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在陸家少爺娶親那會兒,被買入陸府當丫鬟。
那年我十五歲,同我的胞妹失散已有七年。
亂世之下,我無法保證自己能否見到明日的太陽。
于是當年青城面臨屠殺時,我把奄奄一息的妹妹趁亂塞到即將棄城逃跑的陸司令懷里。
記者們雪白的鎂光燈讓他來不及思考就接過這個孩子。
我想,鋪天蓋地的報道,他至少為了面子好看也會救我妹妹一命。
我在賭他還有一絲良知。
1.
陸府上下人人臉上掛著喜色,廊檐下掛滿兩排紅燈籠,梨花雕木窗上吊著紅綢卷成的大紅花,入目是刺眼的紅。
陸少爺名叫陸永康,是陸司令的獨子,今日所娶之人乃云城最大的富商蘇吉之女——蘇婉。
二人珠聯(lián)璧合,門當戶對。
偌大的庭院里擺滿宴席,人們在喜樂中交杯換盞,喇叭聲將城外遠遠傳來的炮擊聲掩蓋下去,恍若未聞,仿若太平盛世。
我和一個叫阿滿的小鬼頭被派去等在新郎新娘的房外伺候。
男女旖旎的聲音傳到屋外,少爺一晚上要了三次熱水。
阿滿舀熱水時對我擠眉弄眼,悄聲羨道:少爺真是好體力……
不知道少夫人受不受得住……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啐道,
毛還沒長齊,學人家開腔,小心管事老爹聽到扒你皮!
他才訕訕不再說。
第二日,新媳婦蘇婉拜見公婆時,我才得以窺見她的容顏。
正正如戲文里唱的那句一般:看她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云愁;臉如三月桃花,暗藏著風情月意。
少夫人蘇婉是大家小姐,如她的名字一般,為人隨和溫婉,從不肆意打罵奴仆。
我臉上有條半寸長的疤,像只猙獰的蜈蚣盤踞于臉頰之上,觸目驚心。
這疤痕是我幼時乞討,那日得了半塊發(fā)霉饃饃,年歲稍長的其他乞兒想要搶奪,我念著餓得已經哭不出聲的妹妹,死活不肯松手。
那群人便隨手抓起一塊碎磚一下下往我頭上砸,把我打了半死,從我手中把那饃饃扣去,見大半染上我的血,復又扔到我臉上,唾了嘴晦氣。
本來因為我的臉,是進不了陸家這樣的高門大戶伺候,但那時正好遇上陸家少爺娶親,府中人手不足,管事便松了嘴把我買進來負責夜里倒恭桶。
因為這張臉,和我同事的姐妹也會故意刁難我。
可我不在乎,我來這里只是為了尋找我妹妹的消息。
當年陸司令帶領三十七軍死守青城三個月,最終還是敗下陣來,在他們撤軍出城時,我將四歲的妹妹趁亂塞到他懷中,身后的記者們如聞到鮮血的蒼蠅一擁而上。
此后,一張身穿軍裝的男人抱面露倉皇的女孩的照片廣為流傳,也是因為這張照片登上國際報紙頭條,引起國際愛好和平友人們的惻隱之心,紛紛發(fā)聲譴責戰(zhàn)爭。
臨陣脫逃的陸司令以及他的軍隊還被冠上仁義之師的名號,何其諷刺。
但唯一的好處是——青城沒有慘遭屠戮。
可陸府里沒有我妹妹,我來了陸府幾個月,上上下下的人都認熟了,卻沒人認識我妹妹。
原本同我抬著恭桶的姐妹阿蓮見我走神,故意松開手,那滿桶濁物就淋了我滿身。
她拍手笑著:丑八怪在想什么不收拾干凈我就告訴管事老爹把你趕出去!
再怎么跟只叭兒狗似諂媚討好,也只能倒主子們的恭桶!
我顧不上身上的臟臭,忙不迭給她認錯,又低聲下氣再三保證會收拾干凈。
她才放過我,慢悠悠地走了。
我知道阿蓮針對我的原因,管我們倆的阿姆與我是老鄉(xiāng),知道我千里尋親,平日里多關照了我?guī)追郑⑸彵阊蹮崃恕?br />
她會在外人看不見的地方給我難堪,今天把恭桶倒我身上不過是萬千刁難中微不足道的一種。
我不敢聲張,我害怕被趕出陸府,我還沒有找到我的妹妹。
管事老爹把我們這群人買到陸家時,他站在正前方,目如鷹視,手中的旱煙槍一下一下噴出朵朵煙霧,駭人得緊。
他警告我們安分守己少生事端,若是惹惱主子們,趕出府已是恩典,多數時候都會打死然后草席一裹扔到亂葬崗。
我也在亂葬崗躺過,當時還有妹妹一起,我也很害怕,但我是姐姐,我不能害怕。
她瘦弱得像只小貓,餓得雙眼翻白。
我們躲在死人堆里,聽著炮聲槍聲以及野狗撕咬肉體的聲音。
我抱著她指著隨風搖曳的狗尾巴草,悄聲哄她,
囡囡不怕,姐姐在,姐姐保護囡囡。
過了今晚,姐姐帶囡囡回家,我們去種麥苗,囡囡的肚子就不會餓了。
囡囡才三歲,她剛出生沒幾個月,爹娘就死了,娘臨死前讓我照顧好她,我當時也才八歲,抱著她很吃力,但我還是懵懂地點了點頭。
囡囡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2.
