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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鐵斧沉河

    山間的晨霧像一層灰紗,籠罩著蜿蜒的山路。

    劉安踩著露水打濕的草葉,肩上扛著麻繩,腰間別著那把用了三年的鐵斧。

    斧刃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木柄被他手掌的繭子磨得光滑。

    再砍兩擔柴,就能給祖母換副藥了。

    劉安自言自語,呼出的白氣在清晨寒冷的空氣中消散。

    他十七歲的臉龐被山風吹得通紅,單薄的麻布衣裳擋不住深秋的寒意。

    山路越來越陡,劉安的草鞋踩在濕滑的石頭上,發(fā)出咯吱的聲響。

    遠處傳來河水的聲音,他知道那里有片好柴林。

    祖母咳嗽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蕩,那聲音像鈍刀一樣刮著他的心。

    河水比想象中湍急。

    劉安蹲在岸邊,用手捧起水洗了把臉。

    冰冷刺骨的水讓他打了個哆嗦。他抬頭看了看天色,灰蒙蒙的云層壓得很低。

    得抓緊時間了。

    他解開腰間的斧子,走向一棵枯死的樺樹。

    斧頭砍在樹干上的聲音在山谷中回蕩。

    劉安的手臂肌肉繃緊,汗水順著他的太陽穴滑下。

    第三斧下去時,腐朽的樹干突然斷裂,斧頭因慣性從他手中飛出,劃出一道弧線,落入湍急的河水中。

    不!

    劉安撲向河邊,眼睜睜看著那把維系生計的鐵斧沉入幽暗的水底。

    他跪在濕冷的石頭上,手指摳進泥土里。河水嘲弄般地奔流著,帶走他唯一的工具。

    怎么辦……劉安的聲音哽咽了。

    沒有斧頭,意味著無法砍柴;無法砍柴,意味著沒有錢買米買藥;沒有米和藥……他不敢想下去。

    祖母佝僂的背影浮現(xiàn)在眼前,她總是把最后一口粥留給他。

    淚水模糊了視線,劉安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

    河水突然變得異常安靜,連鳥鳴聲都消失了。

    一股寒意從脊背爬上來,不是來自秋風,而是某種更原始的恐懼。

    水面泛起漣漪,不是順流而下,而是從中心向外擴散。

    劉安后退了一步,草鞋踩在濕泥上發(fā)出咕唧聲。

    河水中央出現(xiàn)了一個漩渦,水流詭異地逆時針旋轉(zhuǎn)。

    誰……誰在那里劉安的聲音顫抖著。

    水面突然炸開,水花卻沒有落下,而是凝固在空中,形成一道水幕。

    一個身影從水幕中浮現(xiàn)——高大得幾乎觸到兩岸的樹梢,身體由流動的水構(gòu)成,隱約可見鱗片般的反光。

    它的面部只有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像是眼睛,又像是漩渦。

    凡人,聲音不是從耳朵傳入,而是直接在劉安腦海中響起,帶著河水流動的嘩啦聲,你失去了什么

    劉安的膝蓋發(fā)軟,但他強撐著沒有跪下。

    我……我的斧頭掉進河里了。

    他指向斧頭沉沒的位置,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

    河神——劉安只能這么稱呼它——緩緩抬起由水流構(gòu)成的手臂。

    三把斧頭從水中升起,懸浮在空中:一把金光閃閃,斧刃上雕刻著繁復的花紋;一把銀光熠熠,斧柄鑲嵌著寶石;最后一把是再普通不過的鐵斧,木柄上還有劉安親手刻的三道凹痕——為了標記握斧的位置。

    哪一把是你的河神的聲音帶著奇異的回響。

    劉安咽了口唾沫。

    金斧的光芒幾乎刺痛他的眼睛,銀斧上的寶石在晨光中閃爍。

    他的喉嚨發(fā)干,但最終指向那把鐵斧:那一把,木柄上有刻痕的。

    河神的眼睛——那兩個黑洞,似乎凝視了劉安很久。

    水流的嘩啦聲變得柔和了些。

    誠實的凡人,河神說,你可以拿走這三把斧頭。

    劉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三把

    金斧和銀斧作為你誠實的獎賞。

    河神將三把斧頭送到岸邊,鐵斧歸還給你。

    劉安小心翼翼地接過斧頭,金斧的重量讓他吃驚,銀斧冰涼的溫度透過手掌傳來。

    當他抬起頭想道謝時,水幕已經(jīng)落下,河神消失得無影無蹤,河水恢復了正常的流動,仿佛一切只是幻覺。

    但懷中的三把斧頭真實存在。

    劉安將金斧和銀斧用外衣包好,重新別上鐵斧。

    回家的路上,他的腳步輕快了許多,腦海中已經(jīng)開始盤算如何用這筆意外之財改善生活了。

    他沒有注意到,河水下游的漩渦中,有什么東西正注視著他的背影。

    第二章

    隱秘交易

    劉安將金斧和銀斧藏在柴房的稻草堆下,只背著柴火走進小屋。

    祖母坐在火塘邊,枯瘦的手指正在補一件舊衣裳。

    安兒回來啦,祖母抬頭,渾濁的眼睛里映著火光,今天怎么這么晚

    劉安放下柴捆,喉嚨發(fā)緊。

    他從未對祖母撒過謊,但金銀斧的事太過離奇。

    路上……遇到點事。

    他含糊地回答,蹲在火塘邊烤手,您的咳嗽好些了嗎

    祖母剛要回答,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她。

    劉安連忙拍打她的背,感受到手掌下祖母嶙峋的骨頭。

    等咳嗽平息,祖母虛弱地笑了笑:老毛病了,不礙事。

    火光照亮了祖母凹陷的雙頰和稀疏的白發(fā)。

    劉安想起小時候生病,祖母整夜不睡守著他的情景。他握緊拳頭,指甲陷入掌心。

    夜深人靜時,劉安悄悄溜到柴房,借著月光查看那兩把斧頭。

    金斧在月光下依然熠熠生輝,斧柄上雕刻著他不認識的文字,像蛇一樣蜿蜒纏繞。

    銀斧則散發(fā)著冷光,斧刃鋒利得能切斷月光本身。

    這兩把斧頭能換多少錢

    劉安自言自語,夠請大夫給祖母看病嗎夠買過冬的糧食和新棉衣嗎

    正當他沉思時,一陣寒意突然襲來。

    月光變得慘白,柴房外的蟲鳴戛然而止。

    劉安的后頸汗毛豎起,他猛地轉(zhuǎn)身。

    河水的氣味充滿了柴房。稻草無風自動,月光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凡人……

    劉安的心臟幾乎停跳。

    他后退一步,撞在柴堆上,稻草沙沙作響。

    不必害怕。

    聲音比在溪邊時柔和,卻更加令人不安,你的誠實讓我愉悅。

    劉安的嘴唇顫抖:您……您怎么在這里

    水無處不在。聲音回答,河流、井水、甚至你體內(nèi)的血液。

    這個想法讓劉安感到一陣眩暈。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仿佛能感覺到血液在皮膚下流動——被某種存在注視著。

    你想要更多嗎

    聲音突然問道,更多金子,更多銀子……

    劉安咽了口唾沫:我……我不明白。

    誠實者應(yīng)當富有。

    聲音帶著誘人的韻律,而貪婪者……應(yīng)當受到懲罰。

    稻草堆突然散開,金斧和銀斧漂浮到空中,在劉安面前旋轉(zhuǎn)。

    月光在斧刃上跳躍,投射出詭異的光斑。

    告訴其他人,聲音繼續(xù)道,告訴他們河神的慷慨。讓他們帶著貴重物品來到溪邊……讓他們選擇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劉安突然明白了什么,胃里一陣翻騰:您……您是要……

    我會吞噬撒謊者。

    聲音突然變得冰冷,而你,誠實的凡人,將得到他們的財富。

    劉安的雙腿發(fā)軟。

    這不是簡單的獎賞,而是一場交易——用他人的生命換取財富。

    他想起村里貪婪的張財主,總是克扣工錢;想起縣里那個放高利貸的李掌柜,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我……我不能……劉安的聲音逐漸微弱。

    想想你的祖母。

    聲音如同冰水滴在劉安脊背上,她還能熬過幾個冬天

    祖母咳嗽的畫面浮現(xiàn)在眼前。劉安閉上眼睛,拳頭握緊又松開。

    只需要……告訴他們真相。聲音越來越遠,你確實得到了金銀斧……讓他們自己做出選擇……

    當劉安再次睜開眼睛時,柴房恢復了平靜。

    只有兩把斧頭靜靜躺在稻草上,證明剛才的一切不是幻覺。

    第二天清晨,劉安背著柴火去鎮(zhèn)上販賣。

    路過村口的水井時,幾個村民正在打水。

    聽說了嗎

    賣豆腐的王嬸神秘兮兮地說,張財主家昨晚鬧鬼了,說是聽見水聲從墻壁里傳出來!

    劉安的手指緊緊抓住扁擔,沒有停下腳步。

    集市上,他將柴火賣給常光顧的茶館老板。

    結(jié)賬時,老板隨口問道:小劉啊,最近砍柴還順利嗎

    劉安猶豫了一下,低聲道:昨天……發(fā)生了件怪事。

    老板來了興趣,湊近身子。劉安將河邊遇到河神的事簡單說了,當然省略了后來的提議。

    當他描述金銀斧時,老板的眼睛亮了起來。

    真的假的茶館老板搓著手,河神真給了你金斧銀斧

    劉安點點頭,感到一陣莫名的不安:我只是……拿回了自己的鐵斧。

    消息像野火一樣蔓延。

    當劉安下午離開鎮(zhèn)子時,已經(jīng)有人攔住他詢問河邊遇到河神的具體位置。

    他含糊地指了個方向,快步離開。

    這天晚上,劉安輾轉(zhuǎn)難眠。

    半夜時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他。

    開門一看,是村里的二流子趙三,滿臉通紅,身上帶著酒氣:劉安!你說的那段河在哪老子要去試試運氣!

    劉安想勸阻,但趙三已經(jīng)跌跌撞撞地走遠了。

    他站在門口,夜風吹得他渾身發(fā)冷。

    遠處傳來貓頭鷹的叫聲,像是某種不祥的預(yù)兆。

    第二天清晨,村里炸開了鍋——趙三失蹤了。

    有人在河邊發(fā)現(xiàn)了他的酒壺和一件外衣,但人卻不見蹤影。

    河水異常湍急,呈現(xiàn)淡淡的紅色。

    劉安躲在人群中,聽到有人驚呼:看!那是什么

    河水邊,一塊金子靜靜地躺在鵝卵石上,在晨光中閃閃發(fā)亮。

    第三章

    血色河流

    趙三失蹤后的第三天,劉安再次來到鎮(zhèn)上賣柴。

    集市上的氣氛與往常不同,人們?nèi)齼蓛删墼谝黄鸶`竊私語,不時有人朝劉安投來異樣的目光。

    就是他,賣魚的老李對旁邊的人說,聲音剛好能讓劉安聽見,那個說遇到河神的樵夫。

    劉安低著頭加快腳步,肩膀上的柴捆突然變得異常沉重。

    茶館老板今天沒有像往常一樣熱情招呼他,而是用復雜的眼神看著他放下柴火,迅速數(shù)出銅錢遞過來。

    小劉啊,老板壓低聲音,趙三的事……你知道些什么嗎

    劉安的手一抖,幾枚銅錢掉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他蹲下身去撿,借機避開老板的目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有人看見趙三那天晚上去找你了。

    老板的聲音更低了,然后他就去了你說的那條河……

    劉安直起身子,感到一陣眩暈。

    銅錢在他手心變得滾燙:我只是告訴他方向,他自己要去的。

    老板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么。

    劉安逃也似地離開茶館,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

    回家的路上,劉安繞道去了那條河。

    河水已經(jīng)恢復了清澈,但岸邊的泥土上還留著雜亂的腳印——有趙三的,也有后來搜尋的人的。

    劉安蹲在河邊,看著水中自己的倒影。

    那張臉似乎變得陌生了,眼睛下方出現(xiàn)了深色的陰影。

    你滿意了嗎

    劉安猛地回頭,但身后只有隨風搖曳的蘆葦。

    聲音是從水里傳來的。

    河水中央泛起漣漪,但沒有河神現(xiàn)身——只有聲音,像水泡破裂般的輕微響動。

    他……他死了嗎劉安顫抖著問。

    水波輕輕蕩漾,像是在笑:貪婪者選擇了不屬于他的東西。

    劉安胃里一陣翻騰。趙三雖然是個二流子,但罪不至死。

    他想起小時候趙三曾分給他半塊糖,雖然那糖可能是偷來的。

    那塊金子……

    劉安艱難地開口,是給我的

    在你家門前的石頭下。

    聲音回答,這只是開始,誠實的凡人。還會有更多……只要你繼續(xù)。

    劉安的手緊緊抓住岸邊的草,草葉在他指間斷裂:我不想……再有人死了。

    河水突然變得湍急,拍打著岸邊的石頭,發(fā)出類似冷笑的聲音:是他們自己做出的選擇。我從不強迫任何人。

    劉安站起身,踉蹌著后退幾步。

    夕陽將河水染成血色,恍惚間,他仿佛看到水中浮現(xiàn)出趙三扭曲的面容。

    他轉(zhuǎn)身就跑,直到肺里火燒般疼痛才停下。

    家門口的石頭下確實有一塊金子,比雞蛋略小,但足夠買下兩年的米糧和祖母的藥材。

    劉安握著金子站在院子里,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柴房門口。

    那天晚上,劉安做了個噩夢。

    夢中他站在河邊,無數(shù)蒼白的手臂從水中伸出,抓向天空。

    趙三的臉浮在水面,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在說什么,但只有水泡冒出來。

    劉安想跑,但雙腳陷入泥中動彈不得。水漫上來,冰冷刺骨,灌入他的口鼻……

    安兒!安兒!祖母的呼喚將他驚醒。

    劉安渾身濕透,像是真的剛從水里被撈出來一樣。

    祖母擔憂地撫摸著他的額頭:你做噩夢了。

    劉安抓住祖母干枯的手,像個孩子一樣顫抖。

    祖母嘆了口氣:你這幾天心神不寧的,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沒事,祖母。

    劉安強迫自己松開手,只是……只是太累了。

    祖母用渾濁的眼睛看了他很久,最后只是說:灶上熱著粥,喝點再睡吧。

    接下來的日子,劉安刻意避開那條河和關(guān)于河神的話題。

    他用金子悄悄買了藥材和糧食,告訴祖母是砍柴多賣了錢。

    祖母的咳嗽確實好轉(zhuǎn)了些,這讓劉安的負罪感減輕了一點。

    但河水中的存在似乎不愿放過他。

    第五天夜里,劉安被滴水聲吵醒。

    起初他以為是屋頂漏雨,但月光從窗戶照進來,天空晴朗無云。

    滴水聲來自床下。

    劉安慢慢俯下身——地板上積了一攤水,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大。

    水面中央形成一個小漩渦,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中傳出:

    你在躲避我。

    劉安驚恐地后退,撞到墻上。

    漩渦越來越大,水面映出的不是天花板,而是那條河的景象。

    已經(jīng)有人去了河邊。聲音說,明天太陽落山時,會有第二個選擇者。

    不……劉安搖頭,別再找我了。我不想?yún)⑴c這種事。

    水面突然劇烈震蕩,水滴濺到劉安臉上,冰冷得像是寒冬的冰碴:交易已經(jīng)開始,凡人。你以為可以隨意退出嗎

    劉安的心臟狂跳,他怕吵醒隔壁的祖母,聲音壓得極低:我從未同意過什么交易!

