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嘀嗒,嘀嗒……便利店的破舊時鐘,像是我生命倒計時的催命符。第九十七天,自從那張漸凍癥判決書將我打入地獄,我就在這家不夜舟便利店茍延殘喘。醫(yī)生說,我的身體會從指尖開始一寸寸冰封,直至清醒地溺斃。
可我沒想到,先冰封我心的,竟是程嶼!
第一章:失聲的鯨歌
眠眠,這么晚了……還在值班程嶼的聲音,依舊是我記憶中那般溫潤悅耳,聲線清朗,只是此刻聽來,卻像是隔著一層厚重而透明的冰川,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令人戰(zhàn)栗的寒意。
他頸上戴著醫(yī)用護頸,那東西突兀地卡在他曾經(jīng)線條流暢的下頜處,讓他的臉龐顯得愈發(fā)瘦削,下頜線也因此變得嶙峋而鋒利。
不過短短三個月不見,他像是被抽走了大半的生氣,整個人都籠罩在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郁之中。
他身后那個名為趙琳的女人,身上那套最新款的香奈兒套裝將她玲瓏有致的身材襯托得高貴而典雅。
她輕晃著手中那瓶進口醒酒藥,眼神漫不經(jīng)心地掃過我身上洗得發(fā)白的便利店工裝,嘴角噙著一抹幾乎難以察覺的優(yōu)越感,語氣卻故作熟稔:阿嶼今晚在‘星光慈善拍賣會’上可是全場的焦點呢,他那幅名為《初雪》的油畫,你知道嗎拍出了七位數(shù)的天價!真是年輕有為。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我略顯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絲審視,許小姐,你這里……有熱咖啡嗎最好是低因的,阿嶼最近胃不太好,醫(yī)生囑咐要少喝刺激性的東西。
我下意識地垂下眼簾,避開程嶼那雙曾經(jīng)盛滿星光、此刻卻復雜難辨的探究目光,喉嚨一陣發(fā)緊,聲音出口時不受控制地帶上了幾分沙啞與艱澀,這是漸凍癥最早向我發(fā)出的警告之一——聲帶的逐漸麻痹。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只有……速溶的,三合一。每一個字,都像是裹著細小的沙礫,從我干澀的喉嚨里艱難地擠出來,帶著我自己都能聽見的、輕微的顫音。
程嶼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輕輕蹙了一下,那細微的動作像一片羽毛,卻在我心湖投下了沉甸甸的石塊。
他伸出手,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曾經(jīng)能畫出世界上最美星空的手指,此刻卻徑直朝著我的右耳探來,目標明確。
我心中警鈴大作,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猛地一偏頭,躲開了他的觸碰。
指尖下意識地用力按了按耳蝸,確保它牢牢地固定在皮下埋植的神經(jīng)刺激芯片的接口上。
那些為了植入芯片而留下的、細密的、像蛛網(wǎng)般丑陋蔓延的疤痕,是我每周往返于市郊那家昂貴的私立醫(yī)院,接受希望渺茫的干細胞移植治療時留下的印記,也是我必須死死守住的、關于我身體正在崩壞的秘密。
最新款的……助聽器,降噪效果特別好。我搶在他開口質(zhì)問之前,慌亂地解釋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而自然,盡管我知道這謊言拙劣得可笑。
然后,我僵硬地轉(zhuǎn)過身,指向旁邊冒著熱氣的熱飲柜,試圖轉(zhuǎn)移話題:關東煮……今天第二份半價。
他沒有回應我的推銷,深邃的目光先是落在我胸前那塊廉價塑料名牌上用馬克筆寫著的許星眠三個字,然后緩緩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移向我因為長期營養(yǎng)不良而顯得過分寬大、空蕩蕩的工裝制服。
便利店的燈光將他臉上的陰影切割得更加分明。突然,他毫無預兆地抬起手,那只曾經(jīng)為我戴上耳蝸、曾經(jīng)溫柔撫摸我長發(fā)的手,此刻卻帶著一股暴戾之氣,狠狠地、決絕地掃過熱飲柜的臺面!
砰——嘩啦!