我把恭桶洗刷干凈已到了后半夜,提著兩個木桶走過長廊時,我聽到了女人細細的哭聲。
我從死人堆里爬回來的,早就不怕鬼了,也許是哪個同我一般命苦的丫頭被人欺負了吧
我這樣想著,悄悄探出腦袋。
卻見少爺陸永康騎在少夫人身上,巴掌聲如雨點落下,毫不留情毆打他的結發(fā)妻子,周圍的下人們都遠遠站著冷眼旁觀。
少爺陸永康的臉隱在黑暗里看不清,少夫人驚恐的表情落在我眼里。
少爺和少夫人新婚那會很是恩愛纏綿。
可少爺是個出了名的紈绔,整日只知斗雞走狗,眠花宿柳,娶了妻子后,幾個月過去就渾然沒有新婚那會那般對少夫人如珠似寶。
但我沒想到他竟然會對少夫人動手,那些下人們還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
待眾人走了,我猶豫再三才鼓起勇氣上前去扶她。
她將發(fā)絲捋至耳后,露出一張芙蓉面,只不過臉上掛了彩。
她擠出個極淡的笑容,
沒嚇到你吧
我沉默地搖搖頭,將她扶起。
她不知道從哪掏出一小塊銀元塞給我,
當是謝禮了。
我有些詫異,但不敢多問,忙向她行了禮。
少夫人點點頭,便叫我回去,隨后獨自一瘸一拐地往自己院子走。
連主子之間都有尊卑貴賤,像我們這種伸手就能捏死的下人,還是不要摻和進去比較好。
一年很快過去,我還是沒有找到我的囡囡。
我想走,可陸家不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況且走了那里還能再找到囡囡的線索呢
這一年里陸家發(fā)生了很多事,少夫人的肚子遲遲沒有動靜。
先頭只是少爺冷落她,漸漸地就連老夫人對她的態(tài)度也逐漸冷淡下來。
少爺連續(xù)納了三房姨太太,今天是臘月二十八,第四房姨太太又在敲敲打打的鼓鑼聲中被迎進來,據說是個進步女學生。
入了夜,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在二太太跟前,手里端著銅盆,里頭裝滿熱水。
二太太先頭是青城一流的名旦,一把好嗓子硬是唱酥了少爺的骨頭,唱到他的心尖上,讓少爺豪擲千金將她納入陸府。
她生得嫵媚動人,又極懂察言觀色,故而同少爺很是甜蜜。
屋內靜悄悄的,只有二太太慢條斯理地剝著前院送來的蓮子的聲音,是四太太今日喜宴上送過來的。
今夜原本該是阿蓮伺候二太太洗腳,可今日她出門做事時被貴人們的汽車撞了,現(xiàn)在躺在床上不知死活。
我便幫她頂了差事,銅盆不輕,加上滿滿一盆水,長時間端著,我的兩只胳膊早已酸脹不已。
二太太瞥了我一眼,不由分說抓起我的頭就往盆里按,又往我肚子上猛踹一腳。
銅盆跌在地上叮叮當當地滾出去,碰到門檻才停下。
二太太涂著紅色鳳仙花汁的手指揪著我的耳朵把我拖到院子里,對著四太太院子的方向大罵,
不要臉的丑東西!以為憑著念過幾句酸詩就能勾男人!還女學生呢!
你們學校凈教些如何勾男人的手段么窯子姑娘似的還披張學生的皮!
她罵得尖酸刻薄,好似這位素未謀面的四太太殺了她全家似的。
這里離四太太的院子有一段距離,聲音是傳不到那邊的,二太太只是要出一口氣罷了。
她讓我跪在雪地里,沒有吩咐不許起來。
冰棱棱的雪花從脖子衣領處鉆進去,又被體溫融成雪水,沒一會整個人如同掉入湖水被泡透一般。
屋里的燈滅了,我哆哆嗦嗦跪在地上,雪已經淹沒到膝蓋,好像跟囡囡分別的那個冬天一樣冷。
在二太太沒有吩咐讓我起來之前,我一動也不敢動,前幾日那個油嘴滑舌的小鬼頭阿滿,因為嚼了幾句未來四太太長得如何驚為天人的話頭,被二太太聽到后,隨便找了個由頭,命人把他舌頭割了又打得半死,扔到城外破廟里任其自生自滅,多半是死掉了。
下人的命本就不是命,我們不過是會說話的牲口。
在我以為我要凍死在雪地里時,少夫人來了,她派人帶我下去歇息,又請了醫(yī)生來看。
我受寵若驚。
少夫人這一年來從不插手陸府中的家務事,三房姨太太勾心斗角,卻也從不敢踩到她頭上。
雖然失寵,但她爹到底是云城商會會長,鬧出事來,為了陸蘇兩家面上好看,其他欺辱她的太太們必定得脫層皮。
3.