    你收下了金子。

    水中的聲音變得危險,你引導了第一個犧牲者。你的沉默就是同意。

    水面突然浮現(xiàn)出一張模糊的人臉——劉安認出是鎮(zhèn)上的李掌柜,那個放高利貸的惡人。

    他明天會去河邊。聲音說,帶著他剝削來的銀兩……想要更多。

    劉安想說李掌柜罪有應(yīng)得,但話到嘴邊變成了:你怎么知道他會去

    水面泛起詭異的波紋:水無處不在……我能聽到所有人心中的貪婪。

    漩渦突然消失,地上的水跡以不可能的速度蒸發(fā)干凈,仿佛從未存在過。

    劉安癱坐在地上,月光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那影子似乎在無聲地大笑。

    第二天,劉安一整天都心神不寧。

    砍柴時差點砍到自己的腳,做飯時把鹽撒了一地。

    祖母擔憂地看著他,但什么也沒問。

    傍晚時分,劉安借口去井邊打水,偷偷望向鎮(zhèn)子的方向。

    果然,他看到李掌柜騎馬出了鎮(zhèn),腰間鼓鼓囊囊的,想必裝滿了錢袋。

    劉安應(yīng)該阻止他。跑過去警告他河邊的危險,或者至少……做點什么。但他的腳像生了根一樣無法移動。

    腦海中一個聲音小聲說:李掌柜逼死過多少人他值得同情嗎

    太陽漸漸西沉,最后一縷陽光消失在山后時,劉安仿佛聽到遠處傳來一聲慘叫,又或許只是貓頭鷹的叫聲。

    他顫抖著提水回家,水桶里的水映出一輪血紅的月亮。

    第二天清晨,李掌柜的家人報案說他徹夜未歸。

    下午,有牧童在河邊發(fā)現(xiàn)了他的馬,馬鞍上掛著幾個空蕩蕩的錢袋。

    河水再次變成了淡紅色,岸邊泥土上有掙扎的痕跡。

    這次,劉安沒有去河邊查看。

    傍晚回家時,他發(fā)現(xiàn)門廊上放著一個精致的漆盒,里面裝滿了銀錠。盒底刻著一行小字:誠實者的獎賞。

    劉安抱著漆盒坐在門檻上,直到月光將院子照得慘白。

    盒子里銀錠的光芒映在他臉上,像是給他戴上了一張金屬面具。

    第四章

    銀光與陰影

    漆盒里的銀錠在油燈下閃爍著冷光。

    劉安數(shù)了三遍,足足五十兩,比他三年砍柴掙的還多。

    手指觸碰銀錠時,一股寒意順著指尖爬上來,讓他想起溪水的溫度。

    安兒,怎么這么晚了還不睡祖母的聲音從里屋傳來,帶著睡意和輕微的咳嗽。

    劉安猛地合上漆盒。

    就睡了,祖母。他迅速將盒子藏到床下,吹滅了油燈。

    黑暗中,銀光似乎仍在他眼皮上跳動。

    床板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劉安翻來覆去,無法入睡。

    每次閉上眼睛,就看到李掌柜那張驚恐的臉浮現(xiàn)在水面上,嘴巴大張卻發(fā)不出聲音。

    天蒙蒙亮時,劉安才迷迷糊糊睡著。

    夢中,他站在河邊,水中伸出無數(shù)蒼白的手臂,卻不是抓向他,而是隨著某種詭異的節(jié)奏搖擺,像是在歡迎他。

    最可怕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也想舉起手加入它們……

    啊!劉安驚叫著醒來,發(fā)現(xiàn)汗水已經(jīng)浸透褥子。

    窗外,朝陽剛剛升起,給簡陋的屋子鍍上一層金邊。

    床下的漆盒不見了。

    劉安的心跳驟停,慌忙趴在地上查看。

    漆盒好好地放在原處,只是從床下看,盒底的誠實者的獎賞幾個字正對著他,在晨光中格外清晰。

    安兒祖母站在門口,拄著拐杖,你還好嗎

    劉安迅速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做了個噩夢。他勉強笑了笑,祖母今天氣色好多了。

    確實,祖母的臉色比前幾日紅潤了些,眼睛也清亮不少。

    她走到灶臺邊,驚訝道:哪來的白米

    劉安這才注意到灶上放著的一袋上等白米,旁邊還有一塊臘肉和幾包藥材。

    他喉嚨發(fā)緊:昨天……昨天鎮(zhèn)上張老爺多給了賞錢。

    祖母用粗糙的手撫摸著米袋,眼中閃爍著劉安讀不懂的情緒。

    張老爺向來吝嗇。她輕聲說,卻沒有繼續(xù)追問。

    接下來的日子,劉安用銀錠悄悄改善著生活。

    新棉被、鐵鍋、祖母的新棉襖……

    每次購置物品,他都編造各種理由:砍柴多賣了錢、幫人搬運貨物、撿到別人丟失又歸還后得到的謝禮。

    祖母聽著,點頭,不再多問,但她的眼睛總是停留在劉安臉上,像是在尋找什么。

    村里人對劉安的態(tài)度也在微妙地變化。

    李掌柜失蹤后,他的家人懸賞尋人,有村民提到了劉安所說的神奇河水。

    當被問及時,劉安只是重復最初的故事:他掉了斧頭,河神還給他,還額外送了金銀斧。

    那河水……賣豆腐的王嬸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聽說李掌柜去的那天晚上,有人看見水面泛著紅光,像血一樣。

    胡說八道!

    村長呵斥道,卻忍不住瞥了劉安一眼,李掌柜準是帶著錢跑路了。

    但懷疑的種子已經(jīng)播下。

    當劉安走過時,村民們會停止交談,用復雜的目光追隨著他。

    有敬畏,有猜疑,還有……期待

    集市上,茶館老板給劉安的柴錢比往常多了三成。小劉啊,他搓著手,眼睛不敢直視劉安,聽說……那溪水真的會給人金銀

    劉安的肩膀繃緊了。

    我只知道我的經(jīng)歷。他低聲回答,迅速離開了茶館。

    這天晚上,井水變得異常冰冷。

    劉安打水時,在水桶的倒影中看到了不屬于自己的面容——李掌柜那張驚恐的臉一閃而過。

    他失手打翻了水桶,水濺在腳上,像無數(shù)冰冷的手指抓住他的腳踝。

    你害怕了

    聲音從井底傳來,帶著水流的回響。

    劉安僵在原地,不敢低頭看。

    不必害怕。

    聲音繼續(xù)道,你只是……誠實的見證者。

    劉安鼓起勇氣看向井中。水面平靜如鏡,映出他蒼白的臉。

    然后,水面開始浮現(xiàn)其他影像:一個肥胖的商人正往錢袋里裝銀子;一個穿著綢緞的婦人對著銅鏡撫摸金項鏈;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偷偷撬開祠堂的功德箱……

    他們心中的貪婪……

    聲音如同水滴落在青苔上,比河水還要深。

    影像消失了,水面恢復平靜。

    劉安后退幾步,轉(zhuǎn)身跑回家,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第二天,村里來了個陌生人,穿著講究的綢緞長衫,手指上戴著玉扳指。

    他向村民打聽神奇河水的事,眼睛閃爍著貪婪的光芒。

    聽說這里有個樵夫見過河神

    陌生人攔住正在劈柴的劉安,能帶我去那段河嗎我愿意付錢。

    劉安的手一滑,斧頭差點砍到自己的腳。

    他抬頭看著陌生人油光滿面的臉,突然認出這就是昨晚井水中看到的那個肥胖商人。

    河水……就在西邊山里。

    劉安的聲音干澀,但很危險……

    商人哈哈大笑,拍了拍鼓鼓的腰包:小伙子,富貴險中求��!

    他湊近劉安,酒氣噴在劉安臉上,聽說誠實的人能得到金銀,而貪婪的人……會怎樣

    劉安的血液仿佛凝固了。

    會……消失。他艱難地說出這個詞。

    商人又大笑起來,仿佛聽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話。

    他往劉安手里塞了一小塊碎銀:多謝指點!然后搖晃著肥胖的身軀朝西山方向走去。

    劉安站在原地,手中的碎銀像炭火一樣燙手。

    他應(yīng)該阻止那個商人,應(yīng)該警告他真實的危險……但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夕陽西沉時,劉安站在院子里,望著西山方向。

    天空被晚霞染紅,像是一片血海。

    遠處傳來一聲模糊的尖叫,又或許只是鳥鳴。

    當晚,劉安在床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錦囊,里面裝滿了金瓜子。

    錦囊上繡著兩個字:酬謝。

    祖母的咳嗽突然加重了。

    劉安連夜請來大夫。

    大夫診脈后,皺眉道:奇怪,按理說吃了這些好藥材應(yīng)該好轉(zhuǎn)才是……

    他開了新藥方,臨走時意味深長地看了劉安一眼,年輕人,有些錢……沾著不干凈的東西。

    劉安送走大夫,站在院子里發(fā)抖。

    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他突然明白:每當他收到獎賞,祖母的病就會加重。這不是巧合。

    水井又傳來聲音,這次更加清晰:你在懷疑我

    劉安沖向井邊,對著漆黑的井底喊道:你對我祖母做了什么

    井水微微發(fā)光,浮現(xiàn)出祖母熟睡的臉。

    她的眉頭緊鎖,像是在做噩夢。

    一條黑色的、像水草又像蛇的影子纏繞在她的手腕上,隨著脈搏微微起伏。

    交易就是交易。

    聲音從井底傳來,誠實者得賞,貪婪者受罰。至于其他……都是代價。

    停下!劉安的聲音帶著哭腔,不要傷害她!

    黑影松開了祖母的手腕,慢慢沉入水中。

    那就繼續(xù)你的角色,誠實的凡人。聲音漸漸遠去,明天會有個書生去河邊……他偷了祠堂的錢……

    水面恢復平靜,劉安跪在井邊,額頭抵著冰冷的石頭。

    月光照在他身上,投下的影子扭曲變形,像是一個長著多只手臂的怪物。

    第二天,劉安沒有去砍柴。

    他守在村口,等待那個偷錢的書生。當看到一個瘦削的年輕人鬼鬼祟祟地向西山走去時,劉安攔住了他。

    別去河邊。劉安抓住書生的手臂,那里真的有危險。

    書生甩開他的手,眼中閃爍著瘋狂的光芒:滾開!別想獨吞河神的財寶!他推開劉安,跌跌撞撞地跑向山林。

    劉安追了幾步,突然停下。

    他能說什么說河神會吞噬貪婪者說他自己就是這場死亡交易的幫兇

    他的雙腿失去了力氣,眼睜睜看著書生的背影消失在山路上。

    那天晚上,河水暴漲,沖垮了下游的一座小橋。

    人們在激流中發(fā)現(xiàn)了書生的包袱,里面裝著祠堂丟失的銀兩和一本賬本,記錄著他偷竊的每一筆錢。

    劉安家門口出現(xiàn)了一方硯臺,墨玉制成,價值不菲。

    祖母的病情卻急轉(zhuǎn)直下,高燒不退,說著胡話。

    她蒼老的手緊緊抓住劉安,聲音嘶�。喊矁骸镉袞|西……

    劉安打來清水,卻看到水中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

    他失手打翻了水盆,跪在祖母床前痛哭。

    夜深人靜時,劉安抱著那方墨玉硯臺來到河邊。

    月光下,河水漆黑如墨,泛著詭異的銀光。

    夠了!他將硯臺扔進水中,我不要這些了!放過我祖母!