滾燙的咖啡、濃稠的奶茶、以及浸泡著各種丸子的關東煮湯汁,在一瞬間四下飛濺,褐色的液體潑灑在我剛擦干凈的白色收銀臺上,狼狽不堪。
一張小小的、圓形的防燙貼紙,被咖啡染成了深褐色,在污濁的液體中無助地翻滾、沉沒。
那貼紙上,是我在某個無聊的夜班,用油性筆隨手畫的一只卡通小鯨魚,圓滾滾的身體,向上翹起的尾巴,天真而快樂。
我記得,在我被確診漸凍癥的那一天,整個世界在我眼前崩塌,天旋地轉(zhuǎn),是他,程嶼,緊緊地抱著渾身抖得像篩糠的我,在我耳邊,用他那特有的、帶著磁性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低聲哼唱那首他為我寫的《鯨歌》。
他說:眠眠,別怕,鯨魚是海洋中最自由的歌者。等開春,冰雪消融,我就帶你去看真正的虎鯨躍出海面,讓它們用最雄壯的歌聲,為我們的婚禮開道。
可現(xiàn)在,他親手打翻了這一切。那只曾經(jīng)承載著我們美好期盼的小鯨魚,也和他曾經(jīng)的誓言一起,沉沒在了這片冰冷而苦澀的污漬里。
第二章:碎裂的星辰
程嶼!趙琳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伸出雙手護住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臉上帶著驚魂未定的表情,嬌嗔地瞪了他一眼,你嚇到寶寶了,真是的!
寶寶那兩個字像兩把鋒利的冰錐,狠狠鑿進我的心臟,瞬間的劇痛讓我?guī)缀鯚o法呼吸,眼前陣陣發(fā)黑。
我下意識地用手撐住身后的貨架,才勉強穩(wěn)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原來……原來趙琳不僅僅是他的新女友,她還懷了他的孩子。
我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幻想過的未來,他親手為另一個女人實現(xiàn)了。
程嶼卻像是沒有聽到趙琳的抱怨,他頸間的醫(yī)用護頸似乎又收緊了幾分,讓他呼吸微微一滯。
他的目光像兩道冰冷的探照燈,死死地鎖定在我身上,那眼神里充滿了失望、憤怒,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尖銳的刺痛,像看到珍寶蒙塵后的暴怒與不解,最終化為一頭瀕臨失控的困獸:許星眠,你就這么缺錢缺到要跑到這種地方來賣笑我當初給你的那二十萬,還不夠你揮霍的嗎!
那二十萬……像一根毒刺,再次被他血淋淋地拔出,又狠狠扎進我的心口。
那是他右手神經(jīng)修復手術后不久,我狠心提出分手時,他通紅著雙眼,從銀行取出來,狠狠砸在我臉上的。他說,那是買斷我們過去所有感情的價錢,讓我滾,永遠別再出現(xiàn)在他面前。
他不知道,那筆被他視作對我拜金的懲罰的錢,其中一大部分,被我匿名用在了他后續(xù)漫長而昂貴的康復治療費用上;剩下的一小部分,加上我這些年所有的積蓄,都像投入無底洞一般,消耗在了這該死的、見鬼的漸凍癥治療中。
可這些,我又如何能對他說出口
一陣夾雜著初春寒意的穿堂風,從便利店半開的玻璃門縫隙中蠻橫地涌了進來,吹起了我額前為了遮掩憔悴而刻意留長的劉海,也幾乎要將我頭上那頂質(zhì)地粗劣的假發(fā)掀飛。
我心中一驚,慌忙低下頭,用冰涼的、微微顫抖的手死死按住頭頂。
假發(fā)之下,是我為了方便每周進行頭皮電極片治療而剃短的、參差不齊的頭發(fā),以及那些為了延緩頸部肌肉萎縮而貼滿了的、冰冷的圓形電極片。
那是我的秘密,是我最后的尊嚴,我不想讓任何人,尤其不想讓他,看到我如此狼狽不堪的模樣。
錢……呵,錢當然是個好東西,誰不愛呢我努力地、艱難地扯出一個蒼白而僵硬的笑容,每一個字吐出口,都像是耗盡了我全身最后一絲力氣,聲音因為刻意的壓抑而顯得更加沙啞,程大畫家現(xiàn)在一幅畫就能賣出上百萬的天價,區(qū)區(qū)二十萬,對我這種掙扎在溫飽線上的普通人來說,當然……當然是不夠花的。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臉部肌肉的輕微抽搐,那是疾病正在逐步侵蝕我神經(jīng)的又一個信號。