后來少夫人就把我要到她院里做事,她是個心眼極好的人,平日里主子們打罵奴仆狠了也是她出面打圓場。
那日醫(yī)生在給我看完后,我盯著他的藥箱,半晌才囁嚅著問少夫人能否讓醫(yī)生也給阿蓮看看。
少夫人擰眉聽完,當即派人去醫(yī)治阿蓮,總算是救了她一條命,只可惜撞聾了兩只耳朵,少夫人怕她被府中其他下人欺負,便讓阿蓮也同我一起到她院里做事。
少爺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偏寵了那女學生幾日,便又拋之腦后,去尋別的樂子。
本來大家都是失寵的女人,沒道理為難別人。
可在少爺的后院里,除了少夫人念過書,就剩下這位上過女校的四太太。
四太太有一雙澄澈如水的眼睛,像云城冬日時護城河結冰在暖陽下熠熠生輝。
二太太每回見了她,總要陰陽怪氣地啐幾口,一口一個地叫她學生太太,還問到人臉上,女校是不是教她們如何勾引男人,直看到四太太眼淚汪汪才肯罷休。
少夫人為四太太解過幾次圍,她便順理成章地跟少夫人走到一塊。
四太太說她名叫林書韻,家里送她去女校上學,為的只是能給她配一門好親事,幫幫在新政府當差的兄長。
頂著進步女學生的名頭,更能賣得好價錢。
四太太和少夫人坐在長廊下,陽光透過垂簾斑駁地灑在她身上,卻照不進心里,
那日我從女校放堂回來,被少爺瞧上,我父母高興壞了,便迫不及待把我賣進這里頭。
我哭過,鬧過絕食,也跳過河,可總死不掉,每回被救起,娘總坐在我的床邊哭。
四太太輕輕吸了口氣,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極力忍耐什么。
她說,這就是我們女人的命,認命吧,認命吧,書韻。至少陸家是個好人家,能讓我一生衣食無憂。
可是,陸家才不是好人家。
念那么多年書有什么用不也一樣被當成個物件賣來倒去。
念書……念書是為了提高身價罷了。
少夫人明明年紀也不大,卻總給人一種大家長的安全感。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似乎也看不通前路在何方,只能一遍遍安慰,
書韻,會好的,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其實她也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4.
少爺回來了,不知道在哪里受了氣,繃著臉就往少夫人屋里闖,我和阿蓮以為少夫人應當是高興的,畢竟少爺已經冷落她許久。
可我看到少爺的手探進她的襖裙里時,她那雙如西洋鏡般澄澈的眸子里卻盛滿恐懼。
少爺發(fā)了狠,邊剝她的衣服邊罵她蕩婦、勾引男人諸如此類難聽的話。
我和阿蓮想要上去攔,少夫人只是擺了擺手,縱使她已經恐懼到抖如篩糠,仍強撐出讓我們出去。
暴怒的少爺一旦牽扯其他人,不管是誰房中的下人,必定是非死即殘。
我和阿蓮惴惴不安地在廊下蹲了一整夜,屋里女人的哭泣聲男人的嘶吼聲直到天明才淡下去。
少爺披了件外袍就摔門走了。
我和阿蓮忙不迭跑進房中,少夫人躺在層層疊疊的錦被中,渾身青紫,明明還在呼吸,卻讓人以為下一瞬便撒手人寰。
阿蓮握著她的手,眼淚大滴大滴砸在被子上,暈出朵朵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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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知道少夫人受了委屈,可那又能如何,在這陸家大宅里,老爺是天,少爺是天,其他人不過是隨手可丟的玩意兒。
少夫人目光空洞,愣愣地看向我,
阿麥,你說人活著是為了什么
我怕她生了死志,便跑去找四太太,四太太念過書,一定懂得很多,她會勸好少夫人。
四太太來了,眼里噙著淚,攥著少夫人那截瘦骨嶙峋的手腕,看不出是平日里那個還要少夫人照顧的小妹妹,倒像一夜之間長大了。
姐,有什么過不去的,就當被狗咬了!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誰不苦啊,我們至少還有口飯吃。
管他像什么,就這么活吧。
少夫人又好了,又變成那個溫柔可親的主子。
后來我才知道,少夫人在念書時有個相好,他們二人相約私奔去南方,可在碼頭那個雨夜里,她等來的不是心心念念的愛人,是父親帶人抬來的八抬大轎。
她就這樣被綁著、捆著,如牲畜一般扔到花轎里,成了深門高戶中的一汪死水。
那位相好不知所蹤,可少爺在外頭聽別人嚼舌根,便恨上了少夫人于是來給她難堪。
在少爺的授意下,少夫人院里的日子并不好過,時常捉襟見肘。
5.