    溪水沸騰般翻涌,河神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

    這次,它的形態(tài)更加清晰,水流構(gòu)成的身體上隱約可見鱗片般的紋路,頭部有兩個發(fā)光的白點,像是眼睛。

    交易一旦開始……

    河神的聲音如同千萬滴水同時落下,就不能停止。

    你究竟想要什么劉安的聲音破碎,我的命

    河神突然靠近,冰冷的水氣撲面而來。

    它伸出由水流構(gòu)成的手,觸碰劉安的胸口。劉安感到心臟一陣刺痛,像是被冰錐刺穿。

    我要你繼續(xù)……河神低語,直到!滿月之夜。

    劉安不明白這個時限的含義,但河神已經(jīng)退回水中,只留下最后一句話:明天……裁縫鋪的王寡婦會來……她典當了亡夫的遺物……

    河水恢復平靜,月光照在水面上,映出劉安扭曲的倒影。

    那已經(jīng)不是他自己的臉,而是一個陌生的、長著魚鰓般裂縫的怪物面孔。

    劉安踉蹌著后退,轉(zhuǎn)身跑回家。

    院子的地上有一灘水跡,形成箭頭形狀,指向祖母的房間。

    劉安推開門,發(fā)現(xiàn)祖母正安靜地睡著,呼吸平穩(wěn),高燒似乎退了。

    床邊的地上,靜靜躺著一枚金色的紐扣。

    第五章

    替身

    裁縫鋪的王寡婦在第七天傍晚去了河邊。劉安沒有阻止她。

    他站在村口的榆樹下,看著王寡婦挎著籃子匆匆走過。

    籃子里裝著她亡夫的銀煙斗——最后一件沒被典當?shù)倪z物。

    劉安知道,因為她路過時,他聽到了水聲。

    不是耳朵聽到的,而是從骨頭里,從血液深處傳來的河水聲。

    那聲音低語著:銀煙斗……孩子的藥錢……賭債……

    你感覺到了,不是嗎

    河神的聲音直接從劉安腦海中響起,帶著水流的回響。

    劉安沒有驚訝,這已經(jīng)是第三天了——自從河邊那晚后,河神不再需要井水或夢境與他交流。

    我不想知道。

    劉安低聲說,但那些聲音還是鉆進他的意識:王寡婦兒子高燒不退……藥鋪老板的貪婪眼神……地下錢莊的威脅……

    你可以幫她。

    河神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河水流過脊背,告訴她不要去河邊……給她一些銀兩……

    劉安的手伸向錢袋,里面裝著前天得到的金紐扣。

    他的手指碰到冰涼的金屬,卻停住了。王寡婦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暮色中。

    她自己選擇了這條路。

    劉安聽見自己說,聲音陌生得可怕,她……罪有應(yīng)得。

    河神沒有回答,但劉安感到一陣詭異的滿足感從心底升起,像是喝下一口冰水,從喉嚨涼到胃里。

    回家路上,劉安經(jīng)過裁縫鋪。

    王寡婦的兒子,一個七八歲的瘦弱男孩,正趴在窗口,小臉燒得通紅。

    看到劉安,男孩虛弱地笑了笑:劉哥哥,娘去給我買藥了,她說很快就會回來。

    劉安的喉嚨發(fā)緊。他加快腳步,幾乎是小跑著回到家。

    院子里,祖母正在晾衣服�?吹剿n白的臉色,祖母放下手中的活計:安兒,出什么事了

    沒什么。劉安避開祖母的目光,就是……有點累。

    祖母用粗糙的手捧住他的臉,強迫他抬頭。

    她的眼睛比往常清亮,像是能看透劉安的靈魂:你身上有股水腥味。

    劉安僵住了。他確實聞到了——從自己皮膚上散發(fā)出的淡淡河水氣息,混著一絲鐵銹味。

    祖母松開手,慢慢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我小時候,她的聲音低沉沙啞,聽我奶奶講過水鬼討替身的故事。

    夜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劉安突然覺得異常寒冷。

    淹死的人不能投胎,祖母繼續(xù)說,眼睛盯著虛空中的某點,除非找到一個替身……另一個溺水者代替它的位置。

    遠處傳來隱約的哭喊聲,可能是風聲,也可能是王寡婦的兒子發(fā)現(xiàn)母親沒有回來。

    劉安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祖母,他艱難地開口,那些只是……故事。

    老人抬頭看他,月光下她的皺紋更深了:安兒,有些故事是為了警告后人。

    她指向劉安的心臟位置,你這里,最近是不是總覺得冷

    劉安無法回答。

    因為確實如此——自從溪邊那晚后,他的胸口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寒意,像是嵌著一小塊冰。

    祖母站起身,顫抖的手撫過劉安的頭發(fā):早點睡吧。

    她走向里屋,背影佝僂得比往常更厲害,明天……是滿月了。

    滿月。河神提到的時限。

    劉安站在院子里,感到那股寒意從胸口擴散到全身。

    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柴房門口。

    影子頭部的位置,隱約有兩個凸起,像是角,又像是……魚類的鰭。

    柴房里,有什么東西在反光。

    劉安推開門,看到一件銀色的綢緞衣裙整齊地疊放在柴堆上,就是王寡婦今天穿的那件。

    衣裙上放著一張紙條,墨跡像是被水浸過般暈染開來:

    最后一個。滿月之夜,來溪邊。完成你的轉(zhuǎn)變。

    劉安抓起衣裙,布料出奇地冰冷潮濕,仿佛剛從水里撈出來。

    他下意識地湊近聞了聞,除了水腥味,還有一絲淡淡的血腥氣。

    不……他將衣裙扔在地上,踉蹌后退,我不會再去了……

    寂靜中,他聽到水滴落的聲音。

    滴答。滴答。不是來自衣裙,而是來自他自己——他的指尖正在滲出清澈的水珠。

    劉安驚恐地在衣服上擦拭手指,但水珠不斷滲出,帶著河水的味道。

    更可怕的是,他并不覺得疼痛,反而有種奇異的解脫感,像是憋悶太久終于能呼吸一般。

    這是禮物。河神的聲音直接在他骨骼中震動,水的種子已經(jīng)在你體內(nèi)生長。

    劉安沖出柴房,在院子里大口喘息。

    月光照在水缸里,映出他的倒影——那張臉正在融化,像蠟一樣扭曲變形。

    他尖叫一聲打翻了水缸,水流了一地,形成無數(shù)細小的支流,全都指向西山方向。

    那晚,劉安夢到自己站在河水中央。水面平靜如鏡,倒映著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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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低頭,看到水中的自己長著魚鰓和鱗片,眼睛大而凸出,沒有瞳孔。水下的手臂和腿間有蹼相連,背部隆起一排尖刺。

    最恐怖的是,他覺得這樣很美。

    劉安驚醒時,天剛蒙蒙亮。他的枕頭濕透了,不是汗水,而是清澈的溪水。

    窗外,村民們嘈雜的聲音傳來——他們在尋找失蹤的王寡婦。

    劉安穿好衣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皮膚異常蒼白,幾乎能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

    而且,那些血管的分布……不太對勁。

    它們不再是他熟悉的紋路,而是形成了某種分叉的、像是水草又像是樹根的圖案。

    安兒祖母站在門口,手里捧著一碗熱粥,你得吃點東西。

    劉安接過碗,手指碰到祖母的皮膚時,老人猛地縮了一下:你的手……這么冷

    粥很香,但劉安嘗不出味道。

    他的舌頭似乎也發(fā)生了變化,變得……更敏感,能分辨出水中最微小的雜質(zhì)。

    一碗粥下肚,他感到一陣異樣的滿足,不是因為食物,而是因為粥里的水分。

    今天別出門了。

    祖母收拾碗筷時說,眼睛不看他,滿月夜……不吉利。

    劉安想說好,但胸口的那塊冰突然擴散,一股強烈的沖動攫住了他——他必須去溪邊。不是今晚,就是現(xiàn)在。

    我得……去砍點柴。他撒謊道,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祖母的手停在半空,最終只是點了點頭:早點回來。

    走出院子時,劉安回頭看了一眼。

    祖母站在窗前,陽光透過她單薄的身體,仿佛能照穿她蒼老的骨骼。

    不知為何,劉安覺得這是最后一次看到她了。

    去溪邊的路上,劉安遇到了搜尋王寡婦的村民。

    他們看到劉安,停止了交談,眼神復雜。

    賣豆腐的王嬸鼓起勇氣問:小劉啊……你說那河水……

    別去。劉安聽見自己說,聲音空洞,那里……有東西會抓住你。

    村民們面面相覷。

    劉安沒有停留,繼續(xù)向山里走去。

    身后,他聽到王嬸小聲說:他的眼睛……你們看到了嗎像是……蒙了一層膜……

    河水比記憶中更湍急,呈現(xiàn)不自然的鐵銹色。

    岸邊的蘆葦枯萎發(fā)黑,像是被什么毒害了。

    劉安站在當初掉落斧頭的地方,胸口的那塊冰融化了,變成一股暖流擴散到全身。

    你來了。

    河神從水中升起,但這次它不再完全由水構(gòu)成——它的身體有了實質(zhì),蒼白如溺斃的尸體,覆蓋著半透明的鱗片。

    眼睛仍是兩個黑洞,但里面有點點磷光,像是深水中的發(fā)光生物。

    我……我怎么了劉安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間出現(xiàn)了淡淡的蹼膜。

    進化。

    河神伸出長著利爪的手,撫摸劉安的臉頰,你正在成為……更完美的存在。

    劉安應(yīng)該感到恐懼,但心底涌起的卻是期待。

    他的變化……是變強的象征。

    現(xiàn)在他能聽到遠處村民的談話,能感知到地下水的流動,甚至能嘗出風中攜帶的每一絲濕氣。

    為什么是我他問,聲音已經(jīng)變得嘶啞低沉。

    河神的嘴裂開到不可能的角度,露出里面螺旋排列的尖牙:因為你誠實……而且聰明。你懂得……適者生存的道理。

    水面突然翻涌,三具尸體浮上來——趙三、李掌柜和王寡婦。

    他們的尸體完好無損,但皮膚呈現(xiàn)詭異的藍色,眼睛大睜,嘴角帶著安詳?shù)奈⑿Α?br />
    最可怕的是,他們的手指和腳趾間也長出了蹼。

    他們……失敗了。

    河神說,但你……你會成功的。

    劉安后退一步,理智短暫回歸:成功……做什么

    滿月之夜……

    河神的聲音變成多重回聲,你將接受最后的禮物……然后取代我。

    這句話像閃電劈開劉安的腦海。

    取代河神成為那個引誘并吞噬貪婪者的存在

    不……他搖頭,蹼膜撕扯著帶來細微疼痛,我不想……

    太晚了。河神指向劉安的胸口,種子已經(jīng)開始發(fā)芽了。

    劉安扒開衣領(lǐng),驚恐地發(fā)現(xiàn)胸口皮膚下有一團青色的、脈動的光,分出無數(shù)細絲向全身蔓延。

    那些光絲隨著他的心跳明滅,像是……某種生物在呼吸。

    回家吧。河神開始下沉,今晚子時……回到這里。

    劉安想拒絕,但水中的三具尸體突然同時轉(zhuǎn)頭看向他,齊聲說:我們會等著你。

    劉安轉(zhuǎn)身就跑,耳邊風聲呼嘯。

    跑過村口時,他看到王寡婦的兒子被藥鋪老板趕出門外,小男孩哭喊著要母親。

    劉安應(yīng)該停下幫忙,但身體不受控制地繼續(xù)奔跑,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召喚他回家。

    院子里空無一人。灶臺上的粥還溫著,但祖母不見蹤影。

    劉安找遍屋子,只在祖母枕下發(fā)現(xiàn)一張泛黃的紙條,上面是祖母歪歪扭扭的字跡:

    水鬼討替身,需血親應(yīng)允。安兒,不要答應(yīng)它任何事。

    劉安的手劇烈顫抖起來。

    血親應(yīng)允這是什么意思祖母去了哪里

    他沖出屋子,太陽已經(jīng)西沉,滿月隱約可見。

    村民們驚慌的喊聲從河邊方向傳來——有人發(fā)現(xiàn)了王寡婦的鞋子。

    劉安站在院子中央,感到體內(nèi)的水的種子在瘋狂生長。

    他的視線開始變化,能看到空氣中水分的流動;他的耳朵能捕捉到最細微的滴水聲;他的皮膚滲出黏液,在夕陽下閃著詭異的光。

    最可怕的是,他開始覺得……這樣也很好。

    水缸的倒影中,劉安看到自己的眼睛已經(jīng)變成了完全的乳白色,像是被水泡脹的尸體。

    他咧嘴一笑,露出變得尖利的牙齒。

    今晚子時,他將回到河邊。

    完成他的轉(zhuǎn)變。

    第六章

    滿月之祭

    子時將近。

    劉安站在院子里,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那影子已不再完全是人形——背部隆起,手臂過長,指間有蹼膜的陰影。

    夜風吹過,帶來溪水的腥氣,他的鼻孔不自覺張大,貪婪地吸入這氣味。

    胸口的那團青光擴散到了全身,在皮膚下形成蛛網(wǎng)般的紋路,隨著心跳明滅。

    劉安扒開衣領(lǐng),看到鎖骨處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細小的鱗片,摸上去冰涼堅硬。

    祖母……

    他嘶啞地呼喚,聲音已不似人類。

    屋里空無一人,只有祖母留下的那張紙條:水鬼討替身,需血親應(yīng)允。

    遠處傳來鐘聲,是村里的更夫敲響了子時的梆子。

    劉安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轉(zhuǎn)向西山方向,雙腿自動邁開步子。

    他的腳掌似乎變寬了,每一步都發(fā)出奇怪的啪嗒聲,像是有什么粘液在鞋底和地面之間拉絲。

    村中小路空無一人,就好像連狗都躲了起來。

    月光慘白,照得路面如同覆了一層霜。

    劉安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每一次呼氣都帶著淡淡的白霧——不是因寒冷,而是他體內(nèi)的溫度正在下降。

    河水聲越來越清晰,不再是耳朵聽到的,而是直接在他腦海中回蕩,如同血液流動般自然。

    劉安能感覺到每一道水流的走向,每一處漩渦的位置,仿佛整條河流已經(jīng)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轉(zhuǎn)過最后一道山梁,河谷出現(xiàn)在眼前。月光下的河水銀光閃閃,卻不是反射的光芒,而是水本身在發(fā)光。

    岸邊站著一個模糊的身影——比他上次見到的河神更接近人形,卻依然扭曲得不自然,脖子過長,手臂垂到膝蓋。

    你來了。河神的聲音直接在劉安顱骨內(nèi)共鳴,正好是時候。

    劉安想說話,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舌頭變得厚實笨拙,只能發(fā)出含糊不清的音節(jié)。