我深吸一口氣,從外套那洗得發(fā)白的口袋里,摸出一個被壓得有些變形的、牛皮紙材質(zhì)的信封。
信封里,裝著的是我用那只還能勉強握住筆的左手,歪歪扭扭、像孩童涂鴉般寫下的遺愿清單。
清單上的第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親眼看到程嶼成功舉辦他的個人畫展,看他在聚光燈下閃閃發(fā)光——已經(jīng)被淚水和不小心滴落的藥水浸染得模糊不清,像一團化不開的濃墨。
那是去年,在這個城市降下第一場雪的夜晚,他握著我因為反復抽血扎針而布滿青紫色淤痕的手背,小心翼翼地哈著熱氣為我取暖時,我偷偷在心底許下的、最奢侈的愿望。
他還笑著說:眠眠,等我們辦極光婚禮的時候,我要在冰島為你專門蓋一間全玻璃的畫室,讓我們的孩子從小就在最美的星空下,用最純凈的心靈畫畫。
孩子……他的孩子,現(xiàn)在正在另一個女人的肚子里,安然孕育。而我,連握筆的力氣,都快要失去了。
我將那張寫滿了卑微奢望的清單,用顫抖得幾乎不聽使喚的左手,笨拙地折成一只歪歪扭扭的紙飛機,然后,像是鼓足了畢生的勇氣,將它伸向程嶼,聲音輕得像一聲破碎的嘆息:程嶼……我們,我們玩?zhèn)游戲好不好你看,那邊貨架上,擺著一整排你以前最愛喝的日本燒酒。你……你喝掉一瓶,我……我就當著你的面,撕掉一頁……關于你的回憶,好不好
程嶼的眼眶,在我話音落下的瞬間,猛地紅了,像被什么滾燙的東西灼傷了一般。
他沒有接過那只承載著我最后一點念想的紙飛機,而是像被觸碰了逆鱗一般,猛地奪過它,不是撕開,也不是扔掉,而是狠狠一揚手,用盡全身力氣,將旁邊那個擺滿了各種泡面、薯片、餅干的零食貨架,也一起推翻在地!
嘩啦啦——哐當!
各種花花綠綠的包裝袋像雪片一樣四散飛落,薯片碎裂的聲音,餅干斷裂的聲音,巧克力棒滾落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像一首嘈雜而刺耳的交響曲。
還有……還有那些我們曾經(jīng)一起去看演唱會時留下的票根、一起去看午夜場電影時偷偷保存的電影票根,那些被我視若珍寶、偷偷夾在畫冊筆記本里舍不得扔掉的、承載著我們所有甜蜜過往的瑣碎記憶,此刻,也像一堆無人問津的垃圾一樣,狼狽地散落在冰冷而骯臟的地板上。
許星眠!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心軟嗎你以為我還會像以前那個傻瓜一樣,被你耍得團團轉(zhuǎn),低聲下氣地哄著你嗎!他嘶吼著,額頭上的青筋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暴跳著,像一條條盤踞的毒蛇。
幾個聽到巨大動靜的夜班保安,腳步匆匆地從后面的休息室沖了出來,將情緒激動的程嶼和我團團圍在了中間,場面一度陷入混亂。
就在這時,我感到自己的大腿肌肉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跳動,一陣熟悉的、令人絕望的無力感迅速蔓延開來,那是疾病又一次發(fā)作的征兆。
我心中一凜,迅速從口袋里摸出早已備好的、裝在一次性注射器里的鎮(zhèn)靜劑,幾乎是憑借著本能,撩起寬大的工裝褲腿,用盡最后的力氣,將那冰冷的針頭,狠狠地、毫不猶豫地扎進自己正在劇烈顫抖的大腿內(nèi)側(cè)。
我看到程嶼死死地攥著那只被他打落的紙飛機,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通紅的眼底,翻涌著我看不懂的驚濤駭浪,那里面曾經(jīng)盛滿的溫柔與純真,此刻只剩下冰冷和……一片死寂的破碎。那眼神,像一把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心口。
第三章:未寄出的星空信箋
便利店角落里那個不起眼的監(jiān)控攝像頭,像一只沉默而冰冷的眼睛,無聲地記錄了那一夜所有的狼藉與不堪。