兩個月后,少夫人懷孕了。
不知是何原因,老爺的妻妾不算少,卻只得了少爺這么一個獨苗。
而少爺現(xiàn)如今加上少夫人也攏共有了五個女人,卻遲遲不見誰的肚子有動靜。
少夫人這胎來的可謂是及時雨,她一下又變回陸府中炙手可熱的人物。
老夫人把這胎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日日派人端來一碗黑黢黢的安胎藥,那股奇異的味道聞起來讓人胃里直泛酸水。
可少夫人眼也不眨就喝下去了,直到有一回,阿蓮毛手毛腳打翻了那碗藥,我們才知道這安胎藥是用什么熬成的。
幾截干癟的蚯蚓、四只帶刺的螞蚱腿,還有幾只指甲蓋大小的鼠婦,都被熬得爛爛的,看著讓人頭皮發(fā)麻。
少夫人卻面不改色,只是溫聲吩咐我們打掃好,讓人去回稟老夫人今日的藥都喝完了。
阿蓮捂著嘴嗚嗚地哭,四太太眼里也噙著淚,
姐啊,這不是人吃的東西,那老妖婆作踐你呢!這不是把人當畜生!
可是,她爹把她嫁到這里,不就是當個生孩子的牲畜在這里,除了男人,還有人是人嗎
夫人太太們是生孩子的牲畜,下人們是伺候人的牲畜。
少夫人搖搖頭,這不是由她說了算的。
我們三個沒辦法,只能盡量天天想法子給少夫人逗樂,少夫人終于對這個孩子生出幾分熾熱的期盼。
我絞盡腦汁搜羅過往見聞,說著說著便提起我那囡囡小時候調皮搗蛋的事。
她眉眼松動,面上帶了驚訝,
阿麥你還有個妹妹怎么從來沒聽你說過。
我神色黯淡下去,同她說我入陸府就是為了找妹妹。
她皺著眉同四太太對視,二人眼中皆是震驚之色,
那是你妹妹這也……太巧了!
我以為她們二人有線索,心臟開始咚咚狂跳,當下手指顫栗起來,
夫人,太太,你們知道我妹妹
四太太忙按著我坐下,臉上夾雜幾分倉促,似乎不知如何開口,
這……是課本上,那張照片被編入課文里,我和夫人在女校念書時都曾見過……只是不知竟然這樣巧,是阿麥你的妹妹。
我像被人澆了盆冷水,從頭到腳冷透了,那顆狂跳不止的心又再次冷卻下來。
也許是我面上的失望神色太過于明顯,少夫人便打算明日去問問老夫人知不知道此事,以及是否知道我妹妹的下落。
老爺常年不在家,除了一年前少夫人進門時露過面,大多時候都不在府內,故而也沒法找他問。
四太太也說,也許是送去了孤兒院,她可以托之前的同學幫忙問問。
我紅了眼睛,感激涕零,恨不得殞身相報。
有了少夫人和四太太的幫助,總比我一個低賤的奴仆的努力要來地快許多。
6.
老夫人仍日日往少夫人院里端那碗藥,少夫人的肚子也一日日鼓起來。
只是人越發(fā)瘦了,也吐得厲害,兩頰凹陷,兩只胳膊瘦得像一把枯柴,兩只手指都能輕巧捏住。
夜晚我服侍她睡下時,厚厚的錦被蓋在她干瘦的身體上,腹部處卻勾勒出個凸起的鼓包,大得嚇人。
像只托生鬼,日夜不停地吸干少夫人的精氣,我被這個荒謬的想法嚇了一個激靈。
囡囡的消息仍沒有打探到,少夫人便想放我出府。
可她已經有了七個月的身孕,我不放心,堅持要服侍她生下孩子再做打算。
少夫人生產那天,陸家出事了。
老爺——也就是陸司令,在前線吃了敗仗,被炮轟斷了腿,人也昏迷不醒。
抬到府中時,仍進氣少出氣多。
府里亂作一團,少爺不知道躺在哪個小姐的床上,找不到人,少夫人又正在生產。
陸家上下只有老夫人這么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支撐著。
老夫人跪在祠堂里,手中的佛串不停轉動,屋內燭火搖曳,窗外悶雷滾滾。
老夫人,少夫人難產了,送去醫(yī)院吧!
孩子胎位不正,得送去醫(yī)院��!
產婆在佛堂外急急喊著。
佛珠停下,老夫人站起身,半張臉隱在黑暗里,天際的雷電瞬閃而過,卻足夠看清藏在她萬千皺紋里的殘忍。
不成!不成!去什么醫(yī)院,生怕外人不知道陸家要完了!