    他的唾液變得異常粘稠,帶著腥甜味。

    河神轉(zhuǎn)過身,劉安倒吸一口冷氣——那張臉是他的,但被水泡脹了,皮膚慘白發(fā)皺,眼睛沒有瞳孔,只有兩點白光。

    這是……你未來的樣子。

    河神用劉安的聲音說,如果你……選擇接受這份禮物。

    劉安的膝蓋發(fā)軟,但體內(nèi)那股冰冷的力量支撐著他站立。

    他低頭看向水面,倒影中的自己正在融化變形——眼睛擴大,嘴角裂開,頭發(fā)脫落,露出青灰色的頭皮。

    不……他掙扎著說,蹼化的手指抓撓著自己的臉,留下道道血痕。

    河神發(fā)出水流般的笑聲:太晚了。種子已經(jīng)生根。

    它指向劉安的胸口,你感覺到了,不是嗎那種……解放感。

    確實,盡管恐懼,劉安體內(nèi)有種奇異的舒適感,像是終于卸下了沉重負擔。

    他的肺不再需要空氣,反而渴望水的浸潤;他的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能看清溪底每一塊石頭;他的皮膚渴望著河水的觸摸……

    跪下。河神命令道。

    劉安的雙膝重重砸在岸邊濕泥上。

    河神伸出長著蹼的手,按在他頭頂。

    刺骨的寒意從頭皮灌入,劉安張開嘴尖叫,卻只吐出一串氣泡——他的喉嚨里已經(jīng)充滿了水。

    還剩最后一步……河神的聲音變得飄渺,需要血親應(yīng)允。

    劉安混沌的大腦中閃過祖母的紙條。血親應(yīng)允這是什么意思

    河神似乎能讀懂他的思想:水鬼需要替身……但更需要……血親的自愿獻祭。

    它指向劉安身后,她來了。

    劉安艱難地轉(zhuǎn)頭,頸椎發(fā)出咔咔的響聲。

    山坡上,祖母瘦小的身影正蹣跚而下,她的白發(fā)在月光下如同銀絲,手中緊緊攥著那張紙條。

    不!劉安想喊出聲,卻只吐出更多氣泡。

    他想站起來跑向祖母,但身體已經(jīng)不聽使喚,像是被無數(shù)水草纏住。

    祖母走到離河邊三步遠的地方停下。

    她的眼睛沒有看河神,只盯著劉安,目光中的愛意讓劉安心臟絞痛——如果那顆心臟還在正常跳動的話。

    我明白了。

    祖母平靜地說,聲音比劉安記憶中任何時候都清晰,水鬼需要至親之人自愿代替,才能放原來的替身自由。

    河神發(fā)出滿意的汩汩聲:聰明的人類。你的孫子……已經(jīng)半只腳屬于水。如果你想救他……

    它指向湍急的河水,你自愿走入水中……代替他。

    劉安瘋狂搖頭,蹼化的手指抓撓地面,挖出道道深溝。

    不要!他在心中尖叫,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祖母不能為他犧牲,不能!

    祖母緩緩展開那張泛黃的紙條:我奶奶留下的。她小時候見過水鬼討替身……

    老人抬頭直視河神,但你不僅僅是水鬼,對嗎你是更古老的東西。

    河神的形體突然扭曲膨脹,水流構(gòu)成的身體中浮現(xiàn)出無數(shù)人臉——趙三、李掌柜、王寡婦……所有被吞噬的人都在其中無聲尖叫。

    我是第一個……

    河神的聲音變成千萬個回聲,被這條溪吞噬的……也是最后一個……除非找到替身……

    祖母點點頭,像是明白了什么。

    她向前一步,劉安怪異的身體發(fā)出窒息般的咯咯聲。

    不要靠近!他想警告,但身體的變化越來越快——脊椎彎曲,肩胛骨突起,皮膚完全被鱗片覆蓋……

    安兒,祖母突然用小時候哄他的溫柔語氣說,還記得你五歲那年掉進池塘的事嗎

    劉安的記憶模糊閃現(xiàn)——冰涼的水,窒息的黑暗,然后是一雙有力的手將他拉起……祖母的手。

    我那時就該死了。

    祖母又向前一步,現(xiàn)在已經(jīng)站在水邊,為了救你,我和水里的東西做了交易……多給我二十年壽命,把你養(yǎng)大……

    河神發(fā)出汩汩笑聲:人類……總是這么愚蠢。那不是交易……是投資�,F(xiàn)在……回報的時候到了。

    祖母最后看了劉安一眼,眼中含淚卻帶著決絕:好好活下去,安兒。別變成它希望的樣子。

    說完,她邁入水中。

    不!

    劉安終于發(fā)出一聲完整的吶喊,聲音卻已不似人類,更像是某種水生生物的嘶鳴。

    河水瞬間吞沒了祖母瘦小的身軀。

    水面劇烈翻騰,無數(shù)蒼白的手臂伸出又縮回。

    劉安體內(nèi)的水的種子突然劇烈疼痛,像是被連根拔起。

    他蜷縮在地上,感到鱗片一片片脫落,蹼膜撕裂,骨骼發(fā)出可怕的咔咔聲恢復原狀。

    河神的形體開始崩潰,水流中的人臉一個接一個消失。

    不!它用劉安的聲音尖叫,這不對!契約還沒完成!

    水面突然平靜下來,祖母的臉浮現(xiàn)在水中央,蒼白但安詳。

    她看向痛苦掙扎的劉安,輕聲道:跑,安兒。趁還能逃的時候。

    劉安掙扎著爬起來,身體恢復了人形,但每一寸皮膚都火燒般疼痛。

    他踉蹌著后退,河神的水流試圖纏住他的腳踝,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阻止——祖母的魂魄浮現(xiàn)在水面,雙臂張開攔住了河神。

    你答應(yīng)過的……

    祖母的聲音在水中回蕩,血親自愿獻祭……換他自由。

    河神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河水暴漲,沖垮了兩岸的樹木。

    但在洪水即將吞沒劉安的一刻,月光突然被烏云遮住,整個河谷陷入黑暗。

    劉安轉(zhuǎn)身就跑,背后傳來河神不甘的嘶吼和祖母最后的低語:活下去……

    他不知跑了多久,直到雙腿失去知覺,一頭栽倒在自家院門前。

    天邊已經(jīng)泛起魚肚白,他掙扎著爬進門檻,昏死過去。

    劉安做了個漫長的夢。夢中他沉在溪底,看著水面上的光越來越遠。

    祖母的身影浮現(xiàn)在他旁邊,牽起他的手,一起向更深處沉去……

    安兒!安兒!

    急促的呼喚將他拉回現(xiàn)實。

    劉安睜開眼,看到村長和幾個村民圍在床前,臉上寫滿擔憂。

    謝天謝地,你還活著!

    村長松了口氣,我們在河水下游發(fā)現(xiàn)了……你祖母的……他說不下去了。

    劉安的喉嚨發(fā)緊,胸口空空蕩蕩——那里不再有水的種子,只有一個巨大的、無法填補的空洞。

    他想哭,卻流不出眼淚,仿佛所有的水分都已從體內(nèi)蒸發(fā)。

    河水……他嘶啞地問,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村民們交換了一個恐懼的眼神。

    干了。王嬸小聲說,一夜之間,整條河干了,像是……從來沒存在過。

    村長補充道:我們在干涸的河床上發(fā)現(xiàn)了……

    他猶豫了一下,很多骨頭。有些……看起來很古老。

    劉安閉上眼睛。祖母的紙條就塞在他枕頭下,他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水鬼討替身,需血親應(yīng)允。祖母用自己換了他的自由。

    葬禮……

    劉安艱難地說,我要給祖母辦葬禮。

    村民們點點頭,有人去準備棺木,有人去請道士。

    劉安獨自躺在床上,聽著外面的忙碌聲,手指無意識地摸著胸口——那里的皮膚上,還留著一片青色的鱗片形狀的痕跡,像是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窗外,干涸的河床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白光。遠處,一片烏云正在聚集,隱約有雷聲傳來。

    雨要來了。

    第七章

    干涸之底

    雨下了整整三天。

    劉安坐在窗邊,看著雨簾將祖母的新墳打得濕透。

    泥土在雨水中塌陷,像是大地正緩慢地吞咽著那個簡陋的松木棺材。

    沒有道士愿意來做法事,他們聽說祖母死在河里后,都搖頭說這種橫死的魂魄不安寧,做不了法事。

    小劉啊,吃點東西吧。

    王嬸端來一碗冒著熱氣的粥,放在桌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三天沒進食了,身子要垮的。

    劉安沒有回頭,眼睛仍盯著墳的方向。

    他的喉嚨發(fā)緊,不是因為悲傷,而是某種更原始的恐懼——他怕看到祖母的魂魄從墳里爬出來,渾身濕漉漉的,質(zhì)問他為什么還活著。

    謝謝。他機械地說著,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王嬸嘆了口氣,輕手輕腳地退出屋子。

    劉安聽到她在門外對村長低聲說:這孩子眼神不對……像是魂兒被抽走了似的。

    雨聲掩蓋了村長回答的話。

    劉安低頭看向那碗粥,米粒在渾濁的湯水中沉浮。

    他突然想起小時候發(fā)燒,祖母熬的白粥里總會加一點姜絲和蔥花。

    這碗粥只是白水煮米,沒有靈魂。

    胸口殘留的鱗片印記隱隱作痛。

    劉安扒開衣領(lǐng),看到那片青色的痕跡比三天前更明顯了,邊緣呈現(xiàn)出細小的分叉,像是水草的根系在皮膚下蔓延。

    他用指甲去摳,卻只換來一陣尖銳的疼痛。

    院外傳來嘈雜的人聲。劉安勉強站起身,走到門口。

    一群村民正冒雨往河谷方向跑,有人手里拿著鐵鍬,有人提著麻繩。

    怎么了劉安攔住跑在最后的二狗子。

    二狗子滿眼興奮,雨水順著他的斗笠邊緣滴落:河底!他們在河底發(fā)現(xiàn)了東西!骨頭,還有……還有金銀器物!

    劉安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

    金銀器物那些被吞噬的人隨身攜帶的物品

    不等他再問,二狗子已經(jīng)掙脫他的手,追著人群跑去。

    劉安站在雨中,胸口鱗片灼燒般疼痛。

    他知道自己應(yīng)該遠離那條干涸的河,但雙腳卻不受控制地邁開步子,跟著村民們的腳印走去。

    河谷比記憶中更荒涼。

    曾經(jīng)湍急的河流如今只剩一道深溝,兩側(cè)的蘆葦和苔蘚枯萎發(fā)黑,像是被什么毒氣熏過。

    幾十個村民聚集在干涸的河床上,有人彎腰挖掘,有人大聲爭吵。

    劉安站在岸邊,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與冷汗混在一起。

    河床上的景象讓他胃部痙攣——裸露的淤泥中半埋著森森白骨,有些已經(jīng)風化發(fā)黃,有些卻還帶著腐肉。

    而在尸骨之間,散落著各式器物:生銹的銅錢、變形的銀鐲、鑲著寶石的匕首……都是那些被吞噬者隨身攜帶的財物。

    這塊金子是我的!我先看到的!

    張財主的兒子揪著一個農(nóng)民的衣領(lǐng)怒吼。

    放屁!明明是我挖出來的!農(nóng)民不甘示弱,舉起手中的鐵鍬。

    更遠處,幾個村民正在爭奪一把裝飾華麗的短劍,劍柄上的寶石在雨中閃著詭異的光。

    劉安認出那是李掌柜隨身佩戴的物件。

    村長站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試圖維持秩序:大家別搶!這些東西都要上交官府……

    他的聲音被淹沒在貪婪的喧囂中。

    劉安感到一陣眩暈。

    這些人沒有從趙三、李掌柜、王寡婦的死中得到任何教訓。

    只要有一點金銀的誘惑,他們就像餓狼撲食一樣瘋狂。

    雨越下越大,河床上的泥土開始松動。

    劉安突然有種奇怪的感知——他能感覺到雨水滲入地下的路徑,知道哪些地方會先塌陷。

    這種感知不是來自經(jīng)驗,而是某種更原始的本能,就像魚知道水的流向。

    要塌了。他喃喃自語,聲音淹沒在雨聲中。

    果然,一陣沉悶的轟鳴傳來,河床中央突然塌陷出一個大洞,幾個正在爭搶財物的村民驚叫著掉入其中。

    其他人非但沒有后退,反而蜂擁到洞口,想看看下面是否埋著更多寶物。

    劉安胸口的鱗片印記突然劇烈疼痛,他捂住胸口跪倒在地。

    在那瞬間,他看到了洞里的景象——不是用眼睛,而是通過某種水氣的連接。

    洞底堆滿了更多的尸骨,層層疊疊,年代各異。

    最底層,一塊巨大的石碑半埋在淤泥中,上面刻著奇怪的符號,像是文字又像是圖畫。

    更可怕的是,他感知到洞里有什么東西在動。

    不是活物,而是某種更古老、更黑暗的存在,正通過新打開的缺口緩緩蘇醒……

    石碑……

    劉安掙扎著站起來,想警告村民,但聲音卡在喉嚨里。

    雨水打在他的臉上,像是無數(shù)冰冷的手指試圖捂住他的嘴。

    溪床上的混亂愈演愈烈。

    有人從洞里爬出來,懷里抱著一尊青銅小像,興奮得手舞足蹈。

    劉安認出那像是河神的模樣——半人半魚,面目猙獰。

    快離開那里!劉安終于喊出聲,聲音嘶啞得不像人類。

    沒人理會他。

    村民們忙著瓜分新發(fā)現(xiàn)的財寶,甚至為了一塊碎銀大打出手。

    雨水沖刷著尸骨上的泥土,更多的器物顯露出來,每一件都帶著不祥的氣息。

    劉安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那不是普通的財物,而是祭品。

    這條干涸的河流根本不是自然形成的水道,而是一個古老的祭祀場所。

    那些被吞噬的人……都是獻給某種存在的祭品。

    他轉(zhuǎn)身想逃,卻看到王寡婦的兒子站在不遠處,懷里抱著一個濕漉漉的布娃娃——那是他母親失蹤那天給他縫的。

    男孩的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著劉安。

    娘說水里有東西。

    男孩的聲音出奇地平靜,她說那東西會唱歌,會讓人睡著,然后永遠留在水里。

    劉安的呼吸急促起來。王寡婦怎么會知道這些

    除非……她在被吞噬前聽到了河神的歌聲。

    男孩突然指向劉安身后:它還在看著你。

    劉安猛地回頭,除了瘋狂的村民和越下越大的雨,什么也沒看到。

    但當他轉(zhuǎn)回來時,男孩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那個濕漉漉的布娃娃躺在地上,黑紐扣做的眼睛反射著詭異的光。

    雨幕中,劉安跌跌撞撞地跑回家。

    院門大開著,屋內(nèi)有燈光。他警覺地放慢腳步,貼著墻根靠近窗戶。

    ‘必須盡快處理。

    一個陌生的男聲說,這種事情傳出去,整個縣都會恐慌。

    可那些尸骨……是村長的聲音。

    燒掉。至于金銀器物,充公。

    陌生人語氣嚴厲,特別是那尊青銅像,要立刻熔掉。那是邪物。

    劉安小心地從窗縫望進去。一個穿著官服的中年男子正在翻閱村長的冊子,旁邊站著兩個衙役。

    桌上放著那尊從溪底挖出的河神青銅像,在油燈下泛著詭異的綠光。

    那個樵夫……劉安,官員抬起頭,他在哪據(jù)說他祖母是最后一個受害者

    村長搓著手:在他家里吧。這孩子自從祖母去世后,就不太正�!�

    帶他來見我。

    官員合上冊子,所有事情都從他遇到‘河神’開始。我需要問個清楚。

    劉安后退幾步,心跳如雷。

    他不想見官,不想回答任何問題。

    那些問題會讓他回憶起最可怕的畫面——祖母踏入水中的那一刻。

    他悄悄繞到屋后,從柴房的小窗爬進去。

    柴房陰冷潮濕,但此刻卻給了他一種奇怪的安全感。

    角落里堆著干草,劉安蜷縮其中,聽著前屋傳來的說話聲。

    ……不在家能去哪

    官員的聲音帶著怒氣,搜!他必須解釋清楚那些金銀斧頭的來歷!