當程嶼和趙琳在幾位保安略帶戒備的護送下,終于離開了這家被攪得天翻地覆的小小便利店后,我獨自一人,在凌晨四點那帶著刺骨寒意的冷風中,拖著幾乎要散架的身體,將散落一地的狼藉,一點一點,默默地收拾干凈。
我的手指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明顯的僵硬和不協(xié)調(diào),簡單的彎腰和拾撿動作,都變得異常艱難和遲緩,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感。
那些曾經(jīng)被我視若珍寶的票根,此刻沾染了污漬,變得皺巴巴的,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將它們一片片撿起來,擦拭干凈,然后重新夾回了那個破舊的筆記本里。有些東西,即便破碎了,也舍不得徹底丟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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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亮,東方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我才勉強將便利店恢復了原樣。我扶著冰冷的玻璃冷柜門,一遍遍地練習著行走。
雙腿像灌滿了沉重的鉛塊,每抬起一步,都需要耗費巨大的力氣,每一步都搖搖晃晃,沉重而遲滯,仿佛隨時都會跌倒。
我知道,我距離徹底失去行走能力、被困在輪椅上的那一天,已經(jīng)不遠了。
程嶼沒有再踏足這家便利店。
但我知道,他來過。不止一次。
有時候,在深夜整理監(jiān)控錄像的時候,我會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回放畫面里看到,在馬路對面那棵枝葉稀疏的梧桐樹的陰影里,總是靜靜地停著一輛我無比熟悉的黑色轎車。
他會坐在駕駛座上,隔著一條不算寬闊的馬路,沉默地、專注地凝望這家燈火通明的小小便利店,一看,就是幾個小時,甚至更久。
直到東方的晨曦染紅天際,街道上開始出現(xiàn)早起清潔工人的身影,他才會像一個幽靈般,悄無聲息地驅(qū)車離去,不留下一絲痕跡。
他是在可憐我嗎那雙曾盛滿星光的眼眸,如今只剩下冰冷的審視,確認我是否真的如他所想的那般不堪,為了錢卑微到塵埃里
我苦笑,或許吧。
心底某個角落似乎有什么細小的東西顫動了一下,像垂死蝴蝶最后的振翅,隨即被無邊的黑暗吞沒。我不知道,也不敢去深究。我們之間,早已隔了太多的誤會與傷害,像一道用尸骸堆砌的、無法逾越的鴻溝。
回到那間不足十平米、月租金三百元的陰暗潮濕的出租屋,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廉價消毒水和中藥混合的古怪氣味。
我疲憊地倒在吱呀作響的單人床上,從硬邦邦的枕頭底下,摸出一個厚厚的、封面已經(jīng)有些卷邊的硬殼筆記本。
封面上,是我在手指還能靈活活動的時候,用彩色鉛筆畫下的一片璀璨的星空圖案,深藍色的夜幕上,點綴著無數(shù)顆閃爍的星星,還有一條蜿蜒的銀河。這是我寫給程嶼的信,一封又一封,記錄著我對他無盡的思念,以及那些無法宣之于口的秘密與苦楚。
它們,都沒有寄出,也永遠不會寄出。
程先生,展信安。
當你偶然間,或許永遠也不會,讀到這些凌亂的字句時,我大概……大概已經(jīng)化作了宇宙中的一粒微不足道的星塵了吧。
或者,如果你還記得你曾經(jīng)對我說過的話,我希望自己能化作北極光里那顆最黯淡,卻也最努力想要為你閃爍片刻的星星。
還記得許多年前,美院天臺上的那個初吻嗎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將我們淋成了落湯雞,你卻毫不在意,拉著我的手,在我濕透冰涼的掌心,用你溫熱的指尖,輕輕畫下了一個小小的、不斷旋轉(zhuǎn)的星云圖案。