洋鬼子的醫(yī)院都是不男不女的大夫,蘇婉一個深閨婦人,怎能給外人看!
她的聲音猛地沉下去,半晌喉嚨里滾出一句刺耳的話來,
去!牽頭牛來!
我聞言悚然一驚,老太太是要少夫人死!
老夫人指使下人們把少夫人放到牛背上,讓她趴著,鞭打牛不停地在院子里走動。
少夫人的慘叫聲從一開始的凄厲無比漸漸低下去。
四太太早就被老夫人支走了。
我和阿蓮過去攔,悶棍如雨點落在頭上、身上,拿著棍子的下人們發(fā)了狠,似乎想要我們的命。
我和阿蓮幾盡昏厥,后被五花大綁捆得嚴嚴實實扔在角落里,
老夫人,放過少夫人吧,在這樣下去她會死的!
求求您了,把她送去醫(yī)院吧,那些西洋鬼子能救她,還有救!
我喊到喉嚨嘶啞,鼻腔里都是血腥味也沒人理我,頭上涌出汩汩血水,流到眼睛里,刺痛逼迫我清醒。
于是我看到了這煉獄是如何降臨于人世,
少夫人趴在牛背上,柔軟的身子隨著牛的走動不斷起伏,伴隨著痛到極點的呻吟。
血順著她的腿流到牛肚子上,在滴落到鋪滿鵝卵石的地面。
一圈,兩圈,三圈……
不多時,地面已經成了個用血畫出的圓點。
很久很久,少夫人已經發(fā)不出聲音,天邊出現(xiàn)一抹微微魚肚白時,終于有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將眾人震醒。
恭喜老夫人!是個帶把的!
產婆臉上笑得如朵菊花。
好!好!我陸家總算有了續(xù)后的香火!這小子是個有福氣的,就叫興安罷。
來日必能興旺我陸家,安定四方!
老夫人終于笑起來,甚至是哈哈大笑,滿臉的皺紋舒展開,像是一只饜足的惡鬼,
賞,所有人重重有賞!
少夫人還剩一口氣被扔回院子里,我和阿蓮被人松了綁,老夫人只派了個赤腳郎中來瞧便急著去哄她那乖孫。
塵埃落定后,四太太才帶著個年輕女孩從側門悄悄進來。
四太太抹著眼淚,
姐,我來晚了,我昨夜去請林醫(yī)生,回來時那老妖婆攔著我們不讓進府門。
我和林醫(yī)生站在外面站了一宿,生怕你挨不過。
好在林醫(yī)生——也就是那個年輕女孩,把少夫人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7.
老爺倒了后,家業(yè)交到少爺手里。
少爺陸永康一下子就變成了老爺,在家穿上那身玄色長袍馬褂,在外穿上那身墨綠軍裝。
看起來仿佛真是個能挑起大梁的人物,可——他是個軟蛋、慫蛋。
除了在欺負女人這件事上天賦異稟外,其他一竅不通。
猝不及防接過陸老司令的擔子,他把所有事情都攪得天翻地覆。
陸司令倒了,他的兒子又是個天真的蠢貨,經商被誆,多處碼頭被人搶走,打仗被騙,軍隊折損嚴重,什么都做不好,一無是處。
陸老司令雖吃了敗仗,可手里的兵還剩下些,故而陸家也就沒有頃刻倒臺。
那日,陸永康難得早早處理完公務,吩咐家里下人弄一桌好飯菜在二太太屋里吃。
他還帶了個客人,說話拿腔拿調,很是古怪。
陸永康姿態(tài)十分低,滿口稱那客人為山藤君,聽起來像是個洋鬼子的名兒,可那人卻同我們一般黑頭發(fā)黃皮膚。
那夜陸少康讓二太太穿了件紅艷艷的旗袍作陪。
開衩很高,露出雪白的大腿,烏發(fā)里簪了朵粉芍藥,身姿婀娜、花枝招展。
屋里燭火亮了整宿,她咿咿呀呀唱了一夜。
第二日,二太太消失了。
陸永康不許府里人問二太太去哪兒,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后來我出門采買時,看見那張熟悉的芙蓉面,穿著麻布粗衣倚在白房子門口,對過路的男人拋媚眼。
才過去沒多久,二太太就已經形容枯槁,她瞧見我時臉并無窘迫之色,那雙眸子里盛著行將就木之人的死寂,只是瞥了我一眼,復又轉過臉去,不再回頭。
懦弱的少爺陸永康抱上日本鬼子的大腿,把自己的女人拱手相讓,用來換權力和金錢。
二太太走后,陸家的境況肉眼可見好起來,被搶走的碼頭重新回到陸家手中,先前與陸家作對的商戶被日本人以各種無理要求逼停。
于是幸存的合作伙伴們帶著厚禮弓著腰,一臉諂媚上門道歉。
陸永康大搖大擺坐在四出頭官帽椅上,二郎腿高高翹起,嘴里吞云吐霧,得意極了。
早就跟你們這群目光短淺的鼠輩說過,虎父無犬子,非要被我咬下塊肉才會學乖嗯
坐在下方的客人們陪著笑臉,
是,是。
陸小司令,小的們不長眼,沒瞧出您是只真龍。
不知陸小司令可否看在我等與令尊多年交情份上,這大煙……生意可否賞口湯喝……
月光被梨花木雕窗切割成碎片,斑駁地落在人臉上,他們低著頭竊竊私語,彷若地獄來的鬼魅……
8.