    腳步聲四散開來。

    劉安屏住呼吸,感到胸口鱗片發(fā)燙。

    他閉上眼睛,突然能感知到屋內(nèi)每個人的位置——通過他們體內(nèi)的水分。

    官員站在堂屋中央,兩個衙役一個去了臥室,一個在廚房。村長在門口徘徊。

    這種感知能力讓劉安既恐懼又莫名興奮。

    河神的力量沒有完全離開他,而是留下了某種……聯(lián)系。

    搜查持續(xù)了約莫半個時辰,最終官員憤怒地離開了,命令村長一找到劉安就立刻通知官府。

    腳步聲遠去后,劉安仍躲在柴房里,聽著雨聲漸漸變小。

    夜幕降臨,劉安悄悄回到屋里。

    屋內(nèi)一片狼藉——官員的人翻遍了每個角落,連祖母的遺物都沒放過。

    針線盒被打翻,碎布散落一地;米缸被搬開,露出下面的地磚;甚至灶臺都被撬開幾塊磚檢查。

    唯一沒被動過的是祖母的床。

    劉安跪在床前,從縫隙中摸出那張泛黃的紙條。

    紙條背面,他發(fā)現(xiàn)了之前沒注意到的一行小字:

    水鬼畏鐵鹽,血親可破咒。

    鐵鹽血親劉安皺眉思索。祖母用生命換了他的自由,這就是血親破咒那鐵鹽又是什么為什么能克制水鬼

    窗外的月亮從云層中露出慘白的臉。

    劉安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困意襲來,像是有人從遠處對他施了咒語。

    他掙扎著爬到自己的床上,眼皮沉重如鉛。

    夢境立刻抓住了他。

    他站在水下,卻能自由呼吸。

    周圍是幽綠的水光,無數(shù)蒼白的手臂從深處伸向他,卻不帶惡意,像是在邀請。

    水底鋪滿了白骨,中央立著那塊刻有符文的石碑。祖母的身影站在石碑旁,背對著他。

    祖母!劉安想喊,卻只吐出一串氣泡。

    祖母緩緩轉(zhuǎn)身。她的臉腫脹發(fā)白,眼睛是兩個黑洞,但表情依然溫柔。

    安兒,她的聲音直接傳入劉安腦海,它沒死……只是睡著了……

    劉安想游向祖母,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又開始變化——皮膚浮現(xiàn)鱗片,指間生出蹼膜,脊椎彎曲成適合游泳的弧度。

    更可怕的是,他享受這種變化。

    石碑……

    祖母指向那塊刻滿符文的巨石,記住上面的圖案……

    劉安游近石碑,上面的符文突然變得清晰可辨。

    那不是文字,而是一組圖畫:一群人跪拜在半人半魚的生物前,獻上祭品;一個女子——從服飾看很像祖母的奶奶——將某種粉末倒入溪中;半人半魚的生物痛苦掙扎,最終沉入水底……

    鐵鹽……

    劉安在夢中恍然大悟。那不是普通的鹽,而是……某種經(jīng)過特殊處理的鐵銹

    夢中的水流突然變得湍急,祖母的身影被沖散。

    一個更龐大、更黑暗的形體從水底升起——河神,但比劉安見過的更古老、更扭曲,身體由無數(shù)溺死者的面孔組成,每一張臉都在無聲尖叫。

    你屬于這里……

    河神的聲音震動水波,血液中的種子……終將發(fā)芽……

    劉安驚恐地后退,撞在石碑上。

    石碑上的符文突然發(fā)出紅光,河神發(fā)出痛苦的嚎叫,形體開始崩潰。

    但就在它完全消散前,一只由水流構(gòu)成的手抓住了劉安的手腕,在上面留下五個發(fā)光的藍點,像是某種標記。

    劉安猛地驚醒,渾身濕透,仿佛真的剛從水里出來。

    窗外,天已蒙蒙亮。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上面確實有五個微小的藍點,排列成半圓形,像是……某種牙齒的咬痕。

    更可怕的是,胸口的鱗片印記擴大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銅錢大小,邊緣的分叉更明顯,像是某種根系在皮下蔓延。

    屋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劉安!開門!是村長的聲音,出大事了!

    劉安披上衣服開門,村長臉色慘白,衣服上沾滿泥水:河水……河水又回來了!而且……天啊,你快來看看吧!

    劉安跟著村長跑到河谷,眼前的景象讓他血液凝固——干涸的河床再次充滿水流,但不是清澈的山泉,而是渾濁的、泛著鐵銹色的液體。

    更可怕的是,水面上漂浮著昨天村民爭搶的那些金銀器物,像是被什么力量強行吐了出來。

    而在河水中央,一個巨大的漩渦緩緩旋轉(zhuǎn),水底隱約可見那塊符文石碑的輪廓。石碑旁邊,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蠕動……

    那些下去撈寶的人……

    村長顫抖著說,一個都沒上來。

    劉安胸口的鱗片劇烈疼痛起來。

    他知道了——河水回來是為了收取新的祭品。

    那些貪婪的村民,已經(jīng)成了河神新的獵物。

    而手腕上的五個藍點,正在發(fā)出微弱的光芒……

    第八章

    鐵鹽之秘

    河水整個泛著鐵銹色,漩渦中央漂浮著幾頂斗笠。

    岸邊的村民指指點點,卻沒人敢再靠近水邊。

    劉安站在人群邊緣,胸口鱗片印記灼燒般疼痛,手腕上五個藍點微微發(fā)亮,像是在呼應(yīng)水中的某種存在。

    六個了,王嬸數(shù)著手指,聲音顫抖,昨天下去撈寶貝的六個人,一個都沒上來。

    村長蹲在岸邊,用樹枝試探性地碰了碰水面,立刻縮回手:水是溫的!這個季節(jié)不該……

    劉安悄悄后退,趁沒人注意時溜回了家。

    屋內(nèi)還保持著官府搜查后的混亂狀態(tài),但此刻他顧不得收拾。

    他跪在祖母床前,伸手摸索床板下方——那里有個隱秘的夾層,祖母曾用來存放貴重物品。

    木板松動,露出一個小布包。

    劉安屏住呼吸解開,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冊子,紙張泛黃脆硬,邊緣被蟲蛀得斑駁。

    翻開第一頁,祖母工整的字跡映入眼簾:

    癸卯年五月初五,安兒落水,我與水中邪物立約……

    劉安的手指顫抖起來。

    癸卯年——他五歲那年。祖母真的為了救他與河神做了交易。他急切地往下讀:

    ……邪物自稱‘渦流之主’,乃古時祭祀所困水精。需每年活祭一人,方可保安兒平安。我應(yīng)允,但求二十載寬限,將安兒撫養(yǎng)成人……

    紙頁在劉安手中簌簌作響。

    每年活祭一人可村里這些年并沒有那么多人失蹤啊。

    除非……祖母找到了其他方法。他快速翻閱,后面的內(nèi)容變成了各種記錄和嘗試:

    ……試以黑狗血灑河,無效……

    ……老道言鐵器可鎮(zhèn),沉菜刀三把于漩渦處,僅平靜半月……

    ……古籍載‘鐵鹽制水精’,然遍尋無方……

    記錄在最后幾頁變得潦草起來:

    ……安兒斧落水,渦流之主現(xiàn)形賜金,此非吉兆。舊約將盡,恐索新償……

    ……村中多人失蹤,皆貪財之輩。莫非邪物自取祭品……

    最后一頁寫著:

    ……奶奶留下的符文或可一用。鐵鹽非尋常鹽,乃鐵銹與海鹽同煅,佐以血親之……

    字跡在此中斷,像是祖母來不及寫完。

    劉安翻到背面,發(fā)現(xiàn)粘著一小塊布,上面用炭筆畫著奇怪的符文——與他在夢中見到的溪底石碑上的圖案一模一樣。

    鐵銹與海鹽……劉安喃喃自語。這就是對抗河神的方法

    屋外突然傳來尖叫,接著是雜亂的奔跑聲。

    劉安將冊子塞入懷中沖出門,看到村民們驚慌地從河邊逃了回來。

    水里有東西!二狗子邊跑邊喊,抓住李老四的腳了!

    劉安逆著人流奔向河邊,胸口鱗片灼痛加劇。

    河水比剛才更加渾濁,呈現(xiàn)不自然的暗紅色。

    岸邊散落著幾雙鞋子和一個空竹簍,水面漂浮著新?lián)粕蟻淼膸准y器,在陽光下閃著詭異的光。

    漩渦擴大了,幾乎占據(jù)整個河面。

    劉安站在岸邊,感到一種奇怪的拉扯感,不是來自水流,而是來自體內(nèi)——他血管中的液體似乎在與河水共鳴。

    劉安!回來!村長在遠處大喊,水里有東西!

    劉安沒動。

    他盯著漩渦中心,那里隱約有什么東西在上升,一根蒼白的手指,然后是整只手,接著是手臂……那手臂過于細長,指間有蹼膜,正緩慢地做出召喚的手勢。

    手腕上的五個藍點突然劇痛,劉安低頭看去,驚恐地發(fā)現(xiàn)藍點已經(jīng)擴散成蛛網(wǎng)狀紋路,順著手腕向手臂蔓延。

    更可怕的是,他竟然能理解那手勢的意思——不是威脅,而是邀請。

    安哥哥……

    一個稚嫩的聲音從水中傳來。

    劉安定睛一看,王寡婦的兒子站在河水中央,水只沒到他的膝蓋——這不可能,那里的深度至少有兩丈。

    男孩懷里抱著濕漉漉的布娃娃,嘴角掛著不自然的微笑。

    水里可好玩了,男孩的聲音帶著詭異的回音,娘讓我叫你下來……

    劉安的腳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一步,冰冷的河水浸過草鞋。

    就在他要邁第二步時,懷中的冊子突然發(fā)燙,將他拉回現(xiàn)實。

    他踉蹌后退,撞在一棵樹上。

    男孩的表情瞬間扭曲,身體像蠟一樣融化在水中。

    漩渦急速旋轉(zhuǎn),發(fā)出類似憤怒咆哮的汩汩聲,然后突然平息,河水恢復了不自然的平靜。

    劉安喘著粗氣,全身濕透,不知是汗水還是被激起的水花。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鎖上門,癱坐在灶臺前。

    鐵銹與海鹽……他機械地重復著祖母的筆記。

    灶臺上有個小鹽罐,是祖母去年從鎮(zhèn)上買的粗海鹽。

    鐵銹也不難找——柴房里有把舊鋤頭,刃部銹跡斑斑。

    但佐以血親之……后面是什么血親之血之骨之發(fā)

    劉安用瓦片刮下鋤頭上的紅褐色鐵銹,與海鹽混合在陶碗里。

    兩種物質(zhì)接觸的瞬間,發(fā)出輕微的嘶嘶聲,冒出幾縷白煙。他小心地攪拌,混合物變成了奇怪的橘紅色。

    血親……劉安咬破自己的手指,滴了幾滴血進去。

    混合物立刻變成了暗紅色,像干涸的血跡。這會是河神畏懼的鐵鹽嗎

    天色漸暗,劉安將制成的鐵鹽包在一塊布里,塞進懷中。

    他需要驗證這東西是否有效,但不敢貿(mào)然接近河水——尤其在目睹了今天的異象后。

    夜幕降臨,劉安躺在床上,卻不敢閉眼。

    每次合上眼皮,就看到王寡婦的兒子站在水中向他招手。

    手腕上的藍紋已經(jīng)蔓延到肘部,在黑暗中發(fā)出微弱的熒光。

    更糟的是,他開始覺得屋內(nèi)太干燥,喉嚨發(fā)緊,渴望水的浸潤……

    一聲輕響從窗外傳來,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擦窗欞。

    劉安屏住呼吸,看到窗紙上映出一個模糊的影子——個子不高,像是.……

    安哥哥……

    王寡婦兒子的聲音透過窗紙傳來,開門啊……水里好冷……

    劉安的血液凝固了。

    男孩不是被留在河邊了嗎怎么找到他家的

    娘說過你會來的……

    聲音繼續(xù)道,帶著水珠滴落的聲響,你手腕上有標記……和我們一樣……

    劉安看向自己的手腕,藍紋正隨著男孩的聲音脈動。

    他顫抖著下床,不是去開門,而是抓起灶臺上的鹽罐和火石。

    不開門的話……男孩的聲音突然變調(diào),像是多個聲音疊加,我們就自己進來了……

    窗紙被水浸濕,破開一個小洞。

    一只慘白的、泡脹的小手伸了進來,摸索著窗栓。

    劉安沖上前,將一把普通海鹽撒在那只手上。

    嗤的一聲響,像是燒紅的鐵浸入水中。

    小手猛地縮回,窗外傳來刺耳的尖嘯,不像是人類能發(fā)出的聲音。

    窗紙上的水漬迅速擴大,整個窗戶開始滲出河水。

    劉安抓起準備好的鐵鹽包,沖向屋后。院墻不高,他翻墻而出,跌跌撞撞地向村外跑去。

    背后傳來水浪拍打的聲音和詭異的咕噥聲,像是很多人在水下說話。

    他不敢回頭,一路跑到村外的土地廟。

    這是個簡陋的小祠,供奉著已經(jīng)褪色的土地公塑像。劉安癱坐在香案前,喘得像是肺要炸開。

    廟內(nèi)干燥溫暖,至少暫時安全。

    劉安檢查手腕,發(fā)現(xiàn)藍紋的蔓延速度減慢了,但仍在向肩部延伸。

    胸口的鱗片印記擴大到掌心大小,皮膚表面已經(jīng)出現(xiàn)細小的真正鱗片,摸上去冰涼堅硬。

    土地廟的供桌上散落著幾個干癟的橘子和香灰。

    劉安無意間瞥見香爐下壓著一張黃紙,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水精現(xiàn),必大旱三年,需童男童女各一鎮(zhèn)之。