你說,我們的愛,會像這個宇宙中的星云一樣,無限延伸,永恒不滅。那時候,我傻傻地相信了你說的每一個字。
現(xiàn)在,我的手指也開始變得越來越僵硬,連握緊一支筆都開始變得費力,但我好像……依然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看不見的紋路,依舊在我的掌心,固執(zhí)地旋轉(zhuǎn)著,提醒我曾經(jīng)擁有過的美好。
林醫(yī)生今天又來電話了,催我去醫(yī)院做下一次的干細胞移植。他說,我的聲帶肌群萎縮的速度比預想的要快一些,如果不積極干預,很快……很快我可能就再也無法清晰地發(fā)出聲音了。程嶼,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再也無法清晰地叫出你的名字,你……你還會記得我說話時的樣子嗎還會記得我曾經(jīng)在你耳邊,用什么樣的語氣,說過那些傻氣的情話嗎
今天,我又在便利店的監(jiān)控里看見你了。你就停在馬路對面,隔著車窗,靜靜地看著。你還是那么耀眼,像一顆高懸在夜空中的恒星,散發(fā)著令人無法忽視的光芒。而我,只是一顆正在迅速冷卻、光芒黯淡、即將從星軌墜落的流星。我們之間,隔著一條……一條用再多思念也無法跨越的銀河。
便利店新進了一批關東煮的食材,但我煮出來的味道,總是差強人意。每次聞到那股混合著醬油和魚丸的熟悉氣味,我都會控制不住地想起你。想起你曾經(jīng)在某個寒冷的冬夜,為了給我買一份熱乎乎的、我念叨了好幾天的海鮮什錦關東煮,跑遍了大半個城市,最后滿頭大汗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獻寶似的將那碗還冒著熱氣的關東煮遞給我,笑得像個孩子。
程嶼,我快要撐不住了。那些昂貴的進口藥物和治療費用,像一個深不見底的無底洞,已經(jīng)快要將我徹底吞噬。我的身體,也一天比一天不聽使喚,像一具逐漸生銹的木偶。有時候,在深夜痛醒的時候,我真想就這樣……就這樣徹底放棄算了�?墒牵疫沒有看到你站在世界之巔,舉辦你夢想中那場盛大而輝煌的個人畫展。我曾經(jīng)答應過你,無論發(fā)生什么,我都會成為你畫展上,最忠實、最虔誠的那位觀眾。
窗外,那株不知名的玉蘭花樹,又悄然綻放了滿樹潔白芬芳的花朵。
去年的這個時候,也是這樣一個春光明媚的午后,程嶼曾小心翼翼地從樹上摘下一片最新鮮、最飽滿的玉蘭花瓣,輕輕地將它夾進他隨身攜帶的素描本里,然后轉(zhuǎn)過頭,用那雙盛滿了溫柔笑意的眼睛看著我,認真地說:眠眠,你等著,等我將來辦畫展的那一天,我要用最新鮮、最美麗的玉蘭花,鋪滿你走向我的每一寸紅毯。
我疲憊地合上筆記本,冰涼的淚水終于無法抑制地從眼角無聲滑落,滴落在筆記本封面上那片手繪的星空上,暈開一小片、一小片模糊的水漬,像夜空中突然破碎的星辰。
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尖銳而凄厲,又呼嘯著由近及遠,像一首不知疲倦、不知為誰而奏的安魂曲,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在這座冰冷而繁華的城市上空,固執(zhí)地回蕩著。
我的時間,真的……真的不多了。
第四章:極光囚徒
林醫(yī)生再一次將程嶼禮貌卻堅決地攔在VIP病房外時,我正坐在病床上,對著窗外那一片了無生趣的灰色建筑發(fā)呆。
護士剛剛幫我取下手臂上輸液的針頭,針眼處還泛著微微的紅腫。我費力地抬起已經(jīng)開始不受控制輕微顫抖的左手,想要給它戴上醫(yī)生特制的固定支架,以延緩肌肉的進一步萎縮。
然而,這看似簡單的動作,此刻對我而言卻異常艱難。指尖的麻木感越來越嚴重,手腕也使不上力氣,那冰冷的金屬支架幾次從我手中滑落,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漸凍癥的冰寒,已經(jīng)像藤蔓一樣,無情地、一步步地蔓延到了我的上肢,連曾經(jīng)最引以為傲的、能畫出細膩線條的雙手,如今連握住一支筆,都成了一種遙不可及的奢望。