陸永康與日本人往來愈來愈密切,陸家似乎又回到往日烈火烹油的繁花盛景,許多人趕著上門巴結。
每回招待日本人,他都會喊太太們去作陪。
這次是三太太,但第二日她就用一根麻繩吊死在陸家大門口。
陸永康陰沉著臉吩咐手下用草席裹著扔到河里喂魚,對著她的尸身啐了一口,
晦氣的娘們!
張開腿就有好日子過,這么輕松的差事也辦不好,合該拿去喂魚!
陸永康還想要故技重施,可這云城卻要變天了,他還沒有察覺,戰(zhàn)爭的烏云已經壓到云城頭頂。
他那日雄赳赳出門,晚上卻被日本人砍了子孫根扔回陸家。
陸家的天塌了,可沒人敢找日本人算賬,于是大家裝作無事發(fā)生,癡心妄想靠臣服換來偏安一隅。
變故來得很快,那日少夫人正坐在廊下抱著小興安曬太陽,我們幾個在院里做事。
外頭忽然響起幾聲槍響,緊接著是人群的哭嚎。
阿蓮慌慌張張從外面跑進來,鞋都跑掉一只,自從她聾了之后就說不出話,只能著急地打著手勢跟我們比劃。
可越急越說不清。
陸永康帶著幾個衛(wèi)兵急匆匆沖進來,一句話也沒說,奪過少夫人懷里的小興安,然后扭頭就跑。
這一切發(fā)生的時間不過短短幾息,院內眾人來不及反應,陸永康等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視野里。
少夫人最先回神過來追出院門,卻發(fā)現(xiàn)陸家鬧哄哄的,所有人均一臉懼色奔來跑去,我拽過一個丫鬟問她怎么回事。
她青白的臉上浮滿恐懼,瞳孔急劇放大,
日本人殺人啦!快逃命去吧!
我的心咚咚狂跳,冷汗霎時間爬滿后背,
少爺呢他手里還有兵,他去哪了
少爺逃了,連老夫人和老爺也沒帶!
那丫鬟扭開我的手,抱著懷里搶來的金銀細軟沖向院門。
現(xiàn)在不是譴責陸永康當逃兵的時候,四太太和阿蓮著急起來,拉著我們回去收拾東西,少夫人也知道小興安跟著陸永康多半是安全的。
我掙開他們的手,斂下眼,哆哆嗦嗦,
夫人,你們先走,我還有事要去辦。
還有什么事再晚點就要吃槍子了!四太太復又上來拉我,我卻旋身朝老爺的臥房奔去。
這是我得到囡囡線索的最后機會,我必須把握住。
陸老爺活了大半輩子,是死活想不到陸家交給兒子陸永康不過半年時間就被敗了個干凈。
日本人殺人的消息傳進來,陸永康壓根沒想起他這個老爹,自己腳底抹油開溜,留下個不中用的老婆子。
我闖進去,陸老爺嘴里發(fā)出赫赫的聲音,枯枝般的爪子拽著床簾想要坐起來,老夫人則神情呆滯坐在門檻上,再無往日那般盛氣凌人。
陸老爺見到來了人,眼中閃過喜色,
狗奴才,這個時候才來,再晚點都夠你喝孟婆湯了!
他以為我是來帶他走的,可我只是為了問我囡囡的下落。
這個女孩你把她送到哪里去了我從懷里掏出揉得皺巴巴的照片,那時我從報紙上裁下來,這么多年一直貼身藏著。
陸老爺一臉不耐煩,什么時候了還不趕緊帶我們走,誰認識她
我的手指發(fā)起抖來,揮拳砸在他臉上,我常年干力氣活,這一下就把他打得直叫喚,
快告訴我!不然我打死你!
陸老爺誒喲誒喲地叫,我揪著他的領口逼問,七年前你撤出青城時抱走個小女孩,你把她送到哪去了!
阿麥,我們收拾好了,趕緊從后門走!日本人打到大門口了!
四太太尖銳的聲音在背后響起,似索命亡音,
不行,他還沒說囡囡去了哪!
我被趕來的阿蓮和四太太架起來強行拖出房門,
也許是死期將至,又或者是為了報復,
陸司令忽然大喊一聲,
早扔啦!出城門就扔啦!
我瞪大眼睛,像是聽到什么笑話一般喃喃自語:扔了扔了
9.