    劉安胃部又是一陣絞痛。

    童男童女這就是渦流之主真正想要的祭品他想起王寡婦的兒子,又想起村里其他孩子……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劉安決定去鎮(zhèn)上找更懂行的人。

    也許藥鋪的老掌柜知道鐵鹽的正確制法,也許當鋪的先生見過類似的古物……

    他剛踏出土地廟,就聽到村里傳來鐘聲——不是平常的報時,而是急促的警鐘。

    劉安猶豫片刻,還是朝村子方向走去。

    村口聚集了一群人,中間躺著兩個濕漉漉的身影——是昨天失蹤的村民中的兩個,此刻面色青白,雙眼圓睜,已經(jīng)沒了氣息。

    更可怕的是,他們的皮膚上布滿了藍色的蛛網(wǎng)狀紋路,和劉安手腕上的一模一樣。

    在水邊發(fā)現(xiàn)的,村長一臉的灰敗,像是被水……吐出來的。

    劉安擠進人群,仔細觀察尸體。

    他們的口鼻中有泥沙,確實是淹死的,但衣服干燥,像是被某種力量弄干后又送回岸上。

    其中一個死者手里緊握著什么,劉安掰開僵硬的手指——是一塊刻有符文的石頭碎片,像是從某個更大的石碑上斷裂下來的。

    河底的石碑……劉安低聲自語。

    村長猛地抓住他的肩膀:你知道些什么自從你遇到那個……那個東西后,村子就不得安寧!

    其他村民圍攏過來,眼神中混雜著恐懼和憤怒。

    劉安后退幾步,后背抵在村口的榆樹上。

    我……我只是……

    把他扔到河里去!張財主的兒子突然喊道,既然那東西盯上了他,就用他換村子平安!

    幾個村民猶豫著上前。

    劉安的手摸到懷中的鐵鹽包,但面對這么多人也無濟于事。

    就在危急時刻,一個虛弱的聲音打斷了眾人:

    不是安哥哥的錯……

    王寡婦的兒子站在村道中央,渾身滴水,懷里的布娃娃已經(jīng)腐爛發(fā)黑。

    他的皮膚慘白中泛著藍,眼睛全黑沒有眼白。

    娘說……男孩的聲音帶著水流的回響,想要村子平安……需要新的約定……

    村民們驚恐地后退,讓出一大片空地。

    男孩向前走了一步,留下一個濕漉漉的腳印。

    今日滿月……

    男孩繼續(xù)說,聲音越來越不像人類,渦流之主要求……童男童女各一……否則……

    他沒說完,身體突然像沙堡一樣崩塌,化為一灘渾濁的河水,滲入泥土。

    只有那個腐爛的布娃娃留在原地,紐扣眼睛詭異地反射著晨光。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村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轉(zhuǎn)向劉安,包括村長。

    你引來的禍事,村長聲音顫抖,你得解決它。

    劉安握緊懷中的鐵鹽包和石碑碎片,突然明白了祖母筆記中佐以血親之……后面缺失的內(nèi)容。

    不是血親之血,而是血親之犧牲。

    給我一天時間。

    他聽見自己說,聲音陌生而冷靜,如果明早我還解決不了……你們再決定怎么做。

    村民們低聲商議,最終同意了。劉安被允許回家,但門外有人把守。

    他坐在祖母的床上,翻看那本筆記和石碑碎片,試圖拼湊出完整的對抗方法。

    石碑碎片上的符文與祖母畫的相似,但多了一些細節(jié):一個女子將鐵鹽撒入水中,然后抱著一個嬰兒走入河流……

    劉安胸口鱗片突然劇痛,他扒開衣領(lǐng),發(fā)現(xiàn)鱗片已經(jīng)蔓延到鎖骨。

    更可怕的是,他的肋骨下方出現(xiàn)了兩道細縫,隨著呼吸一張一合——是鰓的雛形。

    黃昏時分,劉安完成了更多鐵鹽的制作。

    他將混合物包好,又找出祖母的縫衣針和一團紅線。

    根據(jù)石碑碎片的提示,他需要將鐵鹽撒入漩渦中心,然后……犧牲一個血親。

    但祖母已經(jīng)為他犧牲了。除非……

    劉安看向自己手腕上的藍紋,一個可怕的想法浮現(xiàn)在腦海:也許他自己就是那個需要被犧牲的血親。

    夜幕降臨,滿月升起。

    村中寂靜得可怕,連狗都不敢吠叫。

    劉安站在窗前,看到河谷方向泛著不自然的藍光。

    守衛(wèi)早就跑了——沒人敢在滿月之夜靠近那條河。

    劉安揣好鐵鹽包、石碑碎片和紅線,悄悄出門。

    他不需要火把,因為手腕上的藍紋在黑暗中發(fā)光,為他指路。

    胸口的鰓縫已經(jīng)完全形成,隨著他的呼吸節(jié)奏開合,渴望水的浸潤。

    河水在月光下像液態(tài)銀一樣閃爍,漩渦比白天更加巨大,幾乎占據(jù)了整個河面。

    岸邊整齊地擺放著兩套小衣服,一套男孩的,一套女孩的。

    村里人已經(jīng)準備好了祭品,只是還沒決定人選。

    劉安站在水邊,感到體內(nèi)的水分在與河水共鳴。他不再恐懼水,反而渴望投入其中。

    這個認知比任何景象都可怕——他正在變成河神的一部分。

    渦流之主!

    他喊道,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回蕩,我來完成交易!

    漩渦靜止了一瞬,然后更加劇烈地旋轉(zhuǎn)起來。

    水面升起一個由水流構(gòu)成的人形,比之前更加清晰——現(xiàn)在能看清鱗片的細節(jié)和蹼膜上的紋路。

    它的臉仍然是劉安的模樣,但更加扭曲猙獰。

    誠實的凡人……

    河神的聲音像是千萬滴水同時落下,你終于明白了……你本就是被選中的容器……

    劉安的手摸向懷中的鐵鹽包:我祖母……她二十年前就和你做了交易

    河神——或者說渦流之主——發(fā)出汩汩笑聲:不止她……她的祖母,祖母的祖母……你們家族的血脈……最適合作為容器……

    水面浮現(xiàn)出無數(shù)面孔,男女老少都有,有些穿著幾十年前的服飾,有些更古老。

    劉安在其中看到了祖母年輕時的臉,還有另一個與她相似的老婦人——想必是祖母的奶奶。

    為什么是我劉安握緊鐵鹽包。

    因為你誠實……

    渦流之主靠近岸邊,水氣撲面而來,誠實到會為自己的貪婪懺悔……這樣的靈魂……最有滋味……

    劉安突然明白了。

    那些被吞噬的貪婪者只是開胃菜,渦流之主真正想要的是他,一個在誘惑中掙扎、在罪惡中懺悔的靈魂。

    這種矛盾的靈魂,對那個古老的存在而言,是最美味的祭品。

    今晚滿月……渦流之主伸出由水構(gòu)成的手,完成轉(zhuǎn)變……成為我的新容器……

    劉安深吸一口氣,掏出鐵鹽包:我有個更好的主意。

    他將鐵鹽撒向渦流之主。

    橘紅色的粉末接觸水體的瞬間,爆發(fā)出一陣刺耳的嘶鳴和大量蒸汽。

    渦流之主的形體崩潰重組,發(fā)出痛苦的咆哮。

    愚蠢!

    它的聲音變得破碎,鐵鹽只能暫時傷害我……沒有血親犧牲……封印無法完成!

    劉安已經(jīng)掏出紅線,按照祖母筆記上的圖案快速在地上擺出一個簡易符文。他從懷中取出石碑碎片放在中央,然后做了一件讓渦流之主都震驚的事——

    他邁步走入河中。

    如你所愿,劉安說,聲音因胸口的鰓縫而帶著水聲,我來做那個血親犧牲。

    河水立刻沸騰起來,無數(shù)蒼白的手臂伸出水面,抓住劉安的腿往下拉。

    他任由自己下沉,鐵鹽的效果讓這些手臂在觸碰他時冒出白煙,但它們?nèi)詧?zhí)拗地拖拽著他。

    水沒過胸口時,鰓縫自動張開,貪婪地吸收水中的氧氣。

    劉安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能在水下呼吸了,但這并沒有帶來喜悅,只有更深的恐懼——轉(zhuǎn)變已經(jīng)不可逆轉(zhuǎn)。

    他沉向河底,那里立著那塊巨大的符文石碑。

    借著腕上藍紋的光芒,劉安看清了石碑全貌——上面刻滿了名字和日期,最古老的可追溯到三百年前。

    在較新的位置,他看到了祖母的名字:林氏,癸卯年五月初五立約。

    而在祖母名字下方,已經(jīng)刻好了一個新位置:劉安,壬戌年滿月夜。

    渦流之主的身影在水底等待著他,現(xiàn)在呈現(xiàn)出完全形態(tài),一個由無數(shù)溺死者組成的巨大集合體,每個面孔都在痛苦地扭曲嘶吼。

    它的核心是一團漆黑的、瀝青般的物質(zhì),不斷蠕動變化。

    最后一步……渦流之主的聲音直接震動水波,自愿獻祭……

    劉安游向石碑,從懷中掏出最后一樣東西——祖母的發(fā)簪。

    他用發(fā)簪尖端劃破手掌,讓血滴在石碑上自己的名字處。

    以血親之名……

    他在心中默念,因為水下無法說話,我拒絕成為容器。

    鮮血接觸石碑的瞬間,整個河底震動起來。

    渦流之主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形體開始崩潰。

    劉安趁機游到石碑背面,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個簪子大小的凹槽——與他手中的發(fā)簪形狀完全吻合。

    他沒有猶豫,將發(fā)簪插入凹槽。

    一道紅光從石碑爆發(fā),瞬間照亮整個河底。

    劉安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河床下埋著無數(shù)骸骨,排列成巨大的符文陣型,中央是那塊石碑。所有骸骨都朝向石碑,像是某種儀式的一部分。

    紅光所到之處,渦流之主的形體像沸水一樣蒸發(fā)。

    那些組成它的人臉一個接一個解脫,化為氣泡升向水面。

    劉安在其中看到了祖母的臉,她對他微笑,然后消散。

    渦流之主的黑色核心劇烈收縮,發(fā)出最后的尖嘯:你以為結(jié)束了種子已經(jīng)在你體內(nèi)生長!你將成為下一個我!

    紅光越來越強,劉安感到呼吸困難——鰓縫正在閉合。

    他拼命向上游,但身體越來越沉。

    就在意識即將模糊時,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領(lǐng),將他拖向水面……

    劉安吐出大量河水,劇烈咳嗽著醒來。他躺在岸上,旁邊是氣喘吁吁的村長和幾個村民。

    瘋了!

