閱令尊珍藏的《鹽鐵論》殘篇,樂陽府愿以長安東市三間酒肆相贈。

    山澗忽起狂風,卷著杜鵑花瓣掠過顫聲的琴弦。

    好,公孫先生,改日會將《鹽鐵論》的卷軸送到樂陽公主府上。

    公孫詭笑瞇瞇得遞過來另一款卷軸,

    在下還有一事需要姑娘相助。樂陽公主殿下非常欣賞姑娘的才華,能否為公主寫賦

    當然可以!

    說著,公孫先生打開卷軸鋪在青石板上,并向我呈上筆墨紙硯

    司馬相衍突然按住硯臺,他腕間青筋暴起如掙扎的蛇:

    文淑,你休要聽這人胡言......

    你在怕什么

    怕我寫出其東則有蕙圃,衡蘭芷若還是怕我補上于是楚王乃登陽云之臺這種佳句奪了你的勢頭

    話落,公孫詭手中茶盞掉地而裂,然后傳來陣陣夸贊聲

    妙!實在是妙!卓姑娘的才華果然名不虛傳!

    這兩句正是《子曰賦》缺失的核心,半月前樂陽公主從淮南王府重金購得的殘卷里,唯獨少了云夢澤這段。

    山風裹著松煙墨香掠過縑帛,我筆下陡然生風。

    前世無數(shù)個寒夜,我在司馬相衍鼾聲中就著殘燭推敲賦文。

    他總說女子不必懂這些,卻在我寫出蕙圃衡蘭的清晨,將竹簡藏進裝青梅酒的陶甕。

    其土則丹青赭堊,雌黃白坿。

    筆鋒轉折處,我故意漏寫半句。

    余光瞥見司馬相衍長舒一口氣,他果然如前世般伸手欲指正:

    此處當有錫碧金銀四字......

    狼毫突然橫掃,墨跡如劍劈開縑帛:

    其石則赤玉玫瑰,琳珉昆吾——

    我刻意提高聲調,

    司馬先生覺得,可比得過臨邛縣衙后院的太湖石

    圍觀的人群爆發(fā)出哄笑。

    臨邛縣令私運太湖石修葺別院,上月剛被御史彈劾。

    公孫詭撫掌大笑時,我筆走龍蛇寫下最后一句:剸諸之倫,手格此獸。

    好一個手格此獸!

    渾厚男聲破空而來,玄色軺車上跳下個佩青銅劍的武士。

    他拋來一卷明黃帛書:樂陽公主有令,獻賦者賞金五十!

    司馬相衍突然撲向縑帛,卻被自己衣擺絆倒。

    他發(fā)冠歪斜地指著末句嘶吼:

    這楚王射兕于云夢的典故根本不通!《山海經(jīng)》明明記載......

    記載云夢有巨兕,角可做號。

    我抽出他袖中《山海經(jīng)》殘卷,泛黃書頁上朱批猶新,

    三日前你在縣衙藏書閣做的注,可要當眾念一念

    公孫詭突然用劍尖挑起焦尾琴,夾層里的鎏金步搖當啷墜地。

    人群響起驚呼,那步搖鳳尾處鏨刻的卓字,在陽光下灼灼如烙鐵。

    好個清貧才子!

    武士一腳踩住試圖逃竄的司馬相衍,

    公孫詭在一旁嗤笑道:

    典當未婚妻嫁妝的錢,可夠買臨邛縣主簿家的翡翠耳珰

    第三章

    錦江棋局

    暮色染紅錦江水時,我撫著卓府書房里的梧桐琴。

    窗欞外飄來醪糟香氣,父親站在廊下已半個時辰,他手中《子曰賦》新抄本還沾著長安城的霜雪。

    文淑可知此賦價值

    他終于推門而入,腰間玉佩撞碎一室寂靜,

    樂陽公主今晨傳訊,要薦你入未央宮校書處。

    我撥動琴弦,泛音驚飛檐下白鷺。

    前世建元四年冬,司馬相衍就是踏著這群白鷺驚飛的軌跡,捧著《上云賦》踏進未央宮西闕門。

    女兒愿為卓氏鹽井作賦。

    我推開軒窗,江面貨船正裝卸井鹽,

    比如《鹽鐵論》中大夫曰:邊用度不足,故興鹽鐵——父親覺得這個開頭如何

    銅燈爆出個燭花,父親手中簡牘嘩啦落地。

    他當然震驚,這個開頭與朝廷正在編纂的《鹽鐵論》首章一字不差。

    前世我死后魂魄飄蕩,親眼見桑弘羊在未央宮宣讀此句。

    明日隨我去見程鄭先生。

    父親嗓音發(fā)顫,他口中的冶鐵大亨程鄭,正是前世斷我酒水供應的仇家,

    他新得了處鐵礦......

    父親該去見見臨邛縣令。

    我截斷話頭,將翡翠耳珰擱在琴案,

    聽說縣衙后院那株紅珊瑚,是用三船井鹽換的

    更漏聲里,我望著父親踉蹌的背影輕笑。

    前世他直到被抄家都不明白,真正致命的從來不是私鹽,而是那株用搜刮民脂民膏重金求購的紅珊瑚。

    梆子敲過三更時,侍女呈上樂陽公主的拜帖。

    玄木帖上金粉繪著鳳紋,夾層里卻掉出片染血的箭鏃。

    正是元光五年射穿匈奴細作的那支。

    第四章

    錦江棋局

    樂陽公主的沉香輦停在錦江碼頭時,我正在教鹽工用酒曲改良井鹽。

    前世司馬相衍納妾那日,我在酒窖發(fā)現(xiàn)發(fā)酵過度的酒糟竟能析出雪鹽。

    這個秘密本該帶進墳墓,如今卻成了樂陽府宴席上的貢品。

    卓娘子好手段。

    鸞鈴輕響,華服女子踏著蜀錦鋪就的舷梯走來。

    她腰間玉組佩缺了最下方的沖牙。

    正是元光五年秋獵時,替我擋下暗箭崩碎的那枚。

    我捧起鹽罐躬身:公主可知這鹽里摻不得紅珊瑚粉

    罐中晶鹽突然泛起詭異霞光,昨夜我故意讓人混入的珊瑚粉末,在晨光下如凝固的血。

    樂陽公主的護甲劃過鹽粒,鎏金指套沾上猩紅。

    哪來的紅珊瑚這不是皇親貴族才有的東西嗎

    公主可知我這紅珊瑚是假,臨邛縣令家后院可有個真的。

    她突然反手將鹽罐砸向江面,驚起白鷺紛飛:

    臨邛縣令好大的膽子!

    浪花吞沒罪證時,我瞥見程鄭的貨船正在起錨。

    這個前世斷我生路的冶鐵商,此刻正將裹著蜀錦的生鐵裝船。

    那錦緞暗紋,分明是未央宮今年新制的青鸞云氣紋。

    公主請看。

    我展開連夜繪制的《鹽鐵流輿圖》,錦江水道被朱砂標出密密麻麻的紅點,

    臨邛縣今年上繳的鹽鐵,走的是夜郎國古道。

    樂陽公主的瞳孔驟然收縮。

    輿圖上蜿蜒的紅線直指未央宮北闕,那是諸侯王進貢的專用通道—用貢道運私鹽,等同謀逆。

    江風突然送來焦糊味,程鄭的貨船騰起黑煙。

    樂陽公主見狀,怒發(fā)沖冠,立刻派人去核查此事。

    我望著在甲板上跳腳的狼狽商人,將火折子藏進袖袋。

    昨夜派人混進程府船隊時,我特意讓人在生鐵里摻了磷粉—遇潮即燃的礦石。

    這可是前世司馬相衍用來誣告我縱火的把戲。

    本宮需要個掌書記。

    樂陽公主突然扣住我腕間箭鏃,

    三日后隨我去上林苑,陛下要見見《子曰賦》的真正作者。

    第四章

    長安月

    建元三年的上林苑,虎圈旁新栽的梧桐還帶著蜀中水土。

    我抱著鎏金錯銀的鹽罐穿過回廊,忽聽竹林里傳來熟悉的吟誦聲: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司馬相衍的白玉冠在月下泛冷光,他面前端坐的竟是程鄭之女。