隨著難民潮逃出云城的第三日,云城淪陷,后邊的槍聲越來越近,老天沒有留時間給我們悲春傷秋。
我們沒有找到陸永康,他帶著小興安不知道逃往何處,少奶奶生完孩子后一直沒調理好身子,能撐著走三天路已經是強弩之末。
我們四個女人夾雜在虎視眈眈的人流中,夜晚也無法安然入睡。
我們把頭發(fā)絞斷,抹黑臉,穿上腌臢衣裳,企圖減少那些濕漉漉黏在身上的目光,可女人在任何時候都是一塊肉。
經常有路過的男人用淫穢的眼神上下打量我們,趁著不注意時,猛然伸出黑黢黢的手往胸脯上抓一把,把阿蓮嚇得哇哇直哭。
四太太和少夫人這兩個沒在底層世界混過的人,倒一如往常鎮(zhèn)定。
那夜我們四人找了處避風的山坳,拿出韌如鞋底的馕餅干嚼,有幾個男人一直跟我們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像等著吃肉的狼。
他們幾人交頭接耳幾番,忽然抬頭看向我們的藏身之處,像是下定決心大踏步向我們奔來。
他們的手伸進來,少夫人把我們護在身后,我們做好跟這群人搏命的準備。
可忽然間,那群男人身后升起耀眼的白光,伴隨著巨響,直愣愣倒了下去。
日本人追上來了。
漆黑的田野被槍聲照亮,到處都是人,到處都在流血。
我們把那幾個死掉的男人尸體蓋到身上,祈禱老天能讓我們躲過一劫,腳步聲朝我們藏身的山坳奔來,每一步像是踩在我的心上,簡直控制不住自己要驚叫出聲。
少奶奶忽然起身,沖出去把那群人引開了。
沒有少夫人了,她多半兇多吉少。
這個人間煉獄景象持續(xù)了兩天,日本人走了。
留下遍地焦土,四周只有噼里啪啦的火焰燃燒聲。
幾只怪叫的黑鳥撲棱棱飛來啄食烤焦的皮肉。
幾日前還烏泱泱的難民隊伍,現(xiàn)在只剩下我們三個。
我們走啊走,可是雙腿趕不上苦難的速度,它如影隨形,像我們腳底的影子,擺不掉,掙不脫。
一滴雨也沒有,腳下是龜裂的土地,田里是枯死的麥苗,路邊是易子而食的人群。
樹皮草根吃沒了,又開始挖觀音土。
那些小孩肚子異常鼓著,雙頰烏青腫脹,抱著父母的腿喊疼,可是父母早就腐爛發(fā)臭,再也不會愛憐地撫慰他們。
10.
夜里,阿蓮餓得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悄悄爬起來想去找點能吃的東西,然后再也沒有回來。
詭異的肉香把躺在破廟里的人喚醒,包括我和四太太,我們沒有注意到阿蓮的消失。
我和四太太互相攙扶著,跟在人群后,深一腳淺一腳朝著香味來源尋去。
能入腹的東西早就沒了,哪來的肉呢
可我們已經餓得發(fā)狂,胃里酸水火燒般翻涌不止,無人注意到這不合邏輯的一幕。
背風的一個小土堆旁,四個絡腮胡用嬰兒手腕粗細的棍子吊著一口土鍋,鍋里浮著一層酥黃油光,肉湯咕嚕嚕地響,肆無忌憚地散發(fā)勾人的香味。
行尸走肉般的人群眼放綠光,不管不顧地撲上去。
圍在鍋旁的四人卻不緊不慢地掏出槍,吹著口哨饒有興趣地比賽誰殺的人多。
悶雷般的槍聲以及飛濺的血花沒有把饑餓的人群嚇退,反而仍指揮雙腿踩在前人尸體上朝著食物奔去。
直到四太太扇了我一巴掌,我才從虛浮的幻境中醒來,她眼里帶了眼淚,嘴唇哆嗦,
快走,快走。
順著她的手指,我看到幾乎讓我目眥欲裂的東西——那是阿蓮的衣服。
那件染血的衣服就這樣大剌剌扔在地上——是那四個人把阿蓮吃了,鍋里的肉是她。
槍聲還在響,我和四太太拼命跑,榨干最后一絲力氣。
11.