窗外,醫(yī)院花園里那幾株玉蘭花又開得如火如荼,潔白無瑕的花瓣在和煦的春風中微微顫動,像極了一個個易碎而美麗的夢境。
去年此時,程嶼也是在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從學校的玉蘭樹上摘下一片最潔白、最完整的花瓣,小心翼翼地將它夾進他從不離身的素描本里,然后轉(zhuǎn)過頭,用那雙總是盛滿了星光的眼眸凝視著我,鄭重其事地說:眠眠,你記住了,等我將來功成名就,舉辦個人畫展的那一天,我要用最新鮮、最美麗的玉蘭花瓣,鋪滿你走向我的那條紅毯,讓你成為全世界最耀眼的新娘。
紅毯……新娘……如今想來,這些曾經(jīng)讓我心動不已的詞匯,不過是又一個被殘酷現(xiàn)實無情碾碎的、美麗的泡影。
我的紅毯,或許就是通往生命盡頭的那條冰冷而孤獨的走廊吧。
病房門沒有經(jīng)過任何預警,突然被人從外面粗暴地推開了,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
趙琳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她依舊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只是今天她穿了一件寬松的孕婦連衣裙,但依舊可以看出是價格不菲的名牌。
她懷孕的肚子將裙子的前襟撐起一個明顯的弧度,臉上的得意與炫耀卻絲毫未減,反而更添了幾分有恃無恐。
許星眠,你還真是陰魂不散�。∧阋詾橛眠@種裝病博同情的低劣手段,就能挽回阿嶼的心嗎我告訴你,別做夢了!她踩著高跟鞋,一步步走到我的病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被丟棄在角落、蒙塵已久的過時舊物。
她從隨身攜帶的愛馬仕包里,掏出一張制作精美的燙金請柬,毫不留情地狠狠甩在我蒼白消瘦的臉上。
請柬的硬質(zhì)紙張邊緣劃過我的臉頰,帶來一絲輕微卻清晰的刺痛感。
睜大你的眼睛給我看清楚了!今晚,就是阿嶼的個人畫展盛大開幕的日子!這幅被定為畫展主打作品的《星眠》,更是未展出先轟動,已經(jīng)被一位神秘富商以三百萬的高價預定了!你知道嗎這幅畫,可是阿嶼當年……用你當模特畫出來的!
請柬的硬紙邊緣像刀片一樣割手。
我?guī)缀跏瞧磷『粑抛岊澏兜氖种阜_它。
那幅占據(jù)了整個版面、被命名為《星眠》的油畫作品,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瞬間的灼痛讓我眼前發(fā)黑,耳蝸里尖銳的電流聲嗡嗡作響。
畫中,是我……曾經(jīng)的我,赤裸著背脊,肩胛骨上虎鯨的紋身依舊張揚�?赡菑埬槨菑堛逶≡谛枪馀c海浪中的臉,卻被他親手、用那雙曾為我描繪星河的手,一筆一劃,天衣無縫地修改成了趙琳的模樣,帶著勝利者才有的、明晃晃的笑意。
而我肩胛骨上那只曾經(jīng)承載著我們共同希望與勇氣的虎鯨紋身,也仿佛成了對她愛情的歌頌與贊美,顯得如此的諷刺與荒謬。
程嶼……這就是你所謂的《星眠》嗎這就是你對我最后的紀念嗎連我們之間僅存的、那一點點微弱的印記,你也要親手將它抹去,然后,毫不猶豫地贈予她人嗎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而冰冷的巨手狠狠攫住,痛得幾乎要停止跳動,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玻璃碎裂般的尖銳疼痛。
我死死地咬住干裂的下唇,不讓自己發(fā)出一絲一毫軟弱的聲音。
我是極光的囚徒,被困在過去那些美好得不真實的回憶,與眼前這些殘酷得令人窒息的現(xiàn)實交織而成的、堅不可摧的牢籠里,掙扎著,卻始終無處可逃。
第五章:最后的信使
我是在黃昏時分,趁著護士們交接班、病房走廊里人影稀疏的間隙,偷偷溜出醫(yī)院的。