    那女子手中《鳳求凰》詩箋,落款日期是去歲重陽—正是我與司馬相衍私奔前夜。

    好個見之不忘。

    我故意踏碎枯枝,

    程娘子可知,司馬先生的名作-贈臨邛主簿之女的《琴歌》就在他的古琴暗格里。

    司馬相衍猛然轉身,腰間新佩的銀魚符撞在竹節(jié)上。

    那是太常寺典簿的官憑,本該在三年后才屬于他—看來我的重生,早驚動了命運紡車。

    程娘子顫抖著打開司馬相衍的古琴暗格夾層,泛黃的背面果然露出《琴歌賦》。

    她突然揚手將詩箋直接扔到了司馬相衍的臉上。

    陛下到——

    黃門侍郎的唱報聲里,我望著司馬相衍連滾帶爬的模樣,突然想起前世他金殿獻賦的英姿。

    原來褪去才子光環(huán),不過是個驚慌失措的懦夫。

    你就是卓文淑

    玄色龍紋深衣掠過眼前,十八歲的劉澈彎腰撿起半片詩箋。

    他指尖抹過虎口咬痕,那處新傷與公孫詭的箭疤如出一轍—果然是秋獵時留下的印記。

    我捧起鹽罐跪呈:民女攜蜀中雪鹽,恭迎陛下!

    年輕的帝王突然發(fā)問:

    山海者,天地之藏也——這話是你寫的

    月光灑在地面流轉成河,我望著地上的光影,突然想起前世懸梁那夜。

    建元六年的雪粒子也是這樣撲在窗欞上,司馬相衍捧著新得的官印對我說:

    婦人當以織室為業(yè),何談鹽鐵

    民女不敢居功。

    我垂首盯著帝王袍角翻涌的云氣紋,

    此乃太史公《貨殖列傳》所載,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

    商不出則三寶絕。

    劉澈突然接口,他腕間赤玉珠在月光下泛著光澤。

    虎嘯聲穿透夜色,司馬相衍的慘呼從獸園傳來。

    程娘子提著染血的裙裾奔入宣室殿,手中竟攥著半片帶銀魚符的官袍:

    陛下!司馬典簿他......

    驚了陛下的白虎,該當何罪

    樂陽公主的護甲叩響玉階,她身后武士拖著的鐵籠里,司馬相衍官帽上的雉翎正卡在虎齒間。

    這個場景何其熟悉——前世元狩二年春獵,他也是這般狼狽地困在獸籠,求我以《長門賦》替他求情。

    劉澈忽然輕笑出聲,

    朕聽聞卓娘子擅釀酒,可釀得出讓人說真話的酒

    我解下腰間錯金銅壺,琥珀色酒液傾入夜光杯:

    此酒名椒柏,飲者三杯必吐真言。

    當司馬相衍被押到階前時,他官袍下擺還沾著虎圈稻草。

    我執(zhí)壺斟滿第三杯,酒液在月光下泛起高貴的紫色漣漪。

    劉澈看著這一幕,非常愜意

    朕現(xiàn)在就封你為卓掌書使。

    劉澈又看向渾身發(fā)抖的司馬相衍無奈地搖搖頭,

    想不到民間傳聞才華橫溢的司馬典簿竟然如此懦弱窩囊……

    第五章

    未央風雪

    元光五年的初雪壓塌未央宮西闕時,我正將鹽鐵專賣策刻進竹簡。

    樂陽公主送來的犀角筆蘸著朱砂,在山海之利歸少府處暈開赤痕。

    窗外忽然傳來熟悉的吟誦聲,司馬相衍披著玄狐大氅,正在梅林里教小黃門背賦。

    卓掌書使,程鄭求見。

    侍女話音未落,冶鐵商已踹開偏殿木門。

    他手中鐵礦石砸在案幾上,震翻我新調的胭脂釉酒甕。

    前世他便是用這般手段,毀了我獻給太后的百花釀。

    小娘子好手段!

    程鄭指著竹簡上的鹽鐵官營四字,絡腮胡沾著雪渣,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程公可知斷國財路者當誅九族

    我碾碎朱砂塊,殷紅粉末隨風飄向窗外。

    不遠處,梅林里的小黃門突然咳嗽不止吸引了我們的注意。

    突然,司馬相衍手中寫滿賦的簡牘墜地,露出夾層里臨邛縣衙的密函。

    程鄭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當然認得那方朱雀紋官印,三月前私運生鐵的批文上,蓋的正是這方如律令印。

    此刻函中鹽鐵西運夜郎六字,在雪地上刺目如刀。

    本官倒不知程公如此忠君愛國。

    樂陽公主的鸞駕碾雪而來,金絲楠木車轅上綁著個血肉模糊的人—正是臨邛主簿。

    那人指尖還沾著紅色的珊瑚粉。

    司馬相衍的吟誦聲戛然而止。

    他慌亂中踩到自己大氅,跌坐在我潑出的酒漬里。

    前世他誣我私通匈奴時何等威風,此刻卻連滾帶爬地抱住公主靴尖:

    下官愿作證,程鄭私鑄兵器......

    他朝著樂陽公主地上一封還未開啟的密函。

    卓掌書使,你幫本公主打開看看……

    我拔下金簪挑開密函火漆,松煙墨混著土腥味撲面而來。

    函中繪制的兵器圖樣,竟與前世匈奴襲邊時的彎刀制式分毫不差。

    雪光透過茜紗窗照在程鄭臉上,他額角青筋如蠕動的蚯蚓。

    好個鹽鐵西運!

    突然,劉澈的龍紋氅衣挾著風雪闖入眼簾,他從樂陽公主的鸞駕里下來的聲音驚動了眾人。

    片刻,走到我面前拿走那封密函進行查閱,

    朕的虎賁軍上月折在隴西,用的就是這種夜郎彎刀!

    樂陽公主突然抽劍斬斷車轅繩索,主簿的尸首滾到程鄭腳邊。

    這個前世害我父兄下獄的酷吏,此刻怒睜的眼中還映著未央宮的飛檐斗拱。

    陛下明鑒!

    程鄭突然拔出腰間的鋒利匕首,猛地撲向司馬相衍,

    都是這廝牽線搭橋,說樂陽公主府需要......

    劍光閃過,程鄭的咆哮戛然而止。

    劉澈的侍衛(wèi)用湛盧劍穿透他后背,劍尖挑著塊帶朱雀紋的鐵牌—

    正是出入未央宮武庫的符節(jié)。

    前世我懸梁那日,司馬相衍腰間也佩著同樣的鐵牌。

    卓掌書使。

    帝王突然喚我,劍尖血珠墜在竹簡鹽鐵二字上,

    你說這專賣策,該從何處始

    我展開《鹽鐵流輿圖》,不卑不亢道:

    當斷夜郎古道,改走靈關道。

    指尖劃過輿圖西南角,那里標著多處無名山谷。

    前世司馬相衍納妾所居的藏嬌塢,正是私鹽中轉之地。

    風雪突然加劇,宮燈在穿堂風中明滅不定。

    司馬相衍蜷縮在角落,官袍下露出半截翡翠耳珰。

    我認出那是程娘子之物,與前世主簿之女的耳珰竟是一對。

    擬詔。

    劉澈在竹簡批下朱砂御筆,

    即日起,鹽鐵專營事務由錦官城掌書使卓文淑總領。

    第六章

    金馬門變

    建元四年的倒春寒裹著寒風刮過長安東市,我望著官倉前蜿蜒的百姓隊伍,指尖掐進掌心。

    世家到底出手了。

    三日前開始,關中七十二鹽井竟同時封灶熄火。

    掌書使,平準官急報!

    侍女捧著染血的帛書沖進值房,

    河東鹽商哄抬糧價,一石黍米竟要五百錢!

    我展開帛書,血腥味里混著熟悉的曼陀羅香。

    這是司馬相衍最愛用的熏香,看來他投靠世家后,倒不忘把這下作手段教給新主子。

    備車,去上林苑。

    我將鹽倉鑰匙扔給侍衛(wèi)長,

    開倉放鹽時記得說,這是去年臘月腌梅子的陳鹽。

    馬車駛過覆雪官道時,我掀簾望著路旁凍斃的流民。

    前世司馬相衍就是這般逼我交出《鹽鐵論》手稿。

    他用百姓的命做要挾,用文人的筆做刀劍。

    上林苑虎圈旁,十幾個世家貴女正圍著火爐說笑。

    我一眼認出為首的程娘子,她發(fā)間新簪的翡翠步搖,分明是抄家時從程鄭府庫搜出的贓物。

    喲,這不是咱們的錦官城掌書使嗎

    程娘子故意打翻鹽罐,聽說官鹽都帶著霉味,不如我們私鹽......

    我俯身拾起滾到腳邊的鹽塊,指尖沾了點送入口中。

    咸苦味里混著熟悉的硫磺氣息。

    果然如我所料,世家在私鹽里摻了丹砂礦渣。

    程娘子可知,上月陛下腰間的赤玉珠為何褪色

    我突然抓住她手腕,丹砂遇熱則化汞,這私鹽里的毒,可是會要人命的。

    貴女們驚慌后退時,我瞥見梅林深處玄色衣角一閃。

    金馬門前積雪被踩成黑泥時,寒風卷著雪粒子打在青銅斛上,叮當聲淹沒世家雇來的鼓噪人群。

    卓文淑妖言惑眾!

    司馬相衍趁亂突然從人群擠出,他掏出懷中的《鹽鐵論》,

    女子干政,禍亂朝綱!

    諸位且看!我手中這本才是真正的《鹽鐵論》。她一介女子能寫出什么佳作

    人群嘩然,老儒生們擠到前排扶正冠冕。

    太學博士王臧突然奪過偽本,仔細翻閱:

    本公主倒要看看司馬典簿能寫出什么佳作來!

    清越女聲破空而來,樂陽公主的鸞駕碾雪而至。

    太學先生覺得如何

    樂陽公主看向太學博士王臧。

    在下覺得此《鹽鐵論》辭藻華麗,文采斐然……

    哦給本公主瞧瞧。

    博士王臧向樂陽公主呈上司馬相衍寫的《鹽鐵論》。

    除了辭藻華麗,一無是處。這個可是鹽鐵管理的策論,不是拿來邀功的文章!

    樂陽公主拿出我之前寫的《鹽鐵論》,向眾人展示:

    本公主倒是覺得卓掌書使寫的《鹽鐵論》極好。

    眾人翻閱后,連連夸贊。

    司馬相衍踉蹌后退,一臉怨念得看向我。

    卓文淑!

    司馬相衍突然持匕首撲來,

    你毀我仕途......

    破空箭嘯打斷嘶吼,公孫詭的狼牙箭穿透他右肩。

    我俯視這個曾讓我魂牽夢縈的男人,頓時心里只有惡心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這話該我說了。

    隔日,太監(jiān)手中詔書蓋著鮮紅玉璽:

    即日起,設鹽鐵女子商團,卓文淑領大農丞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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