我們還在往前走,我問四太太,我們能去哪呢。
她也不知道,她的課本并沒有指明哪里才是和平之地。
太陽循著亙古不變的軌跡正越升越高,我的嘴唇干裂,腰間的水壺倒不出一滴水。
許久未聽到四太太的聲音,我回頭,瞧見一個眼熟的人影倒在遠遠的地平線上。
四太太摔倒時臉埋在沙土里,卻沒有力氣翻身,活生生憋死了。
我坐在她身邊,木木地仰臉盯著頭頂的刺目火球。
正是中午時分,可頭上的火球卻開始越來越暗淡,周圍景物也逐漸隱藏入黑暗中。
我以為我也會悄無聲息死在那天,尸身被烏鳥啄食。
可我不知從哪里得來一份幸運,被路過的組織救起。
他們胳膊上綁著紅布條,黝黑的臉上是淳樸的和善。
在他們的根據地里,男男女女都有各自的事兒做,在這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只有一聲聲飽含熱情的同志。
他們告訴我,他們是從西北那邊的根據地過來的,聽說陸系軍閥棄城逃跑,將祖國大好河山拱手相讓,人民百姓深陷戰(zhàn)火。
于是他們來了,為的不是自己,是身后年幼的孩子,是身后年邁的父母,是滿目瘡痍的九州大地。
我問他們,
你們不怕死嗎陸司令裝備那么精良都跑了,你們手里只有幾桿槍,怎么辦呢
那些日本人殺人不眨眼,去了就是白白送命,倘若我們順從……
一個姑娘咧開嘴露出雪白的牙齒,打斷我的話,
可死亡本就是歸宿,如果屈服著茍延殘喘,那倒不如轟轟烈烈地反抗。
海那邊來的寇賊想要殺光我們的親人,搶占我們的家鄉(xiāng),我們不肯。
順從并不能換來和平,只會繼續(xù)遭受屠戮,從前我爹娘也是這樣勸我們,讓我們順從地主,可后來他還是逼死了我爹娘。
沒有人生來低賤,有的只是壓迫我們的惡鬼。
只有反抗,唯有反抗,才能建立一個人人平等的時代。
姑娘的話音落下,響起此起彼伏的掌聲。
我看著他們面上蓬勃的朝氣,揮動的手臂像是春日被風拂動的,生機勃勃的,麥穗。
我的喉嚨像是堵了什么東西,她說的對,她說的對。
退讓,換來的是囡囡被丟棄,生死不明;退讓,換來的是陸府夜里悄無聲息死掉的下人;退讓,是男人把女人們拆吞入腹。
如果還要退,那些日本人也一定不會放過我們,他們跟地獄的劊子手沒有任何分別。
跟我們一起吧。
那個姑娘眉眼彎彎,朝我伸出手,
一起推翻這世道的不公。
12.
我跟著組織打了很多場戰(zhàn)役,熟悉的人倒下,新的人又加入。
寒來暑往,我們隊伍竟也日漸一日壯大起來。
那日我們將一小波駐扎在田家莊的鬼子剿滅,正原地休整。
放哨的小李忽然氣喘吁吁跑進來,說村外來了個斷腿的老乞丐,爬到村口已經出氣多進氣少。
田家莊的百姓已經被我們事先轉移到山里藏著,這里怎么還會出現(xiàn)陌生人
隊員們把他駕到一間破屋的炕上,等著隊長處理。
老乞丐斷了條腿,瞎了只眼,十根手指鮮血淋漓,顯然是一路爬過來的。
隊醫(yī)在今早的戰(zhàn)役里被流彈所傷,此刻正昏迷不醒。
因為我平日閑暇時總跟著她給隊員們治傷,故而如今隊里就剩我這個半吊子隊醫(yī)。
我嘆了口氣,上前撥開他亂糟糟的頭發(fā),那張臉布滿溝壑,可我卻一眼認了出來,
少爺
那老乞丐費力地掀起眼皮盯著我,似乎已經忘記我是誰,他的胸膛像破風箱似的呼哧呼哧響,他聽到這邊有槍聲,本想爬過來讓日本人結束他這痛苦的后半生,沒曾想日本人居然被剿滅了。
而且眼前這個灰色衣服的陌生中年女人居然叫他少爺,他多久沒聽到別人這么叫他,久到他恍惚以為少年時的富貴日子是自己的一場幻夢。
長官,您……你認得我
陸永康再也沒有當年的傲氣,這些年的茍且偷生已經將他徹徹底底打造成一條沒有脊梁骨的喪家之犬,他見那中年女人渾身帶著凌厲,便慫了膽,滿口奉承起來。
老乞丐就是少爺陸永康,我還以為他早就死了。
小興安呢你的兒子。
我大聲問他。
他渾濁的眼球動了動,咧嘴露出發(fā)黃的牙齒,笑了笑,
嘿!死了!早死了!
那日他抱著小興安和自己的衛(wèi)兵坐汽車逃出云城后遭到伏擊,炮彈如雨點般落在四周,人群的慘叫伴隨著四處飛濺的斷肢殘骸愈加慘烈。
他把小興安抱在懷里,身后是舉著刺刀緊追不舍的日本人。
幾米開外有一輛洋人車,上邊的洋人記者還不知死活架著照相機拍照,驟然響起的雪白鎂光燈把小興安嚇得哇哇直哭,
陸永康把小興安奮力拋到車上,他賭那個記者還有一絲良知,也在賭日本人不敢對金發(fā)碧眼的洋人老爺動手。
他賭對了,記者沒有扔下這個孩子。
他也賭錯了。
呼嘯的流彈從湛藍的高空直直墜下,落入那輛洋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