    村長罵道,大半夜投水自盡

    劉安掙扎著坐起來,看向河面——漩渦消失了,水面平靜如鏡,映著滿月的光輝。

    他低頭檢查自己:手腕上的藍紋褪色了許多,胸口的鱗片也縮小了,鰓縫完全閉合,只留下兩道淡紅色的疤痕。

    不是自盡……

    劉安沙啞地說道,是……解決麻煩。

    村民們將信將疑地看著平靜的河水。

    劉安望向東方,天際已經(jīng)泛起魚肚白。

    滿月之夜過去了,渦流之主暫時被封印……但真的結(jié)束了嗎

    他摸向胸口,那里的鱗片雖然縮小了,但仍然存在,隨著心跳微微發(fā)熱。

    渦流之主最后的話回蕩在耳邊:你將成為下一個我……

    第九章

    不完整的封印

    晨光刺破云層,照在恢復平靜的河面上。

    劉安坐在岸邊,渾身濕透,看著村民們小心翼翼地接近水邊,又迅速后退,仿佛在期待什么可怕的東西浮出水面。

    真的……結(jié)束了

    村長蹲在劉安旁邊,聲音壓得很低,眼睛卻一直盯著面前的河水。

    劉安摸了摸胸口,鱗片印記已經(jīng)縮回銅錢大小,但仍在隱隱發(fā)熱。

    暫時吧。他嘶啞地說,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

    村長和其他村民交換了一個眼神。

    那眼神劉安很熟悉——混雜著感激、懷疑和恐懼。

    就像看著一個剛撲滅大火卻同時燒傷了人的瘋子。

    那……那些被拖下水的人……

    王嬸壯著膽子問,還能回來嗎

    劉安看向平靜的河面。

    水下深處,石碑應(yīng)該已經(jīng)重新封印了渦流之主,但那些被吞噬者的靈魂呢他想起祖母在水中消散前的微笑,心中一痛。

    回不來了。他實話實說。

    村民們沉默了片刻,然后三三兩兩地散去,只留下劉安一人坐在岸邊。

    陽光越來越強,照得河水閃閃發(fā)亮,像鋪了一層碎銀子。

    劉安的衣服慢慢干了,但皮膚上仍殘留著溪水的氣味——那種特殊的、帶著鐵銹味的腥氣。

    他抬起手腕,藍紋已經(jīng)褪成淡青色,像是淤青快消散時的顏色,但形狀依然清晰可辨:五個原點延伸出的紋路,如同水草根系般纏繞著他的手臂。

    劉安用指甲去刮,皮膚傳來正常的痛感,那些紋路似乎已經(jīng)成為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遠處傳來孩童的嬉鬧聲。

    劉安抬頭,看到幾個村童躲在樹后偷看他,見他注意到,立刻一哄而散。

    只有一個小女孩站在原地沒動,好奇地打量著他。

    你是那個把水怪趕跑的人嗎女孩天真地問。

    劉安想笑,卻只扯出一個難看的表情:算是吧。

    我奶奶說你現(xiàn)在一半是人一半是魚。

    女孩歪著頭,你能在水下呼吸嗎

    這個問題像一根針扎進劉安的心臟。

    他下意識摸向肋骨下方,那里有兩道淡紅色的細痕——鰓縫閉合后留下的印記。

    昨晚在水下的記憶浮現(xiàn):冰冷的溪水涌入鰓縫,在體內(nèi)循環(huán),帶來一種詭異的舒適感……

    小荷!快回來!一個婦人驚慌地跑來,抱起女孩就跑,臨走還驚恐地瞥了劉安一眼。

    劉安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泥土。

    他的身體比想象中沉重,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體內(nèi)生根發(fā)芽,改變了他的重量。

    回家的路上,他注意到村民們要么避開他,要么用那種復雜的眼神偷看他。

    家門大開著,屋內(nèi)一片狼藉——官府搜查的痕跡還在,加上他昨晚匆忙翻找鐵鹽時造成的混亂。

    劉安拖著腳步走到祖母床邊,跪下來把臉埋進已經(jīng)沒有了祖母氣味的被褥中。

    他應(yīng)該感到解脫才對。

    渦流之主被封印了,村子安全了,他活下來了……但為什么胸口這么痛為什么耳邊仍有水流的幻聽

    困意如潮水般襲來,劉安沒有抵抗,任由自己沉入黑暗。

    夢中,他站在水下。

    光線從上方照射下來,在水面形成晃動的光斑。

    溪底安靜得出奇,只有水流輕柔的嗚咽聲。

    那塊符文石碑立在原地,但上面的名字模糊不清。

    劉安想游近查看,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無法移動。

    安兒……

    祖母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劉安想轉(zhuǎn)身,卻連脖子都動不了。

    封印不完整……聲音繼續(xù)道,越來越遠,它還在你體內(nèi)生長……

    劉安想喊祖母別走,卻吐出一串氣泡。

    突然,石碑上的名字開始流血,紅色液體在水中擴散,形成一片血霧。

    血霧中,無數(shù)蒼白的手臂伸出,抓向劉安……

    他驚叫著醒來,發(fā)現(xiàn)窗外已是黃昏。

    自己睡了整整一天,卻比睡前更加疲憊。

    胸口鱗片印記灼痛難忍,劉安扒開衣領(lǐng),驚恐地發(fā)現(xiàn)鱗片邊緣又開始擴散出細小的分叉,像是試探的觸須。

    不……他用力按壓那片鱗甲,直到疼痛讓他眼前發(fā)黑。

    門外傳來腳步聲,劉安迅速整理好衣領(lǐng)。村長站在門口,手里提著一個食盒。

    想著你可能餓了。

    村長將食盒放在桌上,眼睛卻不敢看劉安,村里人湊的……算是感謝。

    食盒里有米飯、咸菜和一小塊臘肉——對村民來說已經(jīng)是上等食物。

    劉安的胃咕嚕作響,他才意識到自己確實饑腸轆轆。

    謝謝。他端起碗,狼吞虎咽起來。

    村長坐在對面,搓著手:那個……官府來人了。聽說溪水恢復了正常,想問你些事情。

    劉安的手頓了一下:問什么

    就是……發(fā)生了什么。那些失蹤的人……金銀財寶……

    村長的聲音越來越小,我跟他們說你還在休息……

    我會去見官。劉安放下碗,突然沒了胃口。

    村長如釋重負地站起身:明天上午吧,他們在祠堂等你。

    走到門口,他又回頭,劉安……孩子們說的話別往心里去。他們不懂事。

    劉安這才注意到院墻外有孩童的嬉笑聲,還有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謠:

    半魚人,水中生,

    夜里上岸害人精,

    若你聽到水聲響,

    快跑快跑保性命……

    村長尷尬地咳嗽一聲,出門驅(qū)散了孩童。

    劉安坐在原地,手指無意識地摸著胸口鱗片。

    半魚人……孩子們說得沒錯,他確實正在變成某種非人的東西。

    夜幕降臨,劉安點亮油燈,開始收拾屋子。

    他把祖母的遺物小心收進一個木箱,包括那本筆記和剩余的鐵鹽。

    收拾到灶臺時,他發(fā)現(xiàn)水缸里的水微微泛著藍光,就像……河水在滿月之夜的樣子。

    劉安后退幾步,撞到桌子。

    水缸里的水恢復了正常,仿佛剛才只是錯覺。

    但那種被注視的感覺揮之不去。

    不是來自水缸,而是來自四面八方,像是整個屋子都浸泡在水中,而某種存在正透過水觀察著他。

    他逃也似地沖出屋子,跑到院子里大口喘息。

    夜空中繁星點點,月亮已經(jīng)缺了一角,不再是完美的滿月。

    劉安在井邊打了一桶水,把臉埋進冰冷的水中,試圖冷靜下來。

    當他在水下睜開眼睛時,恐懼瞬間凍結(jié)了血液——井底不是他熟悉的石頭和木桶碎片,而是一張模糊的人臉,正直勾勾地盯著他。

    那張臉有點像祖母,又有點像他自己,但更加扭曲,像是被水泡脹又脫水后的樣子。

    劉安猛地抬頭,水花四濺。

    他踉蹌后退,跌坐在地上。井水恢復了平靜,映出他驚恐的面容。

    幻覺……他自言自語,只是幻覺……

    但胸口鱗片的抽痛告訴他,這不是幻覺。

    封印確實不完整,渦流之主——或者說它的一部分,仍在他體內(nèi)存活,等待時機。

    第二天清晨,劉安換上一件干凈衣服去祠堂。

    路上,村民們要么假裝沒看見他,要么遠遠避開。

    只有王寡婦的兒子——那個曾經(jīng)被附身的男孩——站在路邊看他,眼神空洞。

    祠堂前站著幾個穿官服的人,為首的是一名留著山羊胡的中年男子,腰間佩著一塊青玉。

    你就是劉安官員上下打量他,目光在劉安的手腕處停留——那里的藍紋從袖口隱約露出。

    劉安點頭行禮。

    本官奉命調(diào)查村民失蹤案。官員示意隨從記錄,聽說你……解決了河中的‘問題’

    劉安簡短地描述了用鐵鹽和石碑封印渦流之主的經(jīng)過,當然省略了自己身體變化的部分。

    官員聽完,捻著胡須沉思。

    水精作祟……

    他低聲說,縣志上確有記載,百年前此河曾吞沒整支商隊。

    他銳利地看向劉安,你祖母教你的法子

    劉安一驚:大人知道我家祖母

    官員從袖中取出一本發(fā)黃的小冊子:昨夜在縣衙故紙堆中找到的。八十年前,有位林氏婦人上書知縣,言其以鐵鹽鎮(zhèn)水精之法……

    劉安接過冊子,手微微發(fā)抖。

    那是祖母的祖母的記錄!上面詳細記載了鐵鹽的制作方法和使用方式,與他從祖母筆記中看到的幾乎一樣,但多了關(guān)鍵一句:需血親子孫持鐵鹽入水,與邪物同封,方可百年安寧。

    百年安寧……不是永久。而且需要血親子孫親自封印。

    劉安突然明白了為什么祖母會留下那樣的筆記,為什么她強調(diào)血親之……——她早知道有一天需要劉安來完成這個循環(huán)。

    大人……

    劉安聲音干澀,這上面說……百年……

    官員點頭:算來已八十余載。難怪水精再次作祟。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劉安,你祖母的祖母封印了它,如今你再次封印……看來這是你們家族的宿命。

    宿命。這個詞沉甸甸地壓在劉安心頭。

    所以每隔百年,就需要一個林氏血脈的人去重新封印渦流之主而他現(xiàn)在成了那個容器

    那些金銀器物……官員繼續(xù)道,已全部沉回水底

    劉安點頭:應(yīng)該是。

    可惜了。官員搖頭,本可充作縣庫……

    他忽然壓低聲音,年輕人,若你哪天決定打撈,縣衙可出高價收購。

    劉安愕然。

    即使知道水底有什么,人們還是忍不住貪圖那些財寶。難怪渦流之主能輕易找到祭品。

    回程路上,劉安特意繞道河邊。

    水面平靜如鏡,倒映著藍天白云,完全看不出昨夜的危險。

    他蹲下身,手指輕觸水面,立刻感到一陣微弱的吸引力,像是水中有某種存在正通過這接觸與他交流。

    劉安迅速縮回手,但為時已晚——胸口鱗片突然劇烈灼痛,一股強烈的渴望席卷全身:他想下水,想沉入那清涼的懷抱,想再次體驗鰓縫張開的自由……

    不!他咬破舌尖,用疼痛喚回理智。

    背后傳來腳步聲。

    劉安轉(zhuǎn)身,看到王寡婦的兒子站在幾步外,懷里抱著一個新布娃娃。

    奇怪的是,這娃娃穿著精致的綢緞衣裳,不像村里孩子會有的玩具。

    水里很安靜。

    男孩突然說,聲音比實際年齡成熟許多,沒有痛苦,沒有饑餓……

    劉安警惕地后退:誰給你的娃娃

    男孩低頭撫摸娃娃的頭發(fā):穿官服的大小姐。她說河水在夢里叫她……

    劉安渾身發(fā)冷:什么大小姐

    知縣大人的女兒。

    男孩抬頭,眼睛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不自然的淡藍色,她昨晚夢到河水,今天一早就來村里了。給了我娃娃,問我關(guān)于你的事……

    劉安胸口如遭重擊。渦流之主被封印了,但它仍能通過夢境引誘人!

    而且這次它選擇了更有價值的獵物——知縣的女兒。

    她在哪劉安急切地問。

    男孩指向村子另一頭:去河流上游了。她說……水里有歌聲……

    劉安顧不上多問,拔腿就跑。

    河流上游有一處深潭,是村里禁止孩子去玩的地方,傳說那里沒有底,直通地下河。

    穿過一片竹林,劉安聽到了輕柔的哼唱聲。

    一個穿著淡綠色紗裙的少女站在潭邊,正對著水面梳理長發(fā)。

    她的姿態(tài)太過放松,像是被催眠了一般。

    小姐!劉安大喊,離開水邊!

    少女緩緩轉(zhuǎn)頭。

    她約莫十五六歲,面容姣好,但眼神渙散,嘴角掛著不自然的微笑:你來了……水里的聲音說了你會來……

    劉安小心地靠近:水里有什么聲音

    歌聲……好美的歌聲……

    少女又轉(zhuǎn)向水面,它說要給我看珍珠……閃亮的珍珠……

    劉安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潭水清澈見底,確實有幾顆圓潤的白色物體在底部閃爍。

    但他知道那不是珍珠,那是被渦流之主吞噬者的牙齒。

    那是陷阱。

    劉安試圖拉住少女的手,水里有什么東西你很清楚!它害死了我們村好幾個人!

    少女猛地甩開他,力氣大得驚人:你撒謊!

    她的聲音突然變調(diào),帶著水流的回響,它說你嫉妒……你想獨占寶物……

    劉安意識到渦流之主正在通過少女與他對話。

    封印確實不完整,它仍能通過水體影響靠近的人,尤其是那些心中有貪念的。

    我不會讓你再害人。劉安從懷中掏出剩余的鐵鹽,退回去!