春末的傍晚,依舊帶著幾分料峭的寒意,晚風像一把鋒利而冰冷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刮過我因為長期治療而變得異常敏感脆弱的皮膚,激起一陣陣細密的雞皮疙瘩。
我裹緊了身上那件唯一還算體面、卻也洗得有些褪色的舊羊絨大衣,在醫(yī)院門口攔下了一輛出租車,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報出了城中那家頂級拍賣行的地址。
我不能,我絕對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讓我和程嶼之間最后的、也是最珍貴的一絲羈絆,也徹底淪為一個令人恥笑的、骯臟的笑話。
拍賣行的展廳內(nèi)燈火輝煌,衣香鬢影,空氣中彌漫著高級香水和香檳的混合氣息。程嶼坐在特制的電動輪椅上,被一群衣著光鮮的記者和藝術評論家簇擁在展廳的最中央,鎂光燈像驟雨般不停地閃爍著,幾乎要將人的眼睛刺瞎。
他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意大利手工黑色西裝,烏黑的頭發(fā)也經(jīng)過了發(fā)型師的精心打理,向上梳起,露出了光潔飽滿的額頭。
盡管他的臉色因為身體的原因依舊帶著一絲病態(tài)的蒼白,但眉宇間卻帶著一股難以掩飾的意氣風發(fā)與自信昂揚。
他正對著鏡頭,用他那富有磁性的嗓音侃侃而談:《星眠》這幅作品,可以說是我藝術生涯中一個重要的里程碑。它不僅僅是一幅畫,更是我獻給我生命中的繆斯女神的頌歌。是她,讓我在人生最低谷、最黑暗的至暗時刻,重新看到了希望的星光,重新燃起了對藝術創(chuàng)作的熱情與渴望……
繆斯他的繆斯女神,現(xiàn)在是那個巧笑倩兮、依偎在他身旁的趙琳了。
那些冠冕堂皇的、虛偽至極的謊言,像一根根淬了毒的細密銀針,一字一句地扎進我的耳膜,讓我感到一陣陣強烈的生理性反胃。
我扶著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墻壁,一步一步,踉踉蹌蹌地,艱難地走向展廳最顯眼、最引人注目的那個位置。我知道,那里,在那塊巨大的、繡著金色流蘇的深紅色防塵布下,覆蓋著的,一定就是那幅被無情篡改、被徹底玷污了的《星眠》。
在周圍人群一片驚愕與不解的目光注視下,我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最后一絲力氣,猛地伸出顫抖的雙手,狠狠地、決絕地扯下了那塊厚重華麗的防塵布!
瞬間,整個喧鬧的展廳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陷入一片詭異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防塵布后露出的,并非是請柬上那張印著趙琳妖嬈面容的《星眠》。
而是……而是一幅真正屬于我和程嶼的、獨一無二的《星眠》。畫中,依舊是那個赤裸著美麗背脊的女子,她側(cè)臥在幽藍深邃的星空與翻涌著白色泡沫的海浪交織而成的背景之中,姿態(tài)寧靜而憂傷。
在她光潔如玉的肩胛骨上,那只栩栩如生的虎鯨紋身,在朦朧的星光下閃耀著神秘的光澤,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畫而出。
與請柬上不同的是,在這幅真實的畫作中,女子右耳的耳垂后,那枚銀白色的、極具科技感的仿真耳蝸的神經(jīng)刺激芯片接口,在畫家細膩而寫實的筆觸下清晰可見,閃爍著冰冷而堅硬的金屬光澤。
而她那只曾經(jīng)纖細靈巧的右手,此刻正被一層晶瑩剔透、卻又帶著死亡氣息的冰霜緩緩吞噬、覆蓋,象征著漸凍癥那無情而殘酷的侵蝕。
畫的右下角,用一種極不起眼的暗金色顏料,簽署著一行極小卻遒勁有力的英文字母花體簽名:My
Dearest
Starry,
May
Your
Gaxy
Shine
Forever.
g
Yu.
(贈吾愛星眠,愿你的星河永遠璀璨。程嶼。)
人群中爆發(fā)出了一陣壓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嘩然與抽氣聲。
程嶼的輪椅猛地調(diào)轉(zhuǎn)了一個方向,他臉上的血色在一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死一般的慘白。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幅突然暴露在眾人面前的、真實的畫作,又猛地轉(zhuǎn)過頭,用一種包含了震驚、憤怒、以及一絲……一絲我無法解讀的恐慌的眼神,死死地盯著我。
你……你這個瘋子!你到底想干什么!趙琳最先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她尖叫著,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不顧一切地想要沖上前去,將那塊被我扯落在地的防塵布重新蓋上,卻被我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地抓住了手腕,動彈不得,許星眠!你放開我!合同上明明寫得清清楚楚,畫上的人……畫上的人要改成我的臉……
我沒有理會她歇斯底里般的尖叫與掙扎,而是用那只因為激動和病痛而顫抖得幾乎握不住遙控器的手,指向展廳內(nèi)那塊早已準備好的、巨大的高清投影屏幕。
下一秒,屏幕上開始清晰地播放起一段段來自不夜舟便利店的、經(jīng)過精心剪輯的監(jiān)控錄像。
那是無數(shù)個寂靜的深夜,程嶼獨自一人,像一個孤獨的幽魂,來到那家小小的便利店。
他會在我曾經(jīng)畫了那只卡通小鯨魚的熱飲柜前,久久地駐足,然后,默默地、笨拙地,試圖修復那些被他自己親手砸毀的、畫著小鯨魚的防燙貼紙;
他會對著監(jiān)控攝像頭,在我曾經(jīng)練習走路時留下的、模糊不清的影像前,一遍又一遍地凝視,然后,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用粗糙的手背,狠狠地擦去從眼角悄然滑落的淚水;
他甚至會像個拾荒者一樣,偷偷地將我因為寫得不滿意而丟棄在便利店后巷垃圾桶里的、那些寫滿了星空信箋的草稿紙,一張一張地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撫平上面的褶皺,然后像珍藏稀世珍寶一般,仔細地收進他昂貴的西裝內(nèi)側(cè)口袋……
原來,那所謂的二十萬分手費,根本不是他盛怒之下的羞辱與報復,而是他……而是他背著所有人,偷偷賤賣了程家世代相傳的那套老宅,為我這個拜金女,為我這個不告而別的負心人,艱難籌措來的、最后一筆救命錢。
就在眾人還沉浸在監(jiān)控錄像帶來的巨大沖擊中時,一張因為反復折疊而顯得有些陳舊的漸凍癥新型靶向藥物臨床實驗志愿者協(xié)議書,從我因為身體劇烈顫抖而不受控制的口袋中,悄然滑落,像一片失去生機的枯葉,飄飄蕩蕩地,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程嶼那輛冰冷的輪椅邊。
協(xié)議書的乙方簽名處,是我用那只還能勉強活動的左手,歪歪扭扭卻清晰可辨地簽下的三個字:許星眠。
眠眠……不……不……程嶼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像被砂紙反復打磨過一般。他眼中充滿了血絲,臉上寫滿了極致的絕望與撕心裂肺般的悔恨。
他瘋了一樣,想要從輪椅上掙扎著站起來,卻因為雙腿早已失去了大部分的知覺與力量,重重地、狼狽地摔倒在了冰冷而堅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他顧不上疼痛,也顧不上周圍人異樣的目光,手腳并用地,像一個迷失了方向的孩子,拼命地向我爬過來,眼中充滿了無助的哀求與瀕臨崩潰的恐懼。
可他那雙曾經(jīng)溫暖而有力的手,最終,只接住了我因為耗盡了所有力氣而軟軟倒下的、冰冷而孱弱的身體。
我仿佛看到,他那只曾經(jīng)為我臨摹過梵高筆下最美星月夜的、因為神經(jīng)損傷而變得有些僵硬的右手,正死死地、絕望地攥著那張薄薄的、卻重如千鈞的志愿者協(xié)議書,淚水像決堤的洪水從他通紅的眼眶中洶涌而出。
我聽到他一遍遍嘶喊著我的名字,聲音破碎得不成調(diào)。
我還‘看’到,在遙遠的冰島,漫天絢爛的極光下,會有一座完全由玻璃筑成的畫室,里面掛著我們真正的《星眠》,畫中我耳后的接口,會變成一顆永恒旋轉(zhuǎn)的星云……無數(shù)透明的信封,載著我的心意,會像星星一樣飛向夜空……程嶼,你會為我,為我們,舉辦那場永不落幕的畫展,對嗎
帶著這個最后的念想,我感到身體漸漸變輕,所有的疼痛都遠去了……