    少女看到鐵鹽,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尖叫,不似人類。

    她的身體劇烈顫抖,然后突然癱軟。劉安趕緊上前扶住她,避免她跌入水中。

    潭水突然沸騰,一個由水構(gòu)成的巨大手臂伸出,抓向兩人。

    劉安將鐵鹽撒向手臂,橘紅色的粉末接觸水體的瞬間,手臂潰散成普通的水花落下。

    記住我的禮物……

    水中傳來模糊的聲音,你體內(nèi)的種子……會發(fā)芽……

    劉安抱起昏迷的少女,頭也不回地跑向村子。

    懷中的少女輕得不可思議,皮膚冰涼,像是已經(jīng)被水浸泡了很久。

    村口,一群衙役正焦急地尋找著什么。

    看到劉安抱著少女跑來,他們立刻圍上前。

    大小姐!為首的衙役接過少女,她一早說出去散步……

    她在河邊暈倒了。劉安沒有多說,最好請大夫看看。

    衙役狐疑地看著劉安濕漉漉的衣服和蒼白的臉色:你怎么會在那里

    劉安沒有回答。他的注意力被少女手腕上的東西吸引了——五個淡藍色的點,排列成半圓形,像是……某種咬痕。

    和他手腕上的一模一樣。

    第十章

    新河神

    知縣女兒手腕上的五個藍點在一夜之間擴散成蛛網(wǎng)狀紋路。

    消息傳到村里時,劉安正在修補屋頂,手中的瓦片滑落摔得粉碎。

    大人派了轎子來接你。

    報信的衙役站在院子里,眼睛不敢看劉安胸口——那里的鱗片已經(jīng)擴散到衣領(lǐng)外,在陽光下閃著病態(tài)的光澤。

    小姐高燒不退,一直在說胡話……關(guān)于溪水和歌聲……

    劉安的手指無意識地摸向自己的喉嚨,那里的皮膚下隱約有兩道新生的鰓縫在發(fā)癢。

    自從上次在深潭邊救回知縣女兒后,他身體的變化越來越快,夜晚時甚至能聽到血液流動的聲音,如同遠處溪水的潺潺。

    我治不了她。劉安沙啞地說,聲音已經(jīng)帶著奇怪的水聲。

    衙役遞上一塊碎銀:大人說,你若能治好小姐,重重有賞。

    碎銀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劉安卻想起溪底那些被吞噬者遺留的財物。

    貪念,永遠是渦流之主最好的誘餌。

    不是錢的問題。他轉(zhuǎn)身要走。

    衙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大人還說……

    他壓低聲音,若你拒絕,就按勾結(jié)邪祟、謀害人命的罪名處置。

    劉安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的藍紋與知縣女兒的一模一樣,只是顏色更深,幾乎發(fā)黑。

    罪名也許不全是冤枉。畢竟是他將河神的印記帶給了那個無辜的少女。

    給我半天準備。

    劉安抽回手,日落前我會去縣衙。

    衙役離開后,劉安坐在門檻上,望著遠處的溪水。

    水面平靜如鏡,倒映著流動的云彩。美麗的外表下,誰知道藏著怎樣的黑暗

    他取出祖母留下的鐵鹽,只剩下最后一小撮,橘紅色的粉末在掌心像干涸的血跡。

    這點分量不足以再次封印渦流之主,但或許能救知縣女兒一命。

    問題是……他真想救她嗎

    劉安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為什么會有這種念頭

    但答案很快浮出水面——如果知縣女兒死了,渦流之主可能就會滿足,暫時放過其他人,包括他自己。

    自私的念頭如毒蛇般纏繞著他的心臟,與胸口的鱗片一樣冰冷堅硬。

    安哥哥……

    劉安抬頭,王寡婦的兒子站在院門外,懷里抱著知縣女兒給他的那個精致布娃娃。

    男孩的皮膚呈現(xiàn)出不健康的青白色,眼白泛著淡淡的藍。

    水里的人在唱歌。

    男孩夢游般說道,說今晚滿月……要來接你……

    劉安的鰓縫一陣刺痛,像是被無形的魚鉤勾住。

    今晚又是滿月,距離上一次剛好一個月。

    渦流之主的力量在滿月時達到頂峰,難怪知縣女兒的癥狀突然加重。

    他們還說什么劉安輕聲問,生怕嚇跑男孩。

    男孩歪著頭,像是在傾聽遠方的聲音:說……你是被選中的容器……要么獻上穿綠裙子的姐姐……要么……

    男孩突然直視劉安的眼睛,瞳孔擴張到不可思議的大小,自己跳下去。

    布娃娃從男孩手中滑落,他像斷了線的木偶般癱軟在地。

    劉安沖上前抱起他,發(fā)現(xiàn)男孩渾身冰涼,但還有微弱的呼吸。

    他輕輕拍打男孩的臉頰,沒有反應(yīng)。

    醒醒!劉安搖晃著男孩瘦小的身體,告訴我怎么救你!

    男孩的嘴唇蠕動,吐出幾個水泡,然后是一句模糊的話:……鐵鹽……血親……

    劉安將男孩抱進屋,放在自己床上。

    他取出最后一點鐵鹽,撒在男孩手腕的藍紋上。粉末接觸皮膚的瞬間,男孩尖叫起來,聲音像是溺水者的最后呼喊。

    藍紋褪色了些,但男孩仍然昏迷不醒。

    血親……劉安喃喃自語。

    男孩唯一的血親——王寡婦已經(jīng)被渦流之主吞噬。除非……

    劉安看向自己的手腕。

    他和男孩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他們都帶著同樣的印記,都被同一種力量污染過。

    也許這就夠了。

    他用小刀劃破手掌,讓鮮血滴在鐵鹽上,然后將混合著血液的鐵鹽涂在男孩的額頭和胸口。

    男孩的身體劇烈抽搐,嘴里涌出大量清水,然后呼吸漸漸平穩(wěn),皮膚也恢復了血色。

    但劉安的狀況卻惡化了。

    胸口的鱗片如野草般瘋長,瞬間覆蓋了整個胸膛。

    鰓縫完全成形,隨著他急促的呼吸開合。

    最可怕的是,他的脊椎開始彎曲變形,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咔咔聲。

    呃啊……

    劉安跪倒在地,指甲摳進地面。

    痛苦如潮水般一波波襲來,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劇烈。

    他的視野邊緣開始發(fā)黑,無數(shù)水泡般的幻影在眼前飄動。

    不知過了多久,劇痛稍稍減輕。

    劉安掙扎著爬起來,看到水缸中自己的倒影——臉已經(jīng)部分變形,眼睛擴大,嘴角裂開,露出尖利的牙齒。

    他扯開衣領(lǐng),胸口以下完全被鱗片覆蓋,脊椎彎曲成適合游泳的弧度。

    不……

    他的聲音變成嘶啞的咕嚕聲,還沒到……時候……

    窗外,太陽已經(jīng)西斜。

    劉安強撐著收拾了幾樣東西:剩余的鐵鹽、祖母的發(fā)簪、一塊從石碑上斷裂的碎片,還有……那把最初掉入水中的鐵斧。

    鐵斧已經(jīng)生銹,但握在手中仍有一種奇異的安心感。這是他與人類身份的最后聯(lián)系,是一切的開端。

    去縣衙的路上,村民們驚恐地避開他。

    有人在他經(jīng)過后畫符咒,有人低聲念著驅(qū)邪的咒語。

    劉安不在乎,他的全部注意力都用在維持人形上——每走一步,身體都在尖叫著要變形,要回歸水中。

    縣衙比想象中簡陋,只是個大些的院子。

    衙役們看到劉安的樣子,嚇得兵器都拿不穩(wěn)。知縣——那個山羊胡中年男子——強作鎮(zhèn)定地迎上來。

    你……真的能救我女兒知縣的聲音在顫抖。

    劉安點頭,鱗片摩擦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帶我去見她。

    知縣女兒躺在閨房的床上,臉色慘白,手腕上的藍紋已經(jīng)蔓延到脖子。

    更可怕的是,她的頭發(fā)濕漉漉的,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但身上蓋的被子卻是干的。

    從今早起就這樣了。

    知縣夫人抽泣著說,一直說冷,但身上不停地滲水……

    劉安靠近床邊,少女突然睜開眼睛。

    那雙眼睛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乳白色,沒有瞳孔,像是被水泡脹的尸體。

    你來了……

    少女的聲音帶著多重回聲,不像是人類能發(fā)出的,容器……

    劉安握緊鐵斧:離開她。

    少女——或者說占據(jù)她身體的某種存在,發(fā)出水流般的笑聲:太晚了……種子已經(jīng)發(fā)芽……要么獻祭她完成轉(zhuǎn)變……要么你跳入水中……

    她的頭以不可能的角度歪向一邊,選擇吧,劉安。

    知縣和夫人驚恐地看著這一幕,夫人已經(jīng)暈了過去。

    知縣顫抖著拔出佩劍:你……你對小女做了什么妖法!

    劉安沒有理會知縣,他俯身靠近少女:如果我跟你走,你會放過她嗎

    少女的嘴咧開到不可思議的寬度,露出滿口尖牙:保證……百年內(nèi)不主動索取祭品……

    她的手突然抓住劉安的手腕,但若有人自愿踏入水中……貪婪者永遠存在……

    劉安看向窗外。太陽已經(jīng)觸到西山,滿月隱約可見。

    他的身體在尖叫,每一個細胞都在渴望水的擁抱。

    也許這就是他的命運——先是祖母,現(xiàn)在是他自己。林氏血脈的宿命,百年一輪回。

    給我一個時辰。

    他對少女說,我需要……準備。

    少女眼中的乳白色稍稍褪去,變回人類的瞳孔。

    她虛弱地咳嗽起來:冷……好冷……

    知縣撲到床前:小荷!你認得爹了嗎

    少女微微點頭,然后昏睡過去。

    劉安知道,這只是暫時的緩解。

    滿月升起時,渦流之主會再次占據(jù)她的身體,除非……

    大人,劉安轉(zhuǎn)向知縣,準備一盆炭火,燒到最旺。再找些海鹽和……鐵銹。

    知縣猶豫了一下,看到女兒手腕上褪色了些的藍紋,終于點頭吩咐下去。

    劉安坐在縣衙后院的井邊,將鐵銹與海鹽混合,制成簡易的鐵鹽。

    沒有血親之血,效果會大打折扣,但也許足夠救知縣女兒一命。

    炭火盆燒得通紅,劉安將鐵斧扔進去,看著它漸漸變紅。

    知縣站在一旁,既希望女兒得救,又恐懼眼前這個半人半魚的怪物。

    大人,劉安嘶啞地問,若我救了令愛,可否答應(yīng)我一事

    知縣警惕地看著他:何事

    看好她……永遠別靠近那條河。

    劉安的鰓縫一張一合,水里的歌聲……會一直呼喚她……

    知縣打了個寒顫,點點頭。

    太陽落山,滿月升起。

    知縣女兒的尖叫聲從閨房傳來,不似人類。

    劉安抓起燒紅的鐵斧和鐵鹽,沖進房間。

    少女懸浮在床上一尺高的空中,頭發(fā)如海草般飄動,周身環(huán)繞著水珠。

    看到劉安,她發(fā)出刺耳的尖嘯:欺騙!

    劉安沒有猶豫,將鐵鹽撒向少女。

    粉末接觸她身體的瞬間,水珠蒸發(fā)成蒸汽,少女跌回床上。劉安緊接著將燒紅的鐵斧按在她手腕的藍紋上。

    皮肉燒焦的氣味充滿房間,少女發(fā)出痛苦的尖叫,然后昏死過去。

    藍紋被燙傷的地方變成了普通的疤痕,不再發(fā)光。

    但劉安知道這只是暫時的。真正的問題在河底,在渦流之主本身。

    而唯一能徹底解決的方法……

    看好她。劉安對知縣說,聲音已經(jīng)幾乎無法辨認,三天內(nèi)別讓她碰水……

    說完,他沖出縣衙,向河邊奔去。

    身體的變化越來越快,鱗片已經(jīng)覆蓋到脖子,手指間生出蹼膜,脊椎完全彎曲成適合游泳的形態(tài)。

    每一步都痛苦萬分,像是在陸地上擱淺的魚。

    河水在月光下閃著銀光,平靜得不可思議。

    劉安站在岸邊,胸口劇烈起伏。

    這是他最后的機會——轉(zhuǎn)身離開,或許還能延緩轉(zhuǎn)變;踏入水中,就再無回頭之路。

    水面上浮現(xiàn)出一張由水流構(gòu)成的臉——是他的臉,但更加扭曲猙獰。

    歡迎回家……水中的倒影說,聲音直接傳入劉安腦海。

    劉安看向自己的手,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蹼爪。

    他深吸一口氣——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呼吸,鰓縫貪婪地張合著,渴望水的浸潤。

    如果我成為你……

    他問水中的倒影,還會保留自己的意識嗎

    倒影發(fā)出水流般的笑聲:部分……足夠痛苦……足夠后悔……

    它伸出由水構(gòu)成的手,這就是代價……

    劉安想起祖母。她是否也曾站在這里,面臨同樣的選擇是否也曾猶豫、恐懼、最終屈服

    百年之后,是否也會有另一個林氏血脈來完成這個可怕的輪回

    沒有答案。只有河水的呼喚,越來越強烈,越來越甜美。

    劉安向前一步,踏入水中。

    冰冷的河水漫過腳踝、膝蓋、腰部……每一寸被水浸濕的皮膚都歡呼雀躍,鱗片閃閃發(fā)亮。

    當水沒到胸口時,鰓縫自動張開,清涼的溪水涌入,帶來前所未有的解脫感。

    劉安繼續(xù)向前,直到雙腳離開河床,整個人懸浮在水中。

    月光透過水面照射下來,形成搖曳的光柱。

    他的身體繼續(xù)變化,臉部輪廓重塑,眼睛擴大以適應(yīng)黑暗,牙齒變尖……

    最后一刻,他想起那把鐵斧,想起祖母的微笑,想起王寡婦兒子天真的問題:你能在水下呼吸嗎

    現(xiàn)在他可以了。

    水面上,滿月高懸。

    水面下,劉安——或者說曾經(jīng)的劉安——沉向溪底。

    那里立著那塊古老的石碑,周圍環(huán)繞著無數(shù)骸骨。

    石碑上的名字清晰可見:最上方是林周氏,然后是林氏,接著是劉林氏(祖母的名字),現(xiàn)在該刻上他的名字了。

    劉安(我們還能這么稱呼他嗎)游向石碑,蹼爪撫過那些名字。

    每一筆每一劃都是用血親之血刻下的封印�,F(xiàn)在輪到他了。

    他用尖利的指甲劃破手腕——那里已經(jīng)不再有藍紋,而是完全的鱗片——讓藍色的血液滴在石碑底部。

    血液自動形成文字:劉安,壬戌年滿月夜。

    隨著名字完成,整個溪底震動起來。骸骨們整齊地轉(zhuǎn)向石碑,像是在行禮。

    漩渦從石碑底部升起,越來越大,直到吞沒劉安的身體。

    痛苦。撕裂般的痛苦。然后是……解放。

    劉安感到自己的意識擴散開來,與整條溪流融為一體。

    他能感知每一滴水的流動,每一處漩渦的形成。

    更重要的是,他能感知到岸邊的一切——每一只飲水的動物,每一個靠近的人類……

    特別是那些心中有貪念的人類。

    漩渦平息,溪水恢復平靜。

    月光下,一個新的身影從水中升起——高大,覆蓋鱗片,眼睛是兩個發(fā)光的白點。

    它——他——手中拿著三把斧頭:金斧、銀斧、鐵斧。

    岸邊,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在窺探。

    是張財主的兒子,聽說溪水又恢復正常,想來試試運氣。

    你掉了什么

    新河神用劉安的聲音問道,舉起三把斧頭,是這把金斧!……這把銀斧……還是……

    張財主的兒子眼睛瞪大,貪婪的目光在金斧和銀斧之間游移。

    故事,開始了新的循環(